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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晉女性意識的遷變:論《子夜歌》

    2014-03-28 15:04:50劉運好段夢云
    池州學院學報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情郎子夜抒情

    劉運好,段夢云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241000)

    《子夜歌》是吳歌中非常著名的一首組詩,完整收錄于郭茂倩《樂府詩集》,共四十二首。關(guān)于《子夜歌》,史籍記載一向撲朔迷離。最早見于南朝宋劉敬叔《異苑》。臧榮緒《晉書》所載:“孝武太元中,瑯琊王軻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為章郡,僑人庾僧度家亦有鬼歌《子夜》。殷允為章郡,亦是太元乎,則子夜是此時以前人也”[1]。史料或取自《異苑》,然又將《子夜歌》嫁名于子夜所作?!端螘分尽贰ⅰ豆沤駱蜂洝芬约皶x書·樂志下》、《舊唐書·樂志二》等均有類似的記載。如果脫去其志怪的色彩,則可以看出:第一,《子夜歌》的產(chǎn)生時間在東晉孝武太元之前;第二,《子夜歌》的作者是一位女性。至于是否為子夜所作,則歧說紛紜①。筆者認為,子夜不是作者之名,殆無疑問。全詩以女性為抒情主體,生動而婉轉(zhuǎn)地描繪了這位女子的愛情心路,表現(xiàn)了魏晉時期女性意識的遷變,而且其獨特的藝術(shù)表達也在詩歌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1 “何處不可憐”:愛情的心路歷程

    《子夜歌》四十二首是一組主題集中的愛情詩。除去最后兩首格調(diào)不同,或為梁武帝所作外②,其余四十首,以相見為組詩意義轉(zhuǎn)折,以相見—別離為結(jié)構(gòu)線索,以相思為主體內(nèi)容,在女子內(nèi)心獨白式的回憶中,運用類似“蒙太奇”的藝術(shù)手法將相愛—情變—離棄的三段愛情歷程隱蔽地交織其中,完整表現(xiàn)這位女性作者的愛情心路歷程。

    第一至十二首:相愛——描述相愛之歡,別后之苦。詩的開頭,將愛情的發(fā)生隱蔽到詩外,直接選擇具有“包孕”的情節(jié),描寫約會的甜蜜情境:“落日出前門,瞻矚見子度。冶容多姿鬢,芳香已盈路”(一);“芳是香所為,冶容不敢當。天不奪人愿,故使儂見郎”(二)。第一首先交代約會時間,描述遠望郎君之俊美,然后借男子口吻,描述自己姿容之美,其內(nèi)心欣喜也溢于言外。而第二首女子的回答既表現(xiàn)了她的含蓄與嬌羞,又表現(xiàn)出對愛的坦誠與渴望。以簡短的對白,生動地拉開了愛情故事的序幕。因為約會的甜蜜而刻骨銘心,所以才會帶來別后無盡的相思,以至于不開妝奩,不理亂發(fā),不施粉黛,“黃蘗郁成林,當奈苦心多”(十),內(nèi)心痛苦郁結(jié),濃于黃蘗之林,然而又難以訴說,“語笑向誰道,腹中陰憶汝”(十二),惟有默默思念而已??棛C時,因為“絲子”,面對“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七)而充滿感傷;夜晚時,“明燈照空局,悠然未有期”(九),相見遙遙無期,而夜不成寐。然而相思的痛苦往往充滿著溫馨的回憶和甜蜜的期待,使人欲罷不能,欲舍不忍,“果得一蓮時,流離嬰辛苦”(十一),為得到片刻的憐愛,即使是流離辛苦,也甘之如飴。愛得純凈而熱烈,率真而甜蜜,所以在甜蜜回憶中充滿眷眷的期待,在痛苦相思中充滿如水的柔情。然而,少女的柔情期待等到的并非是“絲斷纏錦”,理絲成匹,而是郎君的二三其德,帶給了少女別樣的痛苦。

    第十三至二十八首:情變——描述女子之疑,糾結(jié)之情?;蛟S是女人直覺,當情郎再來相會時,這位少女卻再沒有品嘗到初戀時的純真,反而增加了一份內(nèi)心的疑慮。“攬枕北窗臥,郎來就儂嬉。小喜多唐突,相憐能幾時?”(十三)相見時歡樂似乎依然,但是再也沒有“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的愛憐,少女從男子“小喜”之中,憑借直覺發(fā)現(xiàn)了他的欺騙,所以發(fā)出“相憐能幾時”的感嘆。而情郎離開時“摛門不安橫,無復相關(guān)意”的細微動作,更使這位少女相信“郎為傍人取,負儂非一事”(十五),不再是當初憐香惜玉的如意郎君了。因此,離別之后,她痛苦依舊,而甜蜜溫馨卻幾乎蕩然不存,“駐箸不能食,蹇蹇步闈里。投瓊著局上,終日走博子”(十四),徘徊閨闈,食不下咽,而進入一種意亂情迷、反復零亂的精神狀態(tài)。她希望以青春難在、及時行樂勸說郎君回頭:“年少當及時,蹉跎日就老”(十六)。然而,惟剩下“不見連理樹,異根同條起”(十九)的一廂情愿了。所以,一旦從虛擬的想象回到現(xiàn)實的理性,女子便在“感歡初殷勤,嘆子后遼落”的今昔對比中,分明感受情郎“打金側(cè)玳瑁,外艷里懷薄”(二十)——在華艷的外表下掩飾著的一片薄情。但是戀愛是一汪讓人迷醉的情感漩渦,沉溺其中,“別后涕流連,相思情悲滿。憶子腹腐爛,肝腸尺寸斷”(二十一),則有流不盡的相思淚,還不清的相思債;偶爾露出水面,剛剛恢復一點生命的理性,“不見東流水,何時復西流”(二十二),“徒懷傾筐情,郎誰明儂心”(二十六),立刻又沉浸到欲海情波之中,“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二十三),“無故歡相逢,使儂肝腸苦”(二十八)。唯此,才使這位少女產(chǎn)生種種幻覺:春風吹開羅裙,竟使她誤以為是情郎輕解羅裳;舉酒把盞,又不自覺殷勤勸飲。當從剎那的迷醉中醒來,嗔罵春風撩人,惟見酒還杯空。這種愛的癡迷,讓她仍然“夜覺百思纏,憂嘆涕流襟”(二十六),“夜長不得眠,轉(zhuǎn)側(cè)聽更鼓”(二十八),纏綿悱惻,無可自拔。即使“聞君有他心”,也依然愛得專一,愛得癡迷;即使在沉入痛苦的谷底,依然交織著一片燦爛的幻想。這是傳統(tǒng)女性的可愛處,也是可悲處。

    第二十九至四十首:情變——描述情郎雖已負心,少女卻癡情依舊。當癡情少女又一次與情郎相見時,他的行為印證了少女的猜疑:“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三喚不一應(yīng),有何比松柏”(二十九)。她在情郎滿面愁容、魂不守舍的表情和行為中,直覺到當年郎君情比“松柏”的承諾已如飄逝的泡影,因此以簾帷遮面而指責情郎的薄情。使她也不禁聯(lián)想起“氣清明月朗,夜與君共嬉。郎歌妙意曲,儂亦吐芳詞”(三十一),曾經(jīng)的溫馨甜蜜、相和相隨;“儂作北辰星,千年無轉(zhuǎn)移。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三十六),而今的我情堅貞,郎心轉(zhuǎn)移。雖然這位少女仍然不能抽身于愛的情感漩渦,相思依舊,“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明月皎皎,夜不成寐;飄渺的幻覺也隨之產(chǎn)生,“想聞散喚聲,虛應(yīng)空中諾”(三十三),情不自禁地呼喚情郎之聲彌散閨閣之中,卻分明感覺到虛假的諾言已經(jīng)成空。所以少女的相思—幽怨、幽怨—相思始終纏繞在一起,“我念歡的的,子行由豫情。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三十五),一方相思,對方猶豫;少女渴望情郎的憐愛,卻如霧中之花,隱而不見,不禁怨從心生。然而,這位多情少女仍心存幻想,試圖挽回曾經(jīng)令她心醉的情感,“憐歡好情懷,移居作鄉(xiāng)里”(三十七),移居情郎鄉(xiāng)里,希望出入相見,然而“遣信歡不來,自往復不出”(三十八),捎信邀之不至,親自往之亦避而不見,才使她“轉(zhuǎn)覺薄志疏”(三十九)。所以詩之結(jié)尾,雖然對這段逝去的感情仍難以忘懷,但情郎離去、覆水難收的殘酷現(xiàn)實,使她不得不徹底放下這段情思?!盁o稱我蓮子”,固然包涵心境的失落悵惘,態(tài)度卻果決不移。抖落了愛的桎梏,留下的卻是無盡的憂傷,展現(xiàn)的又是心碎的人生悲劇。

    組詩三個層面,在敘述層面上,表達的是相愛、情變、離棄的愛情悲劇過程;在抒情層面,表達的是相愛、生疑、幽怨的心理變化過程。集中筆墨所描寫的則是多情少女的相思之苦,然而三個層面表達的相思內(nèi)容又有所不同。相愛時的相思,在痛苦中交織著“何處不可憐”的甜蜜回憶;生疑時的相思,在痛苦中羼雜著“惆悵底不憶”的心理失落;幽怨時的相思,在痛苦中選擇了“無稱我蓮子”的最終決絕。雖然理性只是短暫的心理選擇,感性卻是生命的永恒存在,但是對于一個江南小女人而言,卻已是有了“子娟”式的勇敢了。因此,組詩非常真實而細膩地展示了這位少女愛的心路歷程。

    雖然文學表現(xiàn)愛情自古有之,《詩經(jīng)》、《楚辭》都有大量關(guān)于愛情的描寫。在漢樂府民歌中,雖也有如《陌上桑》、《孔雀東南飛》這類非常完整地描寫愛情的作品,但是以一個女子的視角,采用內(nèi)心獨白式的詩歌體式,完整細膩地展示其愛的心路歷程,并把女性的精神世界和內(nèi)心情懷拓展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則又完全超越了前代。

    2 “無稱我蓮子”:遷變的女性意識

    在吳聲歌中,《子夜歌》是最早的且可以判斷為女性的作品。與一般男性代擬女性抒情的作品大不相同,它是以一個女性的視角真實地描繪了女性的精神世界,表現(xiàn)出魏晉時期女性意識的遷變。對于研究魏晉的社會意識、女性文學,都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中國古代,隨著禮樂文明的發(fā)展,原始女性意識的消褪,逐步形成了一個典型的男權(quán)社會。女性在愛情婚姻上幾乎完全喪失了自由選擇的權(quán)力,只能成為男人的附屬品,甚至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对娊?jīng)》所表現(xiàn)出的男女性愛平等的女性意識,如《召南·摽有梅》、《鄭風·叔于田》、《鄘風·柏舟》,也在禮教的約束下漸漸褪色,如《鄭風·將仲子》,最終又不得不屈從于男權(quán)社會,如《邶風·谷風》、《衛(wèi)風·氓》。而漢代的集權(quán)專制是以男權(quán)社會為根基,因此,對女性的禁錮達到前所未有的地步?!洞蟠鞫Y記·本命》即有“婦有七去”[2]之條,若犯其中一條,即可休棄。丈夫即使十惡不赦,女子則不可休夫再嫁,《白虎通德論·嫁娶》曰:“夫有惡行,妻不得去者,地無去天之義也”[3]?!逗鬂h書》又曰:“夫有再娶之義,妻無二適之文”[4]。 男女不平等的婚姻制度,一直成為不可療救的社會痼疾。所以漢樂府中的女性或是妻以夫貴,成為男權(quán)價值觀的附庸,如《陌上?!?;或是在禮教的夾縫中尋求一點個性尊嚴而不得,最終以悲劇而告終,如《孔雀東南飛》;或是喪失獨立人格和個性尊嚴,而自覺成為男性的附屬品,如《上山采蘼蕪》、《怨歌行》。直至魏晉時期,隨著人的覺醒和文化多元,雖然這種婚姻制度依然存在,但是社會對女性的態(tài)度卻已發(fā)生變化。建安末年,平虜將軍劉勛因無子而拋棄發(fā)妻王宋,即引起了當時文人的關(guān)注。曹丕、曹植、王粲因此各作《出婦賦》一篇,曹丕、曹植又分別作《代劉勛妻王氏雜詩》二首和《棄婦詩》一首。這些作品都是以代擬的形式,抒發(fā)棄婦的痛苦,表現(xiàn)出對棄婦的同情,這實際上也蘊涵著對男權(quán)社會的不滿與批判。社會意識的悄然變化,為女性意識的變化也帶來了契機。曹植《洛神賦》所描繪的人神戀愛雖以悲劇收場,但是賦中所描繪的女神,無論是舉玉佩指潛淵以為期的動情,抑或在對方以禮自持時徙倚彷徨的傷情,還是最后坦陳人神道殊之后欲留不能的悲悼之情,都表現(xiàn)出強烈的女性主體意識。西晉以后,建安文學所表現(xiàn)出的女性主體意識,卻被淹沒在文學復古主義思潮之中,直至南朝才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

    這種質(zhì)的變化主要表現(xiàn)在大量女性詩人以自我為主體,大膽而直露地表達對封建禮教束縛的擺脫,對自由平等愛情的追求,以一種奔放而率真的態(tài)度向男權(quán)社會敞開了自己的精神世界,表現(xiàn)出強烈的女性主體意識?!蹲右垢琛肥悄铣窀柚虚_風氣的代表作品。據(jù)《古今樂錄》記載,《吳聲十曲》,《子夜歌》居首,今存《吳聲歌曲》也是以《子夜歌》最早[5],可見其在反映魏晉女性意識遷變中的重要地位。

    詩中的少女與情郎之間,既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沒有合法的婚姻。然而,詩歌所描述的女性追求大膽而執(zhí)著,行為任性而率真,情感直露而深摯。

    詩中的少女追求愛情,絲毫不扭捏作態(tài),毫無顧忌地表達自己對愛情的追求。“落日出前門,瞻矚見子度”,“天不奪人愿,故使儂見郎”,日暮約會情郎,矚目遠望看到情郎帥氣的身影,不禁充滿無限喜悅;相見之時,感慨天遂人愿,得見情郎,其熱烈的情懷溢于言表。正因為如此,在兩情相悅之后,為再會何時而憂心忡忡?!敖裣σ褮g別,合會在何時?明燈照空局,悠然未有期”(九),想象別后,明燈空閨,猶如空有棋局,而悠然無期(棋)。少女所渴望、追求的是建立在愛情基礎(chǔ)上的男女平等的美滿婚姻。“見娘喜容媚,愿得結(jié)金蘭”(六),“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七),正是這種追求與渴望的毫不掩飾的表達。而且這種追求與渴望,既包含著“年少當及時,蹉跎日就老”對青春難在、為樂及時的青春享樂意識,也因此而毫不回避對性愛的熾烈追求,“已許腰中帶,誰共解羅衣”(十七),“攬裙未結(jié)帶,約眉出窗前”(二十四),將少女對性愛的大膽表白寫入詩中,并帶有“儂作北辰星”的執(zhí)著,這在晉前的詩歌中是極為罕見的。愛情—青春、愛情—婚姻、愛情—性愛的有機交織,并且上升到“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二十二)的人性角度,完全脫去了道德的桎梏,表現(xiàn)了強烈的女性主體意識。

    正是大膽而執(zhí)著的追求,才使這位少女表現(xiàn)情感直露而深摯。舉凡描寫相見情郎的濃情、憂慮愛情的未來、指責情郎的負心時,雖有少數(shù)運用比興,但大多語言直截了當,情感袒露無遺。如上文所舉例證外,“郎歌妙意曲,儂亦吐芳詞”(三十),表達與情郎兩心如一的熾烈而癡迷;“小喜多唐突,相憐能幾時”(十三),表達與情郎甜蜜時對愛情持久的懷疑;“郎為傍人取,負儂非一事”(十五),指責情郎薄情等等。直陳其意,因此情感表達也淋漓盡致。而詩中表現(xiàn)別后的相思,雖也不乏直陳,但多用諧音、比興、擬人等修辭手法,因此情感顯得深摯,如“春蠶易感化,絲子已復生”(八),運用諧音,表達隨著物候之變而相思無已;“黃蘗郁成林,當奈苦心多”(十),運用比興,以黃蘗之苦以喻相思之苦,以郁郁成林以喻情感的郁積糾結(jié);“羅裳易飄飏,小開罵春風”(二十四),運用擬人,表達對性愛的渴望等?;蛞越诎V迷的動作表達相思至極后的失落,如“朝思出前門,暮思還后渚”(十二),“舉酒待相勸,酒還杯亦空”(二十五),在百無聊賴中,重溫約會時走過的足跡,尋求曾經(jīng)的溫馨;舉起空杯勸酒,當從癡迷中清醒,才明白自己是獨守空閨。多種修辭或藝術(shù)手法的運用,使詩歌情感十分深摯。直露與深摯有機交融,特別凸顯了這位少女對情愛追求的大膽與執(zhí)著。

    正是在這種主體思想的指導下,詩中的這位少女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行為也相當率真,甚至帶有少女特有的任性?!八尬舨皇犷^,絲發(fā)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保ㄈ]有刻意的修飾,絲發(fā)自然披散兩肩,婉轉(zhuǎn)飄落在情郎雙膝上;“何處不可憐”,既包含少女對自己人見人憐的容貌的自信,也帶有撩動情郎心魄的嬌嗔。其行為親昵而大膽,率真而熾烈。詩還以淡淡的筆觸描繪兩人相見歡娛的場景,“攬枕北窗我,郎來就儂嬉”(十三),“氣清明月朗,夜與君共嬉”(三十一),“郎懷幽閨性,儂亦恃春容”(三十二),雖然著墨不多,場景卻鮮活靈動。攬枕北窗,情郎猝然而至時的驚喜,以及隨之而來嬉戲;風清月朗,與情郎兩情相悅的親昵俏皮;面對情郎的憐愛,依恃青春容顏之美的任性,猶如淡筆勾勒的一幅幅春宮圖,而少女的任性率真也活潑潑地投映其中,給人以無限的想象空間。即使在愛情發(fā)生不意的變故時,這位少女竟然不畏父母之言,不畏鄰里之言,毅然決然地移居情郎所在的鄉(xiāng)里,“憐歡好情懷,移居作鄉(xiāng)里。桐樹生門前,出入見梧子”,其目的何其單純——就是為了出入能見到“吾子”。雖然她沒有追回逝去的愛情,但是這種唯愛至上的行為,在表現(xiàn)出執(zhí)著追求愛情的同時,也顯現(xiàn)這位少女單純而任性。而這種率真與任性,恰恰是緣乎主體獨立而自由的意識。

    詩中的女性不僅是思想行為的主體,而且是自我命運的主宰。即使是處于熱戀之中,她對現(xiàn)實也不失清醒的認識:“空織無經(jīng)緯,求匹理自難”。雖然東晉以降,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社會結(jié)構(gòu)的變化,社會對情愛、愛情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包容度,但是在本質(zhì)上仍然無法沖出男權(quán)婚姻制度的束縛,仍然無法改變女性附屬的地位,所以在情郎二三其德時,女子唯一的選擇也只能是“無稱我蓮子”,在決絕之中包涵何等的無奈。然而,這種發(fā)性意識,原生于魏晉文人,又超越了魏晉文人,帶有女性解放的思想特質(zhì),畢竟給壓抑的男權(quán)社會吹來了一股清新空氣,撬開了一道狹縫,影響了樂府民歌的主題選擇,并直接導致宮體詩的產(chǎn)生。唐代社會表現(xiàn)出與漢代不同的開放風氣,也與六朝的思想解放有絲絲縷縷的聯(lián)系,因此其意義是絕不可低估的。

    3 “玉林語石闕”:別樣的藝術(shù)表達

    漢樂府民歌一般以敘事性抒情為主要藝術(shù)表達形式,大多是“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因此內(nèi)容質(zhì)實,語言質(zhì)直,風格質(zhì)樸是其基本特點。而《子夜歌》是典型的抒情詩,采用心靈獨白的抒情方式,抒情由質(zhì)實而轉(zhuǎn)向質(zhì)實與空靈相生;大量運用諧音、隱語、比興,語言由質(zhì)直而轉(zhuǎn)向質(zhì)直與婉約并存;而輕淡與秾艷、白描與渲染、直露與含蓄有機交融,風格又由質(zhì)樸而轉(zhuǎn)向質(zhì)樸自然與華美婉轉(zhuǎn)交織。這種藝術(shù)表達,汲取前代而又超越前代。

    在抒情方式上,組詩以抒情女主人公回憶為結(jié)構(gòu)線索,而其回憶又是發(fā)生在愛情受挫之后意亂情迷的特定情境,故其詩歌體式類似于意識流式的“心靈獨白”,抒情與敘事錯雜零亂,現(xiàn)實時空與虛擬時空錯雜零亂,從而構(gòu)成質(zhì)實與空靈相生的特點。

    組詩的時空次序,雖然都是在回憶中展開,但同是回憶,卻又有描述眼前之境與回味此前之境的差異,描述眼前之境多用實筆,多是現(xiàn)實時空,回味此前之境,多用虛筆,多是虛擬時空;同是眼前之境,卻又有敘事與抒情的差異,敘事多用實筆,多是現(xiàn)實之境,抒情多用虛筆,多是虛擬之境。如詩的第一層,開頭三首描述與情郎約會時的甜蜜溫馨,是實寫眼前之境,是敘事,是現(xiàn)實時空;第四、五首又描述之前別后的相思、幽怨和悲傷,是回味此前之境,是抒情,是虛擬時空;第六首又回到現(xiàn)實,表達愿結(jié)金蘭之好的婚姻渴望,以及“空識無經(jīng)緯,求匹理自難”的失落。第七、八首再次回味此前之境,表達初識情郎之后,愿結(jié)同心的愿望以及別后的相思。第九首以“今夕已歡別,合會在何時”轉(zhuǎn)折,著力描寫別后的相思之苦。雖由眼前之境展開,然而因為重在抒情,所以仍然屬于虛擬時空。組詩其他兩個層次的敘事、抒情也同樣具有這樣特點,不再展開分析。組詩整體格局雖然如此,然而具體到每一首詩,特別是抒情意味濃郁的詩,又各不相同,也有實寫與虛寫、現(xiàn)實時空與虛擬時空的區(qū)別。如第七首:“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鼻岸涫菍崒?,產(chǎn)生于現(xiàn)實之境;后二句是虛寫,產(chǎn)生于想象之境。尤其是運用比興抒情的作品,情況更是如此。因為敘事場景的真實性,事件也發(fā)生在現(xiàn)實存在的時空次序中,所以質(zhì)實;抒情場景的虛擬性,事件也發(fā)生在想象的時空次序中,所以空靈。組詩正是隨著女主人公意識的流動而自由地切換場景,所以構(gòu)成質(zhì)實與空靈相生的藝術(shù)特點。這與漢樂府民歌遵循客觀的時空次序展開敘事、抒情是大不相同的。宋洪邁《容齋隨筆》曰:“自齊梁以來,詩人作樂府《子夜》《四時》歌之類,每以前句比興引喻,而后句實言以證之。至唐張祜、李商隱、溫庭筠、陸龜蒙亦多此體”[6]。正是指明《子夜歌》的這一特點及其影響。

    在語言表達上,作為典型的南方民歌,又表現(xiàn)出與北方民歌不同的語言特點。北方民歌雖也有擬人、比興等修辭之語,如“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隴頭歌辭》),“男兒欲作健,結(jié)伴不須多。鷂子經(jīng)天飛,群雀兩向波”(《企喻歌辭》)等,但大多是語言平實而質(zhì)直,詩歌的表層意義與深層意義具有相對明確的對應(yīng)意義。而南方民歌雖也不乏平實質(zhì)直之語,如“自從別郎來,何日不咨嗟”(十),“初時非不密,其后日不如”(三十九)等,但大量運用諧音且與隱語、比興、擬人等相結(jié)合,則是南方民歌的主要特點,這就使得詩歌的表層意義與深層意義往往具有跳躍性、聯(lián)想性。

    運用諧音是南方民歌最突出的特點,而以《子夜歌》開其風氣。或同字同音而字面義和表達義有別,如“空織無經(jīng)緯,求匹理自難”——表層義布匹,深層義匹配;“摛門不安橫,無復相關(guān)意”——表層義關(guān)門,深層義關(guān)愛?;蜃之愐敉?,取其諧音,如“春蠶易感化,絲子已復生”——表層義蠶絲之子,深層義“思子”;“投瓊著局上,終日走博子”——表層義游戲之博子;深層義薄幸之男子。其他如“果得一蓮時,流離嬰苦辛”,蓮諧音憐等等。諧音雙關(guān)有時又與隱語的使用相關(guān)聯(lián)。如第五首曰:“崎嶇相怨慕,始獲風云通。玉林語石闕,悲思兩心同?!逼渲小坝窳终Z石闕”即是隱語。玉林,樹林之美稱;語,說;石闕,石碑。對著石碑說話,即題碑之意?!邦}碑”又與“啼悲”諧音。后來《讀曲歌》:“打壞木棲床,誰能坐相思。三更書石闕,憶子夜啼碑”?!皶I”亦即題碑,諧音啼悲,則是直接借鑒此詩藝術(shù)表達而來。這種表達方式原是文字游戲,《子夜歌》則將其首次引入詩中。詩雖唯有一例,但其詩歌表達意義卻值得注意。諧音雙關(guān)更多則與比興、擬人的運用相關(guān)聯(lián)。如“黃蘗郁成林,當奈苦心多”——表層義是描述黃蘗之心苦,深層義是指相思之心苦;“風吹冬簾起,許時寒薄飛”。“簾起”之表層義是簾幕隨風而動;深層義是因簾動而生憐愛之心;“薄飛”本指薄帷隨風而起透出陣陣寒意,喻指情郎橫生薄幸之情使自己感到心寒,詩歌表達的表層義(意象意)與深層義(意境意)有別?!办F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從意象上說,“蓮”是實指,意謂因為霧露的遮蔽,芙蓉隱約難辨,無法看清蓮子;從意境上說,“蓮”諧音憐,是比喻殘酷現(xiàn)實使情郎猶豫徘徊,無法辨別其憐愛之情。這些比興用法,不僅與諧音相關(guān)聯(lián),而且都帶有擬人的意味。至于“回頭批櫛脫,轉(zhuǎn)覺薄志疏”,則完全以梳篦之薄情比擬情郎之薄情。諧音的運用,一方面,通過由此及彼的聯(lián)想,使詩歌表達的意義婉轉(zhuǎn)而豐富,語言形象而活潑,擴展了語言的再生性功能;另一方面,也使詩歌由意象向意境轉(zhuǎn)變。因此,在詩歌史上意義深遠。

    在藝術(shù)風格上,《子夜歌》設(shè)色輕淡與秾艷結(jié)合,手法白描與渲染結(jié)合,抒情直露與含蓄結(jié)合,從而形成質(zhì)樸自然與華美婉轉(zhuǎn)交融的特點。

    詩歌設(shè)色的輕淡與秾艷,不僅表現(xiàn)在狀物寫景上,也表現(xiàn)在抒情言志上。前者表現(xiàn)在自然之色的選擇與組合上,后者表現(xiàn)在情感色調(diào)的選擇與組合上。《子夜歌》運用比興,既注意取景秾淡相間,又注意與抒情色調(diào)的有機組合。如“高山種芙蓉,復經(jīng)黃蘗塢。未得一蓮時,流離嬰辛苦”,高山芙蓉其視點也遠,其色淡;山坳黃蘗其視點也近,況且又是“黃蘗郁成林”,故其色秾。“高山種芙蓉”的目的是為得“憐子”,情感色調(diào)輕快,故寫景用筆亦淡;“復經(jīng)黃蘗塢”乃喻相思之苦,情感色調(diào)沉重,故其寫景用筆亦秾。舉凡寫歡快之情則取樂景,如“氣清明月朗,夜與君共嬉”,其景輕盈晶瑩;寫憂傷之情則取哀景,如“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其景飄渺迷蒙。然組詩之妙還在于所用比興善于化秾為淡,如“枯魚就濁水,長與清流乖”,枯魚濁水,其景秾郁,其情沉重,然取清流以化之,使其秾中見淡,沉而不滯;“打金側(cè)玳瑁,外艷里懷薄”,金釵玳瑁,色澤秾艷,然因“里懷薄”而淡化了秾艷之色,比喻情郎外顯濃烈之情,而內(nèi)懷薄幸之意。淡與秾同生一體,既深刻揭示了人情冷暖同體的深刻哲理,也揭示了景物秾淡同生的辯證關(guān)系。秾淡相間的多重形式的選擇與組合,構(gòu)成了組詩設(shè)色藝術(shù)的多元性。在藝術(shù)手法上,詩亦如畫,有白描,有渲染。白描,正面落筆,其用筆也簡,其用意也顯;渲染,側(cè)面烘托,其用筆也繁,其用意也隱。從總體上說,寫相見之歡樂,多用白描,如前三首寫約會時間、人物對白、相見場景等,所用即是白描。寫別后之相思,則多用渲染,如第二十一至二十六首,先寫相思之痛,相見無期,愁情無法排解。再以春風吹起羅裙,誤以為是情郎輕分羅帶;舉酒勸君,方知情郎未至,描寫其因相思而癡迷的狀態(tài);最后直接回歸現(xiàn)實,抒寫相思之情的深厚。敘述、直陳用白描,詩所截取的三次相見,多用敘述的手法,是白描,如“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有時詩人直接陳述內(nèi)心情感,如上文所舉第的六首詩,中間四首雖是渲染,但前一首“別后涕流連,相思情悲滿……”,后一首“夜覺百思纏,憂嘆涕流襟……”,所用的都是白描手法。描寫、比興用渲染,如上文所舉高山芙蓉、山坳黃蘗的景物描寫與比興運用,都是一種渲染的手法。白描與渲染結(jié)合,不僅使詩歌繁與簡、淡與秾、空靈與質(zhì)實有機融合,而且在抒情上也使直露與含蓄、熱烈與深摯有機融合。關(guān)于抒情直露與含蓄結(jié)合,在上文已經(jīng)論及,不贅。補充一點是:當直露與含蓄、熱烈與深摯二元同體時,可使詩歌表達的表層義不淺薄,深層義不隱晦;風格上,質(zhì)樸自然與華美婉轉(zhuǎn)有機統(tǒng)一。

    綜上所論,《子夜歌》“內(nèi)心獨白”的詩歌體式,主宰自我命運的女性主體意識,以及典范的藝術(shù)表達方式,既汲取前代,又超越前代。從思想到藝術(shù)都成為南朝民歌遷變的里程碑式的代表作品,對此后的南朝民歌以及宮體詩的形式也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

    注釋:

    ①具體可以參閱王乃英 《子夜歌作者考》,《北京教育學院學報》1996年第3期。

    ② 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四十四??痹唬骸澳┒住謵邸?、‘朝日’,《玉臺》卷一〇作梁武帝詩,《梁武帝集》亦載之,倘去其二首,則為四十首,成整數(shù),二字或后人所增。”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644頁。按:此說甚是,故本文只論其前四十首。

    [1]李昉.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1960:2579.

    [2]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M].王文錦,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255.

    [3]陳立.白虎通德論[M].吳則虞,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4:467.

    [4]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2789.

    [5]郭茂倩.樂府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640.

    [6]洪邁.容齋隨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8: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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