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斯珉,喬清舉
(南開大學 哲學院,天津 300071)
禮樂在先秦儒家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禮樂教育是儒者培養(yǎng)理想人格的重要手段。值得注意的是,儒家一向重視禮樂教育的內(nèi)在依據(jù),孔子有“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的說法,認為禮樂教育的目的是彰顯仁道,仁是本質(zhì),禮樂是手段??酌现g的儒者則立足于戰(zhàn)國初年流行的自然人性論,說明禮樂教育的必要性及具體途徑,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文獻包括郭店楚簡中的《性自命出》篇及《禮記·樂記》。鑒于兩者的思想多有一致,本文擬以此為中心,探討儒家自然人性論與禮樂教育的關(guān)系。
自然人性論是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儒者對于人性的主流看法。孔子很少言性,《論語》中涉及性只有“性相近,習相遠”一句。它只是肯定了眾人之性具有相似性,并未闡明人性的具體內(nèi)容。孟子和荀子則分別提出了“性善”和“性惡”的基本命題,兩者都認為人性先天便具有某種道德屬性。自然人性論則不同,它將人性視作天賦的材質(zhì)及能力,本身并沒有價值屬性。例如,《性自命出》認為,“喜怒哀悲之氣,性也”[1]105。這里的“氣”指的是材質(zhì),因而此處的“性”僅僅是指人與生俱來的、產(chǎn)生喜怒哀樂之情的能力。
喜怒哀悲之氣決定了人性并非是封閉而晦暗的,相反,它具有與外物相接觸并表現(xiàn)于外的傾向。《性自命出》云,“凡人雖有性,心無定志,待物而后作,待悅而后行,待習而后定?!保?]105《樂記》也有類似的觀點,“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物而動,性之欲也?!保?]984也就是說,在與外物接觸之前,人性中天賦的材質(zhì)處于未發(fā)狀態(tài),僅僅是一種可能性。只有當外物作用于人時,喜怒哀悲之氣才獲得具體的對象而表現(xiàn)為各種具體的情感,即“好惡,性也;所好所惡,物也;善不善,性也,所善所不善,勢也?!保?]105也正是如此,內(nèi)在的人性才能為我們所知。
然而,人在與外物的接觸中,往往會沉溺于后者的誘惑而是非不分。對此,《樂記》有細致的分析:
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好惡無節(jié)于內(nèi),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jié),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2]984。
一方面,人性并不具備能夠引導人恰當?shù)禺a(chǎn)生喜怒哀樂之情的標準,換言之,性并未告訴人何者當喜,何者當怒,因此,“心無定志”,不能對好惡之情加以節(jié)制。加之外物的誘惑無窮無盡,這使人難免沉湎于其中而喪失持守,進而為了滿足物欲無所不為。對此,《樂記》的作者明確加以反對??梢姡匀蝗诵哉撜咄瑯涌隙ǖ赖碌囊饬x,反對為了滿足耳目口腹之欲而肆意妄為。但是,由于人性在價值上是中立的,并不包含先天的道德性,因此學者若要獲得判斷是非的依據(jù),不能單純地求之于內(nèi),必須依靠外部的教化。換句話說,一個人能否成德,在很大程度上依賴后天的教育,這體現(xiàn)了教育對于成就道德的必要性。
另一方面,人性也具備接受教育的可能性。《性自命出》云,“牛生而長,雁生而伸,其性使然,人而學或使之也?!保?]105這里揭示了人性與動物之性的根本區(qū)別:牛長雁伸之性皆與生俱來,是動物的本能。動物依據(jù)其本能即可生存,不需要后天的學習。人性則除了喜怒哀悲之氣以外,還包括學習、思考的能力,這些能力需要在與外物不斷地接觸的過程中才能得到充分的培養(yǎng)。由此可見,人性不可能先天即完善,它的充分實現(xiàn)依賴于后天的引導與培育,這便為教育發(fā)揮作用創(chuàng)造了充足的空間。通過教育,人性中的諸多能力得以由潛存發(fā)展為現(xiàn)實,而人性也完成了由自然之性向人文之性的轉(zhuǎn)化。因而,能否接受教育,接受怎樣的教育直接決定了人性在多大程度上能得以實現(xiàn),“性相近,習相遠”所描述的正是這一現(xiàn)象,《性自命出》則將其表述為“四海之內(nèi),其性一也,其用心各異,教使然也”[1]105。
可見,對自然人性論而言,教育是成就理想人格的關(guān)鍵,這其中又以禮樂教育最為重要?!稑酚洝分赋?,為了解決“物至而人化物”之弊端,“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人為之節(jié)。衰麻哭泣,所以節(jié)喪紀也。鐘鼓干戚,所以和安樂也?;橐龉隗?,所以別男女也。射鄉(xiāng)食饗,所以正交接也?!保?]986可見,通過禮樂教育,圣王所制定的禮樂制度成為百姓日常生活中所遵守的行為準則,它使得人的喜怒哀樂之情能“發(fā)而皆中節(jié)”,進而能陶冶人性,成就君子人格。這便是禮樂教育的意義。故而孔子告誡其子孔鯉“不學禮,無以立”;《樂記》也認為,“禮樂不可斯須去身”。二者都在強調(diào)禮樂教育在人格塑造的過程中扮演的重要角色。
具體地說,禮樂出自人情并作用于人情,情是禮樂教育的著力點,即“禮樂之說,管乎人情矣?!痹谧匀蝗诵哉撝校槭切呐c物的交匯點,是溝通內(nèi)外的中間環(huán)節(jié)?!稑酚洝酚址Q其為“心術(shù)”,并認為“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感起物而動,然后心術(shù)行焉?!保?]998情產(chǎn)生于人與外物接觸之后,它源自于人性,又指向外物,因而受到內(nèi)外兩方面的影響:一方面,人性對外物的好惡須表現(xiàn)為喜怒哀樂之情;另一方面,外物只有通過作用于情才能影響人性。禮樂教育也不例外:禮樂由圣王制定,而圣王制禮作樂所依據(jù)的正是自身中正平和、無過無不及的情感。而對于常人來說,禮樂是外在于自身的,需要通過禮樂教育習得之,以此來約束和引導自身的情感,彌補人性中缺乏“喜怒哀樂之?!钡谋锥?,塑造完善的人格。
雖然禮樂教化的對象都是人情,然而兩者的作用機制有所不同:“制禮”的目的是確立社會等級,維持社會秩序,即“禮義立,則貴賤等矣”;禮教則側(cè)重于對不當情感的約束與節(jié)制,是由外而內(nèi)地控制,使人產(chǎn)生敬畏之情,即《禮記·坊記》所云,“禮者,因人之情而為之節(jié)文,以為民坊者也”[2]1281;“作樂”的目標則是達成上下之間,不同階層之間內(nèi)在情感的和諧一致,即“樂文同,則上下和矣?!惫识?,樂教是由內(nèi)而外的引導情感,將其直接引向美善合一之境。
在自然人性論的語境下,雖然禮與樂在作用機制上存在差異,但二者皆為成就理想人格所必須的修養(yǎng)方法。由于自然人性論認為,性并不包含先天的道德屬性,因而由性而發(fā)的情在價值上也處于中立地位,既可為善也可作惡。因此,道德教育必須兼顧這兩個方面,既有對于惡的禁止,也有對于善的充拓。事實上,前者一般由禮教來承擔,后者則與樂教相對應,禮樂相結(jié)合恰好涵蓋了情之發(fā)動的所有可能。
具體而言,儒者對禮及“禮教”有三方面的說明。首先,禮的直接目的在于節(jié)制不當?shù)那楦信c行為??鬃釉鴮ⅰ翱思骸迸c“復禮”相并列,提出“克己復禮為仁”的觀點??梢?,在夫子眼中,“克己”與“復禮”是同一過程。此處的“己”應理解為“私欲”,故而,用“克己”來說明“復禮”,就意味著禮更多地表現(xiàn)為對于私欲的克制。這并非是禁絕欲望,而是將其限制在合理的范圍之內(nèi)??鬃訉τ诙Y的理解為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儒者所繼承,《樂記》認為,“禮者,所以綴淫也”[2]997,明確肯定禮的作用在于制止人的過當行為。進一步,《樂記》以飲酒之禮為例,說明了用禮管束人情的必要性:
夫豢豕為酒,非以為禍也,而獄訟益繁,則酒之流生禍也。是故先王因為酒禮。壹獻之禮,賓主百拜,終日飲酒而不得醉焉,此先王之所以備酒禍也[2]997。
飲酒本非禍事,然而現(xiàn)實中人們往往缺少節(jié)制而飲酒過量,以致神智不清,行為缺乏約束,進而屢屢闖禍,這就凸顯了制止嗜欲的重要性。為此,先王制定了飲酒之禮,通過往復的跪拜、揖獻等一整套禮儀制度,培養(yǎng)賓主雙方的恭敬之心,以裁制由飲酒而產(chǎn)生的愉悅之情,使其“發(fā)而中節(jié)”,合乎社會規(guī)范。故此,《樂記·經(jīng)解》云,“鄉(xiāng)飲酒之禮,所以明長幼之序也”,“鄉(xiāng)飲酒之禮廢,則長幼之序失,而爭斗之獄繁矣?!保?]1257
其次,制禮須本于性情,稽于度數(shù),合于天地之道,以分別高低貴賤,明確等級與秩序?!缎宰悦觥吩?,“禮作于情,或興之也。當事因方而制之,其先后之序則宜道也。又序為之節(jié),則文也?!保?]106禮根源于圣王合理的情感,但具體的制度還需要“當事因方而制之”,即考慮事物的種類和性質(zhì)并予以恰當?shù)奶幚?。其中,至關(guān)重要的長幼尊卑之序必須合乎天道。《樂記》亦云,“是故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數(shù),制之禮義,和生氣之和,道五常之行”[2]1000,同樣認為禮儀的制定既要本于性情,又須依照事物的度量分限。具體地說,制禮所要考慮的“度數(shù)”及其關(guān)系依次為,“時為大,順次之,體次之,宜次之,稱次之?!保?]569這些度數(shù)及次序所依據(jù)的是天地之道,即“禮者,天地之序也”。由于天地生養(yǎng)萬物的過程本身即產(chǎn)生差異、分別與秩序,而禮又本乎天道,因而禮制同樣肯定差異與分別,其最終旨歸必然是“明貴賤之分”。
第三,禮教的目的在于培養(yǎng)學者莊重嚴肅的儀容,這體現(xiàn)了一個人良好的修養(yǎng)。既然禮為天地之序,那么禮教旨在培養(yǎng)人對于秩序的尊重,而這表現(xiàn)為莊重嚴肅的儀容。儒家對此十分重視,《論語》中形容孔子的儀表是“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既莊敬嚴肅又和藹可親,這正是夫子深于禮的表現(xiàn)?!稑酚洝吩疲爸露Y以治躬,則莊敬,莊敬則嚴威?!保?]1030這里的“致禮”乃是“禮教至極”之義,這是說一個人若長期受禮教的熏染,動容中旋無不中禮,則其儀容自然莊重嚴肅,給人以不怒自威之感?!抖Y記·經(jīng)解》亦云“恭儉莊敬,禮教也”[2]1255,同樣認為禮教著力于端正人的儀表,使其恭敬而莊重,無輕浮之態(tài)。在儒家看來,莊重嚴肅的儀表反映的是人對于外在事物及他人的認真態(tài)度,這是其理想人格中必不可少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然而,從自然人性論的立場上看,禮及禮教的這三方面特征都指向?qū)θ诵缘南拗啤H缜八?,?gòu)成人性的是喜怒哀樂之氣,它產(chǎn)生了對外物的好惡之情,而禮及禮教所宣揚的則是恭敬的態(tài)度及對秩序和等級的尊重。這兩者并不一致,甚至毋寧說,在多數(shù)情況下禮教與人性是對立的,因為前者需要對情感加以裁制,使其不能隨意地流露。這種對立使得兩者始終處于緊張關(guān)系之中,因而禮教很難讓人的內(nèi)心感到順暢條達。另外,由于禮教偏重于外,對于人的心理狀況關(guān)注較為有限,因此很容易流于形式,導致人格的虛偽。人的外在行為與內(nèi)心的所思所想不一致的情況并不少見,這顯然與道德修養(yǎng)的目標背道而馳。這些事實都說明德育單純依靠偏重于外的禮教是不夠的,還需要另一種由內(nèi)而發(fā),能夠引導而非抑制喜怒哀樂之氣及好惡之情的教育方法,內(nèi)外結(jié)合才能相輔相成?!稑酚洝放c《性自命出》的作者同樣注意到了這一問題,因此他們在肯定禮教意義的同時,更為強調(diào)樂教的價值。
如果說“禮”的根本特點是“分”與“別”,那么“樂”的核心特征則是“和”與“同”,“樂者,天地之和也”。后者強調(diào)的并非是明晰等級與秩序,而是統(tǒng)和不同群體的情感,達到和諧一致的狀態(tài),即“樂文同,則上下和矣?!保?]987這種和諧一致的情感是人性中的喜怒哀悲之氣自然而然地,恰如其分地流露,因而“哀而不傷,樂而不淫”,無過無不及,也不包含任何強制性。相對于禮,樂更能深入人心。同理,樂教也不同于禮教,它通過由內(nèi)而外地對情感進行引導,使之由審美情感過渡到道德情感。
儒家對于樂的性質(zhì)以及樂教的作用機制都做了詳細的說明。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儒家賦予了“樂”這一概念以特定的內(nèi)涵,即具有道德教化功能的樂曲。與“樂”相關(guān)的概念還有“聲”和“音”,儒家的樂教思想對此三者既做出了嚴格的區(qū)別,又闡釋了三者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保?]978可見,“聲”、“音”、“樂”三個概念的內(nèi)涵是不斷擴大的:“聲”產(chǎn)生于人性與外物相接觸之際,是情感的直接表現(xiàn),受到外物的影響而存在著差異。聲是孤立的,只有當不同的聲相互應和時才產(chǎn)生變化,進而出現(xiàn)節(jié)奏與旋律,這便是音或者樂。因而,“聲”是構(gòu)成音與樂的元素。
儒者真正關(guān)注的是“樂”和“音”的區(qū)別?!稑酚洝吩?,“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樂者,通倫理者也?!保?]982可見,樂與音的根本區(qū)別在于是否合乎倫理規(guī)范?!稑酚洝愤M一步明確了音的特點,“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2]978可見,音即“成文之聲”,這意味著相對于聲,音的特點在于有節(jié)奏,是一個結(jié)構(gòu)完整而連貫的整體,能夠系統(tǒng)地表達人的某種情感。總而言之,音具有人文性,但是其在價值層面卻是中立的,既有“德音”亦有“溺音”。
德音謂之樂,樂與道德情感相一致,具有教化功能,即“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2]998樂是由圣王在治定天下之后,“正六律,和五聲,弦歌雅頌”而成,具有陶冶性情,教化百姓的功效,是儒家成就理想人格的重要手段。故而,《樂記》云“是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保?]982能辨別音的節(jié)奏,知曉音所蘊涵的情感,說明能夠體察音的人文性,這是人區(qū)別于動物之處。而能夠分辨多種樂曲中不同的價值取向,并自覺地趨向于德音,遠離溺音,則意味著其人明于是非曲直,深于禮樂教化,標志著其具有健全的人格。在儒家語境下,能夠達到這一狀態(tài)則為君子。
樂由圣王所作,表現(xiàn)的是圣王的道德情感,然而“凡奸聲感人而逆氣應之,逆氣成象而淫樂興焉;正聲感人而順氣興之,順氣成象而和樂興焉?!保?]1003由于人無喜怒之常,因而德音與溺音都能作用于人,并產(chǎn)生相應的情感。故而,樂教的目的是通過賞樂讓德音直入人心深處,引導人產(chǎn)生相應的審美情感,由此自然地過渡為道德情感,并自覺地澄汰溺音對人性造成的不良影響??梢?,樂教的作用機制包含三部分:外在的德音、由德音而產(chǎn)生的審美情感以及由審美情感油然而生的道德情感?!缎宰悦觥吩疲?/p>
聞笑聲,則鮮如也斯喜。聞歌謠,則陶如也斯奮。聽琴瑟之聲,則悸如也斯嘆,觀《赍》、《武》,則齊如也斯作。觀《韶》、《夏》,則勉如也斯斂。詠思而動心,喟如也。其居次也久,其反善復始也慎,其出入也順,始其德也[1]106。
《樂記》亦云:
今夫古樂,進旅退旅,和正以廣,弦、匏、笙、簧,會守拊、鼓,始奏以文,復亂以武,治亂以相,訊疾以雅。君子于是語,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樂之發(fā)也[2]1013。
以上兩段文字詳細描繪了樂如何使人產(chǎn)生審美情感,以及這種審美情感如何進一步轉(zhuǎn)化道德情感的過程。首先是外在的樂,即笑聲、歌謠、琴瑟之聲,《赍》、《武》、《韶》、《夏》以及由弦、匏、笙、簧、拊、鼓所作的德音等,它們或者舒緩而閑適,或清麗而婉轉(zhuǎn),或宏大而壯美,其共同點即“和正以廣”,絕非靡靡之音,不會激發(fā)人不當?shù)挠F浯问怯蓸范纬傻膶徝狼楦?,即喜、奮、嘆、作、斂等。由賞樂而產(chǎn)生的審美情感指向內(nèi)心的條達舒暢,這種舒暢之感并非是嗜欲得到滿足后的一時之快感,而是由內(nèi)心的平和、安寧和肅穆而自然感發(fā)的愉悅之情?!稑酚洝穼⒋嗣枋鰹椤皭傊?,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保?]1038這樣的愉悅之情不會引發(fā)人的狂躁之氣,奸詐之心,而指向心與身、心與物的和諧。同樣,道德也是通過約束自己的欲望,使之合乎社會規(guī)范,進而達成己與人,個體與群體間的和諧。因此,和諧是審美情感與道德情感的共同旨歸,以此為中介,前者可以直接地、毫無障礙地過渡為后者。學者若能長期欣賞雅樂,自然能反善復始,體會到其中的教化之義,從而追慕古圣,修身齊家,動靜語默皆合乎道德,即“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外,唯樂不可以為偽?!保?]1006徐復觀先生則專門對“化神”作了解釋,認為長期受到雅樂熏陶的人,他的人生“是由音樂而藝術(shù)化了,同時也由音樂而道德化了。這種道德化,是直接由生命深處所透出的‘藝術(shù)之情’,湊泊上良心而來,化的無形無跡,所以便可稱之為‘化神’?!保?]達到了“化神”即標志著樂教的完成,“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保?]1005換言之,樂教最終使人心平氣和,行為合乎禮儀,即“樂,禮之深澤也”。二者相結(jié)合則意味著人與世界的和諧共處。
綜上所述,基于自然人性論的儒家樂教思想的作用機制即通過雅樂來感動人心,直入人性深處,使人產(chǎn)生愉悅的審美情感,并使得審美情感不斷地趨向和諧之境,由此自然而然地過渡為道德情感,并引導人遠離溺音,祛除由逆氣產(chǎn)生的“悖逆詐偽之心”,最終成就理想人格。相比于禮教,樂教重在引導情感而非禁止情感的宣泄,因而沒有過多的強制性,不會讓人感到人性遭到壓抑而難以接受。
由于自然人性論認為,人性并無道德屬性,因此與孟子重在充拓人之四端的教育方法不同,對于前者而言,禮樂教育是成就理想人格的主要途徑。“樂由中出,禮自外作”,對于人性,禮由外而內(nèi)加以限制,樂則由內(nèi)而外進行引導,二者相結(jié)合,目的在于使人獲得判斷是非的標準,從而使得情感能不受外物的誘惑流于放誕,而恰當?shù)?、有?jié)制地表達內(nèi)心的喜怒哀樂。
儒家對禮樂教育的重視在今天仍然有著積極意義。今日的禮儀制度及高雅音樂在內(nèi)容上與先秦相比已經(jīng)有了根本區(qū)別,然而時至今日,禮儀教育依然能培養(yǎng)人的恭敬之心,強化人的秩序意識、規(guī)則意識;同樣,高雅音樂也仍然能舒緩人心,陶冶情操,提高人的審美品位,而所有這些都有助于提高個人素質(zhì),成就理想人格。因此,儒家禮樂教育中積極意義值得今天的學者充分地加以開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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