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金濤,張沁文(陜西理工學院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1)
卡夫卡負罪感的文化意蘊與藝術(shù)表達
——以《訴訟》為中心
吳金濤,張沁文
(陜西理工學院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1)
卡夫卡有著尷尬的文化出身和民族身份,這讓他產(chǎn)生了極大的負罪感,而負罪感又是形成其雙重人格的深層原因??ǚ蚩ǖ摹柏撟锔小辈坏扔凇霸铩?,而是他特有的生存體驗的文化符碼。《訴訟》主要通過主人公約瑟夫·K的雙重身份和雙重人格展現(xiàn)小說“負罪感”的文化內(nèi)涵,具體表現(xiàn)為主人公的人格分裂和人格異化,藝術(shù)上則濃縮為“法的門前”的悖謬性寓言,而主人公的自我救贖是人類普遍境遇的一種詩性觀照。
卡夫卡;負罪感;文化意蘊;藝術(shù)表達;《訴訟》
《訴訟》 (舊譯《審判》)是最具卡夫卡個人風格的長篇小說之一。學界對《訴訟》的研究主要有兩種代表性意見,一是奧地利批評家、卡夫卡研究權(quán)威人士馬克斯·布羅德對卡夫卡所作的宗教與文化學的解讀。布羅德認為,卡夫卡作品的主題可以概括為“失根與救贖”,卡夫卡的民族身份與文化出身讓他始終處在歐洲主流文化的邊緣地帶,這種失根狀態(tài)又使他產(chǎn)生了沉重的“負罪感”,而救贖成為他必然的宗教與文化選擇[1]239。另一種意見是由國內(nèi)卡夫卡研究專家葉廷芳提出來的,他從社會學立場出發(fā),把《訴訟》的主題概括為“威權(quán)與壓迫”,老百姓在法的威權(quán)的重壓下,負罪感會油然而生[2]49。其他研究者的觀點大體上沒有超出這兩種觀點。筆者仔細研讀作品并分析各家觀點后發(fā)現(xiàn),《訴訟》“負罪感”的主題主要通過主人公約瑟夫·K的雙重身份和雙重人格得以展現(xiàn)。在強大的法權(quán)制度下,約瑟夫·K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人格被異化,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條。“負罪感”是導(dǎo)致其走向死亡之路的重要原因,他最終以肉體的消亡實現(xiàn)了靈魂的救贖。所謂“卡夫卡風格”的一個顯著標志,就是這種負罪感。因此,本文試從文化與哲學角度對這一問題進行探討,以期為卡夫卡研究提供一種新思路,并就教于方家。
《訴訟》采用第三人稱敘事手法,描寫銀行襄理約瑟夫·K莫名被捕、被審判和被處死的荒誕人生境遇。小說這樣開篇:“一天早上,約瑟夫·K莫名其妙地被逮捕了,準是有人誣陷了他?!币婚_始,逮捕一事只是一個口頭通知,法院只是宣布他有罪,但卻不揭露他的具體罪名及其緣由,他也不知道自己所犯何事。法院自始至終沒有關(guān)押他,也沒有限制或者剝奪他的行動自由,但他要隨時聽候法庭的召喚。為了盡快洗清冤屈,他開始為自己的被懲罰尋找根由,但是“K不知道自己被控告的是什么……他決定檢查自己全部的生活和全部的過去,‘直到每個細節(jié)’?!锔小臋C器開動起來了,被控者尋找他的錯誤”[1]101。然而事實表明他的一切行動都是徒勞,他漸漸意識到存在的無意義。他最后服從了法院對自己的死亡判決,這不僅是一種無奈之舉,同時也驚醒了他內(nèi)心深藏的負罪感。就這樣,卡夫卡通過主人公約瑟夫·K的遭遇,
將“負罪感”這樣一個文化命題轉(zhuǎn)換成藝術(shù)情境,讓人感同身受??梢哉f,“負罪感”是卡夫卡生存體驗的最突出特征。
卡夫卡所謂的“負罪感”不等于《圣經(jīng)》里的“原罪”,是除“原罪”之外,現(xiàn)代人在特殊語境之下的一種時代之罪,是弱者面對強大的法權(quán)系統(tǒng)產(chǎn)生的一種莫名之罪?!柏撟锔小笔强ǚ蚩í毺氐纳骟w驗,也是猶太文化和時代特色賦予他的獨特感受。作為猶太人,卡夫卡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罪感,他被這種負罪感所控制,每時每刻都活在恐懼之中。同時,卡夫卡又力圖通過懲罰和救贖之路來緩解身上的負罪感。在卡夫卡眼中,人類有兩大主罪,“漫不經(jīng)心和缺乏耐心。由于漫不經(jīng)心,他們被驅(qū)逐出天堂;由于缺乏耐心,他們無法回去”[2]111。卡夫卡認為人類的一切罪惡皆出自于這兩大主罪,他的“負罪感”正是這兩大主罪的衍生物。隨著二十世紀人類物欲的膨脹、權(quán)力的橫行,人們越來越被欲望牽著鼻子走,變得盲目、屈從,以致迷失了自我和人生方向,失去了起碼的辨別力和判斷力,以至于以一種隨心所欲的姿態(tài)去面對人世。
卡夫卡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他一直生活在矛盾和糾結(jié)中。他生前默默無聞,死后卻享有世界聲譽;他表面開朗外向,內(nèi)心敏感多疑;他既害怕孤獨又渴望孤獨;他對婚姻既渴望卻又害怕,曾三次訂婚又三次悔婚;他深愛語言文學,卻迫于父命轉(zhuǎn)修法學;當他想要發(fā)奮寫作時卻被病魔纏身;他對自己所在的城市布拉格既熟悉又陌生,既想逃離又囿于各種原因而無處逃離??ǚ蚩ㄗ罴械拿荏w現(xiàn)在父子之間的沖突上,父親與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高大健壯,一個瘦小羸弱,致使卡夫卡每次看到父親高大的身影時總會心驚膽寒。他對父親專制有如暴君的統(tǒng)治深惡痛絕,甚至一直耿耿于懷,寫了著名長信《致父親》,酣暢淋漓地傾吐了多年的不快。但他又非常仰慕父親的精明能干,對父親充滿了敬畏之情。同時,他也為自己作為長子沒有盡到父親希望他盡的義務(wù)和責任而深深內(nèi)疚和自責;當他看到父親謾罵家里的員工時,他只能對他們報以憐憫之心,卻愛莫能助,這就激起了卡夫卡內(nèi)心深處的負罪感。
德國文藝批評家安德爾·龔特爾對卡夫卡的概括最能解開卡夫卡負罪感的謎團:“作為猶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為不入幫會的猶太人,他在猶太人中也不是自己人。作為說德語的猶太人,他在捷克人當中不是自己人。作為說德語的猶太人,他在德國人當中也不是自己人。作為波希米亞人,他不完全是奧地利人。作為替工人保險的雇員,他不完全是資產(chǎn)階級。作為中產(chǎn)階級的兒子,他又不完全是工人。但是在職務(wù)上面他也不是全心全意的,因為他覺得自己是作家。但是就作家來說,他也不是,因為他全部精力都是用在家庭方面。而‘在自己的家庭里,我比陌生人還要陌生’”[3]。這種尷尬的文化出身和民族身份恰恰是形成卡夫卡雙重人格的深層次原因,這種雙重人格賦予卡夫卡的符碼就是“負罪感”。除父親、民族因素之外,社會環(huán)境對卡夫卡負罪感的形成也具有深遠的影響。他曾在日記中說:“我們之所以有罪,不僅是由于我們吃了智慧之樹的果子,而且也由于我們沒有吃生命之樹的果子。有罪的是我們所處的境況,與罪惡無關(guān)?!盵4]120這句話就點出了社會環(huán)境因素,我們之所以有罪是我們所處的環(huán)境。作為法學博士,卡夫卡對自己所在的奧匈帝國統(tǒng)治下的布拉格之城的法律機制了如指掌,對自己的生存處境有著深刻的體悟。奧匈帝國的統(tǒng)治專橫跋扈,其可怖蔓延整個歐洲,這使富有正義感的卡夫卡感到莫名的痛苦和恐懼。但是無權(quán)無勢的他,對這種社會現(xiàn)狀無能無力,只能任其發(fā)展。民族的、文化的、社會的以及家庭的因素共同造成了卡夫卡內(nèi)心獨有的負罪感,他自命自己是一只“寒鴉”,一個被罪感攫住生命的弱者,他用他那瘦弱的身軀背負著負罪感活過了整個人生。
卡夫卡的負罪感常常以雙重人格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他時而軟弱、妥協(xié),時而又倔強、反抗??ǚ蚩ㄒ簧捅贿@種悖謬式的負罪感包圍著、困擾著??ǚ蚩ǖ呢撟锔性谒钊牍撬璧牟话怖?,在他的》作品中,往往表現(xiàn)為扭曲的人物性格——主人公常常由反抗轉(zhuǎn)變?yōu)轫槒哪酥燎!对V訟》中的約瑟夫·K就表現(xiàn)了這樣的特征,一開始他對案子漠不關(guān)心,后來急于弄清楚真相,最終卻又屈從判決。卡夫卡的很多作品都具有自傳性,其筆下的人物或多或少都帶有卡夫卡的影子??ǚ蚩ㄖ詣?chuàng)作《訴訟》,是與他生活乃至生命中的一件大事密切相關(guān)的。1914年7月12日,卡夫卡主動與自己的第一位未婚妻菲莉斯解除了婚約。針對此事,菲莉斯本人及其親朋好友專門成立了“法庭”對卡夫卡進行了審判。這場審判激起了卡夫卡的罪孽感和負罪感,盡管他備感痛苦,但他仍然無心也無意去挽回這份愛情。因為比起愛情來,他更鐘情于寫作。這場真實的“審判”成了他日后創(chuàng)作《訴訟》
的靈感來源和重要素材。擁有法學博士學位的卡夫卡用文學和藝術(shù)的形式為我們揭露了司法制度下的混亂和陰暗?!对V訟》中約瑟夫·K這個形象就是卡夫卡身與影的化身,這部小說就是卡夫卡生存體驗的藝術(shù)寫照?!罢菍κ澜绲倪@種從屬關(guān)系,使他在自己眼中成了‘不干凈的人’。他仿佛成了周圍現(xiàn)實對人犯罪的同謀犯”[5]。正如卡夫卡所說,《訴訟》中的一切“皆出于我表達個人內(nèi)心生活的欲望”[4]151??ǚ蚩ㄔ诮o摯友布羅德的一封信中也提到,“我面臨的情況是,悲慘的生活,悲慘的死去。‘仿佛活下去是恥辱’,這大概是《訴訟》這部長篇小說的結(jié)束語”。因此,可以明確地說,“負罪感”是卡夫卡生存體驗的文化符碼。
卡夫卡本人的性格具有雙重性,他筆下的形象也不例外。約瑟夫·K可以說是卡夫卡的一個化身,其身上負罪感的特質(zhì)就表現(xiàn)為雙重性,即雙重身份以及由此衍生出的雙重人格。通過分析約瑟夫·K的雙重身份和雙重人格,我們可以挖掘其背后深藏的“負罪感”,進而加深我們對約瑟夫·K“負罪感”的“掘進程度”。約瑟夫·K有著雙重身份,他既是被告,也是銀行里的一個高級職員,享有某種特權(quán)。作為被告,約瑟夫·K莫名地被法庭冷漠和孤立,他開始同情那些被自己拒之門外的客戶,深感弱勢群體的渺小和無助,頓生惻隱之心。這兩個角色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只有當約瑟夫·K被捕時,才喚醒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負罪感。??抡J為:“權(quán)力是借助一個網(wǎng)絡(luò)狀的組織來運用和實施的。個體不僅在權(quán)力的網(wǎng)絡(luò)間循環(huán)流轉(zhuǎn),而且他們總是處于這樣一個情景,既受制于這一權(quán)力,又施行這一權(quán)力。他們不僅是權(quán)力所運作的遲鈍或心甘情愿的目標,也是權(quán)力發(fā)號施令的一員。”[6]??碌倪@段話無疑指出了人在權(quán)力體制下的一種二律背反的荒謬處境。約瑟夫·K一方面是權(quán)力的實施者,一方面也是權(quán)力的受害者;他在受著法的迫害的同時,也在迫害著那些弱小者。
作為襄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兒,約瑟夫·K是官府和權(quán)勢的代表。他的身份跟那腐敗的官僚機構(gòu)有著密切關(guān)系,是“法”的一部分?!肮佟钡纳矸莘从吃诩s瑟夫·K的人格上就體現(xiàn)為他對客戶的怠慢和輕視。當約瑟夫·K因被捕一事耽誤上班時,他認為憑他在銀行的地位,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輕易搪塞過去。當監(jiān)督官到約瑟夫·K的地盤進行審訊時,他給約瑟夫·K派來三個同事,專門為他服務(wù)和聽他指揮。三個同事的奴才相使約瑟夫·K的身份發(fā)生了變化,由被告身份轉(zhuǎn)為高高在上的“官”的形象,他們對約瑟夫·K言聽計從、百依百順。然而他們的在場多少還是引起了約瑟夫·K的不愉快,一方面他為自己的上司身份而竊喜,一方面又害怕他們散布他被捕的消息,損害他的聲譽,動搖他的地位。但是很快約瑟夫·K就證實了他們是沒有這個企圖的,因為他們和約瑟夫·K一樣認為他的被捕是一出惡作劇。約瑟夫·K對任何事情都“盡量抱著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不到災(zāi)禍臨頭,他根本不會去替明天操心”。這種優(yōu)越的身份或者說是“官”的社會地位帶給約瑟夫·K巨大的優(yōu)越感,使他在初審時滿懷正義地痛斥法院及其背后龐大的機構(gòu),認為他們的存在是“濫殺無辜,給他們施加荒唐的和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了了之的訴訟……醉翁之意,不在于審判無辜,而是要讓無辜在大庭廣眾之下遭受人格的侮辱”,他最后甚至帶著憤怒甩門而走。
后來約瑟夫·K又莫名其妙地主動關(guān)心起自己的案子來,甚至無心上班。他開始為自己的被懲罰尋找緣由,一心想要弄清楚自己的處境。一向兢兢業(yè)業(yè)的他對工作懈怠了,對顧客也不像以前那么用心了,讓他們一等就是好幾個小時。當他接待老客戶工廠主時,心里想的都是與自己案子有關(guān)的事情,甚至他為那幫誤以為他還在和工廠主談生意而依舊等待他的顧客感到“爽心”,他在被案子折磨的同時,也折磨著他的客戶。當工廠主告訴他一個畫家有可能會幫他忙時,他居然帶著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立馬去求見,他無心理睬那些在一旁著急等待了好幾個鐘頭的客戶,甚至認為別人的事情沒有他個人的私事更加重要。約瑟夫·K總是把自己的“幸?!苯⒃趧e人的“痛苦”上。在約瑟夫·K與客戶的對話中,他始終以一副有權(quán)有勢的大人物形象出場,一切都以他的利益為出發(fā)點,而從不考慮別人的需求。他這種仗勢欺人的做法和法院對待無辜者的態(tài)度有何區(qū)別呢?在這個層面上,他和那些法官的做法如出一轍。時間一長,他漸漸意識到深藏在內(nèi)心的負罪感,并認為自己是有罪之人。約瑟夫·K的言行舉止正是卡夫卡一直期待的,即“人人都在正義的法庭面前檢討自己的罪過”[7],從而尋求自我的解放和靈魂的救贖。
約瑟夫·K的雙重人格一方面體現(xiàn)為官府和權(quán)勢的代表,另一方面,作為被告,一名受害者,約
瑟夫·K在訴訟過程中遍嘗人間冷暖和世態(tài)炎涼,這又值得人同情。與他在銀行里的身份和地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在被捕后,成了被侮辱、被損害、被拋棄、被邊緣化的人物。這個身份的反差也使約瑟夫·K開始體會到被自己冷落了的客戶的心酸。房東格魯巴赫太太認為他的被捕“像有什么奧秘似的”,他本人則認為是“有人指控了”他,是“地地道道的無中生有”。為了給自己的案子一個明確的說法,他努力尋找被人指控的罪證。作為正義的化身,法院的法官也沒有給約瑟夫·K一個明確的答案,就連他們也說不清他到底犯了什么罪。正如昆德拉所言:“在卡夫卡那里,邏輯正相反。受罰者不知道懲罰的原因。懲罰的荒謬性難以忍受,致使被告者為了獲得安寧,總想給自己的痛苦找到一個說明:懲罰尋找錯誤。”[1]100叔叔的聞風到來和急切關(guān)心,使約瑟夫·K有了自己的私人律師——胡爾德。然而事實卻表明,正是律師在給他制造障礙,阻礙案子的進程,使他的一切努力化為泡影。從律師這里,約瑟夫·K了解到法院是一個“藏污納垢”的地方,一切傷風敗俗的畫面在這兒應(yīng)有盡有。鑒于律師九個月都寫不出一份申訴狀,故意拖延并冷落他的案子,再加上約瑟夫·K意外地結(jié)識了律師的另外一個當事人——谷物商布洛克,兩人的交心使約瑟夫·K對律師懷恨在心。這些因素疊加起來,促使約瑟夫·K解聘了他的律師,他感到大快人心。法的無邊權(quán)威和力量籠罩著主人公,這其實是荒誕社會的一種異化力量。在整個訴訟過程中,約瑟夫·K被拋入到被壓迫被虐待的人群中,被法院搞得心力交瘁,身心俱疲。這股強大的勢力無時無刻不牽動著他的心,使他欲罷不能。盡管他拼盡全力,可還是被法院戲弄了,他被法院牽著鼻子走。他的一切反抗和掙扎都是無用的,其死亡結(jié)局是注定的。
卡夫卡對資本主義制度下法律的正義性和公平性持否定態(tài)度,他最終讓約瑟夫·K屈從法院的死亡判決,這是卡夫卡在藝術(shù)上對法律作出的強烈回應(yīng)。對于約瑟夫·K的莫名被捕和無辜被殺,卡夫卡只能從文學和藝術(shù)的角度給我們加以解釋。約瑟夫·K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他的雙重人格,因為他的負罪感??ǚ蚩▽s瑟夫·K雙重人格的藝術(shù)描寫,旨在揭示其負罪感的歷史文化根源。這種負罪感并非一時一地或一人一事,它可能來自于個人或家族,也可能來自于社會或傳統(tǒng),想要擺脫它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人生來就有雙重性。因此,《訴訟》是“對無罪的審判,也是對有罪的審判,同時又是對審判的審判”[8],是對人一邊夸夸其談一邊無恥墮落的分裂人格的審判。
卡夫卡最喜歡“在大教堂里”一章中守門人的故事,他甚至給它取名《法的門前》予以單獨發(fā)表。“法的門前”是神甫講給約瑟夫·K的一則悖謬性寓言故事,大意是鄉(xiāng)下人求進法門而不得。簡短的寓言卻蘊含深刻的哲思,通過對鄉(xiāng)下人和守門人之間層出不窮的矛盾的描述,這則寓言典型地再現(xiàn)了卡夫卡“籠子尋鳥”式的悖謬思維。鄉(xiāng)下人要求進入法的大門,但看守卻說“現(xiàn)在不行”,暗示著以后可以。奇怪的是,大門一直敞開著的,卻不讓他進去,于是鄉(xiāng)下人決定耐心等待機會。人人都在求法,可在等待中卻無一人對這法門問津。在鄉(xiāng)下人彌留之際,守門人頗為詭異地說“這道門只是為你開的”,并要關(guān)上大門。神甫給他講完這個故事后,約瑟夫·K斷章取義地隨口說:“守門人捉弄了這個鄉(xiāng)下人?!比缓髢扇酸槍@個說法展開評論和分析。我們可以明顯看到,在這則悖謬性寓言故事中,想要進入法的大門者非鄉(xiāng)下人一個,因為,從守門人的話中(“這道門只是為你開的”),我們知道還有別的人想要求見法,而且,除了此門,還有別的無數(shù)道門可以進去。問題在于,鄉(xiāng)下人和大家一樣,都缺少足夠勇氣,原因是當他們面對高高在上的“法”時,都意識到自己不那么干凈,不那么純粹,而是程度不同地背負某種罪孽。由此,卡夫卡將鄉(xiāng)下人個體的負罪感演繹為人類普遍的負罪感,這則故事應(yīng)當從這個意義上去理解。
神甫認為這則寓言里守門人的兩句話至關(guān)重要,一句是“我現(xiàn)在不能放你進去”,一句是“這道門只是為你而開的”。神甫解釋道,如果把這兩句看成是互相矛盾的話,那么守門人確實捉弄了鄉(xiāng)下人。然而換個角度看,這兩句話一點也不矛盾。恰恰相反,第一句話和第二句話是相互暗示的。故事中的兩個主角都有著雙面性,初看上去好像是守門人捉弄了鄉(xiāng)下人,細細分析下來卻發(fā)現(xiàn)守門人也被鄉(xiāng)下人捉弄了。守門人在故事里是一個恪盡職守的員工,他自始至終堅守著自己的崗位,他明白自己的任務(wù)和職責就是看守法的大門,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把門關(guān)上。鄉(xiāng)下人甚至把他當作發(fā)泄的靶子,對他抱怨命運的不幸。從一個側(cè)面看,守門人從屬于鄉(xiāng)下人,是不自由的。鄉(xiāng)下人的等待是出于自
愿,而守門人卻束縛在自己的崗位上,不能有絲毫怠慢,否則就會造成可怕的后果。守門人名義上是為法服務(wù)的,實則是為這道門服務(wù)的,更確切地說,是為這個鄉(xiāng)下人服務(wù)的。守門人和鄉(xiāng)下人相反相成,兩者互相依賴,互為彼此。然而神甫強調(diào),“這個故事沒有賦予任何人來評判守門人的權(quán)利”。守門人是以法的代表在場的,因此超脫于人們的評價之外。約瑟夫·K也許從這個故事中領(lǐng)悟了自己的案子,法院就像“法的大門”,他既找不到進去的入口,也找不到離開的出口。
加繆認為:“基本的雙重意義就是卡夫卡的秘密之所在。自然性與非自然性之間、個別性與普遍性之間、悲劇性與日常性之間、荒誕性與邏輯性之間的這種持續(xù)不斷的抵消作用,貫穿著他的全部作品,并賦予它們以反響和意義。要理解荒誕作品,必須清點一下這些悖謬手法,必須使這些矛盾粗略化?!盵9]因此只有深入了解這則寓言的悖謬性藝術(shù),我們才能深刻發(fā)掘其中的寓意。寓言中的守門人和鄉(xiāng)下人其實就是法院和約瑟夫·K的具體化,守門人可以作為法院的代表,而鄉(xiāng)下人則可以看作是約瑟夫·K的化身。守門人身上有約瑟夫·K作為官的一面,也有他作為被告的一面。守門人作為法的代表,高高在上;但是他卻無意間對鄉(xiāng)下人動了憐憫之心,于是為他搬椅子、聽他訴苦、假裝收禮等。正是法的威懾和無情激發(fā)了他對無辜的弱者的同情心,引發(fā)了他的負罪感。鄉(xiāng)下人則是約瑟夫·K的替身,兩人一直在法的大門前徘徊,卻始終無法窺探到其內(nèi)層,兩者都深受“法”的迫害,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與神甫的對話中,約瑟夫·K如夢初醒,他深深意識到法律引言中講述的不是錯覺而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當一道光芒從法的大門射出來時,約瑟夫·K苦苦尋求的錯誤昭然若揭:“法院一旦提出訴訟,就會認定被告有罪。要想使法院改變這種信念,那可是難上加難。”同時,結(jié)果也驗證了谷物商為約瑟夫·K講過的迷信:“許多人企圖從被告的臉上,尤其是從嘴唇的斑紋上,看出案子的結(jié)局會怎樣……從你的嘴唇斑紋看來,你肯定會被判罪,而且就在不久的將來。”這看似迷信,實則是一個真實的寓言。約瑟夫·K從被捕伊始就處在一種自我意識和自我認識的覺醒狀態(tài)中,而認識越是清醒就越是易于走向毀滅,“刑罰是權(quán)力和權(quán)力話語得以維系的重要手段,權(quán)力和權(quán)力話語又為刑罰提供合法性依據(jù)”[10]。作為弱者,他們活著就是受難,死亡對他們來說只是對權(quán)力的服從。約瑟夫· K最后不得不屈服于法院的判決,因為他不知道對手是誰,不知道該向何人反抗,便只能以死結(jié)束。
作為一則悖謬性寓言,《法的門前》所描述的不僅是約瑟夫·K或者鄉(xiāng)下人的遭遇,也是人類生存境遇的藝術(shù)表達。每個人都是有罪之人,但卻不知道所犯何事。美國當代法學家波斯納說過:“請想象一下,一天早晨醒來,你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捕,并且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找到被指控的罪名——而你不可能做過任何可能被認為違反了任何法律的事情。作為不公平生活的有力象征,嚴格的責任感——為無過錯的、甚至是完全無法避免的行為造成的后果承擔法律責任——已經(jīng)夠糟糕的了。而約瑟夫·K不是因為他所做的任何事情而受到懲罰,不論這些事情是否含有過錯;他沒有做過任何事情?!盵11]這就是卡夫卡所謂的“負罪感”,是資本主義特定時代背景下產(chǎn)生的卡夫卡之罪,而且人人難辭其咎?!斗ǖ拈T前》將個人負罪感普遍化,是人類普遍負罪感的詩性觀照,包含著深刻的詩性智慧。它既從哲學上高度隱喻了人類悖謬性的生存處境,又從藝術(shù)角度對這種荒誕境遇作出了生動的比喻。
“我有罪”是卡夫卡的人生格言,他認為人是生而有罪的,是難逃審判和懲罰的。自從亞當和夏娃被上帝逐出伊甸園后,人類就在劫難逃??ǚ蚩▌裎课覀円獜倪@種包袱中掙脫出來,而掙脫的唯一辦法就是死亡??ǚ蚩ㄊ且粋€真真正正的悲觀主義者,他用靈魂寫作,用生命思考未來??ǚ蚩ㄕJ為作家是人類的“替罪羊”,他始終以一個苦行僧的自虐方式生活著、寫作著,他用生命詮釋了人類罪孽的文化內(nèi)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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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rtistic Expression of Cultural Implication and Sense of Guilt in Kafka's Novel—The Trial
WUJintao,ZHANGQinwen
(School ofLiberal Arts,Shaanxi UniversityofTechnology,Hanzhong723001,Shaanxi,China)
:Kafka has an awkward cultural background and national identitywhich lead himtoa strongsense ofguilt causingKafka's double personality.But Kafka's sense of guilt is not an original sin but a kind of cultural symbol of living experience.Kafka's novelThe Trailhas showed a cultural connotations of“guilt”through Joseph .K,the main protagonist's dual identity and dual personality which performances in a split personality and personality alienation.Meanwhile,the novel concentrates a preposterous fables“Before the Law”artistically with kind of poetic reflection for a universal human situation through the protagonist's self-redemption.
Kafka;Sense of Guilt;Cultural connotations;Artistic expression;The Trial
I51.45
A
1674-0092(2014)06-0052-06
2014-06-16
陜西省教育廳專項科研計劃項目“卡夫卡創(chuàng)作的文學人類學研究”(12JK0273)
吳金濤,男,陜西洋縣人,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西方文學和比較文學研究;張沁文,男,陜西扶風人,陜西理工學院教授,主要從事西方文學和比較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