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維
關于桐城派與漢學派的關系,學界已經有了不少深入的解讀①按:例如王達敏先生的專著《姚鼐與乾嘉學派》(北京:學苑出版社,2007年)系統(tǒng)地研究了姚鼐與四庫館臣的學術爭端,闡釋了乾隆時期清廷宗漢抑宋的學術宗尚對此爭端的影響。錢競《乾嘉時期文藝學的格局》(《文學評論》1999年第3期)一文則通過研究考據(jù)派對桐城派的挑戰(zhàn)以及后者的回應,勾勒了乾嘉時代文藝學演變的軌跡等等。。這些研究從不同角度對此問題作出了精深的探討,然而卻大多限制在文學和學術領域內。筆者以為一個學派能屹立幾百年而不搖,一種爭端能長時間持續(xù)而熱情不減,恐非僅僅文學和學術本身所能解釋的。對清代士人來說,科舉和功名是被投注了最廣泛的熱情,被掌握了最普遍的喜怒哀樂,耗費了最勤篤的學力的重大事情。任源祥云:“從來天下之風氣,成于制科。制科尚躬行,則天下之風氣趨于實;制科尚文辭,則天下之風氣趨于澆?!雹谌卧聪椋骸而Q鶴堂文集》卷1《制科議二》,楊學為主編《中國考試史文獻集成》第6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29頁。制科尚且有如此的影響力,整個科舉對文風的導向想而可見。桐城和漢學兩大學派的重要學者,無不非常重視科舉選拔的工作,很多人親自參與其中。因此,研究二者的學術爭端,我們不能不考慮科舉制義的因素。
桐城與漢學的矛盾,很大程度上與學術爭端脫不了干系。方苞曾批評漢學派是“立程、朱為鵠的”的“浮夸之士”③方苞:《再與劉拙修書》,見《方望溪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91年,第87頁。,姚鼐與戴震等四庫館臣分歧的焦點也指向如何對待理學④參見王達敏《論姚鼐與四庫館內漢宋之爭》,《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方東樹的《漢學商兌》正是漢宋之爭的直接產物。可見桐城派與漢學派有著巨大的學術分歧,這一點不少學者已經予以論證,應無疑義。然而,這種學術對立并非與生俱來,方苞、姚鼐諸人本都不排斥考據(jù),方苞自己就有不少考據(jù)文章,比如《周官辨?zhèn)巍?、《辨明堂位》等,姚鼐也有《郡縣考》、《項羽王九郡考》等;姚鼐還曾經拜戴震為師學習輿地之學⑤王達敏:《從辭章到考據(jù)——論姚鼐學術生涯第一次重大轉折與戴震的關系》,《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梢妼W術之爭有很大的相對性。同時,有些學者通過細致的調查,驚奇地發(fā)現(xiàn),對漢學家的責難竟然并非來自宋學家,而幾乎全部來自能文之士。而其中攻擊最為凌厲者,則是以姚鼐為首的桐城派①暴鴻昌:《清代漢學與宋學關系辨析》,見《史學集刊》1997年第2期。。臺灣學者也有類似的發(fā)現(xiàn):“將近一個世紀以內,漢學家雖然對宋學展開全面的攻擊,可是除了桐城派的古文家,如姚鼐、方東樹等尚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以外,在當時的理學家當中,卻很少有人提出系統(tǒng)而有力的答辯。”②王家儉:《清代“漢宋之爭”的再檢討——試論漢學派的目的與極限》,《清史研究論蔽》,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4年,第61~85頁,引文見78頁??梢?,即使像漢、宋學派這樣學術觀念分歧這么激烈、直接的兩派,也未出現(xiàn)過如此激動而持續(xù)的相互攻詰。桐城派與漢學派之間的矛盾,恐怕還有超出于學術爭端的所在。
如果檢論雙方攻難最激烈處,我們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們往往繞不開“制義”一題。孫星衍《洪筠軒文鈔序》批評桐城一脈制定的“義法”,實際是以時文為坐標,而不足以為“古文之定格”③孫星衍:《平津館文稿》卷下《洪筠軒文鈔序》,四部叢刊景清嘉慶蘭陵孫氏本。。阮元稱:“近代古文名家,徒為科名時藝之累,于古人之文有益時藝者始兢趨之。”④阮元:《揅經室三集》卷2《與友人論古文書》,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609頁。錢大昕說:“蓋方所謂古文義法者,特世俗選本之古文”⑤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33《與友人書》,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577頁,所謂“世俗選本”,不脫“制義”一體??梢?,桐城派被漢學家深為詬病之處,便是其不能擺脫對時藝的依賴。
而桐城派對漢學派的詰難,也有同樣的傾向。李兆洛在給方東樹的書信中論述道:“漢宋紛紜,亦事勢相激使然。明代以八股取士,學士低首束縛于《集注》之日久,久則厭而思遁?!瓭h學興,于是乎以注攻注,以為得計,其實非為解經,為八股耳?!雹蘩钫茁澹骸杜c方植之書》,見譚國清主編《歷代名人書札》(第3冊),北京:西苑出版社,2009年,第40頁。他認為漢宋之爭,并非純學術之爭,而是“事勢相激”的結果。漢學派以漢儒的注解,否定制義中所盛行的宋儒注解,目的在于取得八股考試中的話語權,可謂一針見血。方東樹在其《漢學商兌》形容漢學的風行是“承竅附和,逐臭趨名”,與漢學詬病桐城的“趨時”、“世俗”意義相同而語氣更重。其自注曰:“顧亭林引林文恪材之言曰:正德末,異說者起,以利誘后生,使從其學。士附講學之門者,皆取榮名?!`謂今日之漢學,其弊亦若是?!雹叻綎|樹:《漢學商兌》,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55頁。方氏認為漢學之弊,在于以利祿榮名、終南捷徑誘導后學。
漢學指責桐城為八股之余,桐城指責漢學為利祿之途。兩方看似都極為反對制義之學,而實際上他們又都不得不重視此學??婆e對于漢學派和桐城派傳播的重要意義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先看桐城諸人的說法:
以古之法為之者,是即古文也。⑧戴名世:《甲戌房書序》,《戴名世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86頁。
談古文者多蔑視時文,不知此亦可為古文之一體。⑨劉大櫆:《時文論》第15則,見劉大櫆《海峰制藝》附錄,光緒元年劉繼于邢邱重刊本。
即今文之體而通乎古作者文章絕盛之境。⑩姚鼐:《停云堂遺文序》,《惜抱軒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91年,第40頁。
是以時文與古文具有天生的同構性,是傳播古文之法的一個絕佳的媒介。通過這個媒介,桐城義法雖然未必馬上被接受,但至少可以獲得大量的人才儲備,從而具備了時間和空間的拓展性。因此,姚鼐《陶山四書義序》云:“余生平不敢輕視經義之文,嘗欲率天下為之。夫為之者多,而后真能以經義為古文之才出其間而名后世?!?姚鼐:《惜抱軒全集》,第208頁。
對于漢學派來說,雖然二、三場的五經和策論更利于傳播其學術觀念,漢學家們也不斷努力提升其重要性并加大其中考據(jù)學的比重?參見Elman,Benjamin.From Philosophy to Philology:Social and Itellectual Aspects of Change in Late Imperial China.Cambridge:Harverd University Council on East Asian Studies,n.s.pp.57-85.;然而由于清代科舉考試“重頭場”的現(xiàn)象一直未能改變,漢學家們也毫不放棄對頭場四書文的滲入。我們試看乾隆六十年浙江鄉(xiāng)試的四書文試題,是年阮元為浙江學政,吳省欽為鄉(xiāng)試主考。第一題“利與命與仁”是來自《論語》,原文是“子罕言利與命與仁”,是一個從千年以來就聚訟紛紛的命題。清代考據(jù)學正是從有爭議的地方入手,對元明以來已經固定化的經典進行重新解釋①按:阮元自己即以考據(jù)訓詁之法對“利與命與仁”問題做過重新解釋,阮元《揅經室集》一集卷9曰:“元此論乃由漢鄭氏相人偶之說,序八學者或致新僻之疑,不知仁字之訓為人也,乃周秦以來相傳未失之故訓?!?。像這樣具有爭議的問題,容易觸發(fā)考生對所習宗的宋學的反思,這對于漢學的傳播具有極重要的意義。第二題“官盛任使”來自《中庸》,第三題“方里而井井九百畝”來自《孟子》,其共同特點是都避開了空談心性,而論實事:一談職官,一談田制。而關于“方里而井井九百畝”,阮元做過考據(jù),焦循《孟子正義》引阮元??庇浽疲骸耙詾閺]井、宅園、圃家,一畝半也。閩、監(jiān)、毛三本同,廖本、孔本、韓本考文古本無井字?!笨梢娖涑鲱}的學術導向性。而乾隆五十一年阮元自己參加的江南鄉(xiāng)試中,主考官朱珪則以《論語·鄉(xiāng)黨》中“過位色勃如也”一節(jié)為題考四書文。而這一節(jié),當時已經有漢學家做出了新的研究,比如江永的《鄉(xiāng)黨圖考》對此問題已做出詳細考證。漢學派學者朱珪出這樣的題目,目的和傾向性是十分明顯的,用姚鼐的話說,“士有達于江氏說者,乃褒錄焉”。阮元在考試中采用了江永的新說,大受朱珪賞識,得中第八名。
可見,兩派雖然都批評對方不能脫離“時藝”,而實際上雙方又都積極參與其中,希望以此來推廣他們的學術。朱筠曾典學安徽,王昶評價他“尤喜汲引人才”②王昶:《湖海詩傳》卷17,見《蒲褐山房詩話新編》,濟南:齊魯書社1988年,第66頁。,洪亮吉稱:“安徽八府有能通聲音訓詁及講求經史實學者,類皆先生視學時所拔擢?!雹酆榱良骸陡S文甲集》卷4,北京:中華書局《四部備要》版。而姚鼐在聞知鮑桂星在京城晉身后,致書說:“大考聞進職,甚喜?!撂煜挛恼滤ケ?,得登高而呼以振興之,亦所幸也。”在獲悉他可能典試禮闈后,他諄諄勉勵道:“總裁會闈。文體之壞甚矣。能反之以正,乃士流之所望矣?!彼銊钯Z聲槐“以當衡士之任,必能厘正偽體,有裨于教化”④龔復初標點,姚鼐撰:《姚惜抱尺牘》,北京:新文化書社,1935年。。然而如何能通過科舉“厘正偽體”、“反之以正”,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在科舉的衡文上下功夫。
衡文主要與考官有關。清代考官“綜司衡之責”⑤趙爾巽等:《清史稿·選舉三》,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155頁。,主持各省的鄉(xiāng)試,負責包括命題、閱卷、錄取等工作。同考官“膺分校之任”,主要任務是閱卷。劉大櫆曾譏刺考官衡文錄取的霸道,說:“彼一夫者,懵然踞坐于其上,持彼之一是,恃彼之一長,自以為繩墨,而以之衡天下士。曰:如此則中吾彀,如彼則不中吾彀;如此則得之,如彼則失之矣?!雹迍⒋髾湥骸缎祗疑綍r文序》,《劉大櫆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93頁??梢娍脊僭诳婆e衡文中的重要性。清代漢學派和桐城派在地方任考官的數(shù)量均不在少數(shù),以乾嘉時期為例,桐城派的姚鼐、陳希曾、鮑桂星、陳用光等,漢學派的王鳴盛、朱珪、朱筠、錢大昕、盧文昭、王引之等均擔任過各省鄉(xiāng)試主考官。
考官評閱試卷,都有他們的標準,清代統(tǒng)一的衡文標準是“清真雅正”⑦參見龔延明、高明揚《清代科舉八股文的衡文標準》,《中國社會科學》2005年第4期。。然而,對待同一條標準,各個流派卻能有不同的解釋。方苞《進四書文選表》說:
文之清真者惟其理之是而已,即翱所謂創(chuàng)意也。文之古雅者惟其辭之是而已,即翱所謂造言也。……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經而切究乎宋元諸儒之說。欲辭之當,必貼合題義而取材于三代兩漢之書。欲氣之昌,必以義理灑濯其心而沉潛反覆于周秦盛漢唐宋大家之古文。兼是三者、然后
能清真古雅而言皆有物。①方苞:《方望溪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78頁。
換句話說,清廷所謂的“清真雅正”與方苞所提倡的“義法”說從根本上來說是完全一致的:“清真”依于義理,“雅正”存乎辭章;義理需究乎宋儒,辭章必取法古文。吳德旋以為“清氣澄澈中自然古雅有風神”②吳德旋:《初月樓古文緒論》卷首,清宣統(tǒng)武進盛氏刻常州先哲遺書后編本。,方東樹評詩曰:“只是一往清真,而吐屬雅令,句法高秀?!雹鄯綎|樹:《昭昧詹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第107頁。都是對方苞觀念的延續(xù)。然而漢學家朱筠在《勸學編序》中,卻有另一番的解讀:
余試士之文謂之經義,所以說五經及四子書之義也?!祈n愈氏曰:“士不通經,果不足用?!庇衷唬骸盀槲捻毬宰R字?!薄T生不讀許氏書,無以識字;不讀毛、何、趙、鄭氏書,無以通經。諸生應使者試,為文不如此,其求合于詔令“清真雅正”之旨者蓋難矣。夫“清真”者,非空疏之謂;“雅正”者,非庸膚之謂。諸生將求免于空疏、庸膚,以仰符詔旨,其必不能外乎識字以通經矣。④朱筠:《笥河文集》卷5《勸學編序》,《叢書集成初編》(第2506~2509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79頁。
朱筠認為,要符合“清真雅正”之旨,首先要有識字通經之學,否則就會流于空疏庸淺。也就是說,經學和小學是“清真雅正”的基礎,而以許、毛、何、趙、鄭氏為代表的漢學才是真正的經學,不讀則“無以識字”、“無以通經”。這就將漢學拉入了四書文的評價體系。桐城派講求“辭”之古雅帖當,而漢學派則發(fā)揚韓愈“為文須略識字”,強調小學對為文的作用。嘉慶三年,阮元為浙江學政,考生馬遴書的四書文被評“古藻班如”⑤顧廷龍:《清代朱卷集成》,臺北:成文書社,1992年,第232冊第228頁。;嘉慶十八年,汪廷珍為浙江主考,考生余鈞的四書文被評“彝鼎圖、書自典重”等等⑥顧廷龍:《清代朱卷集成》,第233冊第232頁。,都是漢學派強調須“識字”的表現(xiàn)。而朱筠所謂的“空疏”、“庸膚”,正是漢學家指責桐城派和宋學派的常用詞匯。俞樾《趙子玉文鈔序》曰:“世之自托于桐城一派者,貌為高古,實則空疏。貌為清真,實則枯澀。”⑦俞樾:《春在堂雜文》五編卷6,清光緒二十五年刻春在堂全書本。他認為桐城所標舉的“清真雅正”并不能名副其實,而只有“不務以雕琢為工、剽竊為富,而俯仰寬博,無噍殺之音,前后融洽,無凌躐之弊?!^清真雅正者,庶幾近之?!雹嘤衢校骸洞涸谔秒s文》續(xù)編卷3《胡春波遺文序》?!傲桴瘛北闶强帐瑁暗褡痢薄柏飧`”便是“庸膚”。
乾隆三十六年,姚鼐充恩科會試同考官。程晉芳、孔廣森、錢灃參加考試。姚鼐總批錢灃卷曰:
胎息古文,步趨先正,語語具見本色,立心不茍??芍髨鲇仍丛幢颈?,博奧沉雄,蓋征積學功深。榜發(fā),知為滇名士,愈信文章自有定價,無謂世無碧眼人,盡皆買櫝還珠。⑨方樹梅:《錢南園先生年譜》,見余嘉華主編《錢南園詩文集校注》,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438頁。
如果說艾南英、呂留良、戴名世等是以古文傳統(tǒng)將文學解救出八股的牢籠,而方苞是把古文傳統(tǒng)帶入八股之中,使得制義的格局既包含考試的要素,又包含了桐城派的文學品味;那么姚鼐就是首先將古文傳統(tǒng)名正言順地運用到正式的科舉衡文之中。遍翻《清代朱卷集成》,乾隆三十六年以前,“古文”這一概念從未出現(xiàn)在評語之中;而此后,在八股文的評語尤其是桐城派考官的評語當中則屢見不鮮。道光十四年,姚元之為順天鄉(xiāng)試副考官,主考官為滿族官員穆彰阿??忌鷳┑臅r文《徒善不足以為政》,本房加批:“濡染大筆,純乎古文。”同年,王世鈐《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一文,聚奎堂原評云“真能以古文為時文者”,本房加批:“非得力于史漢者不辦?!钡拦舛?,曾國藩為四川鄉(xiāng)試正考官,中式第五十二名舉人戴輪《景公曰公孫衍張儀》一文衡文堂原批云:“是學唐宋大家而得其精髓者?!边@都是在時文的評閱中標舉古文的文統(tǒng)。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繼方苞在時文選本中標舉古文文統(tǒng)后,桐城派滲入科舉的進一步的努力。
而漢學派考官們則常常把“經學”尤其是“漢學”作為評價的重要因素。乾隆五十一年,江南鄉(xiāng)試主考官朱珪,在閱卷官刊落的試卷中發(fā)現(xiàn)了頭場三試都依據(jù)漢儒古注的卷子,錄取為舉人。乾隆五十五年恩科,朱珪任會試副主考,他欲搜尋洪亮吉的試卷為榜首,尋找的標準仍是是否以漢儒注解答題。嘉慶四年會試,王家景答卷被總評為“經義折衷兩漢,五策茹古涵今”①顧廷龍:《清代朱卷集成》第4冊,第192頁。。道光元年,王引之為主考的浙江鄉(xiāng)試中,中式第十九名的朱其鎮(zhèn)被評為“詁經奪戴憑之席,對策侔賈傅之能”②顧廷龍:《清代朱卷集成》,第234冊第86頁。,第五十名周謙被評“經義搴華賈鄭”,第四十二名萬文煚被評為“詩律擷休庾徐,經義搴華賈鄭。五策典贍詳明,具征腹笥。揭曉后知學有根柢,名播藝林”。所舉戴、賈、傅、鄭等,都是漢儒。
尊古文和尊古學的不同走向,必然導致科舉衡文意見的相左。首先,尊古學則必求“實”,尊古文則有時需務“虛”。漢學派為學講究實證,不空言性理,其教導后進,也以“實”為訓。朱筠為學政時,“宏獎士林,敦崇實學”③徐世昌:《清儒學案小傳》卷9《大興二朱學案》,臺北:明文書局,1985年,第259頁。,倡議開館校書,以便學人實踐考據(jù)之學。洪亮吉督學時,“其教士,敦勵實學”,這種學術傾向也反映在科舉的衡文之中:
嘉慶四年會試,朱珪正考,阮元副考,中式第五十八名王家景四書文首篇《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房批:“古力蟠深,字字精實?!?/p>
嘉慶十八年浙江鄉(xiāng)試,汪廷珍為正主考,中式第四十四名繆澧英《子曰剛毅木訥近仁》一文,聚奎堂原評為:“三作皆樸老精實,具見根柢深厚,足以振浮靡而追先正?!?/p>
道光元年浙江鄉(xiāng)試,王引之為正主考,第六十三名方陳矩《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房批曰:“運典確切不浮”,又曰:“經籍之腴,詮題著實。”
這類批語不勝枚舉。按之原文,大體上是以學有根柢、言有根據(jù)為實,而以空談義理、言無所據(jù)為虛。清梁章鉅《制義叢話》記載自己童子試時,漢學家吉夢熊十分看重他的文章,給他的批語說:“第一比本說苑,第二比本晏子春秋,第三比本仁山金氏說,第四比本包氏注,不料風檐寸晷中,乃得此極有根據(jù)之文?!雹芰赫骡犞?,陳居淵校點:《制義叢話》卷21,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339頁。嘉慶三年,浙鄉(xiāng)試馬遴書的考卷房批曰:“說理鏗鏗,不同邵武士人之陋?!彼^“邵武士人之陋”,便是指“不解名物制度”而空為演論的學風⑤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443頁。。可見,在漢學家看來,言而有據(jù)是覘其實學的重要標準。而桐城派這種以文法見長的流派,在漢學派看來,便是只會憑空搭架、以虛言虛了。江藩贊美凌廷堪的文章遠超桐城之文,他說:“近日之為古文者,規(guī)仿韓、柳,模擬歐、曾,徒事空言,不本經術,汙潦之水不盈,弱條之花先萎,背中而走,豈能與君之文相提并論哉?”⑥江藩:《校禮堂文集序》,見凌廷堪著、王文錦點?!缎6Y堂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3頁。趙之謙批評桐城派:“桐城一派所以鄙陋如斯者,坐不讀書,且其師法,全在避實擊虛四字?!雹吡_振玉著,蕭立編:《雪堂類稿》戊冊,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775頁。這是漢學界一貫的說法,直到清末,劉師培還批評桐城派說:“以空議相演,又敘事貴簡,或本末不具,舍事實而就空文?!雹鄤熍啵骸墩摻牢膶W之變遷》,《國粹學報》第二十六期。
這種論調,桐城派顯然無法接受。方東樹在其《漢學商兌》中對漢學派的虛實論提出嚴正抗議:
漢學諸人,言言有據(jù),字字有考,只是紙上與古人爭訓詁形聲,傳注駁雜,援據(jù)群籍,證佐數(shù)百千余,反之身己心行,推之民人家國,了無益處,徒使人狂惑失守,不得所用。然則雖實事求是,而乃虛之至者也。⑨方東樹:《漢學商兌》,第41頁。
在他看來,言言有據(jù)只是紙上“實”,不過一種涵古茹今的文字游戲而已。顯然,桐城派對“實”有自己的看法。方苞《禮闈示貢士》曰:“至于質實而言有物,則必智識之高明,見聞之廣博,胸期之闊大,實有見于義理而后能庶幾焉,是又清真古雅之根源也?!庇诹x理有自己切身而實在的見地,才是桐城派所理解的“實”。道光十四年,桐城學人姚元之為順天鄉(xiāng)試主考官,考生常綱的一段四書文被評為“精義彌綸,實理蘊結”。這段文章如下:
是則中為性之渾,如百匯之秘于一元;和為清之流,如五方之會于首善。本曰大本,而孩提之知能、大人之威福,皆于中裕其神;道曰達道,而圣賢之褒貶、庸愚之愛憎,皆于和征其合。而中非同于清凈,而和不參以人為。①顧廷龍:《清代朱卷集成》,第96冊第349頁。
本段皆是承題目《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而論的,全無生詞僻典。它不同于漢學的言言有據(jù),相反,在論述時多闡發(fā)自己獨特的見解,比如“中為性之渾”、“和為清之流”、“中非同于清凈”、“和不參以人為”等,發(fā)人所未發(fā)之義理,所以房官批曰:“剽竊者那得如是精淳?”同年,姚鼐的學生陳用光為浙江學政,考生汪世鈐的四書文《發(fā)強剛毅足以有軌》,房批為“理境宏深,氣勢豪邁,筆筆精實,字字密栗”。道光二十三年,曾國藩為主考的四川鄉(xiāng)試中,考生戴輪的卷子被評為“樸實精到”、“銜華佩實”、“切理厭心”。這些論“實”的批語都是從“理境”出發(fā),與經籍典實無關??梢姡┏桥伤瞥绲摹皩崱?,是“理”之實,即方苞所謂“言有物也”。
據(jù)外媒報道,日本NHK(放送協(xié)會)電視臺從當?shù)貢r間12月1日上午10點開始,正式開始通過衛(wèi)星播送4K、8K電視信號。即使經過了數(shù)年測試,NHK仍是目前唯一提供8K、22.2聲道內容的電視臺。本次上線的電影是庫布里克的科幻經典《2001:太空漫游》,華納基于70mm底片進行了4K/8K重制。NHK之所以如此激進,可能與籌備2020年東京奧運會有關。
其次,桐城古文提倡頓挫呼應之法,漢學派則盡力避免執(zhí)著于文法。二者雖并不完全矛盾,但思考的方向則差異極大,甚至針鋒相對。劉師培《論近世文學之變遷》云:“望溪方氏,摹仿歐、曾,明于呼應頓挫之法……桐城文士多宗之?!雹趧熍啵骸墩摻牢膶W之變遷》,《國粹學報》第二十六期。呼應頓挫之法,即方苞所謂“言有序也”。乾隆四十八年山東鄉(xiāng)試,姚鼐門生周興岱任正考官,考生寧云鵬的首篇四書文《大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的文中批語為:“逆從圣者跌落夫子入手,迥畢恒踖”,“兩層翻觀,多能抑揚頓挫,意致絕佳”,“推波助瀾,襯托不窮”,“廻顧子貢,頰上添毫”。完全是以頓挫呼應的文法分析文章。方苞認為學者如果能切究于古文的義法,“用為制舉之文,敷陳論策,綽有余裕矣”③方苞:《古文約選序例》,《方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613頁。,這也就是桐城派所提倡的“以古文為時文”的具體途徑。
漢學派顯然不同意這種做法。焦循曾有一段論述,頗能代表一般漢學家的意見:
文之有序也,必提挈一書之精要而標舉之。……若徒講關鍵之法,侈口于起伏鉤勒字句之間,以公家泛應之詞自詡作者,如是為文,何取于文耶?④焦循:《里堂家訓》卷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5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30頁。
焦循認為方苞的“言有序”的理論只是糾結于文學的表面,只關心文辭的起伏揚抑,不是為文的真諦。時文創(chuàng)作也是如此,他說時文“關鍵起伏似于歐蘇古文,撫于歐蘇古文者不知也”,一旦執(zhí)著于古文之法,反而為其所拘束。漢學家們主張文無常法,所以不必如桐城派一般孜孜不倦于起伏關鍵、錙銖必較于呼應頓挫,錢大昕謂:“夫古文之體,奇正、濃淡、詳略,本無定法?!雹蒎X大昕撰、呂友仁標校:《潛研堂文集》卷33《與友人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06~607頁。禮學大家凌廷堪詩云:“文章無成法,達意即為善。高源萬里來,曲折隨地變。”⑥凌廷堪:《校禮堂詩集》卷5《學古詩二十首》其十九,《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8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2頁。便是此意。嘉慶三年,阮元為浙江學政,浙鄉(xiāng)試第四十二名馬遴書的考卷《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本房文中加批曰:“神理酣暢淋漓,是能穿穴經義,非徒為炳炳烺烺者也”,本文總批曰:“讀書得間,非徒以填寫見長。”⑦顧廷龍:《清代朱卷集成》,第232冊第225~228頁。嘉慶十八年,汪廷珍為浙江主考,考生余鈞的考卷《車同軌書同文》,本房加批為“樹骨訓典之區(qū),選言宏富之路,不茍為炳炳烺烺者”①顧廷龍:《清代朱卷集成》,第233冊第234頁。,所謂:“炳炳烺烺”、“以填寫見長”,皆指為文有法、文采有長,桐城姚瑩 《復楊君論詩文書》曰:“向數(shù)子者……千載而下,仰其風者猶將奮起;況其發(fā)之為炳炳烺烺之辭,誦之有鏗鏗鏘鏘之聲者哉。”②姚瑩:《東溟文集》外集卷2,清同治六年姚濬昌安福縣署刻中復堂全集本。漢學派反對過分研究文法,由此可見也。
遍檢雙方互詰的文字,雖然看似眼花繚亂、熱鬧非凡,但循其根不過是一偏重于文,一偏主于學而已。桐城派雖然是十分重視學養(yǎng)的理學家群體,然而其異于其他理學派而獨出的地方,或者說其立派之基,卻是辭章之學。方苞《古文約選序例》云:“先儒謂韓子因文以見道,而其自稱則曰:‘學古道,故欲兼通其辭。’”他觀察到當時世人誦歐陽修《王恭武》、《杜祁公》諸志,不若《黃夢升》、《張子野》諸志之熟,因而發(fā)議論說:“功德之崇,不若情辭之動人心目?!雹坼X大昕撰、呂友仁標校:《潛研堂文集》卷33《與友人書》。姚鼐少時學問根基原在辭章,少成若天性,所以他雖然置“辭章”于“義理”、“考據(jù)”之后,實際上卻是其一生用力之所在④關愛和:《姚鼐的古文藝術理論及其對桐城派形成的貢獻》,《文藝研究》,1999年第6期。。方東樹也曾被批評“本以文辭為宗,橫欲自附宋儒”⑤章炳麟:《檢論清儒》,見朱維錚編?!墩绿兹罚ǖ谌齼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75頁。。無疑,辭章之學是桐城派的根本。
漢學派因此批評桐城專于文而廢學:“夫學充于此,而深有所得,則見諸言者,自然成文,如江河之水,隨高下曲折以為波濤,水不知也。倘無所以言之者,而徒質言之,諄諄于字句開合、呼應、頓挫之間,是揚行潦以為瀾,列枯骨朽菱,吹噓之以為氣,剿襲類同,料彬可憎。試思所欲質言者何在,而為是喋喋也。是故學為古文者,必素蓄乎所以言之者,而后質言之。古文者,非徒質言之者也。”⑥焦循:《雕菰集》卷10《文說》,清道光嶺南節(jié)署刻本。他們認為桐城派專于研究辭章的造作,而忽視了學問乃是文章的根柢所在。
自隋唐實施科舉考試以來,辭章、經義之爭從未中斷。唐代有明經和進士科之爭,明經重經學,進士考詩賦。據(jù)牛希濟《貢士論》記述,唐至玄宗時,進士科漸成三場試,“初以詞賦,謂之雜文;復對所通經義;終以時務為策目”,此后歷代科舉考試的科目,未有不出于這三科的。而其中策論因為“汗漫難知”⑩馬端臨:《文獻通考》卷31《選舉四》,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89頁。,“理無適莫”?沈作喆:《寓簡》,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4頁。,高低不易做判斷,再加上士子往往不敢以真心議論時政,“詩賦經術,皆是朝廷取人科目……殿試用詩賦策問,固無優(yōu)劣,人以得失為重,豈敢極言時政得失,自取黜落?”?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談》卷下,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0頁。故而歷代科考的主科目,便只在詩賦與經義中選擇。至宋代科考,“詩賦”與“經義”的對立與爭鋒竟成一時風氣,馬端臨《文獻通考》記述甚詳:
熙寧四年始罷詞賦,專用經義取士,凡十五年。至元祐元年復詞賦,與經義并行。至紹圣元年復罷詞賦,專用經義,凡三十五年。至建炎二年又兼用經賦。蓋熙寧、紹圣,則專用經而廢賦;元祐、建炎,則雖復賦而未嘗不兼經。?馬端臨:《文獻通考》卷32《選舉考五》,第299頁。
“經義考講學之源流,詩賦觀詞章之潤色”①徐松:《宋會要輯稿》第109冊《選舉》,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4338頁。,可見詩賦、經義的爭端,本質上仍是辭章與經術之爭。宋元祐年間,朱長文在《蘇州學記》中說:“凡命教之法,以經術觀其學,以詞賦觀其文,以論策觀其智?!雹谥扉L文:《樂圃余稿》卷6,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學問與辭章作為不同的選士標準,在科舉考試中已經有了較為明晰的觀念。至元代仁宗皇慶二年開始,以四書文為首場,二、三場考應用文和策論,并明確“試義則以經術為先,詞章次之”③嵇璜:《續(xù)文獻通考》卷34《選舉考——舉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這種模式一直沿用至明清。明清的科舉拔士,以四書文為主,而四書文重理法、講格律,“其文略仿宋經義,然代古人語氣為之,體用排偶,謂之八股,通謂之制義”④張廷玉等:《明史》卷70《選舉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693頁。,從某種意義上講是經義和辭章的結合體,因而給辭章之學在明清科舉中的發(fā)展預留了空間。
然而明代中期開始,有兩種新風在科考中悄然隱現(xiàn)。一種是宋代以來發(fā)展得極為興盛的文章學,包括唐宋以來的古文之法,悄然引入時文。
自洪、永至化、治百余年中皆恪遵傳注,體會語氣,謹守繩墨,尺寸不逾。至正、嘉,作者始能以古文為時文,融液經史,使題之義蘊隱顯曲暢,為明文之極盛。⑤方苞:《進四書文選表》,《方苞集》,第579頁。
當時的古文大家唐順之、茅坤、歸有光又都是時文大家。姚鼐在讀過他們的時文后感慨道:“使為經義者能如唐應德、歸熙甫之才,則其文即古文?!庇种^:“乃見初立經義本體,與荊川、震川所以為文章之旨,恍然曰:是亦古文耳,豈二道哉!”⑥姚鼐:《惜抱軒文集》序,清光緒九年桐城徐氏刻本??梢娒鞔衅陂_始,古文之法已經漸漸深入到時文寫作中了。
第二種是考據(jù)之風在科舉考試中漸漸嶄露。早在成化元年的山東鄉(xiāng)試中,副主考羅絢評價考生王倫的答卷說:“考據(jù)詳明……宜拔頭籌?!雹摺冻苫晟綎|鄉(xiāng)試錄》,明成化元年刻本。而成化七年的廣西鄉(xiāng)試中,考官張瑄批考生李澄的策論“考據(jù)詳明,議論正當”⑧《成化七年廣西鄉(xiāng)試錄》,明成化七年刻本。;成化十一年會試中,主考官徐浦給王鏊策論的批語是“有考據(jù),有斷制”⑨《成化十一年會試錄》,明成化十一年刻本。;嘉靖四年,常州薛應旂的三篇文字學策論文章被選為最出色的策論⑩《嘉靖十四年會試錄》,明嘉靖十四年刻本。。這類例證很多,已有學者做出了詳細的調查,本文就不一一舉證了?詳見Benjamin A.Elman,A Cultural History of Civil Examinations in Late Imperial China.Berkeley,Los angeles,Lond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pp.451-459.。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桐城、漢學二派繼承和發(fā)揚了明代以來科舉中興起的經學的新風向與辭章學的新空氣,而兩派之間的斗爭是唐宋以來科舉考試中辭章與經義之爭的延續(xù)。自方苞提倡“義法”說、“言有物、言有序”說,實際上表明了其程朱理學的立場,從而共享了理學在四書文領域的優(yōu)勢。而考據(jù)學則大范圍占領策論領域,并向四書文滲透。所以清朝從康熙到嘉道年間,科舉衡文出現(xiàn)兩大傾向:一是文章學的評價體系逐步強化,在“理、法、辭、氣”等各個層面均有細致的研究?參見龔延明、高明揚《清代科舉八股文的衡文標準》,《中國社會科學》2005年第4期。;二是實學即考據(jù)學的一步步滲入,不論是策論、五經文,還是四書文的衡文中,都越來越多地顯現(xiàn)考據(jù)學的痕跡。這也是二者矛盾的表現(xiàn)。正是由于科舉中辭章和考據(jù)經學的長期矛盾,使得桐城派和漢學派產生了巨大的向心力,并保持著旺盛的斗志。方東樹《漢學商兌》說:“用意不猛,則其門戶不峻,面目不著,自占地步不牢”,批評的雖然是漢學派,或許不免于同理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