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建國
(武漢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2)
緯書中的西王母故事辨證——兼論道藏本《墉城集仙錄》的真?zhèn)螁栴}
曹建國
(武漢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漢代緯書中有大量關(guān)于西王母的敘事,這些材料對于我們研究漢代文化與漢代文學(xué)都有很大的價值,對研究道教及道教文學(xué)與讖緯的關(guān)系也有重要的意義。但緯書文獻(xiàn)殘缺嚴(yán)重,后世輯佚也多有舛誤,故需仔細(xì)辨別。緯書輯佚中的西王母材料也存在誤引問題,尤其是《緯書集成》引自《墉城集仙錄》的《尚書帝驗期》材料。同時,辯證《墉城集仙錄》所引《尚書帝驗期》材料真?zhèn)?,也可以使我們?jù)以考證道藏本《墉城集仙錄》的真?zhèn)螁栴}。
緯書 西王母 墉城集仙錄 辨誤
漢代的緯書中,有大量關(guān)于西王母的敘事。這些西王母故事不僅有思想史價值,也有很高的文學(xué)價值,理應(yīng)得到重視。但因為自曹魏以來科禁緯書,導(dǎo)致讖緯文獻(xiàn)殘缺嚴(yán)重。今天我們所看到的讖緯文獻(xiàn),多為后世輯佚成果,其中難免存在混雜與錯訛。這就要求我們在利用緯書中的資料時,具有辯證的眼光。就緯書中的西王母故事而言,同樣也存在這樣的情況。而且緯書中一條非常重要的西王母材料來自杜光庭的《墉城集仙錄》,并關(guān)涉到《墉城集仙錄》的不同版本的真?zhèn)螁栴}。故而我們對緯書中的西王母敘事進(jìn)行辯證,在此基礎(chǔ)上再討論道藏本《墉城集仙錄》的真?zhèn)螁栴}。不當(dāng)之處,請方家指正。
一
為論述方便,特依據(jù)日本學(xué)者安居香山、中村璋八所編《重修緯書集成》將將緯書中有關(guān)西王母的內(nèi)容迻錄如下:
王母之國在西荒,凡得道受書者,皆朝王母于昆侖之闕。王褒字子登,齋戒三月,王母授以瓊花寶曜七晨素經(jīng)。茅盈從西城王君,詣白玉龜臺,朝謁王母,求長生之道。王母授以玄真之經(jīng),又授寶書,童散四方。洎周穆王,駕龜鼉魚鱉,為梁以濟(jì)弱水,而升昆侖懸圃閬苑之野,而會于王母,唱白云之謠,刻石紀(jì)跡于弇山之下而還。(《尚書帝驗期》)
西王母獻(xiàn)舜白玉琯及益地圖。(《尚書帝驗期》)
舜在位時,西王母又嘗獻(xiàn)白玉琯。(《尚書帝驗期》)
西王母于大荒之國,得益地圖,慕舜德,遠(yuǎn)來獻(xiàn)之。(《尚書帝驗期》)
西王母獻(xiàn)白環(huán)玉玦。(《尚書中候·考河命》)
西王母獻(xiàn)地圖及玉玦。(《禮斗威儀》)
帝伐蚩尤,乃睡夢西王母遣道人披玄狐之裘,以符授之。(《春秋緯》)
昆侖之弱水中,非乘龍不得至。有三足神鳥,為西王母取食。(《河圖括地象》)
殷帝大戊,使王孟采藥于西王母。至此絕糧,食木實,衣木皮,終身無妻,而生二子,從背間出,是為丈夫民,去玉門兩萬里。(《河圖括地象》)
西王母居昆侖之山。(《河圖玉版》)
舜受終,鳳皇儀,黃龍感,朱草生,蓂莢孽,西王母授益地圖。(《洛書靈準(zhǔn)聽》)
根據(jù)上述引文,緯書中的西王母敘事見于《尚書帝驗期》、《尚書中候考河命》、《禮斗威儀》、《春秋緯》、《河圖括地象》、《河圖玉版》、《龍魚河圖》以及《洛書靈準(zhǔn)聽》諸書。
上述這些緯書,《中候》之名首見于《白虎通》,其次《后漢書·鄭玄傳》記載鄭玄也曾為《中候》作注。并且《中候》及其十八篇篇名,也頗見于《尚書緯》。如《尚書帝命驗》:“順堯考德,題期立象?!彼尉ⅲ骸皥蜓册饔诤勇澹谬旪堉畧D書。舜受禪后,習(xí)堯禮得之,演以為考河命,題五德之期,立將起之象,凡三篇,在中候也?!苯癖揪晻嬝校阌小吨泻蚩己用?。又《尚書緯》:“孔子求書,得黃帝玄孫帝魁之書,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斷遠(yuǎn)取近,定可以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為尚書,十八篇為中候?!睋?jù)此可以推斷,《中候》之書出現(xiàn)當(dāng)不至于太晚,應(yīng)該在東漢中期以前。因為《白虎通》成書于漢章帝時,《尚書帝命驗》也見于元和二年的詔書中。而朱彝尊甚至認(rèn)為它是新莽時期的書,這也并非沒有可能。
《龍魚河圖》廣見于唐宋時期的類書,如《藝文類聚》、《初學(xué)記》、《太平御覽》之類。除此以外,也見于唐時《文選》注,如日本發(fā)現(xiàn)的唐鈔本《集注文選》便引了這本書。尤其是李賢注《后漢書·張衡列傳》也引了《龍魚河圖》。李賢時緯書文獻(xiàn)尚或為全軼,故其注《后漢書·樊英傳》尚能列出緯書名目。同時,《龍魚河圖》大量記載黃帝與蚩尤之戰(zhàn),也與《后漢書·張衡列傳》記載張衡上書所言相合。其曰:“凡讖皆云黃帝伐蚩尤,而《詩讖》獨以為‘蚩尤敗,然后堯受命’”??梢姖h代緯書已經(jīng)有大量黃帝伐蚩尤的相關(guān)內(nèi)容。但需要引起注意的是,《緯書集成》關(guān)于黃帝與蚩尤之戰(zhàn)的這兩條材料,《春秋緯》的采自《說郛》,《龍魚河圖》的《清河郡本緯書》。但無論是《說郛》還是《清河郡本緯書》都不注明文獻(xiàn)出處,所以材料的真實性尚需存疑。
此外,《斗威儀》篇名見于《后漢書·樊英傳》之李賢注,屬于緯書中的“六藝四九”之一,出現(xiàn)應(yīng)該比較早?!逗訄D》、《洛書》,其內(nèi)容出現(xiàn)當(dāng)很早,但被整理成書當(dāng)在哀平之世,即張衡所謂“河洛五九”。其中《河圖括地象》見于《后漢書·曹褒傳》,曹褒之父曹充對策引《河圖括地象》文,其時當(dāng)漢明帝時。所以《河圖括地象》當(dāng)出現(xiàn)于東漢前期?!逗訄D玉版》、《洛書靈準(zhǔn)聽》等見于李善注,被認(rèn)為是比較可靠的早期緯書篇目。所以大體上可以推斷,《河圖》、《洛書》及《禮斗威儀》等都是比較可信的漢代緯書,而且出現(xiàn)得也比較早,基本上都在兩漢之交至東漢中期這段時間之內(nèi)。
二
這里比較復(fù)雜的是《尚書帝驗期》,所以我們需詳細(xì)討論之。而之所以說它復(fù)雜,問題主要在兩個方面:一是有沒有這本書,二是《緯書集成》所引《尚書帝驗期》內(nèi)容是否真實。
首先看有沒有《尚書帝驗期》這本緯書?!豆盼贰ⅰ都暋?、《緯攟》等輯佚書中有《帝驗期》名目及其佚文,但《七緯》、《漢學(xué)堂叢書》、玉函山房輯佚書》都沒有《尚書帝命驗》名目。同樣的內(nèi)容,《七緯》及《漢學(xué)堂叢書》都?xì)w入《尚書帝命驗》,《玉函山房輯佚書》歸入《尚書運期授》。日人安居香山和中村璋八認(rèn)為《帝驗期》和《帝命驗》的內(nèi)容不相混合,其中《帝驗期》專述西王母,而《帝命驗》不說西王母事,因而主張兩書分列。但是我認(rèn)為單憑這一點或許不能說明問題,因為《尚書帝驗期》“西王母于大荒之國”條見于《繹史》卷十,但《繹史》稱引自《尚書帝命驗》。其次,安居香山等認(rèn)為《帝驗期》的內(nèi)容不見于《帝命驗》也許存在誤判?!渡袝勖灐吩唬骸八词芙K,赤鳳來儀。”又曰:“舜受命,蓂筴孽?!睂φ丈弦堵鍟`準(zhǔn)聽》條,可知《尚書帝命驗》中赤鳳來儀、蓂筴孽等其下或當(dāng)有西王母來獻(xiàn)之類的內(nèi)容,至少赤鳳來儀、蓂筴孽與西王母來獻(xiàn)是同一性質(zhì)的內(nèi)容。緯書殘缺太甚,我們也似乎不能完全憑借內(nèi)容來判斷。所以我們不能排除《尚書帝驗期》是《尚書帝命驗》之訛的可能性。但我們同樣不能忽視的是,《太平廣記》、《太平御覽》、《云笈七籤》在記述西王母時,都提到了《尚書帝命驗》?!短接[》、《太平廣記》、《云笈七籤》都是在征引《墉城集仙錄》中“西王母”條時提到了這部緯書的,所以可以認(rèn)為《尚書帝驗期》這部書最早見于唐末杜光庭的《墉城集仙錄》。也正因為如此,元代的道士趙道一《歷代真仙體道通鑒后集》中“西王母”條也提到《尚書帝驗期》,原因是趙道一所編該書之“西王母”條極有可能參考了《墉城集仙錄》。另外,宋代的羅泌《路史余論》也引了《尚書帝驗期》的內(nèi)容,而且同樣和西王母有關(guān)。所以比較合理的推測是,《尚書帝驗期》最早應(yīng)該見于《墉城集仙錄》,而它的出現(xiàn)與流傳和道教有密切的關(guān)系。
其次看《尚書帝驗期》中“得道受書者見西王母”條的內(nèi)容。諸緯書輯佚書引該條內(nèi)容皆為“王母之國在西荒,凡得道受書者,皆朝王母于昆侖之闕”,只有日人安居香山《緯書集成》將《太平御覽》一段悉歸之于《尚書帝驗期》。那么實際情況到底如何呢?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可以比較題名《尚書帝驗期》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加以討論。
《太平廣記》卷五十六:
(黃帝時)西王母遣使白虎之神,乘白鹿,集于帝庭,授以地圖。其后虞舜攝位,西王母遣使授舜白玉環(huán)。舜即位,又授益地圖。遂廣黃帝九州為十二州。王母又遣使獻(xiàn)舜白玉琯,吹之以和八風(fēng)?!渡袝垓炂凇吩唬何魍跄钢畤谖骰囊?。昔茅盈字叔申,王褒字子登,張道陵字輔漢,洎九圣七真,凡得道受書者,皆朝王母于昆陵之闕焉。時叔申、道陵侍太上道君,乘九蓋之車,控飛虬之軌,越積石之峰,濟(jì)弱流之津,浮白水,凌黑波,顧盼倏忽,詣王母于闕下。子登清齋三月,王母授以瓊?cè)A寶曜七晨素經(jīng)。茅君從西城王君詣白玉龜臺,朝謁西王母,求長生之道。曰:“盈以不肖之軀,慕龍鳳之年。欲以朝菌之脆,求積朔之期。”王母愍其勤志,告之曰:“吾昔師元始天王及皇天扶桑帝君,授我以玉佩金珰二景纏煉之道,上行太極,下造十方,溉月咀日入天門,名曰玄真之經(jīng)。今以授爾,宜勤修焉?!币螂肺鞒峭蹙?,一一解釋以授焉。又周穆王時,命八駿與七華之士,使造父為御。西登昆侖,而賓于西王母。穆王持白珪重錦,以為西王母壽。事具《周穆王傳》。至漢武帝元封元年七月七夜,降于漢宮。語在《漢武帝傳》內(nèi),此不復(fù)載矣。
《太平御覽》卷六六一:
黃帝在位,西王母遣使乘白鹿,集帝庭,授以地圖。其后舜在位,西王母遣使授白玉環(huán)及益地圖。遂廣黃帝九州為十二州。又遣獻(xiàn)舜玉琯,吹之以和八風(fēng)。
《尚書帝驗期》曰:王母之國在西荒。凡得道受書者,皆朝王母于昆侖之闕。王褒字子登,齋戒三月,王母授以瓊花寶曜七晨素經(jīng)。茅盈從西城王君,詣白玉龜臺,朝謁王母,求長生之道。王母授以玄真之經(jīng),又授寶書童散四方。洎周穆王,駕元黽鼉魚鱉為梁,以濟(jì)弱水,而升昆侖懸圃閬苑之野,而會于王母,唱白云之謠,刻石紀(jì)跡于弇山之下而還。
《云笈七籤》卷一四四:
(黃帝時)西王母遣使白虎之神,乘白虎,集帝之庭,授以地圖。其后虞舜攝位,西王母遣使授舜白玉環(huán),又授益地圖。遂廣黃帝之九州為十二州。王母又遣使獻(xiàn)舜皇琯,吹之以和八風(fēng)。《尚書帝驗期》曰:西王母之國在西荒之野。昔茅盈字叔申,王褒字子登,張道陵字輔漢,洎九圣七真,凡得道受書者,皆朝王母于昆陵之闕焉。時叔申、道陵侍太上道君,乘九蓋之車,控飛虬之軒,越積石之峰,濟(jì)弱流之津,浮白水,凌黑波,顧盼倏忽,謁王母于闕下。子登清齋三月,王母授以瓊?cè)A寶曜七晨素經(jīng)。茅君從西城王君詣白玉龜臺,朝謁西王母,求乞長生之道曰:“盈以不肖之軀,慕龍鳳之年。欲以朝菌之脆,求積朔之期。”王母愍其勤志,告之曰:“吾昔師元始天王及皇天扶桑帝君,授我以玉佩金珰二景纏練之道,上行太極,下造十方,溉月咀日入天門,名之曰玄真之經(jīng)。今以授爾,宜勤修焉?!币螂肺鞒峭蹙?,一一解釋以授焉。又授寶書《童散四方》。洎周穆王滿,命八駿與七華之士,驊騮、赤驥、盜驪、山子之乘,駕以飛軿之輪,柏夭導(dǎo)車,造父為右,風(fēng)馳雷逝三千里,越剖閭無鳧之鄉(xiāng),犀玉玄池之野,吉日甲子,黿鼉魚龜為梁,以濟(jì)弱水,而升昆侖懸圃閬風(fēng)之野,而賓于王母。穆天子持白珪重錦以為西王母壽,謌白云之謠,刻石紀(jì)跡于弇山之上,而還中土矣。
《路史余論》卷九:
西王母,西方昏荒之國也,在《爾雅》為四荒之名。據(jù)《大戴禮記·三朝記》孔子之言,昔西王母獻(xiàn)舜白玉琯及益地圖,注言“神也”。亦見《書帝驗期》、《世紀(jì)》?!妒辣尽纺嗽偏I(xiàn)白玉環(huán)及玉佩,《禮斗威儀》云獻(xiàn)地圖及玉玦?!都射洝酚衷泣S帝在位,西王母使乘白鹿授地圖。舜帝在位,使獻(xiàn)白玉環(huán)及益地圖,舜遂廣黃帝九州為十二,復(fù)獻(xiàn)白玉之琯,以和八風(fēng)。
道藏本《墉城集仙錄》中沒有引《尚書帝驗期》的內(nèi)容,這涉及道藏本《集仙錄》的承傳與真?zhèn)蔚膯栴}。關(guān)于這一問題我們在下文詳細(xì)展開,于此暫不贅述。我們可以肯定的是,原本《墉城集仙錄》應(yīng)該提到了《尚書帝驗期》。這不僅因為編纂《太平廣記》、《太平御覽》的李昉等人去杜光庭不遠(yuǎn),而且編纂《云笈七籤》的張君房本身道學(xué)修養(yǎng)深厚,他們誤收或杜撰的可能性比較小。
但諸緯書輯佚本及日人安居香山等編《緯書集成》所引《尚書帝驗期》內(nèi)容皆不確。諸輯佚書所輯《尚書帝驗期》之“王母之國在西荒,凡得道受書者,皆朝王母于昆侖之闕”,主要根據(jù)《太平御覽》。事實上比較《太平御覽》與《太平廣記》、《云笈七籤》便可知,《太平御覽》在征引《墉城集仙錄》之“金元圣母”條時,多有刪減,所謂“王母之國在西荒,凡得道受書者,皆朝王母于昆侖之闕”云云,便是“《尚書帝驗期》曰:西王母之國在西荒也。昔茅盈字叔申,王褒字子登,張道陵字輔漢,洎九圣七真,凡得道受書者,皆朝王母于昆陵之闕焉”的刪節(jié)。所以諸書據(jù)《太平御覽》衡定《尚書帝驗期》內(nèi)容肯定不確。《尚書帝驗期》關(guān)于西王母的內(nèi)容,應(yīng)該如《太平廣記》、《云笈七籤》所載“西王母之國在西荒也”。這也與羅泌《路史余論》所記為“西王母,西方昏荒之國也”相吻合。同時,這也可以在趙道一《歷代真仙體道通鑒后集》中得到印證。正如上文所說,趙道一《歷代真仙體道通鑒后集》關(guān)于西王母的內(nèi)容極有可能是采用了《墉城集仙錄》。文中他也提到了《尚書帝驗期》,并以夾注的形式出現(xiàn)的,文曰:“《尚書帝驗期》曰:王母之國在西荒之野?!彼浴毒晻伞匪渡袝垓炂凇分拔魍跄浮碑?dāng)為“西王母之國在西荒也”。其他內(nèi)容均為道書內(nèi)容,與緯書《尚書帝驗期》無涉。
三
《太平御覽》等書所引《尚書帝驗期》內(nèi)容出自所引材料均聲稱出自杜光庭的《墉城集仙錄》,可今天的道藏本《墉城集仙錄》沒有提到《尚書帝驗期》,也沒有王褒、茅盈等求書的內(nèi)容。上引見之于《云笈七籤》本“《尚書帝驗期》曰”至“又授寶書《童散四方》”的內(nèi)容,在道藏本《墉城集仙錄》被代之以“周昭王二十五年歲在乙卯,老君與真人尹喜游觀于八絃之外,西游龜臺,為西王母說《常清靜經(jīng)》。故太極左宮仙公葛玄序曰:我昔受之于東華帝君,東華帝君受之于金闋帝君,金闋帝君受之于西王母,皆口口相傳不記文字。吾今于世,書而錄之?!眴栴}出現(xiàn)了,《云笈七籤》本與道藏本孰真孰假,孰先孰后?到底誰更接近原本《墉城集仙錄》?這一問題,不僅涉及到今傳道藏本《墉城集仙錄》的真?zhèn)螁栴},也關(guān)涉到《尚書帝驗期》有無的問題。故不能不辨。
關(guān)于今傳道藏本《墉城集仙錄》真?zhèn)螁栴},學(xué)術(shù)史一直爭論。或以為偽,如四庫館臣便認(rèn)為道藏本“前數(shù)卷皆襲《漢武內(nèi)傳》、陶宏景《真誥》之文”,是偽書,而《云笈七籤》本《墉城集仙錄》是原本?;蛞詾檑專缋顒J(rèn)為道藏本經(jīng)后人蹖亂,故文本次序顛倒?;蛞詾檎妫缌_爭鳴認(rèn)為道藏本為原貌,而《云笈七籤》本為宋人所改編。
道藏本《集仙錄》已非杜光庭之舊本,自然是不爭的事實。因為原書為十卷,見載于《云笈七籤》收錄的杜光庭所撰《墉城集仙錄敘》,而道藏本只有六卷。其次,杜光庭《墉城集仙錄敘》中明確說:“女仙以金母為尊,金母以墉城為治,編記古今女仙得道事實,目為《墉城集仙錄》?!藗饕越鹉笧橹?,元君次之,凡十卷矣。”但道藏本以圣母元君為首,金母元君次之。這與杜光庭的《敘》正好相反,所以李劍國據(jù)此懷疑道藏本為后人踳亂,不是沒有道理的。而且杜光庭在《敘》中還明確說,他編《墉城集仙錄》主要取材自上清七部之經(jīng)。他也表明了他與上清七部之經(jīng)編纂宗旨不同,上清七部之經(jīng)“男子得道,位極于真君,女子得道,位極于元君”。所以我們大抵可以推斷,道藏本以圣母元君為首,采取的是上清七部之經(jīng)的排序。
羅爭鳴先生主要依據(jù)《云笈七籤》和道藏本《墉城集仙錄》共有的“金母元君”條的文字差異,作為自己的判斷理由。他認(rèn)為道藏本以老子為西王母師,正反映了唐代尊崇老子之風(fēng)。而且他也認(rèn)為杜光庭作《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jīng)注》,而且列出“老君→西王母→金闕帝君→東華帝君→葛玄”這樣的傳承順序,也和道藏本《墉城集仙錄》相同。但我們認(rèn)為這樣的推測或并沒有多大的依據(jù),凡崇信道教無不尊奉老子,宋代皇帝也是如此。所以是否有關(guān)于老子的內(nèi)容,與是否尊崇老子并不構(gòu)成必然要件。相反,《云笈七籤》本有茅盈等得道受書內(nèi)容,更有可能是杜光庭作為上清派傳人的崇派心理。唐代道教以上清派和樓觀派最顯,前者以茅山為本山,后者以終南山為中心。唐代上清派師徒授受分明,是唐代最大的道派。杜光庭師承應(yīng)夷節(jié),遠(yuǎn)紹司馬承禎,屬于天臺山派?;蛟S正是這個原因,使他在《集仙錄》中插入西王母授書茅盈之事。
至于杜光庭在《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jīng)注》中排出的順序并非杜氏的個人行為,而是《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jīng)》中本有的內(nèi)容。這段關(guān)于老子授書西王母的內(nèi)容不僅不可能是原本之舊,相反倒露出了作偽者的破綻。無論是《云笈七籤》本還是道藏本,都有關(guān)于西王母師事元始天王的記載,曰:“元始天王授以《萬天之統(tǒng)龜山九光之錄》,使制召萬靈。”上引《云笈七籤》本《西王母傳》中西王母告訴茅盈便說:“吾昔師元始天王及皇天搏桑帝君,授我以玉佩金珰二景纏練之道,上行太極,下造十方,溉月咀日入天門,名之曰玄真之經(jīng)。今以授爾,宜勤修焉?!边@樣上下文便照應(yīng)起來了。而道藏本忽然插入老子授西王母《常清靜經(jīng)》的內(nèi)容,上下文反而對應(yīng)不起來。
此外,羅爭鳴認(rèn)為《云笈七籤》中關(guān)于茅盈等得道受書的內(nèi)容來自緯書《尚書帝驗期》,這也不能成立。正如上文所說,《緯書集成》及諸緯書輯佚書所引《尚書帝驗期》的內(nèi)容皆為誤引,茅盈等段內(nèi)容只能是出自《墉城集仙錄》或其他道書。相對而言,出自《墉城集仙錄》的可能性比較大,因為《云笈七籤》與《太平御覽》、《太平廣記》大體相同,而我們沒有理由猜測編纂類書的李昉會篡改文獻(xiàn)。
翻檢元代道士趙道一編纂的《歷代真仙體道通鑒后集》可以發(fā)現(xiàn),該書的編排順序便是以“無上元君”為首,“無上元君”即“圣母元君”。又次之以“太一元君”,再次之以“金母元君”。而且在“金母元君”條,它也同樣沒有西王母授書茅盈等記載,有太上老君傳書西王母內(nèi)容?!逗蠹芬酁榱?,所取女仙名目多與《墉城集仙錄》相同。在序中,趙道一自述他“究觀諸家神仙傳記,歷代史傳,參考成書”。比如該書“無上元君傳”便與南宋道士謝守灝編纂的《太上混元老子史略》幾乎相同,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墉城集仙錄》也是趙道一編纂《通鑒后集》的重要材料來源之一。但該書體現(xiàn)出來的女仙排列順序以及西王母內(nèi)容的變化,或許與宋元之際道教的發(fā)展變化有關(guān)。南宋以來,上清派漸成衰落之勢。而此時北方全真教逐漸興起,至元初全真教得到了朝廷的大力扶持,進(jìn)入了它的鼎盛期。全真教重心性和內(nèi)丹修煉,其精神實質(zhì)則秉承老子清靜無欲之旨,可以《清靜經(jīng)》的“澄心遣欲”概括之①。我想可能正是在這種背景下,老子授西王母《清靜經(jīng)》的內(nèi)容進(jìn)入《墉城集仙錄》“金母元君傳”。有一個例子,趙道一在“金母元君”條取消了得道受書內(nèi)容,卻以夾注的形式列出了《尚書帝驗期》。這似乎透露了一個信息,即他參考的西王母材料中有涉及《尚書帝驗期》者,極有可能是《墉城集仙錄》。而圣母元君之所以受到重視,不僅因為她是太上老君的母親,更有可能是她對老子的大段說教突出表現(xiàn)了清靜無欲觀念。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編纂女仙傳的道書或多以圣母元君為首,以西王母為老子徒以受老子《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jīng)》。當(dāng)元代焚毀《道藏》時,《墉城集仙錄》原書不存。后來編纂《道藏》者取眾書《墉城集仙錄》軼文,甚或是另起爐灶編纂刪節(jié)本《墉城集仙錄》。不僅文本非杜光庭原書之舊面目,內(nèi)容亦有變亂者矣。
綜上所述,我們認(rèn)為,緯書中的西王母敘事實際上有大量的訛誤,有些材料則來源不明。推而廣之,整個的緯書文獻(xiàn)似乎都存在這樣的問題。這就需要要我們在利用緯書文獻(xiàn)時慎之又慎,需仔細(xì)考校文獻(xiàn)出處及準(zhǔn)確性。至于道藏本《墉城集仙錄》,我們認(rèn)為并非杜光庭之舊本,具體內(nèi)容也有較大變改,文獻(xiàn)價值遠(yuǎn)不及《云笈七籤》本。
Textual Discriminations of Stories of Xi Wangmu in Books About Charms
Cao Jianguo
(College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430072,Hubei,China)
There are many stories of Xi Wangmu in the books about charms,which are filled with values worth researching and clues to Han Dynasty literature and culture studies,as well as to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aoism and Taoist literature.However,the literature of Books about charms is incomplete seriously,and there are many mistakes in the later scattered works,so we need to identify these materials carefully.There are problems of misquotations in compilation of Xi Wangmu,which are more obvious in“尚書帝驗期”in緯書集成,an important material originally quoted from墉城集仙錄. Therefore,discriminating misquotations may help us to verify authenticity of墉城集仙錄included in collected Taoist scriptures.
Books about Charms;Xi Wangmu墉城集仙錄;verification of authenticity
責(zé)任編輯:程蕓
曹建國(1967—),男,安徽霍邱人,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導(dǎo),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xué)文論及出土文獻(xiàn)研究。
武漢大學(xué)自主科研項目“緯書與漢代文學(xué)”、教育部規(guī)劃項目“緯書的文學(xué)性研究”11YJA751096)和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文學(xué)視野中的緯書研究”(13BZW050)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