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長陽土家族自治縣大堰初級中學 443500)
《牡丹亭》的結(jié)局是喜劇性的,但這個喜劇結(jié)局包含太多偶然因素。如果我們從全劇來看,《牡丹亭》展示給我們的卻是深廣的悲劇意蘊,它的悲劇特性才是必然的。從這些悲劇意蘊中我們可以推測《牡丹亭》和湯顯祖本人的價值困惑,也可以從中瞥見晚明心學思潮乃至整個晚明社會的價值困惑。
《牡丹亭》中杜麗娘的悲劇是最顯而易見的。如果我們把她的活動軌跡劃分為由生而死和由死而生兩部分的話,那么每一步都包含了不同程度的悲劇性。[驚夢]一出,姹紫嫣紅的春色燃起了她人性中最真實的生命意識和情愛沖動,作為一個人,她希冀的不過是最為基本的權(quán)利,然而即使是這點所求,在冷酷謹嚴的現(xiàn)實中也找不到出路。所謂“生者可以死”其實不過是“生者不得不死”?!吧本鸵馕吨仨毎醋约旱纳矸莺蜕鐣囊笮惺?,就意味著十分的不自由,所以杜麗娘唯有以死來掙得愛的權(quán)利。馮小青、婁江俞二娘的夭亡也許正因為她們勘破了杜麗娘的這層悲劇——我無從反抗,然而我也無法做現(xiàn)實社會的犧牲,那么就讓我以死來爭取我所要求的生的境界。由死而生是杜麗娘人生軌跡的第二部分,于魂游中得遇情郎,開棺還魂喜結(jié)連理而終于夫榮妻顯。這看起來似乎是個歡喜完滿的結(jié)局,殊不知這時的杜麗娘已經(jīng)光芒頓減了,她已經(jīng)不是那個曾經(jīng)具有強烈的個性色彩的少女杜麗娘了。當她以鬼魂之軀與柳夢梅幽媾之時,她是灑脫勇敢的?!暗┳餍﹂W入”,比起心存疑慮的柳生,杜麗娘反而顯得主動大方。但是當她還魂重生,她便局促羞怯起來,又想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肮砜商撉?,人須實禮”,看來她從來無意于冒犯世俗倫理的秩序。[圓駕]一出當皇帝質(zhì)問她自媒自婚有何主見時,她只能淌著淚勉強以“再活之恩”答之。再活之恩顯然不是杜麗娘私媾柳生的重點理由。在封建秩序的統(tǒng)攝下,杜麗娘是自認理虧的。不僅如此,她其實已經(jīng)自覺回歸到舊有的秩序中去了。以[如杭]一出為例,當她與柳生來到杭州,聞知赴選場之事,她急忙催促柳生“只索快行”,儼然一個功名富貴的熱心者。她期待著夫榮妻貴,期待著光耀門楣。這與賢德的太守夫人杜母已經(jīng)沒有什么本質(zhì)不同了。從這點來看,她恐怕比《西廂記》中崔鶯鶯、《嬌紅記》中王嬌娘要遜色得多。[圓駕] [北西門子]麗娘勸說爹爹:
(旦笑介)是看上他帶烏沙象簡朝衣掛,笑笑笑,笑的來眼媚花。爹娘,人家白日里高結(jié)彩樓,招不出個官婿。你女兒睡夢里,鬼窟里,選著個狀元郎,還說門當戶對!則你個杜杜陵慣把女孩兒嚇,那柳柳州他可也門戶風華。
此時,麗娘已是滿眼狀元富貴,滿口門戶俗規(guī),她的光芒消失殆盡了。更何況麗娘的喜劇結(jié)局本來就是僥幸的。它充滿了太多的偶然因素。如果說麗娘的魂游、幽媾、回生尚還不無鬼魅的詩意和悲哀的浪漫,那么婚走至最后圓駕則有太多人工捏合的痕跡。這是湯顯祖強制的喜劇?!皳?jù)奏奇異,敕賜團圓”,喜劇的結(jié)局只不過是更高一級的皇權(quán)壓倒了父權(quán)和夫權(quán),而麗娘的力量是微弱的,面對這三種權(quán)力她其實無能為力。
麗娘的另一層悲劇在于她的愛與柳夢梅的愛并不是對等的。[驚夢]中麗娘的情愛純粹至誠而美好,而第二出[言懷]虛寫的柳夢梅的夢:
每日情思昏昏,忽然半月之前,做下一夢,夢到一園,梅花樹下,立著個美人。不長不短如送如迎。說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緣之分,發(fā)跡之期。因此改名夢梅,春卿為字。
柳夢梅的夢沒有熔鑄麗娘夢那樣圣潔純凈的情愛,而是牽涉到功名前程與婚姻的某種瓜葛,柳夢梅的夢不過是這個久居困頓的書生一個春風得意的富貴夢。雖然麗娘經(jīng)由夭亡、還魂終與柳生結(jié)合,但她的個性和強烈的自我意識其實并沒有獲得回應。柳夢梅在意的是她的才和貌,以及那“不在梅邊在柳邊”與“遇俺方有發(fā)跡之期”的神秘暗合。麗娘游后花園一事甚至還成為柳夢梅拿來詆毀杜寶有罪的第一憑證(“太守縱女游春”。)[冥誓]一出,麗娘有“聘則為妻奔則妾”的隱憂。[急難]一出,柳生臨行,麗娘不忘叮囑“那里平安了便回,休只顧的月明橋上聽吹簫”。這與鶯鶯囑咐張生“若見了異鄉(xiāng)花草,再休似此處棲遲”如出一轍。情愛在麗娘是她前生今世追尋的全部,而在柳夢梅只是科舉功名之外的一個附屬。在這樣的博弈中,麗娘只能是患得患失、誠惶誠恐。
在杜麗娘身上,湯顯祖寄托了“以情抗理”的哲學主張。湯是一個有著濃厚心學淵源的劇作家。他看到了理學對人性本欲的蹂躪,所以要求尊重人性,要求關(guān)注生命的自我情結(jié),高舉情的大旗與理學作戰(zhàn)。然而同時他又感到不安和困惑。他的言情畢竟不是“市民思想、資本主義萌芽的反封建產(chǎn)物”,他首先是一個士人,是一個浸潤在傳統(tǒng)儒學中的文人。他在大倡情教的同時,無法舍棄也不能舍棄儒教傳統(tǒng)。他意識到樂而不淫、溫柔敦厚的中庸之美仍然是必要的。因此,湯沒有讓杜麗娘和柳夢梅在情的道路上徑直走下去,而是令他們又回到對正統(tǒng)真誠的擁戴中來。
除了麗娘這條情的線索之外,《牡丹亭》還寫了杜寶、柳夢梅、陳最良這樣一群遭際各異的讀書人,寫了他們的的升沉起伏、喜憂榮辱。這里既有為國效命的豪情,也有久為寒儒的艱辛;既有志得意滿的欣喜,也有老困場屋的落魄。綜括起來,也不失為一部小具規(guī)模的儒林外史。盡管《牡丹亭》的初衷也許并不在于表現(xiàn)這群讀書人,但由于湯顯祖遭際特定的身份和人生經(jīng)歷,杜柳等人的身上不免有了湯顯祖某種自傳性的因素,起碼滲透了他對讀書人命運的思考,對功名富貴、進退出處的某些困惑。
湯顯祖以激憤的筆調(diào)寫柳夢梅,對于柳的少年困頓他懷著深切的不平。柳夢梅出生于家道中落世為寒儒的舊族,他空有滿腹詩書,然而才不得伸?!八莆醿娮x盡萬卷書,可有半塊土么?”,“小弟想起來,到是不讀書的人受用”,不讀書之嘆這既是對世道人情的辛辣嘲諷,也包含了無限辛酸。[悵眺]一出,他與韓子才論先祖韓愈、柳宗元的一段對白尤耐人尋味:
“因何俺公公造下一篇乞巧文,到俺二十八代玄孫,再不曾乞得一些巧來?便是你公公立意做下送窮文,到老兄二十幾輩了,還不曾送的個窮去,算來都則為時運二字所虧?!?/p>
這一段話將一己一時之悲拉入到縱向的歷史長河中去,視野驟然開闊,使人感到古今一理,所遇皆同。湯顯祖關(guān)注的已經(jīng)不是某一兩個人的前途仕進,而是全天下歷來讀書人的共同命運。柳夢梅是幸運的,雖然他不得不屈志走干謁一途,但他畢竟幸運地遇上了苗舜賓這樣一個識得真寶的支助者和考官。然而他的這種幸運亦是偶然的,在他的遭遇中其實存在著種種可以使他沉淪的可能性。而即便是已經(jīng)高中狀元,面對文治武功皆稱非常的權(quán)臣杜寶,柳夢梅仍然沒有多大的分量??梢韵胍姡磥淼氖送救詫⑵D難漫長。
湯顯祖以嘲諷的筆調(diào)寫陳最良。陳最良是一個久困場屋的老儒,多年的科舉考試已經(jīng)將他磨成了一個迂腐和毫無生氣的老朽。他本已衣食無著,而當?shù)弥赜埶麨閹煏r,他卻要以“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的教條來拒絕邀請。倒是門子“人之飯,有得你吃”的戲謔提醒了他:雖然讀書人以氣節(jié)為重,但還是應當優(yōu)先考慮吃飯穿衣這樣的人之大欲的。食古不化,動輒先師孔子,孔孟就是陳最良一切言行的最高準則,連學生請個師母的鞋樣兒他也能扯上孟子之語。[閨塾]一出春香的活潑朝氣與陳最良的死板迂腐形成鮮明對比,其中關(guān)于懸梁刺股的對白尤其精彩:
[末]古人讀書、有囊螢的,趁月亮的。[貼]待映月耀蟾蜍眼花,待囊螢把蟲蟻兒活支煞。[末]懸梁刺股呢?[貼]比似你懸了梁,損頭發(fā),刺了股,添疤納,有甚光華?
陳最良信奉的是先賢們提倡的苦行僧式的讀書精神,而春香卻用她那套最自然不過的生活邏輯輕而易舉地就消解了它,揭示了儒學正統(tǒng)對人的異化。春香的戲說正是對陳最良之流最不留情面的嘲弄。
然而陳最良其實又是善良、可憐和無辜的。在嘲弄的同時湯顯祖又對他抱著深切的悲憫之心。同吳敬梓《儒林外史》中的蕓蕓眾生一樣,陳最良更是一個悲劇性的角色。他正屬于封建科舉制度毒害下最普遍的一類。他十二歲進學,觀場十五次而不得中。他懷著科舉仕進的美夢,卻落得貧病交加、衣食無著的田地。不僅如此,他的窘迫的遭際還使他成為人們的笑柄?!瓣惤^糧”的綽號不知包含了他多少的辛酸和無奈。他是他的社會制度中最徹底的犧牲品。雖然在劇的最后他被擢升為黃門奏事官,但這也得自于杜寶的一點施舍和憐憫。而表彰他有“奔走口舌之才”與其說是對他的稱贊,無如說是對他的極大諷刺。他的富貴是劇中的偶然,他的貧賤才是現(xiàn)實中的必然。
湯顯祖以沉郁的筆調(diào)寫杜寶。杜寶是《牡丹亭》中塑造地較為復雜的一個人物。雖然他被當作情的對立面,常常遭到批判。但如果客觀公允地來評價,他無論如何都是一個虔誠的人?!暗絹碇伙嫻僦兴瑲w去惟看屋外山”,對民他是一個清廉的官;“還只怕君恩未許,五馬欲踟躕”,對君他是一個忠臣。南安勸農(nóng)、淮揚御敵,無論文治還是武功,他都兢兢業(yè)業(yè),卓有建樹,堪為臣子、官吏的典范。陳最良到淮揚見到杜寶第一句話便是“老公相頭通白了”,可見杜寶為國殫精竭慮如此。他也不是一個無情的人,[折寇]一出當?shù)弥蛉吮缓Γ唤薜?,可見他也是一個情深義重之人,只不過他將公與私、國仇與家恨分得非常清楚罷了。他硬拷柳夢梅,不承認女兒與柳夢梅的關(guān)系,即使他知道了柳夢梅就是新科狀元,他也不改初衷,不做結(jié)交新貴的勾當,而是依舊按照自己的行事準則、是非標準拒斥柳夢梅。這固然反映了他固執(zhí)剛愎的一面,但也確實可以看出他正直、磊落的品質(zhì)。第三出杜寶初次登場,自報家門“西蜀名儒”,他對于儒學的信奉真正達到了一個名儒的虔誠。他的整個人生都是在履行和捍衛(wèi)他從書中習得的孔孟之道。為臣、為官、為將、為父、為夫,無論行使哪一種身份他都嚴格地遵從儒家規(guī)則?;谶@個信仰,他可以六親不認,縱使家破人亡也仍舊一片赤誠。在儒家的體系中他是近于完美的,他不曾專注的只是自己人性最深處的東西,也即湯顯祖所提倡的情的部分。而這個情其實并不與儒相矛盾,它正是儒家生生之仁的傳統(tǒng)精神的延續(xù)和光大。當然杜寶也并不算世俗功名一味的追求者,當他為南安太守時即有身退之想,淮揚退敵之后這種意圖更加明顯:
[昭君怨]萬里封侯歧路,幾輛英雄草履。秋城鼓角催,老將來。烽火平安昨夜,夢醒家山淚下。兵戈未許歸,意徘徊。
功名富貴草頭露,骨肉團圓錦上花。
于功成名就之際,這位鞠躬盡瘁的老臣,不禁悲感頓生。遲暮之感、故園之思還有功名富貴的虛無感一齊涌上心頭。這里我們明顯看到湯顯祖的影子,體會到他掙扎于出世與入世之間的矛盾困惑。事實上出世與入世也正是心學發(fā)展到晚明的兩種取向。
“杜陵寒食草青青,羯鼓聲高眾樂停。更恨香魂不相遇,春腸遙斷牡丹亭。千愁萬恨過花時,人去人來酒一卮。唱盡新詞懼不見,數(shù)聲啼鳥上花枝。”
這是全劇的結(jié)尾詩,它的情感基調(diào)是傷感的、落寞的,這與全劇的大團圓結(jié)局顯然不和諧。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落差呢?也許正是要提醒我們注意劇作家寫完喜劇結(jié)局之后并未平復的悲劇情思以及隱藏在這些悲劇之下的價值困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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