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刻中反映的羌族釋比文化

吳明冉，曾曉梅

（1.阿壩師范高等?？茖W校 雙語教育系，四川 汶川623002；2.阿壩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文獻情報研究所，四川 汶川623002）

“釋比”是對羌族民間巫師的一種稱呼，又稱“許”。他們主持祭祀，是神和人、虛世和現(xiàn)世的聯(lián)系者，是羌族歷史來源、思想文化、宗教習俗、文學作品等知識的傳承者和保留者。祭祀儀式上，演唱釋比經典上、中、下三壇事，以歌頌神事、人事，敘述鬼事。目前已調查、搜集、“整理成500余部”［1］，內容豐富多彩，堪稱羌人的百科全書。其中的《羌戈大戰(zhàn)》《木姐珠與斗安珠》《木姐珠剪紙救百獸》《赤吉格補》《斗旱魃》《頌先祖》等是祭祀活動中的常演劇目，都是口傳心授的神話傳說?！端⒗杖铡穲D經，則把想象中的神靈觀念物態(tài)化、圖形化。釋比通過祭祀活動，誦唱釋比經典，構建、傳播羌族宗教信仰、思想文化。歷代，特別是明清羌族漢文石刻，反映出濃重的釋比文化色彩。

一、祖先英雄崇拜

傳說中黃帝是最早的人文初祖，黃帝之后相繼以禪讓方式成為大部落首領的是堯、舜、禹。夏、商、周時，夏王族為大禹之后，著名歷史學家徐中舒先生說：“夏王朝的主要部族是羌，根據由漢至晉五百年間長期流傳的羌族傳說，我們沒有理由再說夏不是羌?！保?］周人為夏人的一支，與羌人關系密切。傳說中的大禹是治水英雄，既是氏族部落領袖，也是主持部落祭祀的大釋比。因此，四川省岷江上游羌族不僅有大禹《石紐出生》《涂山聯(lián)姻》《背嶺導江》《化豬拱山》《古樹吞碑》等民間傳說，而且產生了一批石刻，傳頌其英雄業(yè)績，充分體現(xiàn)出羌人祖先英雄崇拜的民間信仰。

禹出生地“石紐”摩崖題刻3處，汶川縣綿虒鎮(zhèn)高店村飛沙關懸崖洞頂山石，即傳說中禹出生之地，行書“石紐山”［3］。理縣通化鄉(xiāng)汶山村東200米禹王廟南面崖壁，楷書“石紐山”［4］。北川縣南石紐山山腰巨石，陽文篆書“石紐”［5］。

禹生活地“禹穴”，北川縣九龍山有3處，即唐天寶間（742年～756年）李白、大歷末（766年～779年）顏真卿，楷書“禹穴”［6］；又古篆書“禹穴”［7］；汶川綿虒鎮(zhèn)傳有李太白書“禹穴”［8］。

大禹事跡，最早可見傳說中夏禹書衡山“岣嶁碑”，唐人發(fā)現(xiàn)，刻77字，構形詭奇，無人能識。人們認定是大禹治水到此，刻石紀功。原碑唐代已佚，宋嘉定五年（1212年）何致摹刻，立于湖南岳麓書院，也已亡佚。后人所依，皆其拓本，并非原石拓本。今長沙、西安、蘭州、昆明、紹興等地有岣嶁碑。明嘉靖四十年（1561年）“北川禹碑記”，石泉，今北川縣戌將周宗立。每字右側有明代綿州進士高簡楷書釋文。左下方刻跋文，述周宗備戌石泉、建禹王廟、求岣嶁碑、取衡陽拓摹刻之事。現(xiàn)存蝌蚪文25字和零星釋文、跋文，現(xiàn)藏大禹紀念館內，北川禹里鄉(xiāng)禹穴溝為復制品。2008年“5·12”汶川特大地震后，汶川縣綿虒建大禹祭壇，亦摹刻“岣嶁碑”，立于祭壇右側。

東漢熹平二年（173年）“景云碑”，2004年3月于重慶市云陽縣舊縣地址，即漢晉朐忍縣故城遺址出土，現(xiàn)藏重慶市三峽博物館。碑云，“術禹石紐，汶川之會”［9］，“惟汶降神，梃斯君兮”［10］，明確指出禹出汶川，景氏其先是來自汶川的大禹后裔，西羌人，后人到汶川會盟。至清代，西川羌區(qū)汶川有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鄭命新撰《大禹故里紀事碑》；嘉慶十二年（1807年）李錫書撰《石紐山圣母祠碑》。北川有嘉慶十八年（1813年）姜炳璋撰《重建夏禹王廟記》。這些清代石刻雖已亡佚，但反映出羌人對大禹的尊崇和奉祀。

陜西省寧強縣，地處陜西、甘肅、四川3省交界，為古氐羌故地，明洪武三十年設寧羌衛(wèi)，寓意羌地永寧。烈金壩鄉(xiāng)嶓冢山下禹王廟，明嘉靖十六年（1537年）知州王儒再建，二十四年（1545年）知州蕭遇祥重修，監(jiān)察御史舒鵬翼撰書《重修禹王廟碑》。21世紀70年代初，拆廟碑毀。就在該地白巖灣石牛洞口鐘乳石上有摩崖“禹王碑”，狀如石牛，后背及臀部有8個古字，不可辨識。傳為大禹治水所留真跡。①拓片存于寧強縣文史館，編號：0393H027，高1 630cm，寬66cm。上有“寧羌縣政府印”印跡，左右及下存王岱安、黎琴南等13人題跋。見寧強縣志編纂委員會編《寧強縣志》，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522頁。近年，其被認為是佛道符箓之屬，或為少數(shù)民族文化遺存。

在羌族釋比文化傳承過程中，有關大禹的傳說在意義世界里是真實的存在。到明清時期，地方官奏請朝廷將祭禹載入祀典，反映出統(tǒng)治者對祭禹的重視與對羌族民間祖先英雄崇拜的認同。如汶川威州楊柳坪箐山有禹王廟，綿虒飛沙關有圣母祠遺跡，綿虒鄉(xiāng)有禹王宮，茂縣有大禹廟，理縣通化鄉(xiāng)汶山村東有禹王廟。北川九龍山，康熙七年（1668年）重建大禹廟，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陸續(xù)修建，祀圣父崇伯、圣母有莘氏。各地為大禹故里爭樹碑記，碑銘中真實地記錄了西川羌區(qū)各地敬奉大禹的盛況，這為研究羌人頌揚始祖先圣、答謝天地神靈提供了真實材料。

釋比經典上壇頌揚的始祖先圣中，還有率羌人戰(zhàn)勝戈基人、重建家園的阿巴白構；照顧老人、生兒育女、尊老愛幼的媳婦神谷喂一瑟；盜火種到人間的燃比娃等，只是這些英雄沒有銘刻在碑銘文獻中。羌人正是基于對祖先英雄的崇拜，羌族民族文化、宗教思想才得以一代代傳承。

二、樹神崇拜——封山護林，樸素的生態(tài)環(huán)保思想

羌族宗教活動，如祭山會，或叫山神會、山王會等，通常在各羌寨附近神林中舉行，祈求山神保佑人畜興旺、五谷豐登、地方太平。神林中豎石塔作祭壇，塔上放置5塊白石以代表天神、地神、山神、山神娘和樹神。天地神是大神，山神緊隨其后，羌人所謂“皇帝祭天，百姓祭山”［11］，舉行祭山會就是對山神的尊崇。山神之妻助山神有功，也被羌人尊為神。山神所在，是一片茂密的樹林和由數(shù)棵古樹組成的神林。抽象的山神被賦予具象，羌人看得見、摸得著，繼而崇拜山神所居的樹林，將樹林或某種樹視為神樹，給予崇拜。如理縣佳山、若達、西山寨以松樹為神樹，汶川龍溪鄉(xiāng)巴奪村則以杉樹為神樹。巴奪村祭山會，釋比立杉木于祭壇前，分別用于祭路及代表天神、山神。因村民認為山神代表樹神，故不單獨供奉樹神。釋比向神祇獻祭羊，亦在代表天神的杉木下。禮畢，“釋比和刮司木抬上用于祭路杉木圍著全寨田地跑一圈，以保佑全寨莊稼豐收”［12］?，F(xiàn)在有些羌區(qū)，小孩出生時，樹上拴繩，并將此樹長期保護。有的山寨舉行專門祭祀神樹的碉碉會，參會男子將彩色紙旗獻給自己認定的神樹，任何人不得砍伐。這些習俗，意味著羌人視個人生命與神樹同體。所以，樹神又叫生命神。釋比在祭祀神樹林時誦經說：“樹林神威廣又大，羌人若不敬從它，天災人禍少不了，五谷欠收牲畜亡?！保?3］羌區(qū)每片神樹林中供奉象征諸神的白石，林內不準放牧、不準積肥、不準隨意砍伐。這種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意識，體現(xiàn)在羌族釋比經典的《遍請山神》《朝山》《祭神林》《男人犯罪》等唱誦中，同時也鐫刻在鄉(xiāng)規(guī)民約石刻中。經典是神的意旨，規(guī)約是行為規(guī)范，浸透在日常生產、生活及各種祭禮活動中，自然而然地接受，又自然而然地傳承。

如道光十六年（1836年）“牛家山玉皇廟碑”，今藏茂縣東興鄉(xiāng)永和村牛家山玉泉廟內。此處原本林木茂盛，“居此地者，財發(fā)、人興、民康”。①曾曉梅藏原石攝影圖。樹木被毀后，家道不順，財源枯萎，人丁不旺。于是，闔族上廟商議，牛牲立誓，保護山林。幾十年后，即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村民再立“茂州直隸州、綿州直隸州聯(lián)合告示碑”，兩州示諭，保護神樹林，“永遠以資護畜”。②四川省汶川縣文博館藏拓。倘有偷砍樹木或剝樹皮者，一經查獲，即送縣衙嚴辦，絕不姑寬。

光緒四年（1878年）“小寺寨封山護林碑”，刻于汶川縣克枯鄉(xiāng)周達村小寺寨。該寨“封禁有年，不許入山砍伐”；③四川省汶川縣文博館藏拓?！耙嗖坏媚练咆i羊，踐踏神樹，鄉(xiāng)民永遵”。④四川省汶川縣文博館藏拓。光緒十六年（1890年）“綿簇民約碑”，刻于茂縣南新鎮(zhèn)棉簇村。該村“地處邊隅，九石一土，遵先人之德，體前人之道，禁惜家林，只準撈葉□糞，不準妄伐樹株”。⑤曾曉梅藏拓。

羌人神樹信仰的普遍性，使羌人形成了樸素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思想。神樹林，平時有專人即“約首”輪流看管。林木的茂盛，減少了陡峭高山峽谷的水土流失，山寨和村民得以平安，人畜興旺，人與自然達成和諧、良性循環(huán)，更增強了羌人保護林木資源的積極性，由此產生、形成了相應的保護性習慣法規(guī)，為羌人普遍遵守。如“小寺寨封山護林碑”規(guī)定，不許私自入山樵采、牧放豬羊。私自砍伐和偷買神樹者都要受到嚴厲懲罰，盜伐者“罰羊三只、油三頭、香一萬，以作酬神祭山之資”；⑥四川省汶川縣文博館藏拓。“偷賣神樹，罰錢拾千文”。⑦四川省汶川縣文博館藏拓。罰錢作為歷任約首流轉作護林之資，不得挪用。鄉(xiāng)規(guī)民約，常常交由廳、縣公示，如小寺寨封山護林規(guī)約就交理番廳分駐新保關的官衙進行公示，使羌族民間鄉(xiāng)村習慣法與國家法合為一體，為羌民普遍接受和遵守。

受保護林木一般分為神樹林和林盤兩種，都是村寨的公有財產。如果說絕對禁止砍伐神樹林是出于對神的敬畏和祟拜，那么可以限制性地使用林盤則源于生活積累。保護村寨公有林盤，禁止濫砍，是議話坪闔寨公議、議規(guī)、民約的重要內容。不同村寨形成了不同的習慣法，如茂縣曲谷鄉(xiāng)峨寨在1992年以前仍然是通過傳遞木刻的古老方式由全寨各家各戶輪流看管若干天，看管期間，林盤遭受的損失由該家負責。發(fā)現(xiàn)盜伐者，全寨公議，嚴懲不怠。

北川通口鎮(zhèn)三溪口的道光十八年（1838年）“抑盜安民碑”，敘述境內三溪口、麻窩子等⑧曾曉梅藏拓。余寨，地瘠民貧，靠樹、竹、茶叢變賣活家。有游手好閑之徒，偷砍樹木。為抑盜安民，“許失主同管約、保人等擒獲送縣依法懲治，絕不姑寬”［14］。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再立“歷久不易碑”，由龍安府彰明縣、石泉縣兩邑居民相約出示，嚴禁盜樹、竹、茶叢，違者由約長分送兩縣究辦。

咸豐十一年（1861年）“黑如黑布寨護林碑”，刻于茂縣曲谷鄉(xiāng)。黑如、黑布兩寨村民規(guī)約神林地界、管理、保護職責，“商訂準砍干柴，不許砍生柴，不準過地界”［15］，違者將受罰銀處理。

汶川縣雁門鄉(xiāng)索橋小寨子村十字路口處立一碑，分刻光緒二年（1876年）“小寨子索橋林界碑”、光緒十二年（1886年）“小寨子蘿葡寨林界碑”。雁門鄉(xiāng)小寨子與索橋、蘿卜寨毗鄰，村民多年來由于林界不明，時有濫砍山林、放牧牛羊而產生糾紛或禍端，鑒于此，在縣署、鄉(xiāng)府官員主持下各村民眾共同商議，立界碑，定條例、公約，“私行斫砍，藉影生枝，一經察覺，或被告發(fā)，定即挐案究治，決不姑寬”。①曾曉梅藏拓。

光緒十六年（1890年）“綿簇民約碑”，亦詳細規(guī)定偷砍林盤者所受處罰，“偷砍者，罰錢四千八百文，羊一只，酒十斤，以作山神宮香資。看見賞錢八百文，以作辛苦費”。②曾曉梅藏拓。今碑石所在地，林盤郁郁蔥蔥。2014年4月12日項目組田野調查到此，見一顆千年古樹，距樹根2.6米處周長為3.06米，倒臥碑旁。據當?shù)卮迕窕貞?，古樹?008年突然倒塌，3天后發(fā)生“5·12”地震。古樹，在羌人眼里似乎有了某種神性。

即使在羌區(qū)邊緣地帶，如汶川縣水磨鎮(zhèn)，離最近的羌人聚居地三江十多公里，也有不得亂砍林木的布告。如民國（1912年～1949年）“四川省長公署布告”，刻于汶川縣水磨溝黃龍寺。告誡官吏團保，保護僧道產業(yè)，“對于原有林木，尤禁擅尋斧斤”。③曾曉梅藏拓。

但由于近百年，特別是1935年～1985年的50年間，濫砍、亂伐、放牧、開荒、燒炭等人為破壞，岷江上游川西北地區(qū)資源銳減，從建國初30%的森林覆蓋率，到1990年“僅剩11.32%”［16］，不包括灌木林地。這片區(qū)域地處高寒地帶，地勢陡峻，林木生長緩慢。1999年黨中央、國務院在該區(qū)域實施退耕還林政策，使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得到有效控制，林草植被增加，水土流失和風沙危害強度減輕。

三、和諧對話的世界觀

釋比文化的核心價值觀是和諧，體現(xiàn)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即為崇拜天地、山川河流等自然環(huán)境的一切，保護神樹林，尊崇自然規(guī)律；體現(xiàn)在人與人的關系上，即為羌族與其他民族的合作；體現(xiàn)在釋比文化與其他多元文化的關系上，即為羌族原始宗教對道教、佛教、苯教的吸收。釋比文化就是羌人在適應自然環(huán)境過程中，構建起的與漢、藏等其他民族和諧雜居的生存環(huán)境、多元文化，“集安定、祥和、團結、交往為一體”［17］。

釋比經典英雄史詩《澤基格布》，④澤基格布是羌族集工藝、稼穡、游牧、釋比、戰(zhàn)士、統(tǒng)帥等眾多角色為一身的人和神的雙重英雄。見趙曦，趙洋：《羌族民族英雄史詩〈澤基格布〉解讀》，《民族文學研究》，2009年第3期，第104頁～第107頁。許箭星：《羌族釋比經典〈澤基格布〉戰(zhàn)爭與和平觀念探討》，《西南民族大學學報》（社科版），2010年第8期，第45頁～第48頁。充分體現(xiàn)羌人與其他民族發(fā)生沖突時的生存原則。這部戰(zhàn)爭史詩，記述民族英雄澤基格布率千軍萬馬，從甘青高原腳下的大草原，到達國涅比亞古蜀都附近，在戰(zhàn)爭與和平的重要關頭，澤基格布毅然罷戰(zhàn)撤軍修和，揮師返還，重建家園，反映出羌人對和平的祈愿和對戰(zhàn)爭的厭棄。澤基格布，既是羌人大首領、軍事統(tǒng)帥，也是16歲就出師的大釋比，集政權與宗教領袖于一身，為報父母仇，把眾羌引向戰(zhàn)爭。途徑28個城寨，皆因理解而暢通無阻，但無一個城寨加盟，透露出羌人面對戰(zhàn)爭、沖突的態(tài)度。最后，兩軍對壘，吹響的不是戰(zhàn)斗的號角，而是和平、溝通的對話，羌人與他民族化干戈為玉帛。

《羌戈大戰(zhàn)》展現(xiàn)羌人與戈基人的戰(zhàn)爭，這部史詩解決沖突的辦法不是對話，而是在天神木比塔主持下，雙方利用樹枝與麻稈、白石與雪坨以及跳巖的比賽。羌人用樹枝、白石，打敗了戈基人，因此更加崇拜神樹、白石。只要是戰(zhàn)爭，肯定就有流血死亡，但史詩沒有展現(xiàn)戰(zhàn)爭的慘烈場面，而以游戲、諧謔的方式呈現(xiàn)。如戈基人用麻稈打羌人，“一鞭打去麻稈折，二鞭打去麻稈斷，三鞭打去麻稈碎，戈人陣上笑翻天”［18］。

以上兩部釋比經典，《澤基格布》大量篇幅敘述出征準備、過程以及兩軍對話；《羌戈大戰(zhàn)》更是刻意沖淡戰(zhàn)爭血腥，竭力渲染買豬、帶豬、吆豬、趕豬的過程，表現(xiàn)出羌人對和平的祈望。正如趙曦先生所說：“作為現(xiàn)實的人的釋比，把萬物有靈、崇拜生命、張揚人神、人事和諧共處的意念借《澤基格布》和《必格溜》文本上演，把自己對于和睦比鄰與構仇他族重大問題的現(xiàn)實的、有效的深刻思考與活動，轉換生成為釋比經典。”［19］

釋比經典的這種和平、和諧的思想深深浸透在羌人心里，成為民族思想，融入到他們的日常生活，映照在石刻碑銘中。如咸豐元年（1851年）“河西議話碑”，刻于茂縣曲谷鄉(xiāng)河東村。載河東十二寨大眾約定“兩寨不打一寨，兩家不打一家，二人不打一人”［20］；“上不打民房，下不打門坎”［21］等。光緒九年（1883年）“河東十七寨議話碑”，刻于茂縣黑虎鄉(xiāng)，規(guī)定凡有打死人賠命價，凡有搶人、殺人事件發(fā)生，全鄉(xiāng)民眾要先行制止事態(tài)惡化，然后到議話坪，以“投鳴”［22］、眾等公斷的方式解決。乾隆年間茂縣三齊三十六寨（包括曲谷、三龍部分自然村）原為無主生番，史稱生羌。乾隆元年（1736年），三齊地區(qū)遭受嚴重自然災害，糧食欠收，未交麥糧本色，用銀兩折交上納。瓦寺土司桑朗雍忠對此極為不滿，聯(lián)合雜谷土司，兩路夾攻三齊、龍坪等地，燒毀房屋，殺死80余人。三齊羌民沒有以暴抗暴，而是聚集龍坪議話坪，達2 000余眾，控告土司罪行，公斷由汪特率36人背本進京，要求脫土歸州?！肚鍖嶄洝じ咦趯嶄洝肪矶妮d：乾隆十一年（1746年）四月，清廷允準“川陜總督公慶復等奏稱《川省三齊三十六寨番民歸隸茂州管轄、籌酌管束事宜》”［23］，三齊歸隸茂州。民國推行保甲制度后，議話坪議事逐漸消亡。黑虎、三龍、曲谷等還有議話坪遺跡。這些石刻和史實充分體現(xiàn)了《澤基格布》不戰(zhàn)的思想。故李紹明先生在《四川民族地區(qū)民主改革的歷史回顧》中提到，1955年至1960年的四川民族地區(qū)民主改革中，四川、云南部分地區(qū)藏彝地區(qū)曾經發(fā)生叛亂，羌族地區(qū)受到了影響，但是“羌族地區(qū)沒有發(fā)生叛亂”［24］。這反映出崇尚和平的理念，已積淀在羌人心底，成為羌族重要的民族思想文化。

咸豐八年（1858年）“光明中心村方碑”，刻于茂縣光明鄉(xiāng)中心村。碑稱“人非圣賢，焉能無過？是是非非，人所不免。大事勸小，小事勸無。切勿以細微之□□，經官府□役甲里通融；亦勿使鄉(xiāng)黨不和，親朋不睦”。①阿壩州文管所陳學志藏拓。光緒十三年（1887年）“毛姓家譜碑”，刻立于汶川縣威州鄉(xiāng)茨里溝村?！扒斯察嗥?，所以睦族，和親者至矣”。②四川省汶川縣文博館藏拓。這種睦族和親思想，同宗如此，同族、外族亦然。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永定章程碑”，刻于茂縣三龍鄉(xiāng)河心壩，村民照依古禮，制定章程8條，規(guī)范行為。禁止“私造妄言、曲語、嘮酒，法及行兇打架、提刀、弄斧”，③曾曉梅藏拓。凡“不孝之徒，不思父母久養(yǎng)，反與父母抵敵。倘有此等，定要投鳴村中”。④曾曉梅藏原石攝影圖。早在道光七年（1827年）茂縣溝口的“水若坪治安管理碑”，又稱“水磨坪治安管理碑”，亦對“不孝、不弟、犯盜、犯奸”［25］等，“俱書于板榜，以示懲戒，而發(fā)其□惡之心。能改過自新，則去之”［26］。“弟”，通“悌”；“發(fā)”，當“罰”，兩字音同而誤。羌族釋比文化中頌揚的照顧老人、生兒育女、尊老愛幼等思想，就是儒家孝、節(jié)、義、悌等倫理道德思想的化身，這些觀念已深入羌族心中，成為衡量人際關系和自我修養(yǎng)的主要準則。

需要注意的是，當代羌人精英們在整理、宣揚羌人文化的同時，刻意掩去羌人居住區(qū)中的漢文化印記。2013年11月2日，正值羌歷年的前一天，項目組再次來到汶川縣龍溪村調查，據村民陳明全回憶，“文革”前，該村老寨子有逥龍寺等3座寺廟，其余兩座方志無載。其中一座寺廟，遺存石獅，高107cm，寬32cm；石柱高125cm，寬32cm，厚32cm。據其尺寸，石獅當立于石柱。石柱一側刻字，泐蝕甚嚴，殘存“乾隆四十□年”（1775年～1784年）等字，均毀于文革。龍溪是羌族釋比文化傳承做得最好的村寨，處在深山中的漢式寺廟與羌人火葬、釋比文化和諧共存，顯示出羌族文化的堅韌與包容。歷史進程證明，多文化的交融，不僅不會阻礙羌族文化傳承，還會促進羌族民族文化發(fā)展，有利于挖掘羌族文化精髓，讓更多的人認識羌族文化。

羌族釋比文化內容豐富，石刻中反映的釋比文化僅是其中一小部分。釋比文化以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引導羌人與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藏漢多元文化和諧共處，謀求共同生存和發(fā)展，顯示出和諧才是人類適應生存環(huán)境而構建文化的重要內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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