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豪
乾嘉年間,羅聘的《鬼趣圖》廣為流傳,文人墨客多有題詠。《鬼趣圖》共八幅,所畫之鬼形狀怪異,有赤身跣足前后追趕者,有手拿藜杖、面目哭喪者,有在云端里奔走者,還有枯木亂石中的骷髏等等,不一而足。所畫情境也有趣而怪異,頗費猜測?!豆砣D》到底用意何在,羅聘本人沒有任何說明,而文人題詠則是題詠者在自我的有限性中進行的一次解讀,每一次解讀都是對《鬼趣圖》意義的更新。從詮釋學(xué)的角度看,詮釋活動并不是要回到作者的原意上,“理解其實總是這樣一些被誤認為是獨自存在的視域的融合過程”,“每一時代都必須按照它自己的方式來理解歷史流傳下來的文本,因為這文本是屬于整個傳統(tǒng)的一部分,而每一時代則是對這整個傳統(tǒng)有一種實際的興趣,并試圖在這傳統(tǒng)中理解自身”(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洪漢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每一次視域融合的過程都是文人對文本進行的不同的理解活動。但所有理解最終都是自我理解,雖然題詠者在姿態(tài)上都在解讀羅聘畫作的原意,卻已經(jīng)摻雜了其自身的歷史性與有限性。
一 《鬼趣圖題詠》
姚景衡題曰:“久聞鬼趣圖,乃在髫齡時。壯年游京國,晉接名賢儀。每于巨集中,獲誦鬼趣詩。”以其自身經(jīng)歷驗證了《鬼趣圖》與文人題詠之緊密關(guān)聯(lián)。咸豐年間得到《鬼趣圖》的海山仙館主人潘仕成為之作序:“而畫之工拙,鬼之是非,究無從而審也,始知此圖之傳,得藉文人題詠耳?!鼻宄乇砻?,沒有文人題詠,就沒有《鬼趣圖》的廣泛流傳?!豆砣D》成于何時?據(jù)推測,完成的最晚時間可能是乾隆三十一年(1766),因為最早的題詠者沈大成的所題年份是乾隆三十一年。趙爾巽《清史稿·列傳·藝術(shù)傳二》提到羅聘:“多摹佛像,又畫《鬼趣圖》不一本。”顯然,羅聘所畫《鬼趣圖》不只一個版本,但在流傳的過程中丟失了。嘉慶四年(1799)羅聘死于揚州,此后200多年間,《鬼趣圖》多方流傳,現(xiàn)歸香港霍氏所有。筆者所用版本為國家圖書館所藏海山仙館藏版《鬼趣圖題詠》,海山仙館主人乃廣東潘仕成(1804—1873),字德畬,一鹽商富賈,當(dāng)時廣東文化界名人。在得到《鬼趣圖》后,潘仕成興奮之余,也想到了資料保存的重要性,所以將《鬼趣圖》上的題詞以行書的形式抄錄下來。按照圖畫上的順序抄錄,并不顧及題詠的時間先后,于咸豐元年(1851)刊刻。根據(jù)題詠的詩詞看,海山仙館的藏本有所遺漏,但保存了大部分的資料。沒有圖,刪去只留下姓名、年月的題詞,所收題詠者共有75人,不只是乾嘉文人,還有道光、咸豐年間的文人。
二 乾嘉文人眼中的《鬼趣圖》
文人題詠有出于興趣者,也有礙于情面者,羅聘以《鬼趣圖》請人題詠不乏炒作、招攬的意圖。但在“搏名流之玩”的同時,羅聘也尋找到了另類的認同群體,《鬼趣圖》將他與名流聯(lián)系在一起。而文網(wǎng)嚴密的乾嘉時期,京都又是考據(jù)學(xué)極為興盛的區(qū)域,不管是開口便講程朱理學(xué)的文人,還是滿口考據(jù)話語的學(xué)者,都藉著《鬼趣圖》找到了可以自由表達思考與智慧的空間。《鬼趣圖》上的題詠正是一種“私人話語”,給文人的世俗生活帶來些許樂趣,乾嘉時期的著名文人幾乎都與《鬼趣圖》有著聯(lián)系。但既為“私人話語”,解讀便是個體經(jīng)驗、感受對《鬼趣圖》意義的詮釋與更新,不但隨著時間的變遷發(fā)生變化,即便同時的解讀也存在著巨大差異。
面對《鬼趣圖》,乾嘉文人最直接的反應(yīng)便是討論鬼神是否存在。最早題詞的沈大成對羅聘的各種意圖做出猜測,然后全部否定掉,而引經(jīng)據(jù)典,承認鬼神的存在,雖然也肯定羅聘有揶揄之意,但總體是在論述鬼神的存在不容置疑。其后的錢載則要擱置鬼神問題:“何不學(xué)阮瞻,一空此紛紜。”卻又從眾生輪回的佛教角度,肯定鬼的存在,但提醒羅聘,李公麟擅畫馬,因夢見自己變成馬而擱筆,似在勸誡羅聘放棄畫鬼的嗜好。英廉則認真地講述人鬼共存于世的事實:“吾聞此宇宙,一以氣機貫。萬有莽紛跡,人鬼恒居半。人者氣之凝,鬼者氣之渙?!彼J為世上人鬼共存就像白天與夜晚的更替一樣,缺一不可。盛百二也承認鬼神的存在,但突出羅聘畫的怪異:“示我圖數(shù)幅,譎怪入骨髓?!蓖蹶浦毖裕骸熬珰鉃槲镉危曜児砩袂?。”胡德琳雖認為鬼是否存在“疑信兩無據(jù)”,但還是相信人終究要變成鬼。持無鬼論的只有杭世駿:“惜君幅窘未盡寫,細數(shù)轉(zhuǎn)恐驚愚蒙?!薄罢埦x無鬼論,此圖只屬子虛烏有止是公。”一面認為羅聘畫得不夠淋漓盡致,一面又說是子虛烏有。由《鬼趣圖》而討論鬼神存在問題的題詠者多為學(xué)者,他們引經(jīng)據(jù)典,從陰陽的角度論述鬼神確實存在,杭世駿雖持子虛烏有論,但無鬼論也不那么堅定。經(jīng)典文獻《禮記·祭義》、《易·系辭傳》、《說文·鬼部》、《爾雅·釋言》等均有關(guān)于鬼的記載,但文獻記載中的“鬼”與乾嘉世俗生活中的“鬼”未必是一回事,卻足以給學(xué)者提供論鬼的依據(jù),也可證明羅聘作畫的意圖并不違背儒家倫理道德規(guī)范。由這些學(xué)者的題詠也能看出當(dāng)時的習(xí)俗風(fēng)尚,雖然考據(jù)學(xué)崇尚征實,但并不影響學(xué)者對神鬼的興趣,大多數(shù)學(xué)者相信鬼神的存在,并從征實的角度加以論證。而所謂“鬼趣”,“趣”才應(yīng)該是畫作的靈魂,“鬼”只是“趣”的外在形式。潘仕成序曰:“且兩峰畫鬼,而后加以趣之名,意謂鬼尚有畫,可見趣則無跡可求,其意不在鬼而在趣也,明甚?!秉c明《鬼趣圖》的重心在“趣”不在“鬼”。并且書后作詩曰:“旨趣由來妙不知,偶然涉筆作兒戲。光天化日原無鬼,墨客文人例好奇。”有為文人題詠作總結(jié)的意味,認為文人墨客歷來好奇,題詠均兒戲之筆,鬼并不存在。朱孝純、吳楷、汪承霈皆工于繪畫,都看到了“趣”,但對“趣”有著不同的反應(yīng)。朱孝純題曰:“弄筆毋煩人所嬉,一雙碧眼慣搜奇?!蓖舫婿约兇獾漠嫾医嵌瘸尸F(xiàn)了游戲心態(tài):“或曰寓焉,或曰托焉。吾直謂以豪端示現(xiàn)游戲三昧耳。”吳楷曰:“幽人具冥懷,涉筆便成趣?!钡⒉徽J同這種“趣”,建議羅聘學(xué)習(xí)鄭介夫畫《流民圖》,畫出因災(zāi)荒而生出的鬼,單純的“鬼趣”并不值得推崇,對現(xiàn)實有針砭作用的圖畫才能萬古流傳。吳楷對“趣”的否認體現(xiàn)了儒生的經(jīng)世情懷。袁枚、紀昀、凌廷堪不但看到了純粹的“趣”,并大為贊賞。袁枚題曰:“見君畫鬼圖,方知鬼如許。得此趣者誰?其惟吾與汝!”引羅聘為知己,并顯示出二人超越語言表達的心靈默契。紀昀曰:“文士例好奇,八極思旁騖。萬象心雕鏤,抉摘到邱墓?!薄叭迳嬲嫱?,正色援章句。為謝皋比人,說鬼亦多趣?!彪m調(diào)侃羅聘為好奇而搜腸刮肚以至于搜刮到墳?zāi)?,但充滿了欣賞與認同,嘲笑儒生關(guān)于鬼神是否存在的論辯,自己對于鬼神持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凌廷堪在幻想了羅聘作圖時的陰森境況后寫道:“鬼中之趣吾知之,與君潑墨為新詩?!保柰⒖啊缎6Y堂詩集》卷二)以為自己領(lǐng)悟到了鬼中之趣。王嵩高、宋鳴珂、桂馥皆是乾隆年間的進士,王嵩高把羅聘比為鬼董狐,宋鳴珂則突出羅聘既是有道人,又是有趣人,桂馥對鬼中之趣充滿了幻想:“夜臺長似晝,世界小于盤。此樂真忘死,逢場作是觀?!保ü痧ァ段垂仍娂肪砣┻@些文人題詠更多地專注于“趣”,且大都欣賞這種鬼趣,由于文人好奇的天性,也因為《鬼趣圖》的妙趣橫生。紀昀與袁枚都寫志怪小說,小說中鬼怪故事層出不窮,看到羅聘的《鬼趣圖》,便一見如故,引為知音。王嵩高則直接忽略所謂的寄托、諷諭說法,認為只是游戲而已。由于“趣”字本身具有意義的模糊性,對于“趣”的發(fā)揮便具有風(fēng)致、趣味、興致等多種闡釋,但都將之看作游戲之作。雖為游戲之作,里面的“趣”卻也并不容易把握住,而這些文人則往往表現(xiàn)出自己參悟到了其中之“趣”的得意與優(yōu)越感。
在“鬼”和“趣”的背后是畫出“鬼趣”的用心。羅聘作《鬼趣圖》難道僅僅是游戲?其中是否蘊藏著深意?最早是張塤提出了鬼有針砭止惡的作用:“地獄變相有是族,神山忠孝非等倫?!睂⒐砼c惡聯(lián)系起來,認為鬼存在于地獄中。陸費墀則肯定《鬼趣圖》里面的揶揄、寄托,相信羅聘能見鬼:“不信易于畫狗馬,揶揄叫嘯誰能詳。怪君兩目夜如電,葛蔓幽篁形自見?!焙蔚郎}曰:“兩峰畫鬼有深意,古人漫道畫鬼易?!钡谄湓娂泻笠痪鋮s改為“世人漫道是游戲”,肯定其畫鬼大有深意在。錢大昕也認為羅聘絕非戲筆:“畫家草圣難,苦心世莫料?!毕伦ⅲ骸褒徥ビ柙疲喝搜援嫻頌閼蚬P,是大不然。此乃畫家之草圣也。豈有不肯真畫而作草書者?!币粤_聘為畫家中的“草圣”,并指出其作畫的“苦心”。方維祺認為羅聘畫鬼乃“儒功最上乘”,具有“覺世”之作用,王國棟擱置鬼神是否存在的問題,直指羅聘畫鬼之“婆心”:“可憐一片婆心在,莫把殊形認冥途?!标愐泐}曰:“花之寺僧太狡猾,筆寫萬狀掃毫莊。”所謂“狡猾”指的正是羅聘以“鬼趣”讓眾人猜測其用意,卻難以得到明確的答案。這些文人肯定其作畫時的“婆心”、“儒功”,不再把它當(dāng)作游戲之筆。雖然認為《鬼趣圖》大有深意,但深意何在,卻沒有明說。
但有一些題詠則明言《鬼趣圖》對現(xiàn)世的針砭,直言其世道險惡的寓意,生出無限的人生感慨。楊元錫讀出了文人的落魄:“我將人鬼相繩準,鬼反嬉游人反窘。痛哭英雄落魄時,可憐被鬼揶揄畫。”程晉芳讀出了揶揄與哭泣:“揶揄盈道路,哭泣以文字。”張世進認為畫鬼即畫人:“言己托諸鬼,人鬼了不異?!庇X羅桂芳藉《鬼趣圖》嘲諷人世:“一朝薤露歌聲起,紛紛富貴貧賤皆吾徒。”“田竇升沉朝暮變,翻手覆手常須臾?!苯骞淼目谖侵S諭人終將都變成鬼的同類,世事翻云覆手,富貴貧賤無常,蕓蕓眾生卻不知曉這個道理。周有聲直言羅聘不便于描摹人間百態(tài)而轉(zhuǎn)畫鬼趣:“人間變態(tài)畫不得,只有鬼趣堪描摹?!薄氨葋硭姰?dāng)倍之,曷不盡寫以補禹鼎之所遺?!辈⒂X得人間丑態(tài)甚于《鬼趣圖》數(shù)倍,羅聘畫得不夠淋漓盡致。蔣元泰、張曾讀出了羅聘心中的牢騷,蔣元泰曰:“知君心事未展施,偶將翰墨描幽姿?!睆堅鴦t曰:“羅子牢騷無可寫,奇奇怪怪窮冥搜?!笨隙ɡ悟},也稱贊其畫工。更多的文人則藉《鬼趣圖》澆自己的胸中塊壘。吳照曰:“白日青天休說鬼,鬼仍有趣更奇哉!要知形狀難堪處,我被揶揄半世來?!眾A雜著人世辛酸的感慨。徐大榕曰:“我向終南求進士,青天莫放鬼群趨?!币怨韥硇稳菔篱g小人。正如袁灝所題:“人鬼輪回了古今,揮毫展卷繪沉吟。如何日下題詩者,半寫胸中塊壘心?!鳖}詠者藉《鬼趣圖》在述說自己的心中塊壘,已經(jīng)和羅聘無關(guān),而是在表達一種意在言外的無奈與悲觀。
蔣士銓、周世錦、張問陶每人題詩八首,汪端光填詞八首分別題詠了八幅圖。描摹更細致,但讀出的角度、內(nèi)容并不相同,卻都表達了一種意在言外的對世情的諷諭,有對社會不公、吏治不清的憤慨,有世態(tài)炎涼、人性丑惡的喟嘆。乾嘉文人也有從技法、佛教方面題詠的,但為數(shù)很少?!豆砣D》更多地觸發(fā)了文人心中對社會、人世的不滿情緒,認為羅聘作畫時具有影射的意圖。但后世文人過多地強調(diào)了針砭、揶揄的意圖,而忽略了“趣”本身的奇、怪、有趣。既然名為《鬼趣圖》,羅聘作畫時是少不了“趣”的,只是在流傳的過程中,隨著意識形態(tài)的變化,我們忽略了“趣”本身,更關(guān)注了“趣”背后的東西,很多時候藉《鬼趣圖》來澆自己的胸中塊壘。
三 《鬼趣圖》與乾嘉說鬼風(fēng)氣
乾嘉時期說鬼風(fēng)氣盛行一時,龔鵬程《乾嘉年間的鬼狐怪談》一文列舉了大量的鬼狐怪談,論道:“其風(fēng)氣便是既講經(jīng)史考據(jù),又好談狐說鬼,端嚴與恢詭,雜然并存?!保忶i程《乾嘉年間的鬼狐怪談》,《中華文史論叢》第86輯)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多處記載董曲江、朱孝純等人遭遇鬼怪的故事,《閱微草堂筆記》卷一四說:“己卯典試山西時,陶序東以樂平令充同考官。卷未入時,共閑話仙鬼事?!币挥虚e暇,就要說鬼。桂馥詩集中也存有《與船山說鬼》,顯然,他們和羅聘有著相同的興趣?!豆砣D》正是應(yīng)文人此種愛好而產(chǎn)生,給文人帶來了談資與娛樂。錢泳《履園叢話》記載:“揚州羅兩峰自言凈眼能見鬼物,不獨夜間,每日惟午時絕跡,余時皆有鬼?;螂[躍于街市之中,或雜處于叢人之內(nèi),千態(tài)萬狀,不可枚舉。”羅聘以其見鬼的經(jīng)歷、經(jīng)驗吸引了一大批好奇的文士,《鬼趣圖》提供了文人說鬼的絕好材料。周作人在《鬼的生長》一文中說:“我們聽人說鬼實即等于聽其談心矣?!保ā吨茏魅俗跃幬募ひ棺x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通過說鬼,一次次的談心,羅聘與文人交游圈建立了聯(lián)系,在京師營造了自己的聲譽。
羅兩峰真能見鬼?其詩集《香葉草堂詩集》中有《秋夜集黃瘦石齋中說鬼》:“我豈具慧眼,惡趣偏能睹?!薄耙蛑畤@阮瞻,終為鬼所侮。妄聽且憑君,我語非妄語?!毙攀牡┑┑卣f自己能見鬼。他晚年所著《我信錄》也極力證明鬼神的存在,《我信錄·鬼》一文論證極周詳。其實羅聘只要說出自己親眼所見的鬼即可證明鬼的存在,但只有他一人所見,仍舊無法說明鬼的存在,除非有第二者、第三者和他同時見到。乾嘉時期能見鬼的人不只羅聘一個,但并沒有兩人以上同時見到相同的鬼的記載,所以能不能見鬼、鬼是否存在仍舊無法證明。羅聘采用乾嘉考據(jù)學(xué)的方法考證鬼神的存在,不但證據(jù)有問題,在“鬼”的概念內(nèi)涵上也存在著錯誤。而羅聘見鬼的說法多記載于他在京師交往的文人的記錄中。羅聘的老師金農(nóng)卒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羅聘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作《醉鐘馗圖》,并未提及能見鬼,金農(nóng)提到羅聘關(guān)于花之寺僧的夢,卻沒有提到他能見鬼。羅聘乾隆二十九年(1764)作《秋夜集黃瘦石齋中說鬼》一詩是所能見到的最早的關(guān)于他見鬼的記載。最早為《鬼趣圖》題詞的沈大成也沒有提及羅聘能見鬼,只說“世之可憎者莫鬼若矣,而羅君兩峰乃貌之又從而乞題之”。所謂“貌之”,并非親眼所見。羅聘在京師時,妻子死去,他并不知曉,只是在夢中見到妻子,作有《濟南運署夢內(nèi)子手持自畫梅花卷向我云:我去滇南矣。是日乃六月十一夜也,作此記之》。金農(nóng)死后,羅聘才告訴世人他能白日見鬼,后來又告訴世人因厭煩而不復(fù)見鬼。《墨林今話》載:“鹿城王椒翁嘗語余云:‘山人生有異秉,雙睛碧色,白晝能睹鬼魅,后頗自厭惡,乃以法魘之,不復(fù)見矣?!薄肚贃|野屋集》卷九:“非真見鬼不易摹,山人雙目與眾殊。……吾聞山人暮年生悔心,束身凈域依香林。惟耽畫佛乞人供,不受群魔更戲弄?!币騾捑氡憧刹辉僖姽?,實在是一件無法證明的事情,只能聽?wèi){羅聘自己的說法。但翁方綱《孫淵如屬兩峰作倉史造字圖來索詩》指出羅聘筆墨好奇:“兩峰潑墨太好奇,甚至鬼哭亦畫之。”好奇的羅聘不能見鬼而畫《鬼趣圖》也就在情理之中。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二則曰:“(羅聘)所畫有《鬼趣圖》頗疑其以意造作,中有一鬼,首大于身幾十倍,尤似幻妄?!泵鞔_指出羅聘以鬼喻人、借題發(fā)揮的意圖,認為圖中形狀怪異的鬼為幻想之作。雖喜歡說鬼,但一部分文人對于羅聘的見鬼還是持較保留和較隱藏的態(tài)度。
四 結(jié)語
乾嘉考據(jù)學(xué)重客觀,重經(jīng)驗,而缺乏形而上的超驗思考和主觀思辨精神,極端發(fā)展了儒學(xué)中“道問學(xué)”的一面,有重智主義的傾向。但作為無法驗證的鬼神世界,對其考證卻不可能有一個定論,所以鬼神是觸發(fā)文人遐想的最好媒介。“鬼”本已無從考證,畫鬼而名之曰“趣”,“趣”又意義模糊,具有觸發(fā)欣賞者想象、玩味、共鳴、質(zhì)疑等情感體驗以獲得審美感受的意味,自然人言言殊?!肮怼迸c“趣”的組合正是通過對鬼這種怪誕意象的描畫,展現(xiàn)出羅聘獨特、反常的旨趣,給予欣賞者以新鮮的感官感受與心理感受。怪誕的意象與非理性、非常規(guī)的藝術(shù)構(gòu)思正迎合了文人好奇的趣味,滿足了文人探究的興趣,為文人提供了批判、遐想的空間。在對鬼神世界的好奇與懷疑中,文人迸發(fā)出靈感與想象力,學(xué)者也暫時跳出了經(jīng)學(xué)思維的圈子。后世從唯物主義的角度出發(fā),否定了鬼神的存在,便突出了《鬼趣圖》對世態(tài)人情的揶揄。20世紀以后人們更多地將《鬼趣圖》解讀為羅聘對世態(tài)的諷諭與揭露,以魯迅與唐弢為代表。魯迅認為《鬼趣圖》雖離人間太遠,但可算作漫畫(《漫談漫畫》,《且介亭雜文二集》),唐弢認為其題識“大都借題發(fā)揮,牢騷多端”。(《雜文集·鬼趣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但聯(lián)系乾嘉時期的文化環(huán)境,《鬼趣圖》之所以被眾多文人題詠,更多的是因為滿足了文人的自娛性。正是藉著娛樂性,羅聘與乾嘉文人建立起了聯(lián)系,以一介布衣的身份進入了文人詩酒聚會的圈子,也在圈子內(nèi)獲得了名聲與經(jīng)濟上的資助。在《鬼趣圖》流傳的過程中,人們越來越忽略了娛樂性,更多地藉《鬼趣圖》澆自己的胸中塊壘,抒發(fā)人生感慨,指責(zé)社會上的丑惡現(xiàn)象,以鬼喻人。正如周作人《鬼的生長》一文所言:“雖然我不信人死為鬼,卻相信鬼后有人,我不懂什么是二氣之良能,但鬼為生人喜懼愿望之投影則當(dāng)不繆也。”(《周作人自編文集·夜讀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鬼趣圖》便是文人“喜懼愿望之投影”。鬼神之道,重心在人,《鬼趣圖》只是乾嘉文人的一個娛樂文本,圍繞《鬼趣圖》進行題詠的文人才應(yīng)該成為關(guān)注的重點。正是文人題詠的“私人話語”成就了《鬼趣圖》在繪畫史上的重要地位,而《鬼趣圖》則作為文化傳播的媒介記錄了乾嘉文人的“私人話語”與精神風(fēng)貌。
(作者單位: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