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傳璽
關于胡適,最大懸疑就是老先生的博士學位問題。余英時先生認為這是無中生有,是1920年左右梅光迪先生挑起的,由此看來,這應是哥大時先生醞釀文學改良和任叔永、梅光迪等先生論爭留下的“隱患”。但不管怎么爭論,關于他的學位論文卻不可能存疑,那就是《中國古代哲學方法之進化史》(1983年上海學林出版社印行中文版時譯名為《先秦名學史》)。從這個名稱,稍加一想,任何人即不難看出,不管我們后來給胡適加多少個頭銜,胡適是從中國歷史起步的,雖然中國傳統(tǒng)文史哲不分,這個“史”還是構成了胡適存在的前提,胡適首先是個“歷史學家”。
還是從這本書說起,這也是胡適先生的教導,最早“版本”中最早的論述可能最為符合最為接近作者的本意。通過回顧900年來的中國哲學史,胡適深感不僅哲學的發(fā)展受到邏輯方法的影響制約,中國之所以缺乏科學研究,“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哲學發(fā)展的性質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因此,新中國必須正視的、更大的、更根本的一個問題,就是“我們中國人如何能在這個驟然看起來同我們的固有文化大不相同的新世界里感到泰然自若?”“我們應怎樣才能以最有效的方式吸收現(xiàn)代文化,使它能同我們的固有文化相一致、協(xié)調和繼續(xù)發(fā)展?”“我們在哪里能找到可以有機地聯(lián)系現(xiàn)代歐美思想體系的合適的基礎,使我們能在新舊文化內在調和的新的基礎上建立我們自己的科學和哲學?”胡適認為“在各方面的研究中充分地發(fā)展科學的方法,用歷史的或者發(fā)展的觀點看真理和道德”,“這些都是西方現(xiàn)代哲學的最重要的貢獻”,“因此,新中國的責任是借鑒和借助于現(xiàn)代西方哲學去研究這些久已被忽略了的本國的學派。如果用現(xiàn)代哲學去重新解釋中國古代哲學,又用中國固有的哲學去解釋現(xiàn)代哲學。這樣,也只有這樣,才能使中國的哲學家和哲學研究在運用思考與研究的新方法上與工具時感到心安理得”,“更重要的還是我希望因這種比較的研究,可以使中國的哲學研究都能夠按照更現(xiàn)代的和更完全的發(fā)展成果,批判那些前導的理論和方法,并了解古代的中國人為什么沒有因而獲得現(xiàn)代人所獲得的偉大成果。例如,為什么古代中國的自然的和社會的進化理論沒有獲致革命的效果,而達爾文的理論卻產(chǎn)生了現(xiàn)代的思想。進一步地說,我希望這樣一種比較的研究,可以使中國避免因不經(jīng)批判地輸入歐洲哲學而帶來的許多重大錯誤”。
從此可以看出,胡適歷史觀的基點既不是民族虛無主義全盤西化,也不是學術教條主義食洋不化,更不是研究高蹈主義為研究而研究,而是本著批判的精神,借鑒的態(tài)度,充分運用西方現(xiàn)代哲學的新方法與新工具,全面發(fā)掘本民族傳統(tǒng)哲學精粹與方法演進,深刻思考一個具有光榮歷史且創(chuàng)造了燦爛文化的民族為什么在近現(xiàn)代卻不能產(chǎn)生科學革命,不僅使中國文化與西方先進現(xiàn)代文化實現(xiàn)對接從而起死回生,更在于在兩者相一致、協(xié)調和內在調和的基礎上建立我們自己的科學與哲學,不僅使我們的研究者面對中國文化恢復自信,更在于通過我們的研究避免西方的錯誤推動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實現(xiàn)科學與文化的復興。
什么是胡適歷史觀中的歷史的或發(fā)展的觀念?胡適認為,一切主義都是某時某地的有心人,對于那時那地的社會需要的救濟方法;凡主義都是應時勢而起的,某種社會,到了某種時代,受了某種影響,呈現(xiàn)某種不滿意現(xiàn)狀,于是有一些有心人,觀察這種現(xiàn)象,想出某種救濟的法子,因此,凡是有生命的學說,都是時代的產(chǎn)兒,考察一個學說,應該注意發(fā)生這種學說的時勢情形,應該注意論主的生平事實與他所受的學術影響,應該注意每種學說已經(jīng)發(fā)生的效果;把握了前兩者,就可以知道其時代來歷與理論來歷,把握住了后者,就能明白其價值與功用。
胡適在《杜威先生與中國》中打了個形象的比喻,這種方法從來不把一個制度或學說看作一個孤立的東西,總把他看作一個中段:一頭是他所發(fā)生的原因,一頭是他自己發(fā)生的效果;上頭有他的祖宗,下面有他的子孫,捉住了這兩頭,他再也逃不出去了。胡適認為這種觀點,由于回到社會和個人歷史情境中去分析,所以最忠厚寬恕,由于處處用他所發(fā)生的效果來對其作出評判,所以最嚴厲公正。正是從這個根本的歷史觀出發(fā),胡適提出了他的文學革命論,提出了他的白話文主張。
雖然胡適的歷史觀有很強的杜威色彩,通過他當時對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論的中肯分析與高度評價,無疑也有著對馬克思主義歷史觀的吸納。一切放到歷史的情境中來進行具體分析具體研判,一切放到歷史的實踐中來具體檢驗具體衡量,這使得胡適的歷史觀具有很強的時代性、承續(xù)性與科學性,透過對文學發(fā)展史的分析運用,一切文學發(fā)展的動力都起自人民甚至是底層百姓的心聲表達,一切優(yōu)秀文學作品的廣泛傳播與永久流傳最根本得自于社會各階層的普及特別是普通人民的喜歡,因此,胡適的歷史觀中又具有著平凡的視角,平凡的關注,與平凡的人民性。
什么是胡適歷史觀中的科學精神與方法?科學精神就是“拿證據(jù)來”,這四個字比尋求真理來得實在且通俗且簡明,“消極方面的說法,就是‘無證則不信,要嚴格的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jù)的東西。換句話說,就是沒有充分證據(jù),我們就不信。積極方面的說法,就是要拿出證據(jù)來,要跟著證據(jù)走,不論他帶我們到什么危險可怕的地方,我們也要去”。
具體到歷史學的研究中,就是要求我們的歷史學家都要本著敬慎的精神,帶著如同法官斷案一樣的責任心,給自己建立兩個駁問的標準:第一,我們要問自己:你提出的這個證人可靠嗎?他有做證人的資格嗎?你提出來的證物可靠嗎?這件證物是從哪里來的?這個標準是批評證據(jù)。第二,我們還要問自己:你提出的這個證人或者證物是要證明本案的哪一點?這個證據(jù)足夠證明那一點么?科學方法就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科學大概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歷史科學,一類是實驗科學……無論對歷史科學也好,對實驗科學也好,總之,第一步必須要提出問題,第二步把問題的中心和重點指出,第三步去假設,第四步用演繹的方法把假設某種結果推想出來,第五步去找證據(jù)或從實驗中來證實它,這就是科學的方法。具體到證實的過程,胡適要求我們注意三件事:“從具體的事實與境地下手”,“一切學說理想,一切知識,都只是待證的假設,并非天經(jīng)地義”,“一切學說與理想都須用實行來試驗過;實驗是真理的唯一試金石”,第一件可以“使我們免去許多無謂的假問題,省去許多無意義的爭論”;第二件可以“解放許多‘古人的奴隸”;第三件可以“稍稍限制上天下地的妄想冥想”。這個求證的過程就是尋求真理的過程,只有這樣被證實的理論與思想才能算作真理,只有這樣的真理才值得我們無畏地去堅守,只有這樣的真理才能引領我們向前,只有這樣的真理才能使我們充滿自信與自豪。
胡適終其一生無論為人為文都在不移地踐行著自己確立的這個主張。他曾經(jīng)這樣自我評價和教導別人,“我平生留意方法的問題,方法是可以訓練的。這種訓練正是我所謂‘隨時隨地不可放松的”,“我中年以來,常用勤、謹、和、緩這四字訣教人,常說,科學方法不是科學家獨得或獨占的治學方法,只是人類的常識加上良好的訓練,養(yǎng)成良好的工作習慣,養(yǎng)成了勤、謹、和、緩等良好的習慣,治學自然有好成績”。
胡適的歷史觀及其提出的科學精神與方法,為當時的歷史研究乃至科學研究建立了規(guī)范,指明了路徑,凝定了共識,開啟了現(xiàn)代學術的先聲,推動了中國學術從清學的傳統(tǒng)界域向現(xiàn)代科學作出了革命性的轉折,無怪當他將《先秦名學史》擴展為《中國哲學史大綱》出版后,蔡元培先生激動地寫道:替中國學術開了無數(shù)門徑;無怪上世紀50年代大陸批判他時,一位著名學者不無無奈地說,這是在用胡適的方法、胡適的事例、胡適的理論來批他,能批倒么?無怪他自己也自豪地說,這實際上是對他的思想的一次大普及;無怪現(xiàn)代有人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當代提出,胡適當年的觀點是隱線,同時也是替“胡說”的平反。
而且這些觀點,即使今天看來,也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首先,胡適要再造文明的良苦用心,不僅值得我們景仰,也值得我們深思,它仍然穿越時空激蕩在我們的耳邊,當我們要建設文化強國時,我們的基點何在;當我們要建立文化自信時,我們的源泉何在;當我們要將中華文化推向全世界時,我們的動力何在。其次,胡適倡導的科學精神與方法仍然在警醒著我們,胡適的幾個設問,不閱讀他的人恐怕很難想起,但如果看到了這幾個設問,特別是后面作為例子提出的那個,大家是不是覺得“錢學森之問”同其有著相同的“結構”、“心結”與時代之前提;前幾年一項權威的調查,中國人特別是執(zhí)政者有大比例不知道什么是科學,什么是科學精神,調查者不無擔憂地說,摸著石頭過河固然探索精神可嘉,但假如我們不能根據(jù)河水的流向流速來推斷河水的大小,不能根據(jù)濺起的浪花來推測何處有石頭以及石頭的大小,摸到踏實的石頭的時間可能推遲尚且不說,這種摸的方式就有著盲目且有可能被河水沖走的危險。正是由于此,所以我們現(xiàn)在才在“發(fā)展”這個時代第一要務前加上限制詞“科學”,并把“科學發(fā)展”作為我們最新的指導思想。
由于胡適史學論著面比較寬,在盡可能不與其他集重復的情況下,在盡可能不選太長文章的前提下,我也編選了能夠代表胡適思想能夠體現(xiàn)胡適史學方法論的總括性的文章,適當編選了一些可讀性強的文史小品;有些文章看似與史學無關,但可能恰恰是這些文章能夠讓人從另一個側面看到胡適史學思想的來源和對歷史發(fā)展的科學預判。
(作者系中共安徽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研究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