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花

1

韓克己要給曹鳳蘭買盆月季花。

她曾說過，特別喜歡一盆月季花。如果擺上窗臺，那可真是美好的風(fēng)景啊……曹鳳蘭仰起頭，微閉雙目，憧憬著一盆鮮艷奪目的月季花在窗臺綻放。那一幕讓韓克己十分難忘，只好屁顛屁顛地要去替她實現(xiàn)。

走到半路，又折到書店去了。他突然明白過來，才春二月，沒地兒去買花。

進書店，他只瀏覽古詩詞。從大學(xué)時養(yǎng)成了這種閱讀愛好，也曾立志，利用十年時間讀完全唐詩。但沒想到，根本買不到更多的唐人詩集。如果在他的母校北大圖書館可能會借到《全唐詩》，可在固城這樣的小城市，他須一本本地搜集，一本本地購買，甚至買都買不到。他想，買一本唐人詩集，或唐人詩選，與買一盆月季花差不多，是很難辦到的事。

這是1971年早春的一個星期日，天不光亮。

他從書店出來，拐進學(xué)府胡同，也就到了固城日報那一方天地。學(xué)府胡同起先叫作帥府胡同，似有前清的大帥居住過，取名帥府胡同以志紀(jì)念?！拔母铩遍_始破四舊，改成學(xué)府胡同。因為這塊天地容納了固城日報和本城大學(xué)的兩個文科系，所以更適合學(xué)府胡同的名稱。

這些跟韓克己有什么扯淡的關(guān)系嗎？幾乎沒有。唯一的，是每當(dāng)他拐進學(xué)府胡同，心都往下一沉，像是犯了病。說實在的，他不想回到單位，也不愿意走入單身宿舍。只要走到這個街區(qū)，就會想到對他不利的歹毒家伙們。一個是報社總編李振海，一個是他的老鄉(xiāng)、同事曹子高。他曾在曹子高面前說了幾句不想再繼續(xù)革命的話，要當(dāng)一個逍遙派，就在報社領(lǐng)導(dǎo)參加的部門攻心會上受到了批判，還被內(nèi)定為可以教育好的“落后分子”。雖然沒有戴帽，但他覺得已經(jīng)扣上了一個黑鐵大鍋，遮蔽了天光。如此一來，他更喜歡每天鉆到唐詩里去逃避，恨不得把自己變成一個唐朝人，走在唐朝的大街小巷。

聊以自慰的是，在十分悲觀的日子里，他遇到了中學(xué)失散的女同學(xué)曹鳳蘭。她是地區(qū)京劇團的青年演員，臺柱子，對革命樣板戲情有獨鐘，主要飾演《紅燈記》里面的李鐵梅，《智取威虎山》中的小常寶等角色。因曹鳳蘭排練刻苦，飾演認(rèn)真，冬三九不怕寒，夏三伏不畏暑，已成為地區(qū)京劇團的青年標(biāo)兵。她又能擠出時間學(xué)毛選，放下身段練紅心，大風(fēng)大浪不回頭，革命意志堅如鋼。自打韓克己與她相遇，便被她的革命精神、先進事跡所鼓舞，對她佩服有加。只要有機會，韓克己就會向她表白欽佩之情。但自己被報社內(nèi)定為落后分子的情況，他一絲一毫也不敢透露給她，生怕她從此瞧不起自己。

此時的韓克己完全忘記了自小在曹鳳蘭面前的自卑，因為眼下政治上的自卑，壓過了生理上的自卑。

中學(xué)時的韓克己不再長高，準(zhǔn)確說只長頭不長身子，他變成了一個大頭。聰明無比，卻矮人三分。曹鳳蘭自小身材高挑，甚至比他還高出一個頭。他心里對曹鳳蘭雖大有好感，卻只能遠(yuǎn)遠(yuǎn)觀望，不敢近前接觸。倒是那個不要臉的曹子高，總是對曹鳳蘭糾纏不已。韓克己心里跟明鏡似的，再怎么著也輪不到他。因為曹子高與曹鳳蘭是本家，還沒出五服。

那時的韓克己堅定地認(rèn)為，只有考上大學(xué)，才有資格接近曹鳳蘭。如果真的考上大學(xué)，人各他鄉(xiāng)，也未必再遇到曹鳳蘭。然而，還沒等他考上大學(xué)，曹鳳蘭先被縣京劇團選走了。誰知道，幾年之后，她又調(diào)入地區(qū)京劇團。當(dāng)韓克己1970年北大畢業(yè)分配到固城日報工作之后，才有機會接觸到曹鳳蘭。

還要感謝那年的“五一”勞動節(jié)。他跟隨全地區(qū)的勞動模范采訪，走進地招禮堂觀看革命現(xiàn)代京劇《紅燈記》，節(jié)目單上的演員名字，讓他大為驚喜。天哪，這難道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么？整臺戲他都沒看進去，好在《紅燈記》都快倒背如流了，不看也罷。當(dāng)晚，他滿心思都是曹鳳蘭中學(xué)時代的印象……

兩個人慢慢走在去縣一中的路上，大雪紛飛，幾乎看不到路。沒有路的時候，仿佛整個原野都是路。放眼望去，一條壟一條壟的，壟上的雪就高起來，雪下是麥田……

你聽見狗叫了嗎？曹鳳蘭問。

沒有。我不能聽到狗叫，你是知道的。韓克己回答道。

為什么？

這都忘了？我是屬貓的嘛。

曹鳳蘭的笑聲，她捏起雪團的追打聲，韓克己的奔跑與告饒……

韓克己記憶力非常好。他記得那是和曹鳳蘭最親近的一次接觸。知道曹鳳蘭是屬鼠的，才說自己是屬貓的。不久后的曹鳳蘭就去縣京劇團了。他忙于考大學(xué)，也顧不上她了。

看戲回來，他失眠了。經(jīng)過一夜的思想斗爭，他決定去劇團找她。

2

曹鳳蘭在地區(qū)京劇團確實是青年標(biāo)兵，但她沒想到韓克己會在固城日報上報道她。這樣一來，她可出了大名。當(dāng)然感激韓克己了。沒承想，自打她上報后，那個陰陽怪氣的本家曹子高卻有了意見。不是說她不能上報，而是他認(rèn)為，如果上報，也輪不到韓克己來寫，怎么說，他們也還是本家，一筆寫不出兩個曹來。盡管曹鳳蘭對他解釋說，正因為他們是本家，才不好寫，不如外人寫來好。你想啊，哪有堂兄寫堂妹的？傳出去不好聽，還以為我這個標(biāo)兵典型是假的，上報紙也是走后門呢?？刹茏痈呔褪茄什幌逻@口氣。他以為又讓韓克己出了風(fēng)頭。曹子高于是對曹鳳蘭說，你可不能上韓克己的當(dāng)，為兄我先把話說前頭，即便是咱沒人要了，嫁不出去出家當(dāng)尼姑，也不能嫁給韓克己。你當(dāng)我看不出他撅什么尾巴拉什么糞？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韓克己是別有用心的。堂哥的話把曹鳳蘭給惹惱了，讓他滾蛋。哪有這么說話的？誰嫁不出去了？誰又去當(dāng)尼姑了？這太不像人話了，還堂哥呢，快滾吧，以后不想再見到你。曹子高弄得很尷尬。他紅著臉，一臉假笑地賠禮道歉。說，哥這話雖然不好聽，但話糙理不糙，妹子你要提高警惕呀，不要上了那個落后分子韓克己的當(dāng)啊。

你說什么？誰是落后分子？

曹子高原原本本地把韓克己被打成落后分子的過程說了一遍。原來是他想當(dāng)逍遙派，對革命袒露出厭惡情緒，多虧被他及時發(fā)現(xiàn)，上報組織，報社一番攻心會之后，韓克己被定為可以教育好的落后分子。

曹鳳蘭聞此心里很難過。一方面對他這個心狠手辣的堂哥不理解，也不能說恨他，也不能說討厭他，但她覺得他這副德性，讓她掃興。另一方面，對韓克己既同情又惱恨，他怎能變成落后分子呢？照說，他們在一個村里，都是貧下中農(nóng)出身，根紅苗壯，怎么進城后兩個人都變了呢？更何況，韓克己是北大畢業(yè)，見過北京的大世面，在“文化大革命”的旋渦中撲騰過的，回到固城為何就要當(dāng)半截革命派？曹鳳蘭也有些失望。

當(dāng)曹鳳蘭見到韓克己的時候，她也不好問底細(xì)，只好裝著不知道他的情況。但說實話，曹鳳蘭還是在乎一個人的革命態(tài)度的。她想找機會鼓勵鼓勵韓克己，讓他盡早放下包袱，改造思想，積極投身到革命洪流中來，成為她真正的革命戰(zhàn)友和老鄉(xiāng)。然而，她畢竟是一個女兒家，她不光有革命理想，也愛美。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喜歡一盆月季花的愿望。韓克己聞聽之后，非常認(rèn)真地表白說，他要給她買一盆月季花。實在不行，他給她偷一盆。因為報社大院里就有幾盆月季花。這話一出口，就把曹鳳蘭給嚇住了，力勸韓克己不要做傻事，她寧可不要任何花，也不同意讓他去偷一盆。她差點提醒他目前還是落后分子，如果偷花暴露了，那么他還要錯上加錯，豈不是她在犯罪嗎？

3

當(dāng)曹子高揣摩到韓克己在追求曹鳳蘭之后，這問題就嚴(yán)重了。他認(rèn)為韓克己不僅是個落后分子，而且職業(yè)道德還出了問題。他竟然追求他的報道對象，這完全有失職業(yè)水準(zhǔn)，這是報社紀(jì)律所不允許的。這回又讓他抓住了，又可以置韓克己于死地了。

曹鳳蘭為此向曹子高求情，曹子高還不依不饒。最終，曹鳳蘭翻臉罵了他，如果他膽敢借此為由再整韓克己的話，她從此就不認(rèn)這個本家。各走各的橋，各走各的路。面對她如此激動的情緒，曹子高有點沒轍了，他答應(yīng)堂妹先放韓克己一碼，看他的態(tài)度，也看她的態(tài)度。曹子高的意思很明顯，不能讓他們結(jié)為夫妻，如果韓克己收手，或者曹鳳蘭放手，他就不再追究韓克己敗壞職業(yè)道德的罪過。

這讓曹鳳蘭陷入兩難境地。

說實話，她對韓克己是有好感的。她的心思她自己明白，自己沒上什么學(xué)，雖然進了劇團，但自知沒什么知識，還是喜歡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的。而韓克己她又是知根知底的。除了個頭矮些，頭大倒也不是什么顯眼的缺陷，雖然崇尚知識與革命觀念不符?，F(xiàn)在講究的是知識越多越反動，知識分子都是臭老九。她明白，自己打心里還是覺得上大學(xué)、有知識比沒知識好。就拿他們村來說吧，整個村不就韓家出了一個大學(xué)生嗎？當(dāng)時韓克己考上大學(xué)時，整個村的轟動她至今記憶猶新，鄉(xiāng)親們誰不蹺大拇指啊。盡管曹鳳蘭進了劇團，與韓克己七八年沒見，但她心里對他的佩服之情從未減弱。只不過，他們再見面時，她有些說不出口。假如韓克己不挑明對自己的好感，她幾乎沒有勇氣先表示什么。而今，她發(fā)現(xiàn)，韓克己也不好挑明，只不過是有些獻殷勤。她是看得出來的，也感覺得到。他采訪自己，上了報，不能不說有他私下里的目的，雖然自己也有上報的資格。還說呢，曹子高這個馬后炮，若不是韓克己報道了自己，他八輩子也想不起來。人家寫了，他又吃勁了。算什么東西，若不是個堂哥，她一輩子也不再理他。

她開始可憐韓克己了。怎么就被打成了落后分子？可落后分子為什么要報道她這個先進的標(biāo)兵？她想問問清楚。

那天說了喜歡月季花之后，她還真問了韓克己的動機。這差不多快被她挑明了。

沒想到韓克己說，他報道一些先進人物，青年標(biāo)兵、勞動模范、學(xué)毛選積極分子，就是在逐步摘掉自己落后分子的帽子。因為，這些好人好事，才會對自己真正地起到教育作用，而不是成天把自己的思想先進掛在嘴邊兒，像曹子高那樣的，其實是假先進。因為，真正的先進都不說自己如何如何先進，都是實實在在起帶頭作用的人。與這些人相比，曹子高肯定是別有用心的壞人。

一席話說得在情在理。她覺得韓克己是個實實在在的人。雖然眼前是個落后分子，但以后會改造好的。只要人實在，比什么不好呢。曹鳳蘭私下里動了這些心念，感到甜甜的。她不由得唱起了《紅燈記》里李鐵梅的唱段：我家的表哥（叔），說（數(shù)）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不是親眷不相認(rèn)，可他比親眷還要親……

她有意改了歌詞，似乎是專為韓克己唱的。

4

韓克己覺得，大丈夫一言既出，就要兌現(xiàn)。他非要買一盆月季花送給曹鳳蘭不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卻買不到。他也知道，如果在自己這樣的處境上，又在革命的年代里，大張旗鼓地嚷嚷著要買一盆月季花，弄不好又被說成是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或者給扣上崇尚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的大帽子。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在報社辦公室里，基本上沒有養(yǎng)花的，即便那些老編輯、老記者，出身好的，不多言多語的，他們辦公桌上偶爾會養(yǎng)一盆綠色植物，你猜是什么？也絕不是什么鮮艷奪目的花，而是仙人球、仙人掌之類的。這已經(jīng)算是很有勇氣、有生活追求的了。因為是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仙人掌類的植物，也沒有人拿這種東西上綱上線。當(dāng)然，這也分是誰，如果落后分子韓克己養(yǎng)了，恐怕也會讓曹子高說三道四。有時候，韓克己心里真是不服，他敢向毛主席保證，他一點也不崇尚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只不過，為了向他的對象獻點殷勤，送她一盆花，有什么出格的嗎？莫非他非要把村里的莊稼，比如說高粱、玉米、棉花、花生，或者小麥栽上一盆，養(yǎng)在辦公室里，這就是有無產(chǎn)階級本分了嗎？但這些念頭，他不敢多想，因為，這屬于私字一閃念，挑明了是應(yīng)當(dāng)受批判的。

可韓克己還是想去買一盆月季花。

為了弄到這盆月季花，他迷迷糊糊地在報社后院，圍著角落里那幾盆半死不活的月季花轉(zhuǎn)了好幾天。他并不是想偷它們。似乎跟熟悉生活似的，對這幾盆還處在冬眠未醒、禿枝敗葉的月季有好感。他還想去學(xué)府胡同，一個院一個院地踅摸踅摸，看誰家有月季花，能不能賣給他一盆。沒想到，每天在胡同里探頭探腦，卻被革命群眾揭發(fā)了，引起街道革委會主任戴大媽的重視。她有天在胡同里堵住了韓克己，把他請到了革委會，很客氣地問他在踅摸什么？因為他們都是出門進門相見的熟人了，韓克己就如實招來。把他想買一盆月季花的想法說了出來。戴大媽聞聽直搖頭，說你這是不合時宜的想法?，F(xiàn)在，革命群眾覺悟這么高，誰會養(yǎng)花呢？戴大媽也不客氣，問他買花有何用途。韓克己紅了臉，支支吾吾地不好說了。因為他不想暴露是為了巴結(jié)戀愛對象才想買花的。戴大媽也不好再問，把他們之間的誤會說開了，兩人笑了一會子。戴大媽說，這案算是破了啊，還真以為你是哪來的階級敵人呢。

可韓克己發(fā)愁啊。這去哪里買一盆花呢？

為此，他去過人民公園，去過北郊的苗圃，他們都說不賣給個人。公園里的花雖然也半死不活，可還冠冕堂皇地說是為人民服務(wù)的，而人民也不怎么去欣賞啊。北郊的苗圃呢，就直白地說，那些花都是供各級革委會的，每當(dāng)有什么慶祝活動，擺擺氣氛的。比如幾個大型的節(jié)日，什么五一、七一、八一、十一等等，來營造些歡樂的氛圍。苗圃的工人們說，苗圃的花從來沒有賣給私人的先例。即便是在苗圃工作的工人，也沒有一個把花擺在自己家里去的，那樣，發(fā)現(xiàn)了會遭批判的。他們不僅遵守紀(jì)律、遵守職業(yè)道德，還要遵從革命意志。他們要做到，在花木面前，看花不是花，那是革命的草。那些花他們不能意識到它們有多美，而是把它們不妨說成再平常不過的東西。舉例說，就像大田里的莊稼。工人師傅說，他們在那里，不僅要會栽培，還要鍛煉革命的眼力。說白了，就是花非花，草非草，革命意志不動搖。不然就會滑到資產(chǎn)階級陣營里去。

這倒讓韓克己沒料到。就像他們在報社，不能偷拿報紙回家一樣。更不敢把多余的報紙偷出去賣給廢品站換錢。原來行行都是這樣啊。韓克己有些灰心了。他到哪兒去弄一盆花，送給曹鳳蘭，讓她心里美一美呢？韓克己認(rèn)為，曹鳳蘭是可以擁有一盆花的，因為她是一名革命演員。她與別人不一樣。她有高尚的革命情懷，她為我們貢獻了青春，使我們的革命舞臺有了生氣，讓多少革命觀眾受到了教育。難道她就不能有一盆花來陪伴嗎？

想到此處，韓克己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他決定偷報社的一盆月季花，送給他心儀的對象曹鳳蘭。但是，自己不能決定這么大的事。因為，他畢竟還是一名落后分子，如果偷花行為被人發(fā)現(xiàn)，比如說，被死磕他的曹子高發(fā)現(xiàn)，那就完蛋了，就會罪加一等，帽子上再加一頂。不僅是政治上落后，在人生的路上還不檢點，成了小偷小摸之流?？峙滤麑⒃趫笊绫惶ど弦蝗f只腳，將永世不得翻身，成為遺臭萬年的大壞蛋了。所以，他又退縮了。

這可真讓他犯難。

最終他還是堅持不住了，在曹鳳蘭面前，坦白了自己的矛盾心理，以乞求她的原諒。因為，他實在是沒辦法給她買到一盆月季花。他承認(rèn)說，想到過去偷。曹鳳蘭對他的實實在在感到非常滿意。她說，你怎么這樣傻？我不過是說說罷了。你還當(dāng)真了？要偷用得著你去偷嗎？我們劇團院里就有幾盆月季花呀？我自己偷就行了嘛。但是，我們不是那樣的人。李鐵梅說得好，做人要做這樣的人。是怎樣的人？曹鳳蘭理解，就是毛主席說的，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一個不偷不搶的人。

韓克己激動地握住了她的手，曹鳳蘭趁勢倒在他的懷里。

曹鳳蘭說，韓哥，你雖然沒有給我買到花，但你的為人通過了我的考驗……

韓克己壞壞地問，什么考驗？

曹鳳蘭羞紅了臉說：人家心里有你嘛……

韓克己想摟抱她，但曹鳳蘭卻摟抱住了他。她還說，你個頭兒小，我更喜歡摟你……

韓克己本來很白的臉，像被桃花映紅了。

他不干，他說，革命的綱常不能亂，我個頭再小，也得我摟你，我是男人。

兩個人正在卿卿我我，突然傳來打門的聲音。

鳳蘭妹子，鳳蘭妹子在屋嗎？

是曹子高的聲音。

兩個人有點手腳慌亂，甚至韓克己都想躲到曹鳳蘭床底下去?？僧?dāng)他看到曹鳳蘭眼神里那種無助與慌亂，擊痛了自己的心。突然間，他有一種怒氣直沖腦門子，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猛然從心底升起來。他不顧曹鳳蘭的阻攔，兩步跨到門前，把門打開。反而讓端著一盆塑料月季花的曹子高非常尷尬，愣在了門口，結(jié)結(jié)巴巴地不知說什么好。韓克己小臉通紅，一副小公雞要掐架的架勢，把手一揮，進來呀，你沒想到我在這里吧？我們還插著門！進來呀，你客氣什么？曹鳳蘭趕緊跑過來攔住憤怒的韓克己，盡地主之誼，請她的堂哥進屋來，并且笑笑說，喲！我哥知道我喜歡一盆月季花，給我送花來了?？爝M來……

韓克己斜了一眼曹子高手中的花，不屑地說，一盆塑料花有什么了不起？曹鳳蘭要的是一盆真正的月季花。

很快，曹子高盡量把控住自己的錯愕之感，恢復(fù)了平靜。當(dāng)他聽到韓克己不屑的口氣時，視為一種向他的挑釁行為。馬上，他臉上現(xiàn)出了陰損與盛氣凌人的神色來。塑料花你去弄一盆我看看？啊，我妹子寧可要革命的塑料花，也不會要你資產(chǎn)階級的月季花！韓克己此時正火冒三丈高呢，哪里讓他？平時的怯懦一掃而空。他說，請你把話說清楚，誰是資產(chǎn)階級？曹子高說，不是你是誰呀？你不是落后分子嗎？落后分子就等于資產(chǎn)階級。你聽說過無產(chǎn)階級有落后分子嗎？

韓克己冷笑著說，曹子高，請你聽好，你不能把我的容忍當(dāng)作軟弱，把我的明理當(dāng)作落后。你我自小同學(xué)，我是什么出身你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你也不是不明白。我今天就把話給你挑明了吧，自從我考上了大學(xué)那天起，你就開始不舒服了，再往深里說，你就開始嫉恨我了。我躲你遠(yuǎn)一點兒，也就罷了。誰承想我又分配到了報社，咱倆成了同事，你就更不舒服了。是不是？你承認(rèn)也好，不承認(rèn)也罷，就是這么回事。你就是怕我比你強，所以，你先下手為強，處處與我作對。你在借機整人，你在害我，你知道嗎？你這是缺德行為！你知道嗎？你會為你的祖上、那些老實巴交的鄉(xiāng)親抹黑的，你缺德，早晚要付出代價的……

曹子高更不示弱，想辯解。但韓克己不給他機會，大笑一聲，幾乎是吼叫著說道：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然后，甩門而去。

曹子高指著他的背影恨恨地說，反革命，反革命，反了……這是……

曹鳳蘭狠狠地瞪了曹子高一眼，奪門追了出去，只聽她喊著：克己、克己、韓克己——你回來……

作者簡介：

齊乙霽，男，原名齊霽，曾用筆名燕趙齊霽，1962年生。出版長篇小說《南方·嗨》等，曾在香港《城市文藝》、深圳《特區(qū)文學(xué)》、銀川《黃河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界》發(fā)表小說。河北保定人，現(xiàn)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