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中追求自由的“妖魔”形象與天地自然

吳培培

莊子《逍遙游》篇講“上下與天地同游”?！吧舷隆币馕吨綍r空的自由度，“與天地同游”則說明了自由的本質(zhì)?！芭c天地同”，即是天地一體。因而，莊子所謂“自由”，在本質(zhì)上看就是天地自然?！段饔斡洝匪从车囊粋€重要主題，就是人類對于自由的追求。由此，我們把對于天地自然地贊美和描繪看做《西游記》與莊子“逍遙游”之間隱含的聯(lián)系之一，并以《西游記》中追求自由的“妖魔”形象為例來闡釋“自由的本質(zhì)是天地自然”這一論點。

“人歸于天，反其真；天方，便是讓人回到自然長性，長性就是真，就是自然，就是本然，也就是聽天放，含有自由的意味?；氐教欤遣攀欠?，才是自由。于是，莊子將天看做最高的真，也看做最高的善和最高的美?！雹賹O悟空自稱“歷代馳名第一妖”。他本是心猿，喜歡攀援騰挪，要收其心，則要在“五行山”下定心猿。在他經(jīng)過人生大起大落、認真反思、愿意成就西天取經(jīng)大業(yè)之后，又被放出，使得他能夠重歸自然，回歸本性。在西天取經(jīng)路上，悟空一面享受著他的自由，一面也明心見性，生出本然真心。一心一意，西天取經(jīng)，最終成佛，便又是回到了天，回到了極樂虛空世界，也就是莊子所謂“神人”、“至人”所進入的那種幻境。莊子的天和《西游記》中的西方極樂世界是一樣的，都是最高的真，最高的善，最高的美。

在這放心、收心、放心、回歸的過程中，我們一面感嘆取經(jīng)修行之路的艱難，一面也真切地體會到“天”的境界本就是自然的境界。追求西方極樂之“天”的過程，就是追求“自然”的過程，而在本質(zhì)上就是追求“自由”的過程。《西游記》中俯拾皆是、訴說不盡、描述不盡的自然美景，就是作者苦心孤詣要給我們展示的自由世界。

首先，小說常常流露出作者對自然美的欣賞，每一回都有景物的描寫。自然美的描寫與全書明快活潑的語言風(fēng)格相一致，也與悟空無拘無束、愛好天然的思想性格相映襯。小說展示了一個個世外桃源，就連妖怪們的洞府美景都是十分令人向往的，如第八十二回中，作者用高雅的賦體韻文，細致而完整地描述了老鼠精洞府后花園內(nèi)絕妙景物和景色，可以說是小說中描述得最美麗的景象之一。

“縈回曲徑，紛紛盡點蒼苔；窈窕綺窗，處處暗籠繡箔。微風(fēng)初動，輕飄飄展開蜀錦吳綾；細雨才收，嬌滴滴露出冰肌玉質(zhì)。日灼鮮杏，紅如仙子曬霓裳；月映芭蕉，青似太真搖羽扇。粉墻四面，萬株楊柳囀黃鸝；閑館周圍，滿院海棠飛粉蝶。更看那凝香閣、青蛾閣、解酲閣、相思閣，層層卷映，朱簾上，鉤控蝦須；又見那養(yǎng)酸亭、披素亭、畫眉亭、四雨亭、個個崢嶸，華扁上，字書鳥篆?？茨窃→Q池、洗觴池、怡月池、濯纓池，青萍綠藻耀金鱗；又有墨花軒、異箱軒、適趣軒、慕云軒，玉斗瓊卮浮綠蟻。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鸚落石、錦川石，青青栽著虎須蒲。軒閣東西，有木假山、翠屏山、嘯風(fēng)山、玉芝山，處處叢生鳳尾竹。荼縻架、薔薇架，近著秋千架，渾如錦帳羅幃。松柏亭、辛夷亭，對著木香亭，卻似碧城繡幕。芍藥欄，牡丹叢，朱朱紫紫斗秾華；夜合臺，茉藜檻，歲歲年年生嫵媚。涓涓滴露紫含笑，堪畫堪描，艷艷燒空紅拂桑，宜題宜賦。論景致，休夸閬苑蓬萊；較芳菲，不數(shù)姚黃魏紫。若到三春閑斗草，園中只少玉瓊花?！雹谶@真是賞不盡的良辰美景，看不盡的奇葩異卉。

妖怪們來到人間，都要為自己建造一個美麗奢華洞府，這些美麗的洞府在作者的詩化渲染下，顯得別有韻味。妖魔們?yōu)樽约涸谌碎g建造家園，都是潛意識中對自由向往的體現(xiàn)。然而，我們略感痛心的是，妖魔的美麗洞府最終都被代表正義的悟空等人破壞燒毀了。因為這些妖魔對自由的追求是不理性的，他們嗜血成性，無惡不作，殘害無辜平民，最終都以自己和家園的毀滅告終。它們破壞了人類的自由，而必然會以失去自己的自由為代價。

取經(jīng)路上所到的國家之美景也讓人流連忘返，居住在這美麗家園的人們都過著自然閑適的生活?？善醒ё鞴?，破壞了人們自由幸福的生活。而作為正義化身的悟空總需要幫助這些國家及其人民擺脫困境，重獲自由。取經(jīng)的過程是伴隨著師徒四眾的對天下蒼生救苦救難的過程而展開的，這深化了西天取經(jīng)的意義，展現(xiàn)了儒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追求。

小說中展現(xiàn)的對于自由的追求，隨處可見。幾乎所有的妖魔都渴望永世長生，他們對于生存有一種強烈的欲望。因此，妖魔們無不把唐僧當(dāng)做最大的捕獲對象。而“即便是最得意的神仙們，他們力量的標志也無非是擁有長生不老和置人于死地的魔術(shù)”。③除了地上的妖魔們，天上的怪物像大鵬鳥、犀牛精、黑熊怪、黃獅精等等無不是厭惡天庭禁欲和奴役的生活的?！皩τ谘謧兌?，當(dāng)他們面臨的唯一選擇是生命的滅亡，或者萬年奮斗付諸東流而不得不勉強屈服時，天庭是一個沒有歡樂的地方。它的政府像地球上任何一個政府一樣專制，同時有著人類所構(gòu)想不出的專橫殘忍?！雹芩匝儗τ谧杂傻淖非笫潜厝坏摹ｋm然他們代表了惡，或者說人心中兇惡、丑陋的一面，但是，對于自由的追求則是宇宙間生命體的天性。妖魔們?yōu)樽约航M建的家園使他們暫時擺脫了作為神仙的奴仆的身份，可以肆無忌憚地吃喝玩樂，或娶妻生子，享受天倫之樂；或結(jié)交朋友，切磋武藝，炫耀寶物，以求共樂。妖魔們隱居在世外桃源，游戲人間。

小說在妖魔形象的描繪上，最令人難以忘懷的是這些妖魔形象的差異性和獨特的本領(lǐng)。作者特別善于通過動、植物的自然屬性來突出各個妖精之間的差異。如：蜘蛛精肚臍里能放絲；老鼠精不但喜歡偷吃燈油，還非常會打地洞，有個無底洞府，洞內(nèi)周圍有三百余里，巢穴甚多，讓孫悟空都摸不著頭腦；蝎子精會放“倒馬毒”，連佛祖的手都被蜇過，疼痛難忍……作者因物賦形、以形會意，塑造了眾多獨具特色的妖魔形象，形態(tài)各異而又形神兼?zhèn)?。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有意安排的具有獨特各異形態(tài)的妖魔們，本來就是順應(yīng)自然天地而讓生命自然生長的形象；而妖魔們在行為上原始野蠻的特征，則是他們不受拘束、任憑心性而為、追求自由本質(zhì)的表現(xiàn)。

我們還不得不提及那些天真爛漫的小妖們，何以他們都被刻畫得如此饒有情趣？悟空西行歷險，不僅僅要與那些妖魔大王相對抗，還常常要與傳令跑腿的小妖們周旋。小妖的戲因在小說中占了相當(dāng)?shù)钠?，并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第七十四中，悟空變成一個小妖與獅駝洞的巡山小妖的對話：

“那小妖回頭道：“你是哪里來的？”行者笑道：“好人呀！一家人也不認得！”小妖道：“我家沒你呀。”行者道：“怎的沒我？你認認看。”小妖道：“面生，認不得，認不得！”行者道：“可知道面生，我是燒火的，你會得我少?！毙⊙龘u頭道：“沒有，沒有！我洞里就是燒火的那些兄弟，也沒有這個嘴尖的?！毙姓甙迪氲溃骸斑@個嘴好的變尖了些了。”即低頭，把手侮著嘴揉一揉道：“我的嘴不尖啊?！闭?zhèn)€就不尖了。那小妖道：“你剛才是個尖嘴，怎么揉一揉就不尖了？疑惑人子！大不好認！不是我一家的，少會少會，可疑可疑！我那大王家法甚嚴，燒火的只管燒火，巡山的只管巡山，終不然教你燒火，又教你來巡山？”行者口乖，就趁過來道：“你不知道，大王見我燒得火好，就升我來巡山?！雹?/p>

這小妖居然會說“我家沒你呀”這孩童般的語言，讓人感到這小妖就像一個被人哄騙的小孩那樣可愛。又說：“你剛才是個尖嘴，怎么揉一揉就不尖了？疑惑人子！大不好認！不是我一家的，少會少會，可疑可疑！”可見，小妖們又有些成人式的防備之心，可還是顯得很不成熟，被悟空弄得糊里糊涂，無法辨認真假，卻還要顯示出一種嚴肅的態(tài)度，實在是詼諧有趣。小妖們的語言往往很天真，動作也常常顯得十分可愛，這表明他們在思想上也是很幼稚的，小妖們的天真爛漫如同一群快樂的兒童。小妖們代表了人類的童年時期，處于嬰孩童年階段的孩童，無論在思想上還是行為上都是人生最自由的時期。而嬰孩們與生俱來的童心則是人能夠獲取自由的最重要途徑。因為有童心，就是有真心，有真心就是有順應(yīng)天地自然發(fā)展規(guī)律的原初之心，順應(yīng)天地自然（天地也指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則能擺脫對欲望地過度追求和世俗觀念的禁錮，因而也就獲得了真正意義上的自由?！段饔斡洝分械男⊙蜗箅[含了作者對童心和自由的向往之情。

自由的本質(zhì)是天地自然，而自由的另一種境界則是 “法天貴真”，只有在順應(yīng)天地自然發(fā)展的規(guī)律之下，保持一顆恒久的童心、真心，方能摒棄煩惱、多疑、多慮之心而獲優(yōu)游、自由之心。

注釋

①王凱.逍遙游——莊子美學(xué)的現(xiàn)代闡釋[M].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3:4.

② (明)吳承恩.西游記[M].齊魯書社,2007:615.

③ 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導(dǎo)論[M].安徽文藝出版社,1988:135.

④ 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導(dǎo)論[M].安徽文藝出版社,1988:146.

⑤ (明)吳承恩.西游記[M].齊魯書社,2007:554.

[1]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導(dǎo)論[M].安徽文藝出版社,1988.

[2]王凱.逍遙游——莊子美學(xué)的現(xiàn)代闡釋[M].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3.

[3](明)吳承恩.西游記[M].齊魯書社,2007.

[4]李安綱.李安綱批評西游記[M].中國社會出版社,2004.

[5]林庚.《西游記》漫畫[M].北京出版社,2011.

[6]李卓吾.李卓吾先生評點《西游記》[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

[7]蘇興.《西游記》及明清小說研究[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8]王新建.《西游記》主旨研究[M].陜西人民出版社,2003.

[9]張國鳳.話說西游[M].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

[10]蘇涵.民族心靈幻象:中國小說審美理想[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

[11]梅新林,崔小敬.20世紀《西游記》研究(上、下)[M].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9.

[12]劉蔭柏.西游記研究資料 [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13]朱一玄,劉毓忱.《西游記》資料匯編[M].中州書畫社,1983.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