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燕
論賽珍珠《大地》中王龍的負疚感
黃 燕
賽珍珠《大地》中主人公王龍自納妓女荷花為妾后,在發(fā)妻阿蘭面前常深感愧疚。其負疚感是源于中國封建傳統(tǒng)倫理和西方資本主義倫理,以及中國社會新舊倫理的沖突與交融,這使王龍的形象更加富于多面性與人性的深度。作者賽珍珠借此融合了中國的現(xiàn)實語境與西方的文化語境,塑造了一個理想的中國農(nóng)民形象。
賽珍珠 《大地》 王龍 負疚感 倫理
Author: Huang Yan
is a teacher at Hubei Polytechnic University(Huangshi 435000,China). Her research interest is European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Email:hy3799@126.com王龍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美國著名女作家賽珍珠代表作《大地》中的主人公。學界對其形象解讀,論述頗多,多將其視為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民的代表,注意到其性格中既有勤勞善良、節(jié)儉樸實、正直孝順、堅韌不屈的一面,同時也具有封建迷信、膽小自私、落后愚昧的一面,特別是當他成為地主后,表現(xiàn)出的好色、墮落的劣根性多被人詬病。但小說后半部中有一個情節(jié),即自王龍納妓女荷花為妾后,對發(fā)妻阿蘭一直懷有較為強烈的負疚感,少有學者關(guān)注。筆者通過細讀文本,試圖從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視角對王龍的負疚感作新的解讀。通過分析王龍負疚感的成因,探討作者賽珍珠在這部具有代表性的中國題材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創(chuàng)作傾向和審美理想,從而進一步加深我們對作品的深入理解。
《大地》是以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中國的農(nóng)民生活為歷史背景創(chuàng)作的,主要圍繞主人公王龍一家的經(jīng)歷和遭遇展開。小說開始時,王龍是個貧苦的農(nóng)民,從地主黃家領(lǐng)回一個相貌丑陋的女傭阿蘭為妻。那時他對阿蘭是滿意的,因為阿蘭符合王龍當時只要求妻子“不是麻子臉和豁嘴唇”的擇偶標準。阿蘭作為王龍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沉默寡言、勤勞能干,從嫁給王龍那天起就開始為他操持家務(wù)、伺候老人、生兒育女,因為阿蘭的到來,王龍家的“三間屋子都搞得干干凈凈,差不多有了生氣。老人的咳嗽也漸漸見好”(23)了。賢惠勤勞的阿蘭不僅將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還和丈夫王龍一起下地干活,甚至每次在臨產(chǎn)前還在地里勞動,回家先為家人做好飯后才獨自一人進屋生孩子。而生完孩子后第二天,又像平常一樣起來為家人做飯。按王龍自己的話說,像阿蘭這樣一個“多年來一直像狗一樣忠心地跟著他的女人”的確“一般是找不到的”。在阿蘭無條件的奉獻下,夫妻倆齊心協(xié)力,靠著辛勤勞作和機緣(搶大戶),家境逐漸富裕了起來,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地主??梢哉f,王龍能從貧苦的農(nóng)民轉(zhuǎn)變成富有的地主,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妻子阿蘭無條件的付出與辛勤的勞動,“王龍從普通農(nóng)民發(fā)家致富的過程實則就是阿蘭默默奉獻自己生命的過程”(姚君偉57)。沒有阿蘭的付出,王龍實現(xiàn)不了他的“兒子夢和土地夢”。但很快在生活富足后,王龍也擺脫不了飽暖思淫欲的劣根性,先后納妓女荷花和婢女梨花為妾,開始過上了享樂的生活。
在《大地》中王龍開始嫌棄結(jié)發(fā)妻子阿蘭是在其發(fā)家成為地主后的第七年。當時的王龍已有大量土地和家產(chǎn),“開始對錢滿不在乎了,而且開始想干些什么事來享受一下他的男子漢的生活”(136)。此時的他面對嚴重的水災(zāi)也不著急,而是跑到城里的茶館喝茶、嫖妓,因而結(jié)識了來自蘇州的嬌小美貌的妓女荷花,并且瘋狂地迷戀上她。他開始對結(jié)發(fā)妻子阿蘭亂發(fā)脾氣、百般挑剔,甚至殘忍地搶走阿蘭僅有的兩顆珍珠去討好荷花。這是阿蘭在南方城市里,憑自己在大戶人家生活多年的經(jīng)驗,從一個富戶家的墻壁里找到,并鼓起勇氣向王龍乞求得以留下的。這兩顆不起眼的小小的珍珠不僅僅是阿蘭“勞作了一輩子唯一的報酬”,也給了同樣具有愛美天性的阿蘭一種心理慰藉和滿足。這時已經(jīng)是非常富有,什么都舍得給荷花買的王龍卻殘忍地把它們搶了去,阿蘭沒有反抗,只是含著淚水無聲地哭泣,此時她內(nèi)心的痛苦應(yīng)是無以復(fù)加的,因為丈夫王龍剝奪了她作為一個女人對美麗的一絲念想。在傳統(tǒng)封建禮教和道德規(guī)范的馴化下成長起來的阿蘭,默默忍受著丈夫王龍對她精神上的摧殘。直到一天早上王龍“對著阿蘭吼叫,說她有三天多不洗頭”時,阿蘭哭了起來,她“一邊嗚咽著,一邊再三重復(fù)著這句話:‘我給你生了兒子——我給你生了兒子——’(155)。此時的王龍“不再作,顯得有點坐立不安,一個人喃喃自語著。在她面前他感到慚愧,因而走開了,留下她一人”(173)。最終,王龍為荷花建起新庭院,并將她娶回家為妾后,整日陪著荷花吃喝、享受,而阿蘭一個人依舊像個普通農(nóng)婦一樣孤獨地下地勞作。
對丈夫王龍的殘忍和喜新厭舊,阿蘭沒有抱怨,當時的社會倫理規(guī)范也不允許她抱怨,但她仍以給全家人燒開水,只是偏偏不給荷花用的方式“做了消極的抵抗”。當伺候荷花的丫環(huán)向王龍告狀時,王龍“跑去訓斥阿蘭”,并怒不可遏地推搡著她,但只聽到阿蘭“簡短地說道:‘你還把我的兩顆珍珠給了她!’”(163)憤怒的王龍便垂下了手,無言以對,羞愧地走開了。在這一頗具諷刺意味的倫理場景與倫理沖突中,一貫沉默少語的阿蘭只用簡短的一句話便刺中了王龍不安和愧疚的心,也為自己爭取了一次小小的勝利,因為此后王龍只能讓荷花另起爐灶。此時的王龍在妻子阿蘭面前的愧疚感越來越強烈,甚至有時當阿蘭和他說話時,他也不敢正視阿蘭的眼睛,不敢和她說話。伴隨著時間的流逝和這種愧疚感的折磨,王龍和荷花的關(guān)系也逐漸冷淡了下來,但此時的阿蘭卻已病入膏肓?!叭暌詠?,阿蘭肚子大得一直像懷孕似的,然而她并沒有生育。盡管如此。她每天依然天一亮就起床,照常干活。”(191)王龍“看見她越來越消瘦,面色憔悴,皮膚蠟黃”(200),“望著她和她的身上奇怪的浮腫,他心里充滿了內(nèi)疚……由于無法擺脫他對她的這種負疚感,因此每當阿蘭給他端飯或在屋子四周走動的時候,他總是望著她”(200—201)。王龍的這種負疚感至阿蘭死前達到了最為強烈的程度。他用從未有過的和善態(tài)度對待她:“給她買特殊的食物”,坐在她的床邊,為她點起火盆,讓她取暖,當聽到阿蘭說——“這太浪費”時,視土地為生命的他竟然說只要能治好她的病,他寧愿把土地全部賣掉!此時的王龍儼然成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模范丈夫。阿蘭死后,王龍試圖通過給阿蘭安排隆重的葬禮以平復(fù)心中的愧疚感,但并未奏效。在阿蘭下葬的這天,他為自己曾殘忍地搶走阿蘭唯一僅有的兩顆珍珠而后悔不已。只可惜逝者已矣,阿蘭已聽不到他的懺悔了。
在作者筆下王龍生活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中國皖北農(nóng)村,此時中國廣袤的鄉(xiāng)村依然保留著傳統(tǒng)的中世紀農(nóng)耕生產(chǎn)方式和生活方式,依然維持著以儒家的倫理道德為核心的宗法制社會,賽珍珠在作品中也是為人物設(shè)置了這樣的一個歷史背景與倫理環(huán)境。儒家的“三綱五?!笔钱敃r中國社會處理各種人際關(guān)系的道德原則和準繩?!叭V”中的“夫為妻綱”即強調(diào)妻子對丈夫的絕對服從,而丈夫納妾是合法合理的,且按照“七出”之規(guī)定,妻子不可有任何不悅和怨言。賽珍珠在作品中曾借王龍嬸子的話明確地指出了當時社會男人們納妾的普遍性:“你不要以為,對任何男人來說,一個女人就夠了?!绻绣X,自己另外買了一個女人,把她帶到家里,你也犯不著生氣,因為所有的男人都是這樣的?!保?51)因而當王龍終有一日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地主,擁有了相當?shù)慕?jīng)濟和社會地位時,按照那個時代與社會所公認的倫理道德標準——儒家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去納妾也是非常正常和自然的。
賽珍珠在小說文本中,首先是將王龍放在了認可其納妾的中國的歷史現(xiàn)實背景和封建社會的倫理語境中,但同時賽珍珠作為一個美國人,又不自覺地用現(xiàn)代西方資本主義倫理觀念來觀照王龍的納妾行為,從而讓其產(chǎn)生對妻子阿蘭的負疚感。西方資本主義倫理以人道主義作為道德規(guī)范和倫理原則,“強調(diào)利己與利他、利己與利公相結(jié)合,強調(diào)自愛與仁愛的平衡”(羅國杰 6)。這種強調(diào)人和人之間的一種契約關(guān)系的倫理,和“自由、平等、民主”的政治理念,是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關(guān)系的準則。賽珍珠描述王龍納妾后對妻子的負疚感即是以西方現(xiàn)代資本社會的政治文化背景和倫理語境展開的。按照西方資本主義的倫理要求,王龍的納妾行為理應(yīng)受到譴責,且為法律所不允許,其對妻子的負疚感是作者賽珍珠基于資本主義的倫理要求,來評判半殖民半封建社會的中國農(nóng)民王龍的一種結(jié)果和道德要求。同時,賽珍珠還將西方尊重個體的地位、價值和尊嚴的個體本位思想賦予王龍,讓其不僅對妻子阿蘭懷有負疚感,還甚至會因阿蘭對他“只是感到害怕而毫不反抗”(135)而感到生氣。王龍的這一思想顯然不是一個中國封建社會農(nóng)民所固有的,而是源于作者賽珍珠基于自己本國文化的一種主觀構(gòu)想。由此,可以看出,賽珍珠在以自己的文化為參照,審視王龍這個“異國形象”時,雖結(jié)合了中國的歷史背景和現(xiàn)實語境,但也正如樂黛云先生所說:“不可能完全脫離自身的處境和文化框架?!币虼送觚埣仁侵袊F(xiàn)實語境和倫理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的人物,也是賽珍珠在“自我”文化的觀照下,按照西方資本主義倫理要求塑造的一個“他者”形象。
王龍的負疚感不僅僅是賽珍珠將其置于中國封建傳統(tǒng)倫理與西方資本主義倫理沖突中產(chǎn)生的,也是源于王龍自己所生活的時代。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中國處于一個劇烈動蕩和變革的時期,是一個新的思想與舊的習俗并存的年代。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打開了中國國門,西方的各種思想和學說迅速傳入中國,對中國傳統(tǒng)封建思想形成了強烈沖擊,中國傳統(tǒng)的家庭制度也逐步走向崩潰和瓦解。在這個政治紛亂、軍閥混戰(zhàn)、土匪橫行的時代,一個又一個新的革命不斷地在孕育。這是《大地》文本中所影射的王龍所經(jīng)歷的時代,也是賽珍珠在中國生活的歷史時期。各種新思想的傳播以及社會的變革和劇烈的動蕩,必然會引起人們某些思想觀念,包括倫理意識和觀念的轉(zhuǎn)變。這時,新的現(xiàn)代民主觀念與倫理意識和舊的封建等級觀念與倫理意識,以及倡導自由平等的新時代的道德理想和舊的儒家道德規(guī)范必然會共同存在,相互交織在一起,王龍就處在這樣一個新舊倫理的沖突與交融之中。王龍的形象實際上就是中國社會新舊倫理交融的感性顯現(xiàn)。
王龍在作品中出場時還是一個留著辮子的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自卑羞怯、猥瑣懦弱。結(jié)婚這天進城接妻子阿蘭過門,在城里“剃頭街”理發(fā)時,剃頭師傅說道:“(現(xiàn)在)時興的是剪掉辮子。”(10)此處即暗示了故事的背景是辛亥革命剛剛發(fā)生之后。當時只知固守著土地,滿腦子裝的是“土地和兒子”,不知革命為何物的王龍,回答要回去問過父親,才能決定是否能剪掉辮子。和阿蘭結(jié)婚幾年后,家境剛有所好轉(zhuǎn),就遭遇了旱災(zāi),王龍一家即遭到同村饑民的哄搶。而好吃懶做的叔叔因加入了匪幫,成了“紅胡子”才沒被餓死??梢姰敃r即便是在相對閉塞的宗法制農(nóng)村,也因兵、匪的擾亂和農(nóng)民運動的爆發(fā),社會秩序變得有些混亂,而農(nóng)民們的思想和意識在這個過程和環(huán)境中,也必然會受到影響和沖擊。
在安徽老家無法生活下去后,王龍一家老小乘火車去了南方的城市。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阿蘭帶著老人和孩子乞討,王龍則以拉黃包車維持生計。他“每天從早到晚在街上奔跑,漸漸知道了這個城市的一些風尚”(85),知道了“市場”、“商行”,被稱為“西洋大學”或“中國大學”的學校,以及富人們晚上去的“茶館”和“尋歡作樂的地方”,見到了許多新奇的事物,看到了“黃頭發(fā)、黃眼睛”的洋人,也看到了“這個城市里到處都有青年演講”(86),到處有人“散發(fā)傳單”,“到處都能聽到人家在談革命”(彼德?康 142)。在這個經(jīng)??吹叫迈r事、遇到新鮮事的城市里,王龍身處其中,自然也耳濡目染地受到了新的思想和道德意識潛移默化的影響。很快,“城里到處出現(xiàn)了恐懼不安的景象”(104),富人們忙著轉(zhuǎn)移財產(chǎn),這是革命即將來臨的一種預(yù)兆,這時王龍不幸遇到了拉壯丁,但他僥幸逃脫了。而正是這場在王龍看來“不知道是‘誰打誰’的革命”,碰巧又幫他得以東山再起。王龍住的棚戶區(qū)附近發(fā)生了貧民暴動,他和妻子阿蘭混在“搶大戶”的貧民中,各自搶了大量的金銀珠寶。第二天王龍一家便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鄉(xiāng),靠著這些珠寶買田置地,得以發(fā)跡,成了殷實的地主。
此時,伴隨著時代的變遷,在城市里見了世面,并受到新思想影響和熏陶的地主王龍,和小說開場時那個卑微怯懦的農(nóng)民王龍已有了很大的不同。在認識荷花后,不愿“永遠像個老式的傻瓜”的他毫不猶豫地剪掉了標志著落后的“尾巴”,而且越來越時髦,開始用“從商店里買來的外地產(chǎn)的肥皂”洗澡,將“外國的香頭油抹在頭發(fā)上”,還買來金戒指戴在手指上。此時富有的他,雖一面按照當時仍處于社會主流的封建社會的舊的道德要求和習俗娶了荷花為妾,但同時在新的現(xiàn)代民主思想和倫理觀念不知不覺的影響下,他對妻子阿蘭懷有負疚之情也是合情合理的。王龍對妻子阿蘭的負疚感,其實是整個中國社會歷史的變遷在一個個體身上留下的烙印,是時代發(fā)展的一種投射。這種意識和情緒反應(yīng)也是古老的中國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變的一種寫照。賽珍珠從這個獨特的角度為我們描繪了一個處在變化和變革中的中國社會。正如她自己坦言,她正在“注視這個在革命中的國家,看到舊時代被摧毀,新時代在斗爭。雖然還很嫩弱,但卻充滿生機,新時代即將誕生”(賽珍珠 1992:6)。
賽珍珠結(jié)合中國的歷史和倫理語境,同時用西方資本主義的倫理要求與政治文化背景來考量王龍的行為時,通過其在納妾過程中面臨倫理選擇與倫理困境時表現(xiàn)出的喜怒哀樂和其他種種情緒反應(yīng),展現(xiàn)了王龍豐富的人性:既殘忍無情又善良溫情,既好色墮落又善于自省反思,這些特點使王龍作為一個“復(fù)雜性格的人物”,其“長處和弱點一覽無余地擺在了讀者面前”(保羅?A?多伊爾 28)。青年時期的王龍貧窮卑微,但勤勞善良、踏實肯干、為人正直、孝順節(jié)儉,每天早上起來給父親燒水做飯,災(zāi)荒之年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先給父親吃喝。在南方逃難的城市里,他也堅決不肯吃兒子偷來的一塊肉。但當他有了錢成了地主后,就開始變得貪圖享受、好色墮落、殘忍無情,這些都構(gòu)成了王龍極其豐富和多面的性格,使他絕不再是一個西方作家筆下概念化、臉譜化的刻板的中國農(nóng)民形象。而賽珍珠在展現(xiàn)王龍性格多面性的同時,也兼顧了其行為符合中國社會倫理環(huán)境的真實性,從而塑造出了一個西方作家筆下的理想的中國農(nóng)民形象。
賽珍珠能較為深入細致地刻畫王龍的形象,源于她在1917年婚后與她的農(nóng)學家丈夫深入安徽宿縣農(nóng)村的幾年生活。在這幾年中,賽珍珠經(jīng)常走進尋常農(nóng)家,了解他們的生活,“并且獲得他們生活中最秘密、最內(nèi)在的信息”(賽珍珠1992:5),她曾在其自傳《我的中國世界》中這樣表達她對中國農(nóng)民的理解:“在南徐州居住的時間越長,我就越了解那些住在城外村莊里的窮苦農(nóng)民……窮人們承受著生活的重壓,錢掙得最少,活干得最多。他們活的最真實,最接近土地,最接近生和死,最接近歡笑和淚水。走訪農(nóng)家成了我自己尋找生活真實的途徑。在農(nóng)民當中,我找到了人類最純真的感情。”(賽珍珠1991:156)這些飽含深情而又樸實的話語,傳達出了賽珍珠對中國農(nóng)民生活的深入了解和情感上的極大認同。同時,她還給予了中國農(nóng)民極高的贊譽和褒獎,她說:“中國農(nóng)民具有強大的力量,他們心地善良,其精明智慧,令人吃驚,又令人愉快。我覺得,占中國人口百分之八十五的農(nóng)民是人類的優(yōu)秀分子,然而,他們目不識丁而不被人注意,這簡直是人類的一大損失。他們充滿了魅力,寬宏大量?!保ㄙ愓渲?1991:285)也正是因為她對中國農(nóng)民不偏不倚的公正態(tài)度,扭轉(zhuǎn)了自20世紀初以來充斥著“黃禍論”的“唐人街小說”丑化和歪曲中國人的歷史,進而改變了兩代美國人對中國的印象。
身為一個外國人的客觀的眼光,使賽珍珠在創(chuàng)作時遠離了啟蒙主題,避免了“五四”激進的話語,同時,又使她對中國農(nóng)民的同情與關(guān)切“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她站在西方文化的立場上,結(jié)合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語境,從普遍的人性論思想來考量王龍,充分地再現(xiàn)了其人性中存在的善惡的兩重性,從而讓我們看到了其對妻子的無情和負疚之情。賽珍珠曾這樣表達她對人性的理解:“我之所以是這樣,是因為自己的天性和經(jīng)歷使我禁不住要去探索每一個人的另一面。好人有壞的一面,壞人也有其好的一面。如果理解人的兩面性這種能力讓那些只求一面的人迷惑不解的話,那么,對我或者對像我這樣的另外一些人來說,這種能力卻能使人在愛和生活中得到無窮無盡的樂趣和機會?!保ㄙ愓渲?1991:293)可以說,賽珍珠對人性的理解或說“對人性的適度把握”(蘭守亭 99),不僅是其描述王龍的負疚感,也是其塑造王龍總體形象的主要原則和依據(jù),而這一原則和依據(jù)顯然源于西方的人文和文化傳統(tǒng),對這種善惡相混的人性的描寫也是西方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鮮明的特色。
任何作家筆下的“異國形象”都不會是對異國人物的簡單復(fù)制,而是融入了“自我”文化的想象和描繪。賽珍珠將王龍置于中國歷史語境和西方文化語境中加以考察,讓其處于中國封建倫理和西方資本主義倫理,以及中國社會新舊倫理的沖突與交融之中,使其在納妾后對妻子阿蘭產(chǎn)生較為強烈的負疚感。這種負疚感客觀上讓王龍的形象更加富于人性的深度,更加豐富和飽滿,也更加具有普世化的色彩,讓中西方讀者都能從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從而讓《大地》獲得了跨越國界和文化的世界品質(zhì),同時也傳達出作者賽珍珠主張基于人性的視角來塑造人物,并渴望將中西方文化相互融合的一種審美理想和創(chuàng)作傾向。《大地》也因其“所具備的揭示人類共性的能力”,“使西方讀者能夠帶著‘理智、同情和理解之心’去認識中國”(保羅?A?多伊爾 24)。
在中國生活長達近40年的賽珍珠忠實于自己在中國的所見所聞,描繪了王龍從貧農(nóng)到地主的轉(zhuǎn)變與墮落,同時又基于西方的文化背景與傳統(tǒng),以及審美趣味和心理,對中國農(nóng)民王龍進行了一定的改造,這種改造體現(xiàn)了作家創(chuàng)作的主體性和創(chuàng)造性。王龍也成為了一個西方作家筆下的理想的中國農(nóng)民形象而被世界人民所共同關(guān)注和接受。
注 解【Notes】
*本文為作者參與的湖北省重點學科“藝術(shù)學理論”立項(項目編號:2013XKJS)建設(shè)成果。
[1][美]賽珍珠:《大地》,王逢振等譯,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文中《大地》引文均出自此書,下文將不再一一注明。
[2]即農(nóng)民“搶大戶”。
[3]此處暗指太平天國時期活躍在中國北方的農(nóng)民自衛(wèi)武裝組織“紅槍會”。
[4] 此處暗指當時的南京。
[5] 這里暗指時值北伐戰(zhàn)爭時期。
[6] 此處指賽珍珠的第一任丈夫美國農(nóng)學家約翰?布克。
[7]古代的南徐州除今天的江蘇鎮(zhèn)江以外,還包括現(xiàn)在屬于安徽的宿州靈璧碭山一帶。
[美]保羅?A?多伊爾:《賽珍珠》,張曉勝等譯,春風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
樂黛云:《中國比較文學發(fā)展透視》,《東方叢刊》1998年第2期,轉(zhuǎn)引自高鴻《跨文化的中國敘事——以賽珍珠、林語堂、湯亭亭為中心的討論》,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2頁。
蘭守亭:《論<大地>三部曲對人性的適度把握》,臨沂師范學院學報2003年第2期,第99—102頁。
姚君偉: 論賽珍珠筆下的王龍的負疚感——<大地>人物論之二》,《鎮(zhèn)江師專學報》1995年第1期,第56—60頁。
羅國杰、宋希仁:《西方倫理思想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
[美]彼德?康:《賽珍珠傳》,劉海平等譯,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
[美]賽珍珠:《自傳隨筆》,夏鎮(zhèn)譯,轉(zhuǎn)引自劉龍《賽珍珠研究》,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美]賽珍珠:《我的中國世界》,尚營林等譯,湖南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
Wang Long,the protagonist of Earth by Pearl S. Buck, often felt guilty to his wife Alan since he married lotus who was a prostitutes as a concubine. His guilt is originated from the Chinese traditional feudal ethics and Western capitalist ethics, as well as the con fl ict and blending of Chinese ethics of the new and old. These con fl icts make the image of Wang Long even richer the more diverse and deepen his humanity. The author, combining the Chinese reality and Western cultural, creates an image of ideal Chinese farmers.
Pearl S. BuckEarth
Wang Long quilt ethics黃燕,湖北理工學院師范學院教師,主要研究歐美文學。
作品【W(wǎng)orks Cited】
Title:
On the quilt of Wang Long in Pearl S. Buck’s Ear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