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川淮
把字寫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確實有一種不會寫的感覺。鄭板橋說:“寫到生時是熟時?!鄙熘g,頗難掌握。寫字如“烹”,到了一定火候的時候,該熟了。但是不是“熟”了呢?還不一定,還要更深入地修煉。怎么辦?那就回到原點吧。回到原點,就是回到過去,也正是面向未來。人在一個交接點的時候,就給自己算算賬,把自己清點一下,把自己洗一洗,然后,背上行囊,重新出發(fā)。
快接近知天命的時候,還是惶惑,這種惶惑是一種內心的感覺,說不清楚。傳統(tǒng)背在身上很沉重,又丟付不起,舉輕若重還是舉重若輕都來自一種感覺,一種選擇。寫字就是一種感覺,說高深并不高深,說輕薄了就是對它的褻瀆。它是一種細微的感覺,但有一個背景,一種依托,那就是整個的中國文化,否則,它就談不上是什么藝術了。它是中國文化特殊的延伸,這種延伸一達就數(shù)千年,形成了一種根脈。它是最簡單的豐富,也是最豐富里的簡單,所以,它又是筆墨中的哲學,透著那么一種玄妙,一種纖細又豪邁的智慧,我甚至感到它是真正的漢語中的另一個體系流程,實在是寶貝得不像啥了,很神圣但又不敢看得太神圣了,否則,就縮著你的手腳,縮著你的靈性,成了它的仆役還不會被它青睞。
我在書法上體驗到了一種忘我,一種沉醉,說穿了是對一種文化的浸染與沉醉,它是你筆下的舞蹈,是你心靈的歸宿,既是你的放達之處,又是你的棲依之所。
把書法當做業(yè)余會有很多的樂趣。我在中國書協(xié)編了近兩年的《中國書壇紀事》,把建國后先賢們的書跡與行狀進行反復的映照與敘述,這些先賢們都有很高的功力又有很深的傳統(tǒng)文化的背景,書法于他們就是一種“玩”,“玩”得那么自得,書法是他們不期所遇的收獲,是他們文化的印證。我們正在追索著他們的境界,不斷地給自己補課,這時候,抬頭看著遠方那一座座的高山,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所以,寫字是最切身的審美實踐,是精神上的“品茗”與“論禪”,寫到最后就寫成了文化,寫到底是筆墨中最真實的那個精神上的自我!
因為這樣,我更愿意在古典的文論、書論及西方經典的哲學中找著和書法的關聯(lián),在自己學習傳統(tǒng)中去尋找理由和筆墨里內在的張力,在創(chuàng)作與研究中相得益彰。因此,也就有了這些論文和心得,它亦是我這幾年的“精神流跡圖”。
有意思的是,傳統(tǒng)的書法經典有幾重的境界,完全可以用王國維的三個境界來做對應的。書法的三昧是文化的三昧,阿·托爾斯泰寫過這樣的話:“在血水中三次浸泡,在灰水中三次沖刷,在清水中三次洗濯,我們就比純凈的更為純凈了?!睍ㄒ舱窃谶@種反反復復的筆墨實踐中,“純凈”回我們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正如馬克思所說:“人的感覺,諸感覺的人類性,只有通過它的對象的定在,通過人類化了的自然才生成起來?!保ā?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何新譯本)
立足傳統(tǒng),對書法人來說,從來都不是一個生硬的信條,而是一種自始至終的觀照。書法是與語言完全相融又不同的一個體系,把書者情感抽象化、意味化,把文字變成由技入道的一種媒介,把線條寫成可以感知的一個個體生命的脈動。只有書法能夠把語言變成材料,變成你生命的肌膚,變成你與傳統(tǒng)和先賢互相關照的根系。對傳統(tǒng)不存敬畏與崇仰之心的人,根本是和書法無緣的。
經典是書法之視點與歸宿,在經典中棲息綿延,獲取靈感,檢索情感,推斷判斷,化古為我、化我為古。經典實證著它的永恒的魅力,并在每個個體身上得到它的積火傳薪。從經典中獲取經驗,獲取判斷,并從實踐與創(chuàng)作中回歸經典,最后回歸到人書合一的境界。費新我有言:“非言之艱,行之維艱;行之非艱,知之維艱;知之非艱,化之維艱;出神入化,意會難宜?!?/p>
我現(xiàn)在更認為書法要進入一種曠達的境界里,筆墨散漫著自己,情感充溢著自己,不知為書而書,得趣于筆墨還歸于自然,在經典的觀照中打通一條自我回歸之路。所以,經典也罷,民間也罷,都收入“爐”中來化解。書法動人之處的精神,就是那樣自然,像流出來的血,滋潤著那方精神的凈土。所以,在詩書的吟唱中,在古典的沉思里,在漫漫長夜里,書法的陪伴也是在漫長之中,棲留在心中的那股氣。不妨把徐渭與倪元璐對比,也不妨把趙之謙和宋克拉扯到一起,還有王鐸和傅山,還有于右任和王世鏜,更有一筆秀字的白蕉透出的那種風骨。
回到原點,從知性走向感性。
回到原點,從理性走向浪漫。
回到原點,上山,觀景,下河,肩一擔文化,走一條通往遠山的路。
回到原點,蘸滿墨的筆和沉靜的心在潔白的宣紙上低吟或者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