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頌·敬之》與周禮核心精神的構(gòu)成

王克家

《詩經(jīng)》是先秦禮樂文化的產(chǎn)物和重要組成部分?！霸姟痹凇岸Y”的規(guī)范下創(chuàng)作和應(yīng)用，是在禮樂文化系統(tǒng)中人們的必然行為的產(chǎn)物，同時“詩”又是“禮”的有機組成部分，體現(xiàn)著周禮的精神。①

“敬”是周禮的精神核心，②它貫穿于整個《詩經(jīng)》之中，在《周頌》中體現(xiàn)得尤為顯著。在《敬之》篇，它甚至作為篇名出現(xiàn)。

敬之敬之，天維顯思，命不易哉！無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監(jiān)在茲。維予小子，不聰敬止。日就月將，學(xué)有緝熙于光明。佛時仔肩，示我顯德行。③

關(guān)于本篇詩旨，《詩序》云：“《敬之》，群臣進戒嗣王也”。《鄭箋》以為詩篇前六句系“群臣見王謀即政之事，故因時戒之”。④

近人林義光認為：“詩言‘維予小子’，又言‘示我顯德行’，則是嗣王告群臣，非群臣戒嗣王也”。⑤林氏之說為正確理解詩旨提供了啟示?？己嗽娢?，《敬之》全篇系成王自言，用語與《尚書》中某些篇章的風(fēng)格相似。⑥且《頌》詩各篇未見問答體制，《敬之》不出其體例之外。

作為在祭祀儀典中成王對臣下的告誡之辭，《敬之》篇強調(diào)了敬天與戒慎兩方面意義。首先我們對“敬”字本身的含義進行闡述。

《說文》：“敬，肅也。從攴茍。”《段注》：“肅部曰：肅者，持事振敬也。與此為轉(zhuǎn)注。心部曰：忠，敬也。戁，敬也。憼，敬也。恭，肅也。憜，不敬也。義皆相足。后儒或云主一無適為敬。夫主一與敬義無涉……攴猶迫也，迫而茍也?！雹?/p>

《說文》中，“敬”字在“茍部”，“茍”與“茍”形似而實不同。“茍，自急敕也。從省，從勹口。勹口，猶慎言也。從羊、與義善美同意。凡茍之屬皆從茍”。《段注》：

急與茍雙聲，敕與茍疊韻。急者，褊也。敕者，誡也。此字不見經(jīng)典，惟《釋詁》：“寁、駿、肅、亟、遄，速也?！薄夺屛摹吩疲骸柏阶钟肿髌垼?，居力反。經(jīng)典亦作棘，同。”是其證。⑧

馬瑞辰指出“茍”、“茍”之區(qū)別：“與茍且之茍從艸、句聲者異字……茍為敬字所從得聲。在耕清部，轉(zhuǎn)入支部，讀如幾?！雹?/p>

由前引《段注》可推知，“敬”包括特定的心理狀態(tài)和行為方式。如，“戁，敬也”。戁通常釋為“恐”，如《商頌·長發(fā)》“不戁不竦，百祿是緫”?！睹珎鳌吩疲骸皯冢帧?。⑩按，“戁”字本與“敬畏”之義相近，“恐”為其引申義，?是“敬”的一個表現(xiàn)形式。又如，“夙夜”一詞從字面看是從早到晚的意思，實則強調(diào)行動的持續(xù)而不懈怠?！墩f文段注》所言“攴猶迫也，迫而茍也”，系敬的具體表征。

言語、行為是人們思想觀念的外在顯現(xiàn)?！墩撜Z·鄉(xiāng)黨》記孔子言行：

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門，行不履閾。過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攝齊升堂，鞠躬如也，屏氣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顏色，怡怡如也。沒階，趨進，翼如也。復(fù)其位，踧踖如也。?

禮樂社會中的人們，在不同的場合中，須以得體的舉止反映相應(yīng)的思想與情感?！吨茼灐で鍙R》“駿奔走在廟”一句，馬瑞辰云：

《爾雅·釋詁》：“駿，速也?！彼倥c疾義同?！墩x》引《禮記大傳》“駿奔走”《注》：“駿，疾也。疾奔走言勸事?！彬E、疾以聲近為義，廟中奔走以疾為敬。?

通過描寫人們的行為來表現(xiàn)“敬”的觀念，經(jīng)典中常見。茲以《詩經(jīng)》中“敬”字之用為例，試對傳世文獻中“敬”字含義略作考辨。

維予小子，夙夜敬止。（《周頌·閔予小子》）

穆穆魯侯，敬明其德。敬慎威儀，維民之則。（《魯頌·泮水》）

湯降不遲，圣敬日躋。（《商頌·長發(fā)》）

“敬”字的使用情況可以歸結(jié)為兩方面的含義：一是表示對天命的敬畏和對先祖的崇拜。如：敬天之怒、敬恭明神、必恭敬止。一是反映個人修養(yǎng)要達到的某種標(biāo)準(zhǔn)。如：敬爾身、敬爾儀、敬慎威儀、夙夜敬止、敬而聽之。前者主要通過禮典儀程以及人們在儀式中的活動表現(xiàn)出來。后者是內(nèi)在的，通過人們“黽勉于事”的行為顯現(xiàn)于外，這是“敬”的含義中更為重要的部分，為儒家“慎獨”思想的重要來源。

針對“敬”的第一方面含義，我們要強調(diào)一點的是：雖然商人、周人皆崇拜上天和先祖，但對待祭祀對象的心理則有較大差異。從文化傳承來看，夏商文化被繼承和吸收而成為周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然而“從民族性格來講，商人也較周人為浪漫”。?周文化顯示出更多理性的特質(zhì)，故受到孔子的推崇。?

下面通過對《敬之》篇字句的訓(xùn)釋，論述詩篇所蘊含的上述“敬”的兩層含義。

“敬之敬之，天維顯思，命不易哉”，后兩句互文，皆言“天命”。陳夢家先生指出：“天”之觀念是周人提出來的，由天之觀念的發(fā)生，而有“天命”、“天子”，它們之興起約在西周初期稍晚時。?“天維顯思”，馬瑞辰謂“顯”系美詞，此句言天道顯赫?！懊灰自铡?，《鄭箋》云：“天乃光明，去惡與善，其命吉兇，不變易也”。胡承珙《毛詩后箋》以《左傳》引詩為證，以為當(dāng)讀如難易之易：

《左傳》僖二十二年“邾人以須句故出師。共卑邾，不設(shè)備而御之。臧文仲曰：‘國無小，不可易也?！币娫唬骸熬粗粗?，天維顯思，命不易哉！”《傳》：成四年“公如晉。晉侯見公，不敬。季文子曰：‘晉侯必不免?！对姟吩弧熬粗粗薄痹圃?，“夫晉侯之命在諸侯矣，可不敬乎”？據(jù)此，皆以《詩》“不易”為“難易”之“易”。?

前引《鄭箋》之說與周人的思想觀念不相符合。當(dāng)從胡氏之說，讀為“難易”之“易”。按，“不易”一詞亦見于《詩經(jīng)》中其它篇目，如：

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宜鑒于殷，駿命不易。（《大雅·文王》）?

克，能。駿，大。駿命即大命、天命。商人喪師，周王告誡“多士”引以為戒?！抖Y記·大學(xué)》引此句作“儀監(jiān)于殷，峻命不易”。鄭玄注云：“天之大命，得之誠不易也”。?

又如《大雅·大明》首章：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難忱斯，不易維王。天位殷適，使不挾四方。?

忱，信也，定也。位，立。適，通“敵”，匹敵之意。《大明》篇追述了周部族的歷史，首章主旨在表明周人具有與殷商抗衡的強大力量，也體現(xiàn)了周人“天難忱”，即天命難測的思想。

學(xué)者指出，周人對天命的看法與商人有明顯差異：“殷商時代，人們對上帝是無條件的絕對的崇拜和無條件的絕對的依賴”，只要據(jù)有天命，就無所敬畏。武王克商后，周人從殷商滅亡的歷史事實中認識到“天命靡?！?，如果無有敬畏，將失去天命，“對這種無常的天命要自我惕懼，不能過分依賴”。?類似的表述亦見于其他典籍。《逸周書·商誓解》：

王曰：嗟，爾眾！予言非敢顧天命，予來致上帝之威命明罰……今在商紂，昏憂天下，弗顯上帝，昏虐百姓，奉天之命。上帝弗顯，乃命朕文考曰：殪商之多罪紂。肆予小子發(fā)，不敢忘天命……成帝之來，革紂之政，予亦無敢違天命。?

這段話清楚地說明商紂“弗顯上帝”，故而得罪于天，周人受天命“殪商之多罪紂”?！疤烀辈⒎菬o條件地加于某人，“弗顯上帝”則天命亡，反之則得天命。故《周頌·桓》歌頌武王曰：“桓桓武王，保有厥士，于以四方?？硕ㄘ始?，於昭于天，皇以間之。”?詩篇頌揚武王保有天下，安定家邦，與商紂之“昏憂天下”相對?！罢延谔臁迸c“顯上帝”含義相近，有克配上帝，彰顯天道之義?！盎室蚤g之”，皇，美詞，“有光美之義，故用以狀尊嚴(yán)偉大的神和人?！睹献印吩弧鋵嵵^之美，有光耀謂之大’，即此義”。?間，代也。馬瑞辰以為“此承‘於昭于天’言……天命武王為君以代之，猶《書》言‘天工人其代之’，代天，非代殷也。”?《桓》篇，通篇未有關(guān)于殷商之片言，故“之”當(dāng)指天，馬瑞辰之說得當(dāng)。可見，只有彰顯天道，才能受天命?！痘浮放c前引《商誓解》中的相關(guān)內(nèi)容恰是這一觀念的正反兩面例證。

通過前文論述可見，周人認識到保有天命并非易事，故《敬之》篇云“無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土。日監(jiān)在茲”，?告誡人們不要以為上天高高在上，不察人間。周人對待天命的態(tài)度相當(dāng)理性，一方面對天命仍保持適度的尊崇，另一方面也時常戒慎自警。

“維予小子，不聰敬止”，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廣雅》：‘聰，聽也。’不為語詞?！宦斁粗埂^聽而警戒也，正承上‘敬之敬之’而言?！?按，馬瑞辰解“不”為語詞，可從?！墩f文》：“聰，察也”，?含有能辨是非之意?！奥敗?、“敬”二字平列，皆為成王的自我要求，是自勉之辭。

“日就月將”，《傳》云：“就，行也”。《鄭箋》：“日就月行，言當(dāng)習(xí)之以積漸也”。馬瑞辰申述之：“‘日就月將’猶言日積月累耳”，可從。

按，《傳》訓(xùn)“就”為“行”，不妥?！稄V韻》：“就，即也”，?趨近、靠近之意?！缎⊙拧o將大車》：“無將大車，祇自塵兮”?！多嵐{》云：“將，猶扶進也”，?即“使向靠近”。故就、將二字皆“漸進”之意?！叭站驮聦ⅰ奔础叭赵戮蛯ⅰ薄！抖Y記·孔子閑居》：“無體之禮，日就月將”?？追f達《疏》曰：“日就月將漸興進也”，?正用此意。下文“學(xué)有緝熙于光明”，言唯有“日就月將”，方可積漸廣大而明于事理，馬瑞辰對此有精當(dāng)論述：

《爾雅·釋詁》：“緝熙，光也。”光、廣古通用?！吨苷Z》叔向釋《昊天有成命》詩曰：“緝，明；熙，廣也?！睆V即光也。此《傳》又以光為廣，廣猶大也?！皩W(xué)有緝熙于光明”若釋之曰“學(xué)有光明于光明”，則不詞?！墩f文》：“緝，績也?！笨冎苑e，緝熙當(dāng)謂積漸廣大以至于光明，即《大戴禮》所云：“積厚者其流光”也?！墩f文》：“巸，廣也。”引申為凡廣之稱。熙即巸之假借，故訓(xùn)廣，又訓(xùn)光。緝熙與光明散文則通，對文則緝熙者積漸之明，而光明者廣大之明也。?

“學(xué)有緝熙于光明”與“日就月將”義相近，皆系成王自勉之辭，與《小毖》篇“自求辛螫”一句涵義相似。?

論述至此，可見《敬之》篇由“維予小子”一句分為兩部分：前半段言敬天，后半段言戒慎。前者有濃厚的宗教意味，后者則明顯反映出人們“敬”之觀念的理性與自覺。馬克思說：“哲學(xué)最初在意識的宗教形式中形成，從而一方面它消滅宗教本身，另一方面從它的積極內(nèi)容說來，它自己還只在這個理想化的、化為思想的宗教領(lǐng)域內(nèi)活動”。?這一觀點對于我們理解周人的天命觀及“敬”的內(nèi)涵有重要理論意義。

①?姚小鷗《詩經(jīng)三頌與先秦禮樂文化》，北京廣播學(xué)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4-5、36頁。

②《禮記·曲禮》開篇云：“毋不敬”?！多嵐{》曰：“禮主于敬”?！抖Y記·檀弓》載子路引孔子云：“祭禮，與其敬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敬有余也?！?/p>

③④⑩???《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 1980年版，第 598、599頁、621頁、505頁、506頁、463頁。

⑤林義光《詩經(jīng)通解》。轉(zhuǎn)引自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976頁。

⑥如《尚書·康誥》篇是周公誥康叔文，即對康叔的誥命，使其治理殷余民。篇中多有告誡之語，如：“嗚呼，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見。小人難保，往盡乃心。無康好逸豫，乃其乂民。

⑦⑧?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34、434、598頁。

⑨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952頁，《大雅·抑》“無曰茍矣”句注解。

?《說文段注》“戁”字下云：“敬則必恐懼，故《傳》說其引申之義”。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03頁。

?《論語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94頁。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042、1120、1097、1097-1098頁。

?孔子云：“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墩撜Z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67頁。

?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581頁。

?胡承珙《毛詩后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564頁。

?《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75頁?！对娊?jīng)·大雅·文王》篇“駿命不易”一句，《鄭箋》云：“天之大命，不可改易”，與《大學(xué)》注不同，非是。

?褚斌杰、章必功《〈詩經(jīng)〉中的周代天命觀及其發(fā)展變化》，《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3年第12期。

?李學(xué)勤先生認為《商誓解》可信為西周作品。參見《〈逸周書匯校集注〉（修訂本）序言》?！俺傻壑畞恚锛q之政”，原缺“成”、“政”二字，據(jù)補。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50-464頁。

?據(jù)馬瑞辰云，“厥士”，當(dāng)作“厥土”，形似而誤：士與土形近，古多互偽?！秴涡獭贰坝邪钣型痢保妒酚洝纷魇?；《周禮?大司徒》“其附于刑者歸于土”，注：“或謂歸于圓土?！笔瞧渥C也。此詩當(dāng)作“保有厥土”，與“克定厥家”為韻。保土猶言保邦也。作土者，蓋以形近而偽。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120頁。

?顧頡剛《顧頡剛古史論文集》（第三冊），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29-36頁。

?“陟降厥士”中，“士”當(dāng)作“土”，形似而誤。參見注。

?《說文》：“就，高也”?！抖巫ⅰ罚骸啊稄V韻》曰：‘就，成也，迎也，即也。皆其引伸之義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29頁。

?《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17頁。

?姚小鷗、王克家《〈周頌·小毖〉考論》，《中國文化研究》，2010夏之卷。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六卷·第一冊），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