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筱潔
(河南農(nóng)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河南鄭州 450046)
2001年12月11日,瑞典文學院宣布將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授予印裔英國作家V.S.奈保爾,以表彰其著作“將極具洞察力的敘述與不為世俗左右的探索融為一體,是驅(qū)策我們從扭曲的歷史中探尋真實的動力”。當時,奈保爾69歲,已有20部作品面世,其中5部曾獲得英國布克獎、毛姆獎、艾略特獎等殊榮,囊括英國文學界所有重要獎項。1990年,奈保爾被英國女王加封為爵士。此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更是對他文學成就的一次重要認可。福西亞·穆斯塔法認為:“二十世紀中,很少有多產(chǎn)的非西方英語作家擁有像V.S.奈保爾一樣廣泛而又多元化的讀者群。不管是在他的小說作品中還是非小說作品中,奈保爾都向讀者展示出了他獨特的表現(xiàn)力和文學風格?!保?](P1)布魯斯·金曾贊揚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富有創(chuàng)造力、最具有矛盾性、同時也是最優(yōu)秀的作家之一”[2](P1)。
《河灣》出版于1979年,是奈保爾繼《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之后又一扛鼎之作。創(chuàng)作風格與技巧日趨成熟的奈保爾不再把關(guān)注重心放在故鄉(xiāng)特立尼達,而是把視線投向了后殖民時代的非洲,描述了獲得政治獨立后非洲國家建立民主體制的坎坷道路及在此大環(huán)境下第三世界知識分子為找尋身份歸屬所做出的不同抉擇。書中,奈保爾通過各個人物的遭遇,再次生動刻畫了前殖民地人的文化無根狀態(tài)。書中極具隱喻色彩的植物“水葫蘆”恰是人們這種狀態(tài)最貼切的象征:
河上長滿了一簇簇水葫蘆,如同黑色的浮動島嶼,漂在烏黑的河道上。它們從南部漂過來,繞過河灣,又從急流處騰挪跳躍而下。雨水和河流就像是要把樹林從大陸的腹地扯走,讓它在河上漂流,漂流到海洋,到遙遠的地方。水葫蘆是河里才有的果實,花很高,淡紫色,前幾年才出現(xiàn),本地語言里還沒有描述這種花的詞,人們?nèi)匀环Q之為“新東西”或“河上的新東西”,它是本地人的新敵人。水葫蘆堅韌的枝蔓和葉子糾結(jié)在一起,形成厚厚的植被,粘附在河岸上,堵塞了河道。它長得很快,人們用盡各種工具想毀掉它。但舊的毀掉了,新的又長出來,根本來不及消滅。通往村里的河道必須不時清理。水葫蘆就這樣沒日沒夜地從南方漂過來,一路走一路撒播新的種子。[3](P45-46)
為了消解自身的文化無根狀態(tài),知識分子們做了多種嘗試和轉(zhuǎn)變,或向內(nèi)走,膜拜本土文化,成為徹頭徹尾的民族主義者;或向外走,完全歸順效仿西方精英文化,但最終的結(jié)局似乎仍舊是殊途同歸。書中出現(xiàn)的兩位主要人物的經(jīng)歷分別代表了上述兩種文化尋根的嘗試,他們各自的失敗結(jié)局也暗示了奈保爾對后殖民文化身份的懷疑。
費爾迪南是一名土生土長的非洲年輕知識分子,他對文化身份的探求可謂幾經(jīng)周折。起初,當費爾迪南自身的文化身份意識開始覺醒,他最初的選擇和許多前殖民地人一樣,崇拜西方,模仿西方。正如巴特·吉爾伯特所說,模仿就是“被殖民的屬民自覺或不自覺地采納征服力量即西方國家的外在形式并內(nèi)化其價值觀和準則”[4](P154),這是弱勢對強勢、邊緣對中心的下意識的靠攏。當少年費爾迪南來到母親所屬的部落,開始在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中學習生活,為了找到歸屬感和有別于其他非洲人的身份認同,他開始模仿學校里來自歐洲的教師,以他們的言行為榜樣,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像是個精英分子。“他穿著運動服,就覺得自己成了上等人,成了大人物,就像在殖民時代那樣。他覺得自己成了非洲的新人類。”[3](P47)但頭腦清醒的薩林姆卻看出學校里討論的關(guān)于非洲歷史與未來的問題在費爾迪南這樣的年輕人頭腦里被“攪亂”、“簡化”了。熱情的模仿并未讓費爾迪南找到自我,所見所聞反而讓他失望地發(fā)現(xiàn)那些歐洲教師根本就不在乎非洲學生。在迷茫中,費爾迪南開始了第二次精神尋根,這一次他選擇了與之前完全相反的路途,投向了民族主義的懷抱。此次民族意識的覺醒源于他從一場殘酷的部落戰(zhàn)亂中幸存下來后的頓悟。
“非洲之神”——這話是墨迪說的,是墨迪從海岸那邊反抗阿拉伯人的反叛領(lǐng)袖那里聽來的。我第一次聽到這說法,還是那個從水電站傳來槍聲的夜晚,那個我們感覺到平安的夜晚。不過這個說法暴露出費爾迪南內(nèi)心里的一些東西。住在我家的那些天,費爾迪南經(jīng)歷了一場危機。自此之后,他又進入了一個新的角色。這種角色很適合他,而且更合理。他不再想裝成某個特殊種類的非洲人。他就是原原本本的非洲人,愿意認同自己性格的各個方面。[3](P84)“非洲之神”象征著非洲民族主義,自此費爾迪南對非洲本土文化的態(tài)度開始從鄙視排斥轉(zhuǎn)變?yōu)榻蛹{認可,他開始從一個嶄新的角度來審視非洲的未來,也頗為嚴肅地思考了西方與非洲的對立關(guān)系,這一點從他向因達爾提出的有關(guān)宗教的尖銳問題就可看出。他認為基督教已經(jīng)使非洲異化,并且使非洲本土宗教地位卑下,他的言外之意是若想讓非洲獲得真正的獨立,即政治、經(jīng)濟以及精神上的獨立,需要將西方的影響完全排斥在外才行,其中包含了明顯的排外情緒。排外往往是民族主義走向極端的標志,此時的民族主義失去了應(yīng)有的客觀和理智,蛻變成本質(zhì)與西方帝國主義無二的沙文主義?;裘住ぐ桶驮鴮@種變異了的民族主義有過如下評價:
這時的民族主義已不再像19世紀所發(fā)生的那樣具有進步性,通常只能通過種族清洗和暴力來表達自己的民族主義,他們的民族主義有時候只能通過不進步的方式來表達他們的民族本能,但實際上這些方法只不過是允許他們通過破壞他人的身份來確認他們自己的身份。于是,這種非常狂熱的、排外的、暴力的和反動的民族主義開始出現(xiàn)。[5]
巴巴的論斷在小說中得到了很好印證。費爾迪南為總統(tǒng)工作后逐漸發(fā)現(xiàn)民族主義只是當權(quán)者操縱人民、實現(xiàn)集權(quán)統(tǒng)治的道具,而國內(nèi)的境況則越來越陷入一片混亂之中。失望之極的費爾迪南再次否定了自己,“我覺得我被利用了。我覺得我的書白讀了。我覺得自己受到了愚弄。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為了毀滅我”[3](P289)。此時的費爾迪南徹底放棄了理想,隨波逐流地“按本分做事”。費爾迪南代表的非洲新一代,興于對西方的盲目模仿,成長于自我民族意識的覺醒,最終夢碎于非洲的一派亂局。
因達爾是《河灣》中另外一位引人注目的第三世界知識分子,他和費爾迪南一樣,始終在尋找定位自我文化身份的正確途徑,也同樣經(jīng)歷了從最初的迷惘到確定尋根方向再到幻想破滅這一進化過程。因達爾與主人公薩林姆是故交,他們的祖先都是印度人,完成當?shù)貙W校的學業(yè)后,因達爾被家人送往英國上大學,這次深入西方中心的經(jīng)歷使他深深地為其發(fā)達程度而折服,但是卻并未真正進入到其核心,自然也搞不懂其內(nèi)涵,結(jié)果只得了些皮毛:
剛到那個叫做倫敦機場的地方,我們心里只想著不要讓別人看到自己呆頭呆腦。機場的美麗和復(fù)雜是我們做夢也想不到的,但我們只想著讓人家看到我們能自己應(yīng)付,看到我們沒有被驚呆。我們甚至會裝出眼前的一切不如自己所料的樣子。這都是我們自己的愚蠢和無能的本性所造成的。到了英國的大學,我的表現(xiàn)就和剛到機場一樣,幾年來一直裝出沒受到震撼的樣子,一直表現(xiàn)得有點失望,結(jié)果什么也不懂,什么都全盤接受,什么也得不到。這幾年,我看沒有看到什么,學沒有學到什么。大學念完了,我對建筑物還只能從大小上加以區(qū)分,還是分辨不出季節(jié)的變化。[3](P149)
這種表面上毫不在乎內(nèi)心中卻不知所措的狀態(tài)真實反映了因達爾的身份焦慮,當然也映射出作家奈保爾自己最初踏入英國時的內(nèi)心痛苦。融釋焦慮必定是因達爾的下一個選擇。果然,一次前往印度大廈的經(jīng)歷使他明確了定位身份的方向。這幢大廈“外面都是印度圖案”,而走進去卻發(fā)現(xiàn)它其實是座倫敦建筑,“徒有印度的外表——和我祖父所說的印度大相徑庭”[3](P152)。對此,因達爾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望和憤怒:
我生平第一次對殖民充滿了怒火。這怒火并不是針對倫敦或者英國,我氣的是聽任別人把自己打扮出異國情調(diào)的人們?!覐膩頉]有像此刻這樣貼近我們的祖先所來自的國度,卻又和它如此疏遠。我覺得在這大樓里,我對自我的認識喪失了很大一部分。我對自己在世上的定位有了一個新的但卻無比殘酷的認識。[3](P152)
作為一個定居非洲的印度人后裔,因達爾曾將自己歸屬于那個祖輩們不斷講述的、自己從未到過的印度文化,而這次印度大廈之行使他猛然發(fā)覺,印度早已不是那個可以給他明確身份的地方,它已經(jīng)被殖民者篡改得面目全非、無法自立。拋卻了對印度文化的認同,因達爾開始重新審視西方文化,通過對倫敦街景的細讀,他終于承認了西方文化的發(fā)達精妙之處,并開始追求西方文化身份。再次回到非洲的因達爾儼然一副歐洲學者派頭,他自封為西方人,激進地否定非洲本土文化,認為殖民地本土文明已經(jīng)成了限制民族發(fā)展的牢籠,而西方先進的思想、科學、哲學、法律才是拯救非洲的終極法寶。在白人恩主資助的機構(gòu)里,因達爾做起了受人尊敬的大學講師,待遇優(yōu)厚,地位不凡。但當恩主的資助停止后,籠罩在他身上的一切光環(huán)都消失了,他又重回到身份無所歸屬的狀態(tài)。這一次,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變成西方文化中的一員,只是一個一直在外面徘徊的邊緣人。因達爾所代表的第三世界知識分子與作家本人有很多相似之處,他所經(jīng)歷的思想轉(zhuǎn)變和心理折磨無疑也是奈保爾曾經(jīng)親歷過的。從因達爾最終落入身份不明的困境可以看出奈保爾對西方文化的懷疑和對自身文化身份的不安。
奈保爾在《河灣》一書中展現(xiàn)出了比以往更加成熟的寫作技巧,同時也傳達出了對文化身份更為深刻縝密的思考,其中的人物設(shè)計不乏奈保爾自己的影子,因此,也能從這些人物身上更好地解讀出作家的心理動態(tài)?!逗訛场穼ξ幕矸輪栴}的探索依舊可以歸納為兩個主要方向,一是復(fù)歸傳統(tǒng),二是走向西方。但是,從不同人物的命運中不難看出,民族主義成為受人利用的工具,終將走向極端的沙文主義,而西方文化始終要靠維持與低級的屬下文化的對立關(guān)系才能繼續(xù)存在,所以,第三世界知識分子被邊緣化是必然結(jié)果。
[1][英]Mustafa,F(xiàn)awzia.V.S.Naipaul[M].Cambridge:Cambridge UP,1995.
[2][英]King,Bruce.V.S.Naipaul[M].London:Macmillan,1993.
[3][英]V.S.奈保爾.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M].余珺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
[4][英]巴特·穆爾-吉爾伯特.后殖民理論——語境實踐政治[M].陳仲丹,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
[5]生安鋒.后殖民性、全球化和文學的表述——霍米·巴巴訪談錄[J].外國文學研究,20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