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蕭,鄭治文
(1.美國普度大學旅游與休閑專業(yè);2.曲阜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曲阜273165)
王文認為:“游必有方”的“游”是指旅游的游;“方”指的是規(guī)則,(旅)游應該有規(guī)則;而旅游的“方”即規(guī)則就是游于藝的“藝”。王文強調孔子是把“藝”作為“(旅)游”的“方”(規(guī)則),而把“(旅)游”作為人生修養(yǎng)、個人德行養(yǎng)成的重要手段和途徑[1]。
《論語·述而第七》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孔子認為一個人生活在世,應該立志,走人生的正途(大道),以道德修養(yǎng)為立身之本,一行一動不離仁的真誠,自由地徜徉于所有的藝術領域,來提升審美情操,增益生活的樂趣。
又《論語·子罕》云,太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歟?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崩卧唬骸白釉疲骸岵辉嚕仕??!笨鬃诱f由于自己出身貧賤,所以“多能鄙事”,別人也夸獎“夫子何其多能也”,由于沒有在青年時被任用為官,所以有充足的時間去多學技藝。這里的“游于藝”是指一個人熟練地掌握了“六藝”①六藝,指《詩》、《書》、《禮》、《樂》、《易》和《春秋》。,“游”是指掌握了“六藝”者能夠做到像魚兒在水中一樣自由地徜徉于全部的學術與技藝領域。
因為六藝能陶冶人的性情,所以對人的修養(yǎng)和成長有很大的幫助作用。如孔子就曾諄諄教導自己的兒子學習《詩》和《禮》,陳亢問于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粚W《詩》,無以言?!幫硕鴮W《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幫硕鴮W禮。聞斯二者?!保?]顯然,這里的“游”就是學習“六藝”達到精湛境界的意思,與“旅游”的“游”風馬牛不相及,王文純屬望文生義。
為了更準確地證明這種“游”與旅游無關,我們再看古人是如何使用同一意義上的“游”。漢人班固的《北征賦》曾經(jīng)準確地解釋說,“夫子固窮,游藝文兮,樂以忘憂,惟圣賢兮?!笨芍^得其真諦,此類“心游”,后人仍用之。再如唐代劉知幾《史通》謂,“予幼奉庭訓,早游文學”之“游”,也是專治、研習之意,與旅游無關明矣。
既然如此,那么,王文基于這一意義上的“游”引申出的“游必有方”就根本不是什么孔子對旅游休閑規(guī)范和思想準則的總結。
“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中的“游”也同樣不是“旅游”的“游”,而是出行、出遠門之意。
孝是儒家文化中家庭倫理的基石??鬃訌摹靶ⅰ背霭l(fā)闡釋事父母之道,強調“父母在,不遠游”,即父母年事已高時人子盡量不要出遠門,不要長期離家在外,因為高壽的父母隨時都有去世的危險?!白佑r親不待”這也就是所謂“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心態(tài)。
從人生經(jīng)驗來解讀,孔子自己三歲喪父,十七歲失母,對父母之愛有切膚之感,所以諄諄告誡為人之子守在年事已高的父母身邊盡一份孝心。有的人卻誤讀孔子,認為孔子的一句“父母在,不遠游”導致兩千多年來中國人都呆在家里,不愿也不敢出遠門,制約了中國旅游業(yè)的發(fā)展,甚至將孔子及其后人告至法庭,索賠損失250億元。持此種觀點者不是對歷史的驚人無知,便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從學理上講,出遠門不一定就是去旅游,因為也可能是去負笈、求仕、公務、經(jīng)商等等。反過來說,旅游也不一定出遠門,近處也可以旅游。從歷史事實看,孔子年輕時就多次頻頻出遠門,比如曾遠道京師求學、問禮老聃,在齊聞《韶》,赴杞觀夏道,甚至主張“道不行,乘桴浮于?!?。在55歲高齡時還率弟子們周游列國14年之久,怎么可以誣稱孔子“不主張遠游因而制約中國旅游業(yè)發(fā)展”呢?
“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這句話的前提是,人子有年事已高的父母,盡量不要出遠門。但人又不僅是家庭的人,還是社會的人。當人子不得不暫時離開家庭去履行自己社會責任的時候,就要有所變通。
這也充分體現(xiàn)了孔子思想中“中庸”和變通的智慧?!案改冈?,子不遠游,輒是常道。游必有方,是權道也”[4]。人子不得不去履行國家和社會要求的義務而“游”時,就必須有“方”。我們認為這里的“方”可以綜合解釋為今天的方案或計劃,具體包括:
第一,常,大概的方位、方向。主張者有漢代鄭玄,“方猶常也”[5]。梁,皇侃,“方,常也”。《曲禮》云,“為人子之禮,出必告,反必面,所游必有常,所習必有業(yè)”,是必有方也。若行游無常,則貽累父母之憂也[5]。
宋代朱熹,“遠游,則去親遠而為日久,定省曠而音問疏;不惟己之思親不置,亦恐親之念我不忘也。游必有方,如己告云之東,即不敢更適西,欲親必知己之所在而無憂,召己則必至而無失也。范氏曰:‘子能以父母之心為心則孝矣?!保?]金良年,“方,定規(guī),一說是指一定的出處,亦通?!保?]李澤厚,“孔子說 ,父母活著的時候,不遠走高飛。如果走,也要有一定的方向?!保?]
第二,方法、辦法。主張者有明釋智旭、江謙,方,法也[9];南懷瑾認為“游必有方”的方是指方法的方,父母老了沒人照應,子女遠游時必須有個安頓的方法,這是孝子之道。
第三,道、常法。主張者日本人豐干,方猶道也[4];清代劉開,游必有方乃游之常法。
行孝是一種社會倫理,但主要是一種家庭倫理。當孝子必須離開家去從事社會責任的擔當時,守在父母身邊盡孝之道就要讓位于“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治世抱負。所以,當“忠孝不能兩全”時,當然要以國家大事為重,“好男兒志在四方”,移孝作忠,為他人、國家、民族、社會去盡職盡責。儒家講究群體責任,群體責任高于個人責任,一旦必須先忠后孝,宗族和社會也就不能以不能及時行孝去責難人子。
此外,方驥齡認為“方”是“正道之人”,《越語》“無忘國?!保ㄗⅲ骸俺#ǖ湟玻?。”《論衡·問孔》“五常之道,仁義禮智信也。”然則《曲禮》“所游必有?!?,猶言所交游者必須選擇合乎“仁義禮智信”五常①五常之“仁義禮智信”為漢代才正式出現(xiàn),方氏用來解釋春秋時代之事,有失妥當。之道之人,猶《論語》本章中“游必有方”之義。謂父母在時,所交游者必須合乎正道之人,以免危辱父母,此孝道也,亦為仁之方也。楊潤根釋為“船”,楊潤根認為“游”這個字由“浮”和“方”構成,意為能在水中浮起而不沉沒的方舟,因此“游”的引伸意就是借助方舟這一水上交通工具進行的漂洋渡海的活動。方,方體船或并體船?!墩f文》:“方,并船也。象兩舟……”游必有方即游必有船[10]。更是窄化了“游”的含義,把“游”只看成是“旅游”中“漂洋過?!敝畣我恍问?。
賈雯鶴釋為“毀”、“逆”、“負”。《論語·里仁》:“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狈?,鄭玄注“猶常也?!被寿?jù)《禮記·曲禮》“為人子者,出必告,反必面,所游必有常,所習必有業(yè)”,謂“是必有方也,若行游無常,則貽累父母之憂也?!敝祆浣狻胺健睘榉较?,謂“游必有方,如己告云之東,即不敢更適西,欲親必知己之所在而無憂,召己則必至而無失也?!惫P者以為古注割裂了上下文義,就字論字,義有未當?!坝伪赜蟹健背猩暇洹案改冈?,不遠游”而言,絲毫未見轉折之意。
“方”應解作《書·堯典》“方命圮族”之“方”?!胺矫保躺蜃ⅰ澳婷恍幸??!薄胺矫茏濉?,《史記·五帝紀》引作“負命毀族”?!睹献印ち夯萃跸隆贰胺矫懊瘛保w岐注“方猶逆也。”則“逆”、“負”為“方”之確詁。所以,“游必有方”當解為“遠游必定要違逆、辜負父母之意?!笨鬃犹岢凹冃ⅰ彼枷耄瓩z《論語》,其例不勝枚舉。此節(jié)重點為“遠游”兩字,孔子所反對的也是“遠游”,而非一般所謂“游學”、“游仕”。觀后儒解經(jīng)以及現(xiàn)代人所理解此節(jié)文義,正與孔子原義大相背離。因為孔子時的安土重遷思想已不為時人所需,故后人曲解經(jīng)文以合時需?!白髡咧眯奈幢厝?,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11],此之謂歟!
不管上述解釋是否“確”,其存在的邏輯上的漏洞是顯而易見的,因為“一般的游學、游仕”根本沒有距離遠近和時間上的限制,當然也會有“遠游”的因素,但也可以近游。青年學者張詒三總結分析了上述觀點,分析說“有方”,傳統(tǒng)的解釋是“有固定的地方”。聯(lián)系先秦時期其他典籍中“有方”的用例,“有方”義為“有道理”或“有原因”[12]。鄭玄解釋“游必有方”的“方,猶常也”,也不錯,因為“?!庇小耙?guī)矩”、“常理”等意義。《詩·小雅·賓之初筵》“是曰既醉,不知其秩”,毛亨傳“秩,常也?!标悐J疏“常,法也,則也。”程俊英、蔣見元的解釋是“規(guī)矩”?!盾髯印べx篇》“千歲必反,古之常也”,楊倞注“常,亦古之常道?!编嵭尅胺健睘椤俺!?,“游必有方”是說“遠游必須有一定的規(guī)矩、道理”。所以說,解釋為“方,常也”,類似我們今天所說的“常理”、“人之常情”并不錯,問題就是從宋代邢昺開始,把“常”解釋為“常所”,才導致千年來的誤會[13]。
釋“方”為“有道理”、“有原因”當然不錯,不過考慮到“游必有方”確實是針對“父母在,不遠游”這一“前提”,“規(guī)矩”和“常道”的“權變之道”的一種對策,況且這一對策綜合了道理、原因、辦法等諸因素,所以感覺釋為“方案”、“計劃”(當然包含了方位)會更全面一些。
王文強調孔子是把“藝”作為“(旅)游”的“方”(規(guī)則),而把“(旅)游”作為人生修養(yǎng)、個人德行養(yǎng)成的重要手段和途徑,并認為這是孔子旅游休閑觀的最高境界,也不符合孔子的思想。
王文問“方”是什么?對此,孔子也給予回答“藝”,即“游于藝”、“游”應該有“規(guī)則”。而“方”、“規(guī)則”是什么,孔子說是“藝”。孔子曾總結了人生修養(yǎng)“四要”,即“志”、“據(jù)”、“依”、“游”,分別對應著“四歸”,即“道”、“德”、“仁”、“藝”。孔子強調,人生修養(yǎng)要做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保?4]對于“游于藝”,后人解釋,游者,玩物適情之謂。藝,則禮樂之文、射、御、書、數(shù)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缺者也,朝夕游焉,以博其義理之趣,則應物有余,而心亦無所放焉?!w學莫先于立志,志道,則心存于正而不他;據(jù)德,則道得于心而不失;依仁,則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藝,則小物不遺而動息有養(yǎng)。學者于此,有以不失其先后之序,輕重之倫焉,則本末兼賅。內外交養(yǎng),日用之間,無少間隙,而涵泳從容,忽不知其人于圣賢之域矣[16]。顯然,孔子是把“藝”作為“游”的“方”(規(guī)則),而把“游”作為人生修養(yǎng)、個人德行養(yǎng)成的重要手段和途徑。這樣,孔子的旅游休閑觀就形成一個完整的體系。
第一,“游必有方”的“游”與“游于藝”的“游”不是同一意思,王文把“游于藝”的“游”解釋為“旅游”,是錯誤的。前文已經(jīng)駁正,此處不再贅述。其實,游本來有多重含義,除了姓氏以外,主要一是游泳的游,與涉水有關,如游泳、河流山下游、游動等;另一含義是“遊”,即游覽、游玩、游戲、游歷,引申為交游,逍遙,游心、游藝等。
早在1956年我國政府在公布簡化字時,將“遊”作為“游”的異體字,把“遊”與“游”進行合并,這樣,原來具有外出旅游、游覽、觀光、娛樂、游心、游藝等意義上的“遊”全部遂加到了“游”上,才有了現(xiàn)在意義上的既具有水中活動像魚兒一樣自由徜徉又具有外出旅游、觀光等雙重意義上的“游”。但即使這樣,《辭?!分羞€是將兩重意思分開解釋,王文將前一意義上的“游”與后一意義上的“游”混為一談,見到“游”字就認為是旅游意義上的“游”,實屬失察。
第二,王文把“游必有方”的“方”解釋為“游于藝”,更是完全錯誤的。上文已經(jīng)闡述,“游必有方”的“方”應為“方案”、“計劃”,這與以“六藝”陶冶身心沒有任何關系,所以也不能構成孔子完整的“旅游休閑觀”。要說孔子的旅游休閑觀,“春風沂水”故事中所展現(xiàn)的孔子贊許曾點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才是畫龍點睛的總結。儒家陶冶身心的最高境界也是超然世外活得瀟灑,而非在“六藝”中“游”。儒家旅游休閑觀的最高境界正是灑脫而不是物累,這一點與道家的主張不謀而合??鬃幽贻p時曾問禮于老聃,儒家思想當然也會受到道家思想的深深影響,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民族土生土長的“思想雙核”的同根性。
綜上,孔子這里講的“游于藝”的“游”,是一種“心靈的暢游”,一種自由地掌握了以往所有知識、技藝總和遨游人生的一種心態(tài),可以簡稱為“心游”。這與王文理解的一般意義上的外出旅游觀光、游覽、娛樂意義上的“游”(以身體的放松愉悅消遣為主)風馬牛不相及,絕不可以混為一談。
真正意義上的旅游的定義是,人們?yōu)閷で缶裆系挠淇煜硎芏M行的非定居性旅行和在旅行過程中所發(fā)生的一切關系和想象的總和。它必須滿足以下幾個要素:主動性(主動尋求)、異地性(離開永久居住地)、享受性(觀光娛樂達到精神愉快、)、目的性(通過旅游滿足自己的享受需求)等。而孔子長達14年之久的“周游列國”,除去離開永久居住地的異地性以外,均無法與旅游定義相契合。孔子是在政治嚴重失意之時被迫離開父母之邦,帶有流亡的性質;二是事先沒有任何計劃,也沒有通過周游列國來滿足自己的娛樂目的性;三是以弘道布教為主,無暇游山玩水,缺失了觀光的娛樂性;四是顛沛流離、棲棲遑遑,“累累如喪家之犬”,本沒有絲毫的愉悅和享受。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孔子的周游列國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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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張詒三.“游必有方”和“糞土之墻”正解[J].中國文化研究,2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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