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 字 之 我 見

王 雪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郢”字在日常生活中其實并不常用到，所以《現(xiàn)代漢語常用字表》的3500個字并沒有這個字。而帶有“郢”字的詞語，大約也就六十幾個。其中，筆者所清晰認知的，一個是“郢爰”，據(jù)傳是我國最早的原始黃金鑄幣，另一個是成語“郢書燕說”，比喻曲解原意，以訛傳訛，出自《韓非子·外儲說左上》。雖然帶有“郢”字的詞語不多，但是絕大部分關于“郢”字的詞語都或多或少地和楚國有一定程度上的關系，這是為什么呢?此外，筆者經(jīng)常聽到的“郢”就是出現(xiàn)在安徽境內(nèi)很多村莊的名字里，處于相當于后綴的位置，例如“李郢”、“汪郢”、“朱郢”、“黃郢”、“王郢”、“張小郢”、“鐘大郢”等等，這不也是很奇怪的嗎？想來，這其中定是有某種講究或者說是歷史淵源，甚至可以說是典故的，當然也有可能是為了紀念，就像美國首都華盛頓是用第一任總統(tǒng)喬治·華盛頓的名字命名以志紀念，中國廣東省的中山市是為了紀念中國近代民主革命的偉大先行者——孫中山而命名的，諸如此類的例子不勝枚舉。那么，關于“郢”又是怎么回事呢？

在傳世文獻中，“郢”字最早出現(xiàn)在春秋初期，《世本·居篇》載：“楚鬻熊居丹陽，武王徙郢?！蹦壳盀橹梗诔诉w都至郢前，傳世文獻中再不見“郢”字，楚武王在位于公元前740年--公元前690年，可見“郢”字出現(xiàn)于春秋早期，并且與楚國都城有關?！墩f文·邑部》：“郢，以整切。故楚都。在南郡江陵北十里。從邑，呈聲。”段玉裁注：“南郡江陵，今湖北荊州府治江陵縣。府治即故江陵城，府東北三里有故郢城?！薄稘h語大詞典》里記載說：“《廣韻》以整切，上靜以。古邑名。春秋戰(zhàn)國時楚國都城。今湖北省江陵縣紀南城。楚文王定都于此。公元前278年秦拔郢，地入秦。地在紀山之南。故稱為‘紀郢’。又因地居楚國南境，故又稱為‘南郢’?！笨梢姟佰睘槌贾?，當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楚國國都為什么要命名為“郢”呢？清華簡《楚居》記載：“若敖酓義徙居鄀，至焚冒酓帥自鄀徙居焚，至宵敖酓鹿自焚徙居宵，至武王酓達自宵徙居大，焉始［稱王，祭祀致］福。眾不容于大，乃渭疆浧之波而宇人，焉抵今曰郢?！鼻迦A簡整理者云：“渭，讀為潰，毀壞?！秶Z·周語上》：‘川壅而潰，傷人必多?！疀?，最初可能是澤名，經(jīng)武王時治理而成居人之地，遂為地名。疆郢是免郢擴建的一部分，渾言之，疆郢、免郢無別，析言之，二者有先后大小之別?！疀啤忠娪凇队衿に俊罚骸疀?，泥也，淀也?！?，讀為陂。《詩·澤陂》毛傳：‘陂，澤障也?！钊?，使人居住，《詩·綿》傳：‘宇，居也?！睆拇丝梢缘贸觯渫踹w都到“大”以后，“大”這個地方人口發(fā)展很快，城區(qū)里容納不下，而“疆浧”應是指水比較少、比較淺的水域，于是，楚武王就在“大”附近的“疆浧”這個地方來填湖以求擴展城區(qū)居住面積?！敖疀啤痹瓉碛兴?，所以字本身從水作“浧”；填湖后成為陸地，就改從“阝”，寫作“郢”了。后，整理者又注：“《世本·居篇》：‘楚鬻熊居丹陽，武王徙郢?！晕渫踔?，王居多稱郢，與武王居疆浧有關，‘浧’在楚簡中大都讀為盈，疆浧之‘浧’最初可能是一種地貌特征。疆浧成為王居之后，寫作‘疆郢’。郢不是一個固定的地名，而是武王之后王居的通稱，猶西京、東京之‘京’?！币庠趶娬{(diào)，郢并不一定指的就是國都，因此楚人所說的“郢”指的是當時的行政中樞，只是一般來說，“王居”都是國家的行政中樞所在，所以，才會誤導人認為楚國國都就是“郢”。但是，這里的“疆郢”仍是楚國第一個稱“郢”的國都，并且從此以后楚王遷居的地方和國都都稱為“郢”了。再來看，楚都的變遷：

楚國最早是在周成王時期，被封以子男之田，居丹陽（今湖北秭歸），從此立為國家。

公元前506年，因為和吳國的戰(zhàn)爭遷都鄀（今湖北宜城東南）。

公元前278年，秦將白起破楚拔郢，楚遷都于陳（今河南淮陽）。

公元前253年，楚遷都巨陽（今安徽太和東南）。

公元前241年，楚遷都壽春（亦稱郢，今安徽壽縣西南）。

也就是說，楚國幾遷其都，首都丹陽，在楚昭王期間暫避禍于鄀，繼而遷郢，又東北保于陳城，接著遷往巨陽，最后徙都于壽春直至滅國。那么，楚國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遷都呢？

先說楚始都丹陽，《史記·楚世家》載：“熊繹當周成王時，舉文武勤勞之后嗣，而封熊繹于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睋?jù)《漢書·地理志》載：“周成王時，封文武先師鬻熊之曾孫熊繹于荊蠻，為楚子，居丹陽。”后，公元前506年，柏舉之戰(zhàn)爆發(fā)，吳國入侵郢都，楚昭王逃跑，后歸，但楚王懼憚強大而好戰(zhàn)的吳國而遷都于鄀，并且把此城改稱郢。遷都于陳，《戰(zhàn)國策》記載說：“頃襄王二十年，秦白起拔楚西陵，或拔鄢、郢、夷陵，燒先王之墓。王徙東北，保于陳城，楚遂削弱，為秦所輕?！边€是因為戰(zhàn)敗。而楚國在戰(zhàn)國期間遷都巨陽，則是因為畏秦。至于最后一次的遷都，《史記·楚世家》載：“楚考烈王二十二年（公元前241年），與諸侯共伐秦，不利而去，楚東徙都壽春，命曰郢。”這里的壽春，即今日的壽縣。楚國遷都壽春之后，歷經(jīng)考烈王、幽王、哀王、負芻四世，共19年，于負芻五年（公元前223年）被秦所滅。歷史一次又一次的相似，楚國的后三次遷都乃至滅國都與秦國有關。但是，奇怪的是，楚國每一次遷都后，都會把自己的新都城命名為郢。筆者認為，大約是掩耳盜鈴吧，泱泱大國，一次又一次被別國逼得遷都，最后一次遷都壽春，甚至還沒和秦國開戰(zhàn)就被秦國嚇跑了，這畢竟不太光彩，于是，楚國就把自己的新都城仍然叫做郢，給自己以及子民一個心理安慰，說到底不過是自欺欺人吧。

從公元前230年開始，秦王嬴政開始了他統(tǒng)一中國的進程，公元前224年，秦派老將王翦及蒙武率60萬大軍再度攻楚。公元前223年，攻破楚都壽春，虜獲楚王負芻，滅亡了楚國?！妒酚洝こ兰摇逢P于這段歷史，記載道：“王負芻元年，燕太子丹使荊軻刺秦王。二年，秦使將軍伐楚，大破楚軍，亡十余城。三年，秦滅魏。四年，秦將王翦破我軍于蘄，而殺將軍項燕。五年，秦將王翦、蒙武遂破楚國，虜楚王負芻，滅楚名為［楚］郡云?！贝藭r，筆者認為，楚國人應是出于不忘故國的原因，為了紀念抑或是為了告誡自己不忘亡國之恥，才會紛紛將自己所居住的地方更名為“郢”，用國都的稱謂以表達自己內(nèi)心對楚國的眷戀以及對亡國的痛心，這完全是一種傳統(tǒng)的愛國主義情感的表現(xiàn)。后來，隨著歲月的變遷，楚國人通過與外族通婚、經(jīng)濟往來、文化交流等等方面，人口不斷增長，命名為“郢”的村落便不斷擴大，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更何況還不止是星星之火，于是便愈演愈烈，成為一個個小集團圈，發(fā)展成了不可小覷的態(tài)勢，由此便出現(xiàn)了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所經(jīng)常見到的或是聽到的、遇到的叫做“某郢”或“某某郢”的村莊。簡單來說，這些居住在“郢”的人們便是楚國人的后裔，“郢”大約就相當于“村”的意思。至于郢前面的“李”、“王”等，大多都是姓氏，表明居住在這個村莊的楚國后裔基本都是這個姓，以此與別的村莊區(qū)別開來。這些叫“某郢”或是“某某郢”的村莊，通過“郢”字聯(lián)系起來，表示他們是同一個祖先的后裔，又通過“郢”之前的姓氏加以區(qū)別，表示祖先來源的微殊，就好像是同一棵樹，雖然長出了許許多多不同的葉子，根卻是相同的，只是樹葉略有些不同罷了，這原理有點類似雙胞胎。

那么，說到這里，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郢”這個字的影響力如此之大，涉及范圍如此之廣，持續(xù)時間如此之長，生命力甚是頑強，延續(xù)數(shù)千年而不衰，反而愈加發(fā)展壯大，這是怎么做到的呢？若是像日、月、山、火這樣的常用字，達到這樣的影響力，這倒不難理解。在日常生活中，除了用作村莊名之外，似乎并不常見“郢”字使用，那么“郢”的影響力又是怎么來的呢？

首先，縱觀整個楚國，它的轄地大致為現(xiàn)在的湖南、湖北全部、重慶、河南、安徽、江蘇、江西部分地方。再來看安徽省，安徽地處長江中下游，居華東腹地，東近吳越，西接荊楚，春秋時稱為“吳頭楚尾”。直至春秋末期，兩淮地域一直是楚國的領地。更有，楚國被秦所滅前的最后一次遷都壽春，而壽春就是在今天安徽六安市壽縣的壽春鎮(zhèn)。所以，這里的人民定是深受荊楚文化的影響，雖然楚國滅亡了，但是它所創(chuàng)造的文明存活了下來并且繼續(xù)發(fā)揚光大，并最終融入到大一統(tǒng)的漢文化當中。我們都知道，文化是一種軟實力，可以發(fā)揮巨大的作用，對一個國家和民族而言，它可以增強向心力，形成凝聚力，開發(fā)創(chuàng)造力，它以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影響力帶動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在這種楚文化的熏陶下，這里的人民必是深受其感染，在潛移默化的作用下，不知不覺中將“郢”字以及其他的楚文化很好地保存并延續(xù)了下來，因而安徽省很多地方的村莊名帶有“郢”字也就不足為奇了。

其次，我們都知道，儒家文化對中國文化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在中國各種文化的深層觀念中，無不打著儒家思想的烙印，儒家學說更是歷來為各朝各代的統(tǒng)治者所推崇，而儒家的中心思想便是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更有所謂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對人民進行思想上的控制教育，以維護自己的統(tǒng)治，那么老百姓的忠君愛國，一方面是出于自己本身對故土的眷戀，另一方面也是得益于統(tǒng)治者以儒家思想為中心的教育。眾所皆知，楚地有崇武愛國之風，前有申包胥為了求得秦國發(fā)兵救楚，在秦國朝廷中哭了七天七夜，終于感動了秦王；后有楚將屈瑕戰(zhàn)敗，感到對不起家鄉(xiāng)父老，以死謝罪，開了楚國將帥以身殉職的先河；更有代表性的是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屈原，他曾寫過這樣的詩句：“鳥飛返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那么，在楚國被秦國殲滅之后，楚國的老百姓出于熱愛楚國的愛國主義精神，為了緬懷故國，將自己所居住的地方命名為“郢”，自然也在情理之中。慢慢地，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這些命名為“郢”的地方，不斷地發(fā)展、演變、壯大，就分化出了許許多多、大小各異、發(fā)展程度各不相同的叫做“某郢”或是“某某郢”，比如“李郢”、“王郢”、“張大郢”、“朱小郢”之類的村莊。那么，昔日的楚地——安徽省，見到或是聽到這些稱“某郢”或是“某某郢”的村落自然也是在情理之中。

綜述全文，筆者認為，從“郢”字的出現(xiàn)、運用來看，“郢”無疑是與楚國及荊楚文化有著密切的關系?？梢院敛豢鋸埖卣f，楚國孕育了它，楚文化豐富了它，同時，在它的身上更是寄托著楚地人對故國的深厚感情，“郢”字也在傳承著楚文化，發(fā)展著楚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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