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彥斌
分別著有《恒言錄》和《邇言》的經學家兼訓詁考據學家錢大聽、錢大昭,是一對著名的乾嘉學派同咆兄弟學者。其《恒言錄》和《邇言》,均屬中國文獻史上重要的漢籍民俗語言珍稀文獻,是自周秦以來采風問俗的經典著作。
錢大昕與《恒言錄》
五月秧針綠,兼旬雨澤稀。甌宴干欲坼,布谷暮空飛。
米價頻年長,田園生計非。老農占甲子,辛苦候荊扉。
讀這首明白曉暢的《五月》,憫農之外還似乎可以給人以田園的意蘊。但是若讀其《和竹君戒壇讀遼法鈞大師碑因吊學士王鼎三十韻》,尤其是那三百余言充滿書卷氣的考釋性自注,則盡顯其乾嘉學派學者的本色了。再看錢詩《寄王琴德》的自道“惟余文字癖,欲療醫(yī)無案;語辨宋魯訛,文證豕亥亂”,更猶如一位老學究的自畫像矣。在清代詩壇上,錢大聽無多大詩名。但在其畢生馳騁其間的經學考據領域,則不容小覷。且莫說《廿二史考異》《十駕齋養(yǎng)心錄》《音韻問答》《經典文字考異》《唐石經考異》《聲類》《潛(研/手)堂文集》等累積其學術地位的諸多傳世之作,單就是于其生前未及刊行流傳的一部《恒言錄》,即非同一般。特別是在研究人書的題材方面,則是以屬于“大雅”的傳統(tǒng)考據方法,輯錄考釋生活中的常言俗語。
書名所謂的“恒言”,亦即常言俗語。是書內容、體例略如《通俗編》,性質亦近似,然分類又似較《通俗編》稍為嚴謹一些。先經烏程張鑒、揚州陳常生補注,后又有陳鳣《恒言廣證》六卷,則使其內容益加詳密。全書六卷,凡分十九類:卷一為吉語、人身、交際、毀譽四類;卷二為常語、單字、疊字三類;卷三為親屬稱謂類;卷四為仕宦、選舉、法禁、貨財四類;卷五為俗儀、居處器用、飲食衣飾三類;卷六為文翰、方術、成語、俗諺四類??傆嫹舶税儆鄺l,或以內容劃分類別,或間以俗語結構形式劃分,如“單字類”“疊字類”。皆以考據學方法征引經史子集文獻,考證俗語源流,是宋王應麟《困學紀聞》提出“俗語有所本”以來,繼《通雅·諺原》《通俗編》之后的又一部考釋俗語的力著。現代著名訓詁學家楊樹達盛贊之:“余少時讀錢曉徵《恒言錄》,頗喜其翔實?!保ā端渍Z典》序)亦有當代學者評價其“已初具俗語辭典的規(guī)模,在編寫質量上達到清代俗語研究的最高水平,開創(chuàng)出我國俗語研究的新局面,堪稱不朽之作”(趙伯義:《論錢大昕的(恒言錄)》,《河北學刊》,1997年第3期。且看書中如下諸例:
重身 《詩》:大任有身?!秱鳌罚褐厣硪病!豆{》云:重謂懷孕也?!墩x》云:以身中復有一身,故云重也。陸德明云:重,直勇反,又直龍反。常生案《素問》:問岐伯日:婦人重身毒之奈何。鑒案:《說苑·修文篇》:取禽不麝卵,不殺孕重者?!稘h書·匈奴傳》:孕重墜犢。(卷四俗儀類)
打秋風 《七修類稿》:俗以干人云打秋風,累想不得其義。偶于友人處,見米芾札有此二字,乃豐熟之豐。然后知二字有理,而來歷亦遠。常生案:《野獲編》:都城俗亨對偶,以打秋風對撞太歲。蓋俗以自遠干求曰打秋風,以依托官府賺人錢物日撞太歲也?!杜晒P》:靖江郭令辭《謁客》詩,有“秋風切莫過江來”之句。(卷六成語類)
《恒言錄》有嘉慶十年(1805年)揚州阮氏刊本(收人《文選樓叢書》),光緒十年(1 884年)長沙龍氏刊《潛妍堂全書》本,“叢書集成初編”本,以商務印書館1958年排印本(附陳鳣《恒言廣證》六卷)為完備。最新版本為,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由陳文和主持點校的《嘉定錢大昕全集》。
錢大昕(1728-1804),字及之,一字曉徵,號梓楣,又號竹汀居士。先世居江蘇常熟,其為清江蘇嘉定人。生于清雍正六年,卒于嘉慶九年。乾隆十三年(1748年)肄業(yè)于蘇州紫陽書院。十九年(1754年)舉進士,官至詹事府少詹事。三十八年(1773年)以父憂而歸,居家凡三十余年,歷主鐘山、婁東、紫陽三書院,門生數干人,終卒于紫陽書院。大昕博學,平生著述頗富,輯有《潛(研/手)堂文集》等皆傳于世。事跡見《清史稿》卷四八一、《清史列傳》卷六八、《清代學者像傳》等多種史志。
今人趙伯義《論錢大昕的(恒言錄)》比較全面地研究之后認為,錢大昕為清代著名學者,博通經史,尤其精于傳統(tǒng)小學。在經學盛行的封建社會里,俗語被斥為低級的詞語,不能登大雅之堂。而錢氏卻獨具慧眼,繼承東漢服虔《通俗文》的研究傳統(tǒng),在治經史、小學之余留心于俗語的研究,《恒言錄》即其在這方面的研究結晶?!逗阊凿洝防^承前人的研究傳統(tǒng),錢氏借鑒雅學著作的編寫經驗,在俗語研究上取得了卓越成就。第一,錢氏博古通今,長于辨析古今異義,釋義精微,為后代樹立了楷模。第二,求本溯源,啟迪后代學者對詞語進行分析。錢氏征引書證,盡量選取最早用例,顯示詞語產生的時代。第三,體例嚴密,為后代俗語辭典的編寫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河北學刊》,1997年第3期)
錢大昭與《邇言》
《禮記·中庸》“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鄭玄注:“邇,近也。近言而善,易以進人?!敝祆洹都ⅰ芬嘣疲骸斑冄哉?,淺近之言。”宋劉敞《賢論》:“昔者舜有天下,大圣人也,惟其不欲其身賢而已矣,是以舜好問,好察邇言?!庇智尻惪奠鳌独蓾摷o聞》卷三:“圣祖仁皇帝西巡,俯察邇言,采及清望,溫旨褒獎?!笨芍哆冄浴窌@示其宗旨,乃輯釋通俗常語之作。至于帝舜及清圣祖康熙皇帝“察邇言”,皆在于晉人常璩《華陽國志》中所說“考八方之風雅,通九州之異同,主海內之音韻……知天下風俗也”。
《邇言》六卷,有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原刻本,《嘯園叢書》本,1959年商務印書館排印本(與《釋諺》《語竇》《常語尋源》《俗說》合訂一冊,題為《邇言等五種》)。全書凡六卷,卷一輯158條,卷二輯111條,卷三輯52條,卷四輯98條,卷五輯130條,卷六輯58條,計600余條。不分類,舉凡飲食起居、言語舉止、交際、禮儀、名物、技藝、典制、親族稱謂、習語等,多有涉及。釋文一般不釋義,只征引經史、筆記等為證,不如《恒言錄》《土風錄》《證俗文》詳備。例如:
不耐煩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云: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纏其心,事故繁其慮,七不堪也。《宋書·庾登之傳》云:弟炳之,為人疆急而不耐煩。賓客于訴非理者,忿詈形于辭色。(卷五)
不中用
《史記·秦始皇本紀》云: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又《外戚世家》云:武帝擇宮人不中用者,斥出歸之?!稘h書·王尊傳》云:助太守為治,其不中用,趣自避退。(卷五)
張三李四 《朱子語類》云:如這眾人,只是一個道理,有張三、有李四,李四不可為張三,張三不可為李四。(卷六)
凡此可見,釋文雖簡明,卻遠不如《恒言錄》詳密,如“張三李四”條唯引《朱子語類》;而陳鳣《恒言廣證》已補以《五燈會元》書證,大昭似未見及。征引多注所出,較之唐宋同類著作為精。
由于此書是由張鑒和阮常生各加補注后才刊行的,因此張、阮兩人的注釋為原作也豐富了不少內容。其中,張鑒和阮常生所作的注釋分別標明“鑒案”和“常生案”。
《邇言》與《恒言錄》同是輯錄常語俗言,雖各有千秋,但在一些條目征引的材料方面卻不如《恒言錄》更為豐富。
但是,《邇言》有些條目的考釋和文獻征引,不僅不見于其他同類著作,而且亦很翔實,頗見大昭之學養(yǎng)功底。如“斟酌”一條的釋文:
《國語·周語》云:而后王斟酌焉?!盾髯印じ粐吩疲汗?jié)其流,開其源,而時斟酌焉?!稘h書·律歷志》云:斟酌建指,以齊七政?!稉P雄傳》云:皆斟酌其本,相與放依而馳騁云?!稊鳌吩疲赫遄昧?,放易象論?!栋谆⑼ā吩疲貉灾芄o成王,能斟酌文武之道而成之也。《后漢書·章帝贊》曰:左右藝文,斟酌律禮?!稄垔^傳》云:猶周公斟酌文武之道。《班彪傳》云:因斟酌前史而譏正得失。班固《兩都賦》云:騰酒車而斟酌。又典引云:屢訪群儒,咨故老,與之乎斟酌道德之淵源,肴核仁義之林藪。仲長統(tǒng)昌言云:非能斟酌賢愚之分,以開盛衰之數也?!恫嚏邆鳌吩疲赫遄萌貉裕t其是而矯其非。《魏志·袁渙傳》云:常談日:世治則禮詳,世亂則禮簡。全在斟酌之閑耳?!端螘ざ餍覀鳌氛摚憾颊资浚遄脮r宜。(卷一)
錢大昭(1744~1813),字晦之,號竹廬,江蘇嘉定(今屬上海)人,錢大聽之弟。生于乾隆九年,卒于嘉慶十八年。昭事兄如嚴師,得昕指授,時有“兩蘇”之比。大昭淡于仕進,嘉慶元年(1796年)方舉孝廉方正,賜六品頂戴。昭學不及其兄,然淹貫群籍,與兄齊名,趣在閉戶讀書。著有《說文統(tǒng)釋》《廣雅義疏》《詩古訓》《經說》《爾雅釋文補》《兩漢書辨疑》《三國志辨疑》等。出身于經學之門,亦為經學名家,《邇言》注重考證而疏于釋義,亦其學風也。
阮元、陳鳣、張鑒和阮常生
錢氏兄弟的《恒言錄》《邇言》兩書之所以被視為中國文獻史上重要的漢籍民俗語言珍稀文獻,除二人自身的才華和學術眼光要素外,特別得益于乾嘉學派純正的學風,尤其是得益于阮元、陳鳣、張鑒和阮常生諸位的無私相助和他們與兩位的深厚情誼。
陳鳣(1753~1817),字仲魚,號簡莊,一號河莊,浙江海寧人。在京師,與錢大昕、王念孫等往來,被阮元稱之為“浙中經學最深之士”。著有《說文聲系》《說文解字正義》《石徑說》以及《續(xù)唐書》《論語古義》《簡莊文鈔》等。如此一位乾嘉學派之大家能夠突破“文人相輕”“同行是冤家”陳規(guī)陋俗和陳腐觀念,以學術為重,以情義為重,對《恒言錄》加以補證,深化了錢大聽的研究成果,人品高尚,學風端正,實屬難能可貴,堪為今人楷模。
張鑒(1768~1850),字春冶,亦字荀鶴,號秋水,清浙江烏程(今吳興縣)人。據《清史·文苑列傳》《清史稿》和汪日禎著《南潯鎮(zhèn)志》等史志的記載得知,嘉慶五年(1800年),阮元出任浙江巡撫,于西湖“筑詁經精舍”,張鑒和同里“楊鳳苞、施國祁皆與焉”,均作為阮元的門生“肄業(yè)其中”,并成為阮元的得意門生。受聘擔任詁經精舍講席,成為東南經學名師之一。張鑒在阮元浙江學政和兩任浙江巡撫任上一直追隨左右,成為阮的重要幕僚。其間,曾協(xié)助阮元編纂了《經籍籑詁》《鹽法志》《儒林傳》等著作。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他被“選授武義(今浙江武義縣)教諭”,執(zhí)掌武義的教育及文廟祭祀諸事,位屬正八品官員。著有《古文尚書脞說》《十三經叢說》《西夏紀事本末》等多種,皆傳于世。
阮常生,一作長生,字彬甫、壽昌,號小云,原系阮元的族子,后過繼為阮元長子,妻為揚州學派重要學者劉臺拱長女劉蘩榮。常生為人、做官和做學問,皆秉承家風家學。其一生為官清正廉直,官聲政譽頗著,是道光時期的驚天大案寶華峪陵寢工程貪腐案中極少數未受牽連反而獲得升遷的官員。同時,也是多才多藝的才子,但不以才地矜物,能嗣家學而又能夠獨立思考。而且還擅長金石書法,尤其精于擘窠書,《揚州府志》稱其“生平研究經術,精鐘鼎大小諸篆,得柳誠懸筆意”。所著有《后漢洛陽宮室圖考》及《小方吟館詩抄》。道光《儀征縣志》復著錄其《團云書屋詩抄》等,皆傳世。
阮元(1764~1849),字伯元,號云臺(或作蕓臺),又號(研/手)經老人、雷塘庵主等,江蘇揚州人,是歷官乾隆、嘉慶、道光三朝而始終堅持學術研究的乾嘉學派主要代表人物,學術泰斗,經學領袖?!肚迨犯濉肪砣摹度钤獋鳌贩Q其“身歷乾嘉文物鼎盛之時,主持風會數十年,海內學者奉為山斗焉”。阮元的學術淵源主要來自戴震,但作為通達有見地的學者,他對錢大昕、汪中、程瑤田、凌廷堪、焦循等人的學問,也很推崇、敬佩,至少是“略其短而著其功,表其長而正其誤”(《西河全集·后序》)也。個中,尤其盛贊大昕為學之精博,能兼清初以來諸學之大成。
作者單位遼寧省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