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皮日休雜文對《孟子》的繼承與突破

劉美濤

(南通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通 226019)

皮日休是晚唐時期一位著名詩人，他出生于復(fù)州竟陵(今湖北天門)，曾兩次參加科舉考試，最終于咸通七年考取進士。成書于其兩次科考之間的《皮子文藪》，鮮明地反映了皮日休的思想和才華。其中的雜文文風(fēng)犀利，指斥時弊，被魯迅譽為晚唐“一塌糊涂泥塘里的光采和鋒芒”[1](P575)。唐朝末年，政治腐敗，民生凋敝，農(nóng)民起義風(fēng)起云涌。針對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皮日休大聲疾呼，認為唯有振興儒學(xué)才能使國家秩序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他以儒者自居，希望統(tǒng)治階級能夠施行仁政，任用賢才，并自覺地在文章中闡述孔孟之道，表達對現(xiàn)實的種種看法。細讀《皮子文藪》，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很多文章在形式和思想上都存在繼承《孟子》的地方。

一、皮日休雜文對《孟子》在形式上的繼承

《孟子》是記述孟子言行的語錄體著作，其文不耽于說理，孟子機智的辯論之風(fēng)以及各種修辭手法的運用使其文章氣勢充沛，文采斐然，在先秦散文中獨具一格，對后世的散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在《皮子文藪》中，皮日休就多方借鑒了《孟子》寫作方法。這首先表現(xiàn)在對《孟子》簡約的語錄體風(fēng)格的效仿上。請看以下三例:

孟子曰:“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盵2](《離婁下》)

孟子曰:“人之易其言也，無責(zé)耳矣?！盵2](《離婁下》)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盵2](《離婁下》)

正如蘇洵所言:“孟子之文，語約而意盡，不為巉刻斬絕之言，而其鋒不可犯?！盵3](P99)這些論說都短小精悍，點到即止，但卻給讀者以一種明快的感覺。而在《皮子文藪》中，這種類似“微博”[4]的文章也比比皆是。如:

小善亂德，小才耗道。[5](《鹿門隱書》)

以有善而不進，以有才而不修，孔門之徒，恥也。[5](《鹿門隱書》)

不思而立言，不知而定交，吾其憚也。[5](《鹿門隱書》)

這些短句點綴在文章當(dāng)中，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熠熠閃光，吸引讀者反復(fù)玩味。

孟子的仁政理想是恢復(fù)上古三代的清明政治，因而時常采用古今對比的手法，以寄寓今不如昔的感慨。如:

孟子曰:“古之為關(guān)也，將以御暴。今之為關(guān)也，將以為暴?！盵2](《告子下》)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為君辟土地，充府庫?！裰^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2](《告子下》)

這種對比手法在《皮子文藪》中被頻頻使用。如:

古之殺人也，怒;今之殺人也，笑。[5](《鹿門隱書》)

古之用賢也，為國;今之用賢也，為家。[5](《鹿門隱書》)

古之置吏也，將以逐盜，今之置吏也，將以為盜。[5](《鹿門隱書》)

這些句子一針見血地揭露了晚唐吏治的腐敗，具有很強的戰(zhàn)斗性，難怪會引起魯迅的注意和贊賞。

在皮日休的雜文當(dāng)中，有些句子直接來源于《孟子》原文。如孟子曰:“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盵2](《盡心上》)皮日休則曰:“君子不為其所不為，小人為其所不為?！盵5](《鹿門隱書》)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堂高數(shù)仞，榱題數(shù)尺，我得志，弗為也?！盵2](《盡心下》)皮日休則曰:“伊尹之道，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吾得志，弗為也?！盵5](《鹿門隱書》)在《讀司馬法》一文當(dāng)中，皮日休更是直接引用《孟子》原文——“有人曰:‘我善為陳，我善為戰(zhàn)。’大罪也。”以表達對統(tǒng)治者驅(qū)民于鋒刃之下，不顧百姓死活的做法的強烈憤慨。

另外，皮日休在行文語氣上，也借鑒了《孟子》的某些特點。眾所周知，孟子善于辯論。在辯論中，孟子經(jīng)常用不容辯駁的語氣向?qū)κ终归_攻勢，往往使對手只有招架之力，無還手之功。而皮日休的雜文中亦充融著孟子的“浩然之氣”，言語間往往以“仁義”的捍衛(wèi)者自居，故其說理也經(jīng)常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大有當(dāng)年孟子“如若平治天下，當(dāng)今之世，舍我其誰也”[2](《公孫丑下》)的氣概。如在《三羞詩》的序言當(dāng)中，皮日休以“皮子”自居;在《非沈約齊記論》、《正沈約評詩論》這類文章中，皮日休對沈約毫不留情地批判;在《請孟子為學(xué)科書》、《請韓文公配享太學(xué)書》這兩篇文章中，皮日休又不遺余力地歌頌孟子和韓愈的功績，體現(xiàn)出儒家文人鮮明的衛(wèi)道精神……

二、皮日休雜文對《孟子》在思想上的繼承

《皮子文藪》是皮日休“為科場迎考而編纂的，即所謂‘溫卷’”。[6]其中很多文章都是根據(jù)儒家經(jīng)典的觀點立論的。在《十原》序文中，皮日休就說為文之道，重在“窮大圣之始性，根古人之終義”。而他所“原”最多的，就是孟子的思想。在《請孟子為學(xué)科書》一文中，他說“圣人之道，不過乎經(jīng)，經(jīng)之降者，不過乎史。史之降者，不過乎子。子不異乎道者，孟子也”;認為“夫孟子之文，粲若經(jīng)傳”，“孟子之功利于人亦不輕矣”，并向朝廷擔(dān)保，如果把孟子設(shè)為學(xué)科后，沒有收到很好的社會反響，自己甘愿受罰——“既遂之，如儒道不行，圣化無補，則可刑其言者”。

孟子的思想雖祖述孔子的“仁”，但卻在很多方面作了更加深入的拓展。諸如捍衛(wèi)儒學(xué)獨尊地位，提出“仁義”并舉，強調(diào)“民貴君輕”，就對包括皮日休在內(nèi)的后世儒家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

孟子時代，百家爭鳴，儒家受到來自道家和墨家等學(xué)派的非議。孟子以其出眾的口才和嫉惡如仇的個性，對楊、墨之徒的辯難予以有力回擊，不僅鞏固了儒學(xué)的“陣地”，還使其他學(xué)說顯得相形見拙，漏洞百出，為儒家的發(fā)揚光大做出了重要貢獻。正因為如此，皮日休說:“故孟子疊踵孔子，而贊其道”。[5](《文中子碑》)在《原化》當(dāng)中，皮日休大力贊揚孟子:“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闢之，廓如也。故有周、孔，必有楊、墨，要在有孟子而已矣。”在他看來，儒家學(xué)說因為有了孟子的大力弘揚，才能在楊、墨學(xué)說“甚囂塵上”的亂世立于不敗之地。

唐代中后期，隨著佛教在中國的長期發(fā)展，統(tǒng)治者對佛教的崇奉也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唐懿宗佞佛成癖，“削軍賦而飾伽藍，困民財而修凈業(yè)”[7](P349)，佛老的猖獗使儒學(xué)的生存空間日益狹窄。當(dāng)此之時，皮日休以孟子為榜樣，展開了對佛教的聲討。在《原化》一文中，皮日休開頭便大力歌頌儒家的悠久歷史:“圣人之化，出于三皇，成于五帝，定于周孔。其質(zhì)也，道德仁義;其文也，詩書禮樂。此萬代王者未有易是，而能理者也?！苯又?，筆鋒一轉(zhuǎn)，勾勒出佛之教對當(dāng)世信徒的強大吸引力——“其民也，舉族生敬，盡財施濟，子去其父，夫亡其妻，蚩蚩嚚嚚，慕其風(fēng)蹈其梱者，若百川蕩滉不可止者”;在與佛教的對峙中，儒家處于明顯的下風(fēng)——“今知化者，唯西域氏而已矣。有言圣人之化者，則比戶以為嗤?！逼と招輰Υ藰O為不滿:“豈圣人之化，不及于西域氏邪?何其戾也如是!”他毫不客氣地指出:“天未厭亂，不世世生圣人，其道則存乎言，其教則在乎文。有違其言，悖其教者，即戾矣?！睆闹胁浑y看出，皮日休希望像孟子和韓愈那樣，舉起尊儒的大旗，成為后世儒家的楷模。

皮日休出身農(nóng)家，對農(nóng)民有著深切的同情。在《三羞詩．其三》的序言中，皮日休寫道:“丙戌歲，淮右蝗旱。日休寓小墅于州東，下第后，歸之。見穎民轉(zhuǎn)徙者，盈途塞陌。至有父舍其子，夫捐其妻，行哭立丐，朝去夕死。嗚呼!天地誠不仁耶?皮子之山居，椸有襲，鑊有炊，晏眠而夕飽，朝樂而暮娛。何能于潁川民，而獨享是為?將天地遺之耶?因羞不自容，作詩以唁之?！逼と招莅艳r(nóng)民當(dāng)做自己的衣食父母，而當(dāng)看到一年四季辛勤耕種的潁州農(nóng)民因為“蝗旱”而流離失所，自己卻無能為力時，不由得深深自責(zé)起來。一句“天地誠不仁耶”，不僅是對天災(zāi)的不滿，更是對人禍的抗議!

皮日休在《原謗》一文中說道:“后之王天下，有不為堯、舜之行者，則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為甚矣?！边@種在封建社會被認為大逆不道的觀點，其實來源于孟子。在《孟子·盡心下》中，孟子有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干水溢，則變置社稷?！痹凇睹献印るx婁下》中，孟子對齊宣王直言不諱地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泵献由踔涟褮埡γ癖姷纳坛y(tǒng)治者稱為“一夫”[2](《梁惠王下》)，認為人民推翻他的殘暴統(tǒng)治是合理的。這些觀點都遠遠超越了時代，達到了戰(zhàn)國時期民本思想的最高峰!而皮日休正是以孟子的民本思想作為武器，給當(dāng)朝統(tǒng)治者敲響了警鐘。

面對統(tǒng)治者對人民的瘋狂剝削，皮日休毫不留情地加以抨擊。僅在《憂賦》一文中，皮日休就一連吐露了自己的十七個憂思，其中:“夫于政而疲，于祿而尸。王道不宣，皇綱不維。元惡作矣，大盜乘之。是臣憂也?！薄@是對晚唐君權(quán)式微、藩鎮(zhèn)獨大的不滿;“封宗王嫡，所以貴親。茅土繼其后，印綬足以飾其身。至乃割域中之土宇，半天下之黎民。王猶未足，亂以遄臻。其甚者，篡則王倫、孫秀，殺則清河萬人。是臣憂也?！薄@是對藩鎮(zhèn)兼并土地、相互攻伐的控訴;“命將興師，夸力四夷。既侵嶺徼，又定邊陲。以無用之沙漠，竭有限之民資。是以先王謂之荒服，后嗣謂之羈縻。豈可使親帥武旅，躬揮戰(zhàn)麾。故漢高有白登之辱，隋煬有雁門之圍。是臣憂也?！薄@是對君主好大喜功、不恤民力而討伐邊夷的指責(zé);“功作非宜，奪民農(nóng)時。我作簠不粢，我黍阻饑。傾宮既作，阿房又施。人既怨矣，鬼其泣之。是臣憂也?！薄@是對統(tǒng)治者侵奪農(nóng)時、大興土木的哀嘆;“頭會箕斂，關(guān)征市賦。民之胥怨，無所赴愬。人厭進修，家為積聚。仆式出于富人，弘羊拔于賈豎。是臣憂也?！薄@是對統(tǒng)治者舍本逐末、殘酷壓榨農(nóng)民的憤慨;“外戚之貴，上公是列。西漢則王根為玉山，東京則郭況制金穴。國步將移，天澤未歇。不師殷鑑，尚遵覆轍。是臣憂也。”——這是對外戚驕奢以至動搖國本的現(xiàn)象的揭露……

除了民本思想外，皮日休還繼承了孟子的“養(yǎng)氣”說。如在其《原己》一文中:“能以心求道者，不曰己乎?能以心為天子、為諸侯、為賢圣者，不曰己乎?是己之重，不獨重于人，抑亦重于道也。嘗試論之，能辱己者，必能辱于人;能輕己者，必能輕于人;能苦己者，必能苦于人?！边@種對自我修養(yǎng)的重視就受孟子“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2](《公孫丑上》)精神的啟發(fā)。

在《鹿門隱書·四十六》里，皮日休說道:“不位而尊者，曰‘道’。不貨而富者，曰‘文’。噫!吾將謂得時乎?尊而驕者不為矣。吾將謂失時乎?富而安者吾為矣?！彼麑ⅰ暗赖隆币暈楹饬孔鸨百F賤的尺度，這無疑也類似孟子的觀點:“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xiāng)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盵2](《公孫丑下》)二者都以德為貴，強調(diào)道德修養(yǎng)的重要性。

三、皮日休雜文對《孟子》的突破

皮日休身處晚唐，先世的榮耀使他不甘于“汩汩于民間”[5](《皮子世錄》)，渴望像老子和孔子那樣“立大功、至大化、振大名”[5](《皮子世錄》)。而在農(nóng)民起義動搖李唐王朝的統(tǒng)治根基時，他依然不改初衷，自信可以在亂世有一番作為。這種強烈入世的態(tài)度使得他對孟子的一些觀點產(chǎn)生了不同的看法。

在戰(zhàn)國時代，孟子奔走于諸侯國之間，宣揚儒家學(xué)說。然而，當(dāng)齊宣王派使臣來召見他時，他卻以生病為由，拒絕去拜見宣王。他說:“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盵2](《盡心下》)，稱贊伯夷和柳下惠為“百世之師”[2](《盡心下》)，這些都表明了孟子不是無條件地聽命于諸侯，而是非?？粗鼐魇欠瘛坝械馈?。

相對于孟子，皮日休則顯得激進。在《鹿門隱書》中，皮日休說道:

“伯夷弗仕非君，弗治非民，治則進，亂則退。吾得志，弗為也。不仕非君，孰行其道?不治非民，孰急天下?以非君乎?湯不當(dāng)事桀，文王不當(dāng)事紂也。以非民乎?桀民不赴殷，紂士不歸周矣。故伯夷之道過乎高，吾去高而取介者也。”

“柳下惠何事非君，何使非民，與惡人言，雖袒裼裸裎于我側(cè)，爾焉能浼我哉?吾得志，弗為也。夫蚍蜉，豈過人而有禮哉?民之下者，亦若是而已。柳下惠之道過乎溷，吾去溷而取辨者也?！?/p>

如此看來，皮日休并沒有一味遵循孟子所稱頌的伯夷和柳下惠之道，他更加務(wù)實，即便是世人眼中桀紂之君，皮日休也主張一行其道。正是基于這種思想，皮日休最終參加了黃巢領(lǐng)導(dǎo)的農(nóng)民大起義，為農(nóng)民起義政權(quán)搖旗吶喊!

皮日休雖然沒有挽回唐王朝的頹勢，但他對孟子的推崇卻引起了后世儒家的共鳴——清人李松壽說:“孟子之得繼孔、曾、思而稱四子，韓子之能超軼荀、揚而上配孟子，雖經(jīng)程、朱、歐、蘇諸公表章論定，即謂其議，實自皮子開之，可也。”[8](P246)皮日休的思想既深深根植于儒家的傳統(tǒng)學(xué)說，又根據(jù)時代的特點，加入了自己的發(fā)揮。這位具有“革命”思想的文人在封建時代只能是個悲劇，而在古代人民反抗暴政的歷史上，他卻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參考資料:

[1]魯迅．小品文的危機[A]．南腔北調(diào)集[C]．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

[2]楊伯峻．孟子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羅超，龔兆吉．文史英華:文論卷[M]．長沙:湖南出版社，1993．

[4]安立志．皮子“微博”淺釋[J]．唯實，2012，(1)．95．

[5]皮日休．皮子文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6]李福標(biāo)．皮日休散文體管窺[J]．西北大學(xué)學(xué)報，2000，(11):117－121．

[7]羅宗強．隋唐五代文學(xué)思想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3．

[8]李松壽．重刊宋本文獲序·皮子文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