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棟輝
(煙臺大學 人文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5)
20世紀60年代以來,美國出現(xiàn)了一股反傳統(tǒng)、反權(quán)威、反中心的后現(xiàn)代思潮,即女權(quán)運動、反越戰(zhàn)、以“亞裔運動”為代表的少數(shù)民族運動等一系列思想潮流,這一思潮為新生代華裔作家登上美國文壇并引起廣泛關注提供了難得的外在契機。四五十年代出生的華裔美國作家在70年代登上美國文壇,他們基本為移民的第二、三代,他們的創(chuàng)作被稱為“新生代華裔文學”,代表作家有湯亭亭(Kingston,Maxine Hong)、譚恩美(Tan,Amy)、趙健秀(Chin,Frank Chew)、任碧蓮(Jen,Gish)、伍慧明(Ng,Fae Myenne)等人。新生代華裔文學一方面承續(xù)以往海外華人文學,記載了中國海外移民艱難的生存過程,刻畫出一批栩栩如生的海外華人眾生相;另一方面更拓展了新的藝術(shù)視界,深入地探觸到異質(zhì)文化語境下的族裔、文化身份的描摹,而這正是其價值所在。雖然新生代華裔文學是以英文進行創(chuàng)作,但引起西方社會的關注卻在于作品中蘊涵的中國文化因素,即這些作品中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們游弋于兩種文化之間的雙重身份,雖然蘊涵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因素,卻對此采取一種懷疑、疏離態(tài)度,并最終致力于“中國形象”的重建。在他們的創(chuàng)作中,以英語語言書寫中國故事,其作品以強烈東方色彩和新鮮感,引起了美國讀者的興趣和評論界的廣泛關注。由于新生代的作家眾多,本文只選取被稱為“亞裔寫作先驅(qū)”的湯亭亭和曾獲得“全美圖書獎”的譚恩美的文本進行分析。
新生代作家們是在美國文化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對中國文化的了解更多的是通過祖輩父輩潛移默化的灌輸或其他方式而得來的,所以他們不可能像父輩那樣對中華文化有直接的、深刻的、切身的體會,畢竟,“一種文化往往是以對自身文化的認知為基礎來認識和理解其他文化的”注孫偉平:《論文化多樣性與跨文化交流》,《山東社會科學》2011年第11期。。雖然“亞裔運動”之后,美國的少數(shù)民族一定程度上爭取到了社會中的話語權(quán),但是多元文化社會的建立還僅僅是一個理想,華裔文學作為美國的少數(shù)民族文學還是會受到美國主流文化認知范式的限制。也許,在將來多元文化之間會形成互相交流、互相對話、平等相處、和諧溝通的新局面時,這種限制會逐步消失,但至少在新生代華裔文學時期,這只能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狀態(tài)。所以在他們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們游弋于兩種文化之間的矛盾,在兩種文化的夾縫中確立文化身份的焦灼,以及他們內(nèi)心充盈的煩惱和困惑。在這兩難的處境中,文本呈現(xiàn)出來的是作家在精神世界上的分裂,一方面他們以獨特的創(chuàng)作視角和表現(xiàn)手法把古老的中國文明融入作品中,以期獲得正式的美國作家身份,從而躋身美國主流文化;另一方面,華裔的成長環(huán)境使得他們在行為選擇、心理認同上趨于接受美國文化的價值體系,對自己的中國血統(tǒng)感到困惑。
這種精神世界的分裂狀態(tài)在湯亭亭的《中國佬》(ChinaMan)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晰,這篇小說主要描繪了華人移民在美國艱難的生存故事?!拔摇钡脑娓概c所有的華人移民工人們共同反抗白人種植園主的嚴酷盤剝,祖輩們每天忍受著超負荷的體力勞動,可是白人種植園主們還是想方設法地克扣工資、增加勞動時間,加強勞動強度。曾祖父們通過罷工等一切可能的方式取得了小小的勝利,他們通過反抗,增加了工資,贏得了說話的權(quán)利,雖然早期移民的生存史充滿了艱辛、磨難、掙扎、痛苦,但曾祖父們勇敢地生存下來,畢竟,活著就是一種勝利。曾祖父們的堅韌與奮斗成為縈繞在湯亭亭心中的理想之根的真實載體。她的另一部小說《女勇士》(TheWomenWarrior:MemirsofGirlhoodAmongGhost)中主要講述了母女兩代人的生存故事,“母親”勇蘭是一個生活的強者,為了和遠在美國的丈夫團聚,一個人到廣州讀書,刻苦學習,終于如愿以償,到美國后,母親很快融入了美國的生活。書中還穿插著懦弱的姨媽月蘭的故事,與母親的強者形象形成鮮明對比。在對曾祖父們、母親的栩栩如生的描繪中,我們可以看到湯亭亭在兩種文化的邊緣狀態(tài)下對海外華人移民的思慮和考量。當然在他們身上,我們不可以簡單地定義為一種種族文化的認同,新生代作家筆下的中國,因為具體生存環(huán)境的演變和西方文化的熏染,已成為一種美國人眼中的中國,與純粹的中國人眼中的中國是相去甚遠的。
這種在中西方文化之間的游弋狀態(tài)在譚恩美的《喜福會》(TheJoyLuckClub)中同樣著墨頗多,這篇小說主要寫了母女之間的感情糾葛,母親們來自戰(zhàn)亂頻繁的中國,過去的生活苦不堪言,來到美國之后,她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母親們用中國傳統(tǒng)方式管教女兒,要求女兒對長輩的意見絕對服從,女兒們更欣賞美國父母“民主式”的教育方式,母女之間由于文化與年齡的關系,感情的表達和溝通方式總是出現(xiàn)隔閡,結(jié)果親人之間帶給彼此深深的傷害。這種母女之間的對峙與包容實際上一針見血地指涉出作者對兩種文化的理解與取舍的態(tài)度。
湯亭亭、譚恩美以自己的華裔身份進行書寫,雖然是出于文學書寫策略上的考慮,用作品中鮮明的東方色彩打通作品引起關注的渠道,當然,也顯示了作家不可否認的中國血統(tǒng)和所受到的中國文化潛移默化的熏陶。這種差異性書寫的策略重新描摹了中國文化在異域的發(fā)展演變過程,表達了華裔們對美國社會多元文化的追尋,記錄了他們游弋于兩種文化之間的矛盾和痛苦。作為美國華裔的后代,新生代作家們帶有著與生俱來的雙重性——雙重的族裔身份和雙重的文化背景,所以在他們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與在中國接受了完整的中國文化教育、形成固定的價值觀念的新移民作家們不同,新生代華裔作家身上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游弋于兩種文化之間的矛盾和掙扎。
作為出生于美國的公民,新生代作家從小接受美國式的文化模式、教育方式、思維習慣,形成了美國式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對所在國的社會身份和文化身份是主動認同的,這一點與五六十年代的留學生作家群和八九十年代的新移民作家群對身份歸屬的焦慮感不同,因而其作品常表現(xiàn)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疏離態(tài)度。作為土生土長的美國華裔,湯亭亭一直堅定地認為自己是一個美國人,她的這種看法代表了大多數(shù)新生代華裔作家的心聲?!耙驗槲页錾诩永D醽喌乃雇锌祟D,所以我是美國人。我也是一個華裔美國人,但我不是中國女人?!盵注]崔少元:《美國著名作家湯亭亭采訪錄》,《中華讀書報》2001年6月11日。湯亭亭的這種特殊身份,使得她有一種自覺地向美國社會、美國文化靠攏的傾向,對于她筆下的人物,她堅定地認為她寫的是美國人的美國生活。
在湯亭亭的《中國佬》中,她站在一種有著鮮明的價值判斷的立場上,對她所了解的和接觸到的某些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比如“男尊女卑”的觀念以及中國的“食文化”等進行了批判。在唐人街中,如果哪家生了男孩,就會大擺酒席祝賀,但是生的是女孩,就會悄無聲息,而且男女在家中的地位、享受的待遇、接受的教育程度都會大相徑庭。即使受關注程度較高的男性一旦離開了唐人街這個生活范圍,也會在美國社會用一種沉默的態(tài)度、集體失聲的方式來悄然度過。從字里行間,我們可以看到湯亭亭對于華人社會的集體緘默是非常不滿的,表達了作者對華人文化傳統(tǒng)的保守陳舊、封閉自卑的文化特質(zhì)發(fā)出質(zhì)疑,她認為這種中華文化自身的某種文化屬性使得華人社會愈加封閉化、縮小化,阻礙了華人在美國社會的發(fā)展。與此同時湯亭亭還在其作品中對中國博大精深的“食文化”進行了尖銳的剖析和質(zhì)疑。中國的飲食習慣中,很多東西都可以成為餐桌上的美味,而且中國人講究烹調(diào)方法和食材的完美結(jié)合。小說中,浣熊、黃鼠狼、老鷹、野鴨、蛇、蝸牛、烏龜、泥鰍以及各種野草都被母親做成各種美味,而“我”對此非常反感,由此聯(lián)想到中國古書記載的打鬼英雄高仲、周易、陳巒峰、魏龐等人都是靠吃喝來打鬼,打鬼也就是吃鬼,“吃”的行為背后是有一種文化積累的,“我”以“寧肯吃塑料也不吃這些怪物”來表達對這種文化現(xiàn)象的質(zhì)疑。此外,譚恩美的《喜福會》中的浸潤于美國文化的女兒對母親的某些思想與行為的誤讀,《灶神之妻》(TheKitchengod’swife)對母親不幸的婚姻故事的解讀都流露出對中國文化的冷靜審視與判斷。
對于這一點,美國華裔文學界是有爭議的,另外一位新生代文學的重要作家趙健秀就認為湯亭亭等人為了迎合西方讀者的閱讀口味而刻意迎合美國主流社會對中國文化和華人形象進行歪曲描述,認為這是一種褻瀆中華文化的行為。對于這一點,任碧蓮曾指出:“你是一位異族作家,所以你在寫的一定是人們奮起保護自己的民族遺產(chǎn)”[注]李淑言、劉峰、徐春:《多元文化主義語境下的當代美國華裔文學:美國華裔文學任碧蓮訪談錄》,《國外文學》1997年第4期。,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由于華裔作家的成長背景,使得她們在接受中華文明時必然會受到美國主流文化的影響,同時作家在自身的家庭環(huán)境中,也很容易把兩代人的對立看成是兩種文化矛盾的外化表現(xiàn)方式,隨著作家經(jīng)歷的豐富、年齡的增長等等,他們對文化的審視會更加中肯和客觀。所以在新生代文學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寫作者們在審視自身民族文化傳統(tǒng)時對其呈現(xiàn)出的誤讀和疏離,當然,這種疏離的背后,更多的是隱含著作者對本民族文化發(fā)展寄予的美好愿望。
盡管極力融入美國主流社會,但身為美籍華人后代,新生代華裔文學作家根本無法割舍自己的中國血統(tǒng),而且從小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價值觀的影響,所以在他們的作品中,常以美國文化性格重新書寫中國傳統(tǒng)人物、歷史典故等,從而顯示出一種重建“中國形象”的敘事效果。
美國人眼中的“中國形象”,幾百年來已經(jīng)形成一種思維定勢——野蠻、骯臟、劣等和溫順、勤奮、節(jié)儉、聰慧的輪流替換,這看似處于兩極的評價體系卻統(tǒng)一地存在于美國人對中國及其文化的整體評判上。對此,學者哈羅德·伊薩克斯做過專門的研究,他在《美國的中國形象》一書中指出:“自從上個世紀前華人開始移民以來,直到現(xiàn)在,中國人基本保持著某種奇特性。他從偏見和敵視中唯一的解脫,是通過盡可能地退縮到他那狹小的社交圈子和退縮到自我的辦法,試圖不被人發(fā)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他周圍的美國人眼中,他變成一件熟悉的古玩,依次被歡迎、被幫助、被嘲笑、被恐嚇、被仇恨、被死刑處死、被排斥、被忽視、被容忍、被喜愛、莫名其妙地被恐嚇或莫名其妙地被欽佩,而卻極少曾經(jīng)被認識、被理解,或只是簡單地被接受。甚至在今天,關于這些事情許多或全部的反應或有關知識,還在許多美國人心目中流傳?!盵注][美]哈德羅·伊薩克斯:《美國的中國形象》,于殿利、陸日宇譯,時事出版社1999年版,第149頁。我們知道雖然早期有水仙花、黃玉雪等華裔作家,但華裔文學的整體成就還非常單薄,不足以引起美國主流社會的注意。五六十年代的“留學生文學”過多沉溺于異質(zhì)文化的對立和文化鄉(xiāng)愁的傾訴中,對于整個“中國形象”的重建效果甚微。直到新生代華裔作家登上美國文壇,華裔文學才在美國文壇蔚然成觀,引起極大的關注,這為“中國形象”的重建提供了歷史性的契機。美國自1882年頒布了一系列排華法案,包括1882年的排華法(TheChineseExclusionAct)、1888年的司各特法(TheScottAct)、1892年的蓋瑞法(TheGearyAct)、1902年的無限制延期所有排華法令的法令、1907年的排華法、1924年的移民配額法(TheQuotaAct),這些排華法案使華人陷入悲慘的境地,作為人的基本權(quán)利被壓榨得所剩無幾。新生代華裔作家登上文壇時,這種狀況已有明顯的好轉(zhuǎn),但是華人的整體地位還比較低下,湯亭亭、譚恩美等人依靠文學書寫的方式來糾正美國社會對華人移民尤其是早期移民的誤解和敵視。
湯亭亭等人面對美國主流社會和主流文化對中國的誤讀時,他們以豐富的文學作品加以糾正,力圖呈現(xiàn)一個真實的“中國形象”。在湯亭亭的很多作品中,引用了大量的中國歷史故事、神話傳說、歷史史料等,例如花木蘭、蔡文姬、孟姜女、女兒國、《聊齋》等林林總總的中國因素,當然這些資料都被作者加以改編,很多原來風馬牛不相及的材料被作者信手拈來隨意拼貼成一個全新的故事意境。比如《女勇士》中,湯亭亭借用了中國老少皆知的花木蘭代父從軍的故事。湯亭亭筆下的花木蘭,幼年到白虎山拜師學藝,學成歸來后,母親在她背上刺字,讓她記住家國仇恨,隨后花木蘭組成花家軍,征殺戰(zhàn)場,所向披靡。后來花家軍在關公的幫助下,推翻舊的封建王朝,建立一種新的社會制度。對花木蘭的改編引起了評論界的很多爭議。對此,湯亭亭則認為她寫的是美國的神話,而非中國的神話,因為她認為一旦中國神話隨著華人漂洋過海來到美國,就如同華人成為美國人一樣,神話也自然而然地成為美國神話,正如有的學者指出:“一種民族文學旅行到另一民族文學中,發(fā)生改寫、變異和誤讀是非常正常的?!盵注]李慶本:《跨文化闡釋與世界文學的重構(gòu)》,《山東社會科學》2012年第3期。湯亭亭以自己的理解對傳統(tǒng)神話加以改編,也是她試圖構(gòu)造一種美國華裔神話的新范式。在湯亭亭的筆下,這些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經(jīng)典人物,已被賦予更多的美國文化性格,他們勇敢、堅強、富有冒險和探索精神,文字的字里行間透露出對華裔祖先的豪情萬丈、努力拼搏的贊美與尊敬。
無獨有偶,譚恩美的《接骨師的女兒》(Thebonesetter’sdaughter)一書描述了一對生活于美國的母女茹靈與露絲對其家族歷史的追溯及在此過程中對家族的重新解讀。小說中女兒露絲通過母親茹靈留下的雜亂的中文書稿重新找尋先人的足跡,在美國環(huán)境中出生成長的露絲閱讀理解中文是非常困難的,可最終她克服了語言上的障礙,也最終找回了家族的回憶與歷史,寶姨(露絲的外婆)這個堅強、美麗、神秘的中國女子從虛幻中漸漸清晰起來,成為華裔小說中不可多得的女性形象。
出生于美國的華裔作家們,是一個特殊的創(chuàng)作群體,與生俱來的中國血統(tǒng)使得他們對于美國文化來說是有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基因的“他者”,而土生土長的美國背景使得他們對于中國文化來說又是具有西方文化因子的“異類”。在新生代華裔作品中,我們看到了早期華人移民史的苦難與艱辛,看到了早期華人對美國社會發(fā)展作出的卓有成效的歷史功績,看到了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勇敢與智慧。在湯亭亭、譚恩美等人的筆下,華裔美國人作為美國的少數(shù)民族的一支,他們應該爭取和享受到美國公民所擁有的一切正當?shù)臋?quán)利,華裔文化作為美國文化的組成部分應該得到應有的重視和地位。雖然會對東方文化的某些方面有所誤解和疏離,但他們更多的是站在建立美國多元文化的角度上重建華裔文化,重新定位“中國形象”。
上述表明,新生代華裔文學的創(chuàng)作極大地彌補了早期移民歷史文獻的不足,雖然他們是用英文進行創(chuàng)作,但其文本仍以強烈的中國文化因素為主要特征,而且英文文學的書寫形式也極易打通作品與美國讀者以及美國評論界的溝通渠道,所以新生代華裔文學作為特殊語境下的書寫,既有與中國文學相傳承的血脈關系,又具有新文化新語言的特質(zhì)。雖然作家們以游弋于兩種文化的矛盾心態(tài)保持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疏離,同時又不得不孜孜不倦進行著“中國形象”的重建工作。這為我們從不同的角度關注海外華人打開一扇新的窗戶,同時新生代華裔文學與西方文化的融入交合狀態(tài)也為后來的新移民文學提供了一個更有利的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