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化學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作為宗教經(jīng)典,基督教圣經(jīng)對世界文化的影響難以估量,而之于西方文明的塑造更是決定性的,如所公認,它是支撐起這座大廈的兩根主要的巨柱之一。夏多布里昂的《基督教真諦》有言:“歐洲的文明,一部分最好的法律,差不多所有的科學和文藝都來自宗教”;其四分之一的內(nèi)容論述“基督教的詩意”,聲稱“基督教是最富于詩意的,最人道的,最利于自由和文藝的”注參見柳鳴九主編:《法國文學史》(中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版,第98頁。。這種觀點似乎偏頗,其實切中實際。因為,圣經(jīng)森羅萬象人類精神領域,是個無盡的源泉。作為信仰法典,除去其神學本體的性質不論,它詩學的和哲學的品格尤為突出。不論《舊約》還是《新約》,那無處不在的象征和寓意啟迪心靈,列王、先知或者耶穌的教訓無不詩情濃郁、哲韻悠長,視之文學的表達或哲學的表達均無問題;至于“詩篇”、“箴言”、“傳道書”之類差不多為純粹的詩歌作品,當然就更不必多說了。所以,這一品格哺育了后來的文藝與學術,并使之長期受其滋養(yǎng),得以繁榮昌盛、累世不盡。
圣經(jīng)的詩學哲學品格之于西方造型藝術同樣影響廣泛且透入脊髓。文藝復興盛期意大利“藝壇三杰”之一米開朗基羅堪為生動例證。
米開朗基羅(1475—1564),偉大的藝術家,卓越的詩人,深刻的新柏拉圖主義哲學家和虔誠的宗教神學家。其創(chuàng)作——繪畫、雕塑、建筑及其詩歌——無不鮮明地打著圣經(jīng)詩性與哲性的烙印。
由于基督教經(jīng)典之詩與哲學品格的強大影響,必然決定了米氏藝術充溢著深厚的思想文化內(nèi)涵,它是寫實的又是象征的,是明朗的又是暗晦的;宗教神學觀念和柏拉圖主義奇妙地結合,使之呈現(xiàn)出無窮的張力及進行多層意義闡釋的可能性。大師的精神浸泡在福音書的天地里,那是他生命的和靈感的源泉,于圣經(jīng)的啟示下思考,基督教悲天憫人的韻致與藝術家沈郁的靈魂律動相得益彰,于是信仰由習慣成了愛好,由愛好成了需要。他把自己整個兒交給宗教,正如交給藝術。而兩者之于大師,又結合得天衣無縫,其主要創(chuàng)作,幾乎都取材圣經(jīng),尤其晚年,乃清一色圣徒殉難、哀悼基督之類最悲郁的題材。藝術創(chuàng)造對老人來說就是回到圣經(jīng),回到基督與使徒殉難的悲哀里也是壯美里!他雕鑿、描繪,以叟年人特有的悲切感受,品咂著、體味著剛剛卸下十字架的救主靈魂超度的秘密……
盡人皆知的羅丹雕塑《思想者》將思考的痛苦與力量發(fā)揮至無以復加!它正是受米翁神品《羅倫佐·美狄奇》啟發(fā)而作;該雕品另有“姊妹篇”《朱利亞諾·美狄奇》與之呼應(二者同為佛羅倫薩美狄奇氏家祠內(nèi)的主體雕像)。二像均取坐姿,前者手托下巴,仿佛思慮滿腹,或因某揪心的事件而舉棋不定;為凸顯思想之特征,使面部低垂處于濃重的陰影里。后者手執(zhí)權杖,以保持高度警惕,且充滿行動的決心;其頭部前傾處于明亮的光線中,從而出色地強調(diào)出作為行動者的特點。這面對面置放的二座紀念雕像分別暗示“沉思”與“力行”——人生的兩個境界。
雕品詩意地詮釋著大師深邃的宗教神學與新柏拉圖主義哲學理念。
在基督教初期,用希臘智慧解釋其神學尤為僧俗兩界的思想家所關注,如致力于將之融合的斐羅及其主張于學術界幾乎成為常識;其實,《新約》中特別保羅書信,其希羅氣韻也隨處可感。所以,古老的基督教神學來自更古老的希臘哲學例如柏拉圖的東西頗多,比方說,以人的內(nèi)在體驗為基礎而進入沉思生活的理念(沉思即目的,它是自足的)。由于心靈經(jīng)常處于騷動狀態(tài)——不過它有能力擺脫形體和物欲的羈礙——所以靈魂為了從等而下之的事物中純化自己,非得進入冥想生活亦即精神境界不可。然而這并不等于說,世俗活動是沒有價值的。如果說智慧能夠直接進入永恒的美與真之境,那么受智慧啟發(fā)的理性則可以承擔起完善塵世間人生之旅的職責。換言之,既要沉思,又要力行,才不失完整的生命態(tài)度。這一理念在福音書里也多有表達,試舉一例:耶穌來到伯大尼村,虔信救主的馬大和馬利亞姐妹表現(xiàn)殊為不同,前者重行,后者主思,同為耶穌所喜歡(參見《路加福音》第十章38—42節(jié))。米開朗基羅的另一件藝術工程——羅馬的教皇朱理烏斯二世陵墓雕刻,也表現(xiàn)了同樣的神學哲學觀念。
“思”與“行”,生命之于世界的兩個著眼點,從來的宗教與哲學所面對的,或許僅此而已。哈姆雷特窮究生命意義的頑強與堂吉訶德欲掃盡人間不平事的“俠行”,其高貴與偉大是同等的。
佛羅倫薩的美狄奇宗祠工程,由米開朗基羅設計并督建,經(jīng)歷曲折(從1516年初稿迄1534年完工)。美氏為佛城望族,自15世紀初成為僭主統(tǒng)治者,雖經(jīng)數(shù)次民眾起義短時恢復共和傳統(tǒng),但總體而言并未根本撼動其地位。
祠內(nèi)設二座紀念墓體,包括九尊尺寸龐大的雕像,七件出自大師之手,分別是:《撫嬰圣母》坐像,《朱利亞諾·美狄奇》、《羅倫佐·美狄奇》坐像,以及陪伴、裝飾后二者的四座題為《晨》、《暮》、《晝》、《夜》的臥像。
這間高大開闊的廳堂看點首在兩座紀念碑式陵墓,它們大部嵌入墻里,彼此呈對峙之勢,各由石棺和三座石像構成,即二個斜躺在棺頭上的象征性男女臥像和居其上正中位置的死者坐像。《撫嬰圣母》等與祭壇對應,茲略而不論。
與一般傳統(tǒng)的陵寢格式不同,即不是把死者雕刻成臨終躺臥的樣子,再配置浮雕及圣女、天使等,相反,死者之像是以充沛的精神活力灌注于形體之中的。棺槨上的雕像以金字塔式的群體結構出現(xiàn)于建筑物墻面的懷抱之中,就是說,每個主體坐像和兩個裝飾臥像形成穩(wěn)固的三角形而“鑲”于墻垣。
就像文藝復興時代任何嚴肅的藝術創(chuàng)作,美狄奇氏宗祠內(nèi)的墓陵設計從整體到局部都包含豐富的象征意義。由于米開朗基羅既是虔誠的基督徒,又絕非一般意義上的柏拉圖主義者,所以隱含在這一藝術工程中的寓意象征大抵是神學的或者是詩與哲學的;此外,如所周知,柏拉圖主義或新柏拉圖主義思想體系與基督教神學觀念差不多只有一步之遙,因此這些復雜的象征在性質上不乏某種“互文性”或共通性。比方說,按照最初也是最佳的設計方案,墓體從底端到頂部,是邏輯地分為四個層次的,即墓基處為“河神”臥像,其上是“時間”臥像,再上乃“墓主”坐像,最上是墻面的壁畫區(qū)域。茲乃對當時佛城“柏拉圖學園”哲學之宇宙體系論四層次的藝術化詮釋[注]參見拙論《柏拉圖主義:米開朗基羅藝術創(chuàng)造的靈魂》,見《文藝研究》2007年第3期。;可惜工程實施過程因各種緣故而不得不簡化,將底端的“河神”與頂部的壁畫刪除了。這樣,作為某種哲學理念的圖解雖已殘缺不全,但畢竟也算完整地體現(xiàn)了基督教的神學觀念,即暗合天國、凡塵、冥土的“三界”理論:死者坐像所安放的中間位置,好比碌碌紅塵;頭頂上建筑物穹窿之下的窗子透進的一圈亮光,源于天界因而也就表示靈魂得到超度的永恒福祉;公爵腳下的棺槨,便是肉體將居此安歇的冥土。死靈在此等待超度,所以兩位公爵坐像都雕刻成轉首內(nèi)向《撫嬰圣母》。是否意喻,期待救主慈悲的雙手,盡快將死者之靈攜往天國?
如是神學象征意義的解說,似乎沒有那頗具柏拉圖主義哲學意味的解說更富有現(xiàn)實性。實際上,浸潤著柏式神秘哲學氣息的象征意識非但未因神學意蘊而消解,相反仍沉痛地敘說著藝術家對世界、人生、死亡問題作形而上學的感悟與思考。大師借助時光從晨到昏、從晝到夜之不可抗拒的輪轉規(guī)律,以充滿憂傷、疲憊、困擾的人物形象表現(xiàn)威嚴的天道、痛苦的人生、自由和必然的矛盾等宇宙的絕對法則。在這兒,生與死、有限和無限、追求及幻滅之類對立統(tǒng)一思想以極其明了的藝術形式或者雕塑語言啟發(fā)著人們。兩座陵寢的主體坐像朱利亞諾和羅倫佐雖然氣質不同,但均以偉人的魄力見著,而安放在他們腳下的寓意人體則加強了其精神意蘊,或者說具體化了他們的內(nèi)心。兩尊坐像的高度都在1.8米左右,置于建筑物白色云石墻面凹進去的壁龕里。位于壁龕下面但向前伸出的平臺上,就安放著墓的主要象征物石棺(實際上只有棺頭部分,其棺體從邏輯上說嵌在墻中)。羅倫佐的棺蓋左右對稱地“側臥”著《晨》和《暮》,與上面公爵坐像形成金字塔式的一組;朱利亞諾的棺蓋同樣對稱地“側臥”著《晝》和《夜》,也與上面的公爵坐像形成金字塔式的一組。
朱利亞諾和羅倫佐為美氏家族中最早被授予公爵位的成員,且均領教皇司令官稱號,所以雕刻家處理為著鎧甲裝束的軍事將帥??偟目磥恚x予公爵雕像的,是器宇軒昂的高貴氣派,是典雅從容的理想風度,體格勻稱魁梧、姿態(tài)矯健輕靈,使人想到亞歷山大和凱撒的英雄氣概。優(yōu)美的曲線、生動的轉折、精美的雕飾、流暢的細節(jié),把雕像琢磨得美侖美奐。就此而言,這是兩座完美不讓《大衛(wèi)》的卓越作品,尤其在巨人氣質的理想化方面。然而,在表現(xiàn)英雄性格的同時,大師也賦予形象以某種悲劇式的沉重感受,以至造成復雜的精神內(nèi)涵:除了武人的英豪,還有偉人的惶惑,這使雕像與整個祭室那種悲觀迷惘和人生無常的情調(diào)取得了極好的協(xié)調(diào)。
如前所述,兩尊坐像,一般稱朱利亞諾為“力行”、羅倫佐為“沉思”,內(nèi)隱基督教神學與柏拉圖哲學深邃的寓意。藝術家摒棄“酷似”的肖像手法——不,他從來不使用這種庸俗的手法!因為在其眼里,藝術必須以崇高壯美訴諸人生,抄襲粗陋的現(xiàn)實將永遠與杰作絕緣。美氏家族的二位故人,與稟賦如此高貴人格的雕像能有多少共同之處?米翁不過借以暗示“沉思”與“力行”,茲人生的兩個理想境界罷了。的確,思與行,正是生命之于世界的根本之點,宗教、哲學也好,文學、藝術也罷,說到底無外兩個基本問題而已。就此而言,美狄奇氏宗廟的公爵墓,就不單純是一個家族追念先人的紀念碑,而實在也是嚴峻的人生詩哲之嚴峻的象征表述!
兩位公爵像的設計,有個與財富關聯(lián)的細節(jié)不應忽視:朱利亞諾左手里有二塊硬幣,羅倫佐左臂肘則支于膝頭的一個錢匣上。有人從神話學及古代占星學的語義系統(tǒng)解釋說,這反映了兩種不同性格的人對金錢的相反態(tài)度,以力行見著者性好慷慨,就如同他勤于行動;以沉思見著者偏于吝嗇,就如同他愛好避世。[注]參見[美]潘諾夫斯基:《圖像學研究》, 載范景中主編:《美術譯叢》1989年第1期。老實說這種解釋有些差強人意。那么,是否應該提及如下之點:美氏家族乃佛城首富,靠財富得以控制政府,成為實際上的統(tǒng)治者。財富是這個家族的榮耀,而有效地使用和積聚金錢,也是它的驕傲。既然如此,作為聰明與智慧的結果,也作為權力的強大后盾,以之為標示,也許是合乎邏輯的。
在所有這座祠堂內(nèi)的陵寢雕像中,更富有詩意、哲理性和悲劇氣氛的,還是《晨》、《暮》、《晝》、《夜》四尊臥于棺頭的寓意雕像,甚至之于大師的全部雕品,亦屬最具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之列。它們儼然以優(yōu)美的曲線勾勒出來的塊式立方結構,整體與細節(jié)都異常緊密,仿佛有種無形的外部壓力迫于其上,而各部分又受到內(nèi)部生命力膨脹的推動,結果在“束縛”與“擴張”中,雕像主體陷入焦灼難耐的境地。按米開朗基羅的雕塑觀,上乘雕品應是“整塊”的,即使從山上滾下來都完好無損;茲提供了生動例證,尤其《暮》與《晝》,不失最明白無誤的詮釋。從意蘊上說,“這些人類苦痛的不朽象征”,“說出了一切生之苦惱和憎厭”[注][法]羅曼·羅蘭:《彌蓋朗基羅傳》,見傅雷譯:《傅譯傳記五種》,三聯(lián)書店1983年版,第319頁。。一個個躬身曲背、近乎抽搐著的形體,幾乎要從傾斜的棺蓋上滑下來,但仿佛又為神秘的力量拉住在那里,上下兩難,頗為尷尬。他們的軀體雖然滿是力量,但精神顯然倍受壓抑,因而手腳或痙攣地蜷曲,或無措地懸垂?!冻俊罚莻€聰敏的少女卻如此惶惑;《暮》,這樣老成的力士倒極其頹疲;《晝》,一個強壯的漢子為什么這等不耐?而《夜》,如許美麗的女郎卻像要把一切遺忘……
似乎他們力圖說明:世界是嚴酷的,自然法則是不可抗拒的;盡管人生有苦有樂,但唯其苦才是絕對的和永恒的。這與視人生為痛苦的救贖過程之基督教神學 - 哲學世界觀多么合拍!由于社會充滿矛盾,人自身也充滿矛盾;斗爭、追求又是人的天性,其過程必伴隨幻滅與失敗。由世俗化的理解印證為無數(shù)人信仰的教義有助于觸摸大師的精神世界,因為在他,生活的哲理與宗教的情懷往往合二為一。正如不息的歲月之流無始無終,敘述著宇宙的精神奇妙無窮,四座臥像明白表示著時間的推進而寄寓韶光難留,大師本人也曾詩言:“白晝與黑夜互訴苦衷:‘我倆急速地交替奔騰,已導致朱里安諾公爵死亡?!盵注][意]米開朗基羅:《米開朗基羅詩全集》,楊德友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8頁。雕像喻示時間的摧毀力量,無敵、絕對強大的力量!不是嗎?在動態(tài)化的自然王國里,它是唯一不可抗拒的,成就一切也帶走一切。根據(jù)康第維的記載,米開朗基羅原曾打算雕刻上一只老鼠,理由是,這小東西總是不停地噬咬,就像吞食時間。而作為流逝的光陰和催人老死的象征,裝飾在棺頭的這每一尊石像,不是都籠罩著令人深感壓抑的憂郁和撩撥意志的神秘嗎?換言之,它們已讓人充分地領略了時間法則那無情的統(tǒng)治力量!
潘諾夫斯基曾指出,代表四個時辰的棺頭雕像在一種新柏拉圖主義的哲學意義上也象征著人類塵世生活的各個方面,或可謂真正痛苦的狀態(tài),包含了基于由“氣”、“土”、“火”、“水”四大元素構成的自然界的所有生命現(xiàn)象[注]參見[美]潘諾夫斯基:《圖像學研究》, 載范景中主編:《美術譯叢》1989年第1期。。它們說明了各種騷擾和壓抑的根源所在:只要人的靈魂棲居在由此四大物質原則統(tǒng)治的肉體中,便難以擺脫各種騷擾和壓抑的影響,因此也就無法獲得一個真正快樂和平靜的時刻。唯其如此,雕像才洋溢著令人心碎的悲感氣息,盡管《晨》更多的是茫然,《暮》更多的是煩倦,《晝》呈現(xiàn)出慍怒,《夜》則一任昏睡……
如果聯(lián)系這組雕像的創(chuàng)作背景,則悲感壓抑情調(diào)當更不難理解[注]1527年佛羅倫薩人民舉行了一次旨在推翻美狄奇家族僭主統(tǒng)治的起義,出自美氏家族的教皇克萊芒七世不惜借助西班牙軍隊圍城報復,米開朗基羅完全與鄉(xiāng)人站在一起,還被任命為城防司令。1530年8月城破,一千余眾被殺;米氏不得不以繼續(xù)建造美氏家祠為條件以換得教皇“寬恕”;雕像便在此屈辱的境況下創(chuàng)作完成。。同胞鮮血未干,共和國恥辱未雪,而成階下囚的藝術家卻必須為戰(zhàn)勝者“服役”,滿腔悲憤除了向云石又能往何處傾訴?真真郁怒與絕望之作!在這些雪白的大理石里面,不是仿佛包含著人的一切思考、一切冥想和一切憂傷嗎?以《夜》來說,那個沉睡不醒的女子完全被黑暗所征服,瞌睡把她打倒了,甚至來不及調(diào)整一下可以舒服些入眠的姿勢就沉沉進入夢鄉(xiāng)。為了突出夜的性質,藝術家相當巧妙地將人物的面部整個處理到陰影里,還設計了月亮、星星、貓頭鷹和催人忘憂的罌粟花等象征物,使得“它不僅是一個概念性圖畫文字,而且還是一種夜情的詩意般的喚起?!盵注][英]貢布里希:《圖像與眼睛》,范景中等譯,浙江攝影出版社1989年版,第195頁??傊?,大師把極端的無奈和憂傷留給了這個寧可睡去而不愿醒來的女子,無怪他在關乎該石像的一首詩里如是哦吟:
既然到處是危害、恥辱和悲哀,就不如隱身大理石塊中沉睡!
閉目不視、充耳不聞何等幸福,不必喚醒我,說話勿粗聲大氣。[注][意]米開朗基羅:《米開朗基羅詩全集》,楊德友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82頁。
這些表面沉靜但極富生命力的軀體本身便是無聲的詩,悲劇式地訴說心靈感受,而米翁又出色地為之作了詮釋,不過,雕像又何嘗沒有回應以形象的解析?
然可為該詩充當注腳的不光是《夜》,也還有《晨》。看那位少女剛剛從沉睡中醒來,仿佛猛睜眼遇上一道晨光而不勝眩暈,仿佛接觸到紛紛擾擾的情景而無比驚訝——的確,一種莫名的驚訝!她分明對這個殘酷的世界無所適從,故為一層無形的迷惘氣氛所彌漫……可是這面孔和這胴體如此美麗而生動,尤其那若即若離、委婉迷人的表情,這樣的牽人情思、逗人遐想。你可以從該作品覺察出雕刻家的靈魂向往著無邊的真理,向往著自由的也許是虛幻的王國。整個雕像呈現(xiàn)出不可言傳的藝術的神秘:她在驚訝嗎?是的;她在憂愁嗎?有一點;當然這一切皆由于內(nèi)心的隱痛;但似乎……不過……或許……實在永遠也無法把她看透!這種高度的象征,這種深刻的寓意,對意欲探抉藝術幽微的人,只有從巨匠的杰作去發(fā)現(xiàn)才不會失望;但沒準要陷于難堪,因為面對如此令人茫然若失的神來之作,或許會赧恧于自己的想象力竟這等貧乏,而理解力更何其可憐!
苦痛、掙扎并無謂地反抗之所以一向是大師選擇的主題,而迷惘、哀傷成為其作品藝術效果的主調(diào),與他對浸潤著充滿苦味的基督教詩意之深切感受關系密切。羅丹說:“找尋米開朗基羅藝術的精神意義——我們確定他的雕像是表現(xiàn)人類苦痛的反省,不安的毅力,絕望的行動意志,為不能實現(xiàn)的理想所困而受的苦難。”[注][法]奧古斯特·羅丹:《羅丹藝術論》,沈琪譯,人民美術出版社1978年版,第109頁。
這便是美狄奇氏家族的紀念碑。但那經(jīng)受了無情時光考驗的,卻僅僅是米開朗基羅的藝術!
另一件紀念碑工程,羅馬文珂里教堂內(nèi)的教皇朱理烏斯二世陵墓,經(jīng)歷了更曲折也更漫長的過程,從1506年首個最輝煌的設計方案出臺到1545年按第五也是最末和最簡略的方案落成,縱跨40年。其間(1513—1516),大師為該工程制作的若干重要雕品除了《摩西》之外,大多如“勝利者”和“奴隸”等,因方案的變動壓縮未能采用。實際用到朱理陵紀念碑的雕像,大致是藝術家及其弟子們于1542—1545年間完成的。
按實施方案落成的教皇墓陵,完全喪失了最初設計的那個雄偉壯觀的全方位立體結構,已簡化為一個比較單純的壁面形式,主體立面僅有上下兩層格局。除位于下層壁柱的較高位置、起裝飾及分割壁面作用的所謂“護界神”胸像,那么整個墓面共包括七座圓雕:原初設計中只占一個角隅的《摩西》而今成為核心,于下層正中那寬大的神龕里,以磅礴氣勢統(tǒng)攝著這個仍優(yōu)雅美麗的藝術建筑體。其左有《行動生活》、右有《冥想生活》二女像,對稱地分立于兩側的壁龕。上層,居中者為死者石棺,上面半躺著朱理教皇的全身臥像,他左右的壁龕里分別是男女先知坐像;教皇臥像身后稍高處,是一尊懷抱圣嬰的圣母立像,處于墓面正中之最高點上,俯首憑臨廳堂。上層的數(shù)座圓雕石像,出自大師設計,成于弟子之手。
這是個將雕塑與建筑緊密結合而取得多樣藝術效果的墓陵紀念碑,高度超過2.5米的《摩西》雕像以先聲奪人的雄偉氣概使之處于絕對支配地位。不愧大師最偉大的作品之一,享《大衛(wèi)》一樣無可匹比的“知名度”。如所周知,摩西乃圣經(jīng)中的著名人杰,古以色列的民族領袖,希伯來最早的立法者。以色列人曾于埃及被難,在神的感召下,此公歷盡苦難而堅定不移,終于率眾回到祖先的居地,建立起獨立國家,使同胞擺脫奴役。在率族人出埃及途中,上帝授他兩塊鐫刻治國安邦律法“十誡”的石板,故其亦為上帝意志的執(zhí)行者,以及民族智慧、毅力、正義和法律的象征。他嫉惡如仇、凜不可犯,族人及百姓一度離經(jīng)叛道,鑄偶像金牛犢以拜之,盛怒之下他曾摔碎誡律石板。
《舊約全書》39卷的首5卷稱“摩西五經(jīng)”意為摩西所作,肯定是猶太人的最古文獻;像所有民族幼年時的創(chuàng)作一樣,是神學的也是詩的——民族英雄史詩——的表達;類如希臘的荷馬,其粗獷的詩意最能激動人心!米開朗基羅感應之深局外人很難體會,但從梵蒂岡西斯廷教堂拱頂壁畫前無古人的杰構差可感知,當然《摩西》巨像的創(chuàng)作也能作如是觀了。那么最本質的意蘊是什么?幾乎可以肯定地說:英雄精神!
試看《摩西》坐像,規(guī)模巨大,氣勢恢宏,結構緊湊嚴整卻又不乏大起大落的豪放,靜態(tài)中包含強烈的運動感,簡直無一段安定的肌體,無一塊松弛的肌肉。這是把強項的性格力量、冷酷的人生寓意和理智的哲學象征進行高度概括的杰出范例。英雄性格、巨人之力,還有凝神結思,無不得以頑強展現(xiàn),西斯廷拱頂壁畫式的先知或巫女之超自然氣質再一次被淋漓盡致地凸顯出來。為了揭示摩西作為領袖、立法者和政治家的正氣凜然,大師選擇其盛怒之下欲摔十誡板的頃刻[注]關于此作的評論,包括對于藝術家表現(xiàn)的究竟是摩西行動的哪一個時刻、他的表情的性質,甚至涉及其姿勢的描述,都眾說不一。各家認識的紛紜歧出,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雕像深奧的多義性,這可從弗洛伊德的論文《米開朗基羅的摩西》窺之一斑。另外,弗氏的這篇文獻,是用精神分析理論進行藝術研究的經(jīng)典之作,茲將其主要論點概括如下:首先否定了摩西因看到百姓進行金牛犢崇拜而欲發(fā)雷霆之怒、并進而要跳將起來摔碎誡板這一比較流行的解釋,因為這與雕像的創(chuàng)作意圖不諧,也與陵墓最初設計中的數(shù)座坐像(《摩西》為其中之一)的裝飾功能有悖。其次,雕像的整個勢態(tài)應該解釋為,摩西為一陣猝發(fā)的狂怒左右而失去控制,幾乎就跳起來,右手隨之抽出而伸向胡須(憤怒導致的無意識動作),茲導致誡板的滑落;但這卻使他恢復了理智,迅即收回手臂將石板夾住,以免其落地粉碎,換言之,正是為了保護石板他遏制了沖動;于是“仍舊安靜地坐著,處于凝固了的憤怒之中,處于混合著輕蔑的痛苦之中?!痹僬撸裣駨纳系较抡宫F(xiàn)了三個層次,面部顯示出占優(yōu)勢的情感,形體中段透露著被壓抑行動的痕跡,腳仍保持了準備行動的姿勢。此外,藝術家塑造的摩西,不光從內(nèi)在動機出發(fā)而背離了圣經(jīng),并且還改變了他的性格,使他比傳說中的圣人更高一籌。參見張喚民、陳偉奇譯:《弗洛伊德論美文選》,知識出版社1987年版。,準確地刻畫出這一富有戲劇性的剎那身體的姿態(tài)和心理的活動。他巍然地坐著,怒容滿面,仿佛在得到有關叛逆的報告后為猝發(fā)的震怒所控制,然而強大的意志力又使其盡量保持了鎮(zhèn)靜,機警地觀察著、思索著、判斷著……
那形象塑造的驚人個性化,說它臻于極境并不過分。左手捋著長過胸腹的須髯下擺,右臂夾持刻著誡律的石板中段,猛地轉首,似能洞穿一切的犀利目光直視前方。他深陷的眼窩透露出燃燒心底的激情,蒼古的前額顯示了駕馭風云變幻的智慧;牙關緊咬,不可侵犯的威嚴和臨危不亂的果決悉堆面頤、也灌滿全身;每塊肌肉的起伏,每根血管的暴脹,每縷須發(fā)的飄旋,每條衣紋的走勢,都仿佛是受其意志的驅使而強烈顫動的必然結果。各對立統(tǒng)一動作要素導致的體勢,似乎預示著精神正處亢奮狀態(tài)的老人或許就要挺身立起,去應付不測與突變。內(nèi)心顯然翻江倒海,那是因為思忖民族的命運,焦慮邦國的現(xiàn)實!
一個多么有力的形象,不光身體魁梧,尤其那闊大的胸襟、蒼健的手臂、壯碩的膝頭,加之內(nèi)蘊的情感、智慧與意志,更使這個雖須發(fā)蒼蒼但堅如磐石的老人煥發(fā)出青春的血氣,成為十足英明、果斷、堅毅的英雄-智者形象。雕刻手法是寫實的,呈現(xiàn)的卻是理想之美。大師突出人物表情嚴厲而精神貫注,是要揭示他的嫉惡如仇和正義凜然。雕像的意蘊并不隱晦,它真切地表現(xiàn)了藝術家渴望強有力人物的激情,這理想的英雄應該能夠把他多災多難的祖國拯救出離亂與衰頹之中。
《摩西》左右的《行動生活》和《冥想生活》似乎更富詩韻、更多哲理性與象征性,其莊穆沉靜猶大提琴演奏的教堂音樂一般攫人心魄,米翁晚年藝術頗多神秘主義的特征亦出現(xiàn)了。
兩件雕品均表現(xiàn)為健美的年青女子全身立像。瓦薩里最早指出,《行動生活》是利亞,《冥想生活》則是拉結。兩個《舊約》人物,哈蘭人拉班之女,乃同胞姊妹,皆為以色列人始祖雅各的妻子。在天主教觀念里,她們是被視為神靈的,但作為教皇墓的組成部分,其隱喻意義卻并非明了易解。不過,既然題為“行動”和“冥想”,那么就不妨認為表現(xiàn)了與上述美狄奇宗祠雕像相同的寓意,重行與主思,也即“正義”和“虔誠”,其所體現(xiàn)的哲學內(nèi)含是完全一致的。與之相聯(lián)系,把兩尊女像看做入世和出世的象征也合乎邏輯,因為在圣經(jīng)原典中,姊妹倆即體現(xiàn)了兩種不同的人生態(tài)度。作為《行動生活》主題人物的利亞是位懷孕特別頻繁的女子,而作為《冥想生活》主題人物的拉結則剛好相反。按照古猶太人的觀念,多子多福,女人在塵世間的榮耀莫過于此,故以茲喻指入世職責。大師對利亞形象的塑造,仿佛有意識地突出了這一點,除了賦予較為世俗的性格特征,還給以健康而飽滿的身材,盡管她還只是個尚未完全成熟的少女——在此,藝術家選擇的是利亞未婚前的童貞時代,這可從她那堅實的胸脯、束身的處女帶以及結有辮子的頎長柔發(fā)判斷出來。而關注精神生活,不計較凡塵的榮名利祿,更一向是基督教所格外重視和倡導的,出家修道便可謂直接結果??梢?,用懺悔或禱告形式喻指遁世態(tài)度并不費解。大師對拉結形象的創(chuàng)造,顯然也有意識地注意了這一點,他賦之以熱烈的祈禱姿勢,那目光分明看見了榮光中的上帝,內(nèi)心也被神的福祉所填滿。
這引出了另一個話題,即,此或許還與但丁的《神曲》不無關系。該被米翁視若圣詩的名著寫到了這雙姐妹:利亞愛四處采花歌唱而拉結卻是整天坐著默想。按照《神曲》,利亞手里拿著一面鏡子,雕像也如法炮制了。
不過以拉結形象代表《冥想生活》總有些費解,因為按《舊約》記載,作為利亞之妹、雅各的第二位妻子,拉結除了很少生育外,似乎并不更多具備“冥想”或者“超脫”或者“隱逸”的性格特征,甚至相反,由于她稟絕代姿容,因而最得丈夫寵愛,倒是利亞常被冷落一邊。那么,所以將之作為出世的象征,或許為了她的命運也有不夠公正的緣故罷:她本是雅各鐘情并聘定的妻子,但結果卻未以元配出閣[注]雅各給舅舅拉班做活,寧愿不取工錢而干七年,只要后者肯將小女拉結許之為妻。拉班諾之,但待七年后成婚時,他卻暗中將長女利亞送入帳中與新郎同房。雅各發(fā)覺上當,與舅父計較,得言:按鄉(xiāng)俗,長女未嫁前,小女不得出閣;但若雅各愿意,還可配拉結與他,條件是必須再義務做活七年。雅各深愛拉結美貌俊秀,于是又服工七年。典出《舊約·創(chuàng)世紀》第29 - 30章。;而后來,當她生第二個孩子便雅憫時,又因難產(chǎn)而早逝。米開朗基羅是否以此作為塵世苦難的象征或者希冀以心靈的完善而擺脫碌碌凡塵之羈絆的隱喻呢?較能肯定的是,拉結形象的創(chuàng)造同樣受了但丁的啟示,因為詩篇謂之“整天價坐著”,“從不離開一步”,“愛默默觀望”。[注][意]但丁·阿里蓋利:《神曲·煉獄篇》,朱維基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216頁。在《神曲》里,這姐妹倆的確是以一動一靜兩種性格出現(xiàn)的。從雕像來看,拉結那正虔誠地祈禱的姿態(tài)十分優(yōu)美:兩手合在胸前,舉首仰望青天,雙肩傾斜,腰際側彎,右腿稍往前曲,左膝則跪支于“墊座”上。這動態(tài)大有拔地而起之勢,仿佛靈魂在飛升。加之那修女式的長袍與頭巾把她整個的身體從頭到腳包裹無遺,就更增加了藝術形象的超凡脫俗性。可以斷定,《冥想生活》的主旨在于強調(diào)人的精神修養(yǎng)或者宗教信仰,正如《行動生活》主在突出人的世俗活動及其幸福一樣。
作為具有堅定熱誠信仰的基督徒,米開朗基羅極其重視心靈純潔,常于半夜三更向上帝禱告,在宗教改革席卷大半個歐洲的時代,仍緊抱正統(tǒng)天主教義不放。他一生最愛讀的書是圣經(jīng)與《神曲》,而之于柏氏哲學的造詣,令同代人視為“柏拉圖第二”。大師乃是以獨特的方式表達對神之愛,所以并不拘泥某些人為的教規(guī)。惟其如此,西斯廷教堂拱頂壁畫尤其以“末日審判”為題的祭壇壁畫大部采用灌注強大生命力的裸體藝術語言表現(xiàn),這當然讓膚淺的葉公好龍者目瞪口呆,卻贏得包括教皇在內(nèi)教會中有識之士的感動與理解。歸根結底,米翁雄渾的藝術背后,是深厚的宗教思想資源——神學、哲學、文學凝成的文化品格。在他看來,現(xiàn)實的骯臟和人性的脆弱,必須通過神的啟示和信仰的途徑才得超脫,是故欽佩敢于承擔之所為,由此發(fā)展出英雄觀念。從某種意義上說,美狄奇家族的兩位先人雕像同摩西雕像一樣是塵世表率理念的形象化,其精脈不息,人類就有希望。而這位在圣經(jīng)滋潤下慣好沉思的詩哲藝術家的思緒又總是指向精神世界,在他,人之所以為人,不獨有智慧更要有信念,缺失信仰的生物不過行尸走肉!利亞、拉結兩個形象,就似乎表明導致健全、完美人生的可能性。大師的氣質是傾向悲觀的,但作品卻于困惱中包含希望!就“墓”的本旨而言,當是“死”的同義語,但基督教神學相信靈魂不滅,那么生與死無非是兩個不同的階段,人活一世也不過從今生到永生的過渡罷了。當然,獲取永生絕非易事,最賴純潔堅定之信仰。米翁雕品,不僅很好地實現(xiàn)了作為紀念碑的陵墓創(chuàng)作所要體現(xiàn)的題旨與功能,而且恰當?shù)匕凳玖怂勒邚挠邢拗綗o限之生的過程,啟示著有心人窺察生命的質在意義。何謂杰作,抑或如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