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變英,郭 鵬
(山西大學 文學院,山西 太原030006)
與前代相比,元代詩社最大的特點是形式上更為整飭,其活動規(guī)模也較為龐大。從社約、社規(guī)到模擬科舉的品騭評賞,從頒發(fā)獎品到刻梓流播,都較宋金有較大發(fā)展。從內容上看,元代統(tǒng)一的時間不足百年,但初年與末年都涌現(xiàn)出許多遺民詩社,雖所宗之勝國并不相同,但詩社的性質相同。從詩社史的角度來看,元初詩社正是起到了收束宋代詩社,開啟元代詩社的基本作用;從詩學上看,元初詩社于詩學上雖然并無多大創(chuàng)見,但卻起到聯(lián)絡、整合士人,為元中期詩學基本風貌的形成起到鋪敘作用,其詩社活動中表露出的遺民性詩學心態(tài)也是在易代之際的詩人內心較為普遍的。這里擬以月泉吟社的詩學活動和主要成員的遺民心態(tài)為研究對象,來闡述元初詩學的基本流變和發(fā)展趨勢,同時解讀元初詩社與詩學及詩學格局之間的關系。
月泉吟社是宋元之際吳渭在浦江(今浙江浦江)所立的一個詩社。吳渭生平事跡不詳?!端膸烊珪返摹对氯魃缭姟诽嵋徽f到:“渭字清翁,號潛齋,浦江人。嘗官義烏令,入元后退居吳溪,立月泉吟社?!保?]1703立社的具體時間不詳,但月泉吟社知名于世,當是在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其詩學活動以征詩為始,含評賞品第以及頒獎等一系列活動。因參預者分布的地域較廣,人數(shù)較多,且征集的詩歌數(shù)量巨大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F(xiàn)存叢書集成初編本《月泉吟社詩》中的《刻月泉吟社詩敘》在介紹完吳渭的基本情況后有云:“按重本有邑人黃灝首敘,敘(吳)渭,故宋時嘗為義烏令,元初退食于吳溪,延致遺老方韶父與閩謝皋羽。括吳思齊主于家,始作月泉吟社?!保?]其中方韶父為方鳳,謝皋羽為謝翱。據(jù)此文字,似是方鳳、謝翱、吳思齊被吳渭“延致于家,始作月泉吟社”。于是,以此三人為核心,展開了聯(lián)絡漢族遺民詩人,旨在結成遺民詩人同盟體的征詩活動。其活動主導者及參與者的遺民性詩學心態(tài)則是理解當時詩學走向和詩人時代心理的重要參照。
一
月泉吟社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的征詩活動應該是吳渭(及吳謙)延至方鳳、吳思齊、謝翱等人于家塾任職,教授經學后,因三人的號召力很大,在士林中頗有影響,從而號召并發(fā)起的。其實質意義是招集同道,聯(lián)絡詩人,以形成詩人同盟體的詩學活動。在方、吳、謝入?yún)鞘霞役?,甚至是加盟詩社之前,月泉一帶應已有詩社,并也有一定影響。今《月泉吟社詩》中屢屢有人提及“月泉舊社”,可知在至元二十三年征詩之前,月泉吟社已存在。
吳謙有《謝君皋羽壙志》中提到:“憶君始至婺時,余二兄尚無恙。仲兄命其孫貴受業(yè),從者翕然。余家浦陽江水源,延吳君思齊、方君鳳為江源講經社,與君汐社合。余與君同年生,又相好也。門祚衰薄,頻年哭二兄,今又哭君,追念死生離合之故,何能無感愴于斯。遂伐石志君年行納諸壙,且俾貴于月泉精社祠焉。”此文亦提及謝翱“其會友之所曰汐社,義取晚而有信”[3]。從這里亦可推知,謝翱于浦江月泉得到吳謙及兩位兄長(應有吳渭)的尊重。在謝翱到來之前已延吳思齊、方鳳為講經社①吳、方、謝三人均長于經學。吳思齊有《左氏傳闕疑》(據(jù)宋濂《吳思齊傳》,《文憲集》卷十)。方鳳長于《詩》(據(jù)柳貫《待制集》卷十之《方先生墓碣銘》)。謝翱長于《春秋》及《左傳》(據(jù)方鳳《謝君皋羽行狀》,《存雅堂遺稿》卷三)。當時已無科舉,故而吳、方、謝三人之授學,以《春秋》、《詩經》為主。。謝翱之來,遂將之與汐社合并。在已有的月泉吟社基礎上,合講經社與汐社為一。其征詩活動,應是三者合并的隆重宣示。汐社是謝翱組織的南宋遺民群體,政治性鮮明,將汐社并入,也預示著月泉吟社在政治取向上向遺民性方向的發(fā)展。文中提到吳謙之仲兄以其孫吳貴受業(yè)謝翱,“從者翕然”。后翱卒,吳貴在月泉精舍為之立祠祭拜。吳貴或為吳渭之孫,吳渭或為吳謙之仲兄。
方鳳有《止所吳翁挽歌辭》(二首)詩云:“岳岳文豪共識名,歸來風月恣彈評。竹階過鶴窺棋局,花院流鶯和樂聲。燈酌蕭閑期鄭老,盆歌疎達慕莊生。何來排闥緋衣召,天上樓傳白玉成?!?其一)“倦客囊書棲舊林,如蘭交契歲寒心。行藏與共盟猶在,生死俄分感獨深。喪寶可堪埋白璧,知音端合鑄黃金。茱萸遍插明朝是,回首西風淚滿襟?!?其二)[4]48此處之“止所吳翁”,當為吳謙。從詩中也可見方鳳與吳謙之交契如蘭,頗為深摯。方鳳《存雅堂遺稿》卷一之《重陽對菊得菊字(并序)》亦為紀念吳謙所作。同卷之《贈樂閑居士》亦為贈予吳謙之作。
據(jù)上文所引吳謙《謝君皋羽壙志》,吳謙二兄早卒,吳謙后與方鳳交游較多。吳渭或是吳謙二兄之一,在月泉吟社舉行后至謝翱去世之間已先下世,故而諸人作品中不多提及。方鳳有詩《吳清翁石橋》關涉到吳渭。事實情況應是月泉吟詩活動后,吳渭早于謝翱下世,待謝翱去世后,該詩社的活動也不再有記錄了,但詩社成員的巨大詩學作用卻漸漸發(fā)揮出來。
月泉吟社成立后,其盟主為吳渭。吳謙及吳謙另一位兄長亦當起著重要作用。方鳳、吳思齊及謝翱應是詩社活動的中樞。在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的征詩及隨之展開的一系列詩學活動中,方、吳、謝三人應起到很重要的作用。此次征詩涵蓋了東南一隅的許多地方,也涉及到了許多詩社。共征得詩作兩千七百卷,并將前六十名的作品刻石出版,這在詩社史和詩學史上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在這些詩學活動中,方、謝、吳起了核心作用,但其作用主要在詩學方面。今《月泉吟社詩》中的有關征詩,解題,誓詩壇文及送詩賞小札和答詩賞啟中均未見方、吳、謝三人的名號。他們本身在當時具有極大號召力,當?shù)貙W者樂善從之,然如此大規(guī)模詩學活動竟不以三人為號召,不知是何緣故。以筆者之意揣之,因所征之詩要糊名、謄錄,以至參預者均用寓名,故而參評的方、吳、謝三人在參預評定甲乙的過程中也并不張揚,這樣有利于在平緩從容的氛圍中進行公允評定。
方鳳、吳思齊、謝翱三人的共同點是對故宋抱有深厚的感情。在易代之際對新朝持不合作態(tài)度。他們三人是在遺民身份認同及詩學主旨上較為一致的遺民詩人共同體,是月泉吟社丙戌丁亥(1286、1287年)時詩學活動的中樞力量乃至精神核心。
方鳳(1240—1321),一名景山,字韶父,人多稱存雅先生。其先出唐玄英處士方干。據(jù)宋濂《浦陽人物志》之《方鳳傳》,方鳳少有異材,“常出游杭都,盡交海內知名士”[6]1845。宋亡前夕以特恩授容州文學。宋亡后感慨憤激,“一發(fā)于詠歌,音調凄涼,深于古今之感,臨歿,猶囑其子(方)樗題其旌曰‘容州’,示不忘也”[5]1846。其傳贊曰:“鳳雖至老,但語及勝國事必仰視霄漢,凄然泣下,故其詩亦??啾瘋?,其殆有得于(杜)甫者非耶?”[5]1846其作品多數(shù)散落,今有其《存雅堂遺稿》。
吳思齊(1238—1301),字子善,處之麗水(今浙江麗水)人。宋亡后更無生計,卻堅不出仕。他后遇寒疾失聰,“交游者苦其聾,與語未畢馳去”。獨方鳳、謝翱、方壽(或作方燾)與思齊劇談,“每至夜,指手畫書,傍觀咄咄,而略無倦意”?!白蕴枴珰w’,誓不失身以病父母。”“天性真愨……心知有是非,不知有毀譽禍福。學者尊其行,爭師之?!保?]2051吳思齊亦忠于故宋,不仕新朝,于講經授學之余,與知交詩酒唱和,寄托“全歸”守節(jié)之志。是與方鳳及謝翱氣類相同的遺民詩人。
謝翱(1249—1295),字皋羽,一字皋父。閩之長溪(今福建福安)人,后徙建之浦城(今屬福建)。文天祥逃離元軍羈押,在南劍(今福建南平)開府聚兵抗元。謝翱往投,任諮事參軍。天祥敗,謝翱流落浙江一帶。聞天祥就義,謝“悲不能禁。只影行浙水東,逢山川池榭、云嵐草木、與所別處,及其時號相類,則徘徊顧盼失聲哭”[5]2052。曾痛哭于越臺,又哭于嚴子陵釣臺,作《西臺慟哭記》,悲憤抑郁之情,一發(fā)于長歌哀哭。謝翱在歷史變遷不可阻遏之際,感念故國,“獨求故老與同志,以證其所得”[4]75,尋訪同道,成立“汐社”,志在不忘。在宋元之際的遺民詩人中,謝翱有突出的代表性,他忠于勝國之情,悲愴深摯;易代之悲,痛徹肺腑。忠誠磊落,抑塞孤憤,見于詩文,沁入字里行間,是當時遺民詩人的精神風標。
方鳳、吳思齊、謝翱三人在易代之際有著共同的時代心理,在出處立場上又絕對一致。他們相遇于殘山剩水之間,以氣類相交,成了彼此間款誠相待、情感深摯的知己。宋濂所作的《吳思齊傳》提及吳思齊因耳聾,談者多遁去,惟與方鳳、謝翱相交甚契。方、謝二人也不以吳思齊失聰而輕慢他。在贊語中,宋濂寫到:“濂游浦陽仙華山,問思齊舊游處,見其石壁題名尚隱隱可辨。故老云思齊與方鳳、謝翱無月不游,游輒連日夜,或酒酣氣郁時,每扶攜望天末慟哭至失聲而后返。夫以氣節(jié)不群之士,相遇于殘山剩水間,奈之何而弗悲?若思齊者,其知事君不以存亡貳其心者歟!”[5]2051正是出于共同的心理,在故國淪亡,異族入主之時,他們以隱遁深潛的方式抗拒著不可抗拒的歷史巨輪,在殘山剩水間望天末痛哭,其內心何其悲愴,其心緒又何其悲憤。歷史發(fā)展不只是簡單的規(guī)律的演算,不只是冷冰冰的公式公理,它也需要不同時代人們的良知、情感去點染。方、吳、謝用杜鵑啼血的方式哀悼故國,又拒斥新朝。雖不能阻擋歷史的消長演進,但仍真實深切地代表了南宋遺民在當時普遍的心態(tài)。這是歷史在心靈上的車轍,是支撐人類良知與生存道德的情感。長夜悲歌,萬聲嘆噎。這其中蘊蓄著的是民族情感和愛國情懷。他們聯(lián)絡成群,便是這種共同的遺民情感在起作用;他們的文學活動,正是這種共同遺民情感的抒發(fā)與表現(xiàn)。他們以“春日田園雜興”這種不致引起權力機構警覺的題目征詩,是遺民詩人們的一種策略。滄海橫流,甚于黃茅白葦;于殘山剩水之中,做何感興?“春日田園”不過是他們排遣郁悶,安于退隱,以氣類相召,明示東南文人不合作態(tài)度的幌子。他們煞有介事地模擬科舉考試的種種做法,是為了在難以排遣的郁塞情感中找到共同的心理支點,從而勉強地去熱愛生活,熱愛春天,聊以排遣亡國孑民的澒洞悲情。同時,也借此溝通彼此,聚結同道,凝聚成范圍更大、力量更強的奉行不合作主義的文人群體。使“詩可以群”的古訓在易代的特殊時期有了更為充實的內涵。
吳萊在《桑海遺錄序》中曾評文天祥云:“及從行(按,指被俘)以北,中道奔迸,收集亡散,無兵無糧,天下大勢去矣。帝霸交馳,正偽更作,是不一姓。當世之為大臣元老者視易姓如閱傳郵。況當滄海橫流之際而彼乃以異姓未深得朝廷事,權欲只手障之,至死不屈,微箕二子且有愧色于宗國矣?!庇衷?“士大夫二三百年祖宗培養(yǎng)作成之澤熏蒸者久,忠臣義士或死節(jié)或死事蓋無愧焉。卒之宋瑞秀夫前后死國,精忠激烈誠有在于天地而不在于古今者?!保?]55與“死節(jié)”或“死事”的忠臣義士相較,方、吳、謝可謂死義者。所死之義,即“在于天地而不在于古今”的歷史良知與民族情感。他們基于深層的民族意識,不能遽然接受異族統(tǒng)治,在當時看來,他們代表了一種士大夫的忠誠秉性,在民族融合和多民族統(tǒng)一的今天看來,他們似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忠于本民族的情感取向,在當時還是具有正義性的。吳萊為方鳳孫婿,這種思想當受方鳳影響頗深。
方、吳、謝之游蹤可謂遍及浦江。今謝翱集中《自巖麓尋泉至三石洞記》(《晞發(fā)集》卷九)、《金華游錄》(《晞發(fā)集》卷下)、《游石洞聯(lián)句夜坐記》(《晞發(fā)集》卷十)等都是他們游蹤所至而創(chuàng)作的作品。而據(jù)張孟兼考證,與謝翱同登西臺慟哭者還有吳思齊、馮桂芳與翁衡,方鳳未參預但表示頗為理解和認同。在他們一樣游處、同寄時代情愫的過程中,詩學交流也有很多。今方鳳、謝翱詩文中亦多有涉及。
如謝翱《游石洞聯(lián)句夜坐記》,方鳳、吳思齊亦參預此游,他們?yōu)槠婢八常?lián)句后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聯(lián)句:“復續(xù)聯(lián)句,思益苦,遠見為能為。相與不自知,對坐兀兀達旦。蓋先夜與子善(吳思齊)宿韶卿(方鳳)家,因讀韓孟聯(lián)句,舉此為例。每得一聯(lián),書于紙,有未合,眾爭句,紏爭意。始各執(zhí)其是,不相下。執(zhí)愈甚,爭愈力,卒至于當而后已?!保?]可知他們游石洞前在方鳳家已有聯(lián)句活動,其因由則是一起讀了韓孟聯(lián)句。其聯(lián)句形式,則是大家共同商量改定,其間有熱烈的討論:一人寫好詩句,書于紙上,其它人品讀,并告知講明異議所在,作者與議者各執(zhí)其是,在“執(zhí)愈甚,爭愈力”的過程中,最終達成一致。因為感到這種形式很好,于是游石洞時也用這種形式進行聯(lián)句創(chuàng)作。我們從中可知,方、吳、謝間不只是在遺民心態(tài)與民族情感上氣類相同,在詩學方面也有趨同性。他們各自或有不同風格,但通過論爭,能夠達成一致,顯示了這種趨同性。雖則他們討論的具體內容不得而知,但想必多在句法、字法方面。由此可推知,他們擔任月泉吟社征詩活動的主考官,在最終排定甲乙的過程中,也是如此:“有未合,眾爭句,紏爭意。始各執(zhí)其是,不相下。執(zhí)愈甚,爭愈力,卒至于當而后已?!弊罱K達成一致意見,通過月泉吟社盟主吳渭發(fā)布出來。
二
作為在宋元之際遺民詩人中有代表意義的方鳳、吳思齊、謝翱三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學主張上都有深入研究的價值。他們是月泉吟社征詩評詩的精神核心和運作樞紐。在三人中方鳳的詩學觀和師學授受的意義較為突出。謝翱的創(chuàng)作實際上成了為當時遺民寫心的情感紀錄,而吳思齊因流傳作品少的緣故,不是我們這里討論的重點。
宋濂《方鳳傳》有云:“鳳善《詩》,通毛鄭二家言,晚遂一發(fā)于詠歌,音調凄涼,深于古今之感……宋季文弊,鳳頗厭之。嘗謂學者曰:‘文章必真實中正方可傳,他則腐爛漫漶,當與東華塵土俱盡?!保?]1846因儒家思想濃厚的緣故,他不喜佛老言,在詩學主張上也顯得很正統(tǒng)。加之身當國破之際,更煥發(fā)出了對現(xiàn)實的關注和對政權更迭的思考,在作品中也多表達出悲愴凄涼的遺民情愫?!端膸烊珪分洞嫜盘眠z稿》提要評其詩“幽憂悲思”,“骯髒磊落”[1]1418,這種風格既與其儒家思想的根基有關,也是時代變故使然。他不滿宋末詩風纖仄佻巧的風格,在創(chuàng)作中,因情感深摯激烈,直沖破文風遺弊,以抒寫真切情感為務,所以表現(xiàn)出對前代詩風的擺脫與超越。胡助評其詩云:“古意回風雅,清言越晉唐?!保?]便是看到了他詩風的丕變?;貧w風雅傳統(tǒng),以漢魏晉唐為師,正是開啟元代詩風之關鍵。元人總體詩風“宗唐得古”之時代格調的形成,便與方鳳在易代之際這種詩學品格有直接關系。
方鳳并未有專篇表露其詩學思想,但他在易代之際的詩學見解則表現(xiàn)在其《仇仁父詩序》中。仇仁父即仇遠,是元代中期的重要詩人。他曾受到方鳳提點,也參加了月泉吟社的詩學活動,排名第四十四。在方鳳該序中談到了對前代詩歌的看法,也論述了人心與世變的重要關系,可以將其視為遺民詩論的代表。茲錄如下:
山村仇君過余說詩,余觀其年甚茂,才識甚高,處紛華聲利之場而冷澹生活之嗜,混混盆盎中見此古罍洗,令人心醉。及披其帙,標格如其人,蓋得乾坤清氣之全者也。余謂:“作詩當知所主,久則自成一家。唐人之詩,以詩為文,故寄興深,裁語婉。宋朝之詩,以文為詩,故氣渾雄事精實。四靈而后以詩為詩,故月露之清浮,煙云之纖麗。今君留情雅道,滌筆冰甌,其孰之從?”仇君曰:“近體吾主于唐,古體吾主于《選》?!比诨适拢谌跁硤A美中忽而凄楚蘊結,有《離騷》三致意之馀韻,然后知向之所以為仁父者,窮而故在也。今夫水雖萬折,必東焉;鳥獸大者喪其群,過鄉(xiāng)翔回焉,鳴號蹢躅焉;小者至于燕雀猶有啁噍之頃焉,由人心生也。使遭變而不悲《黍離》,居嫠而不念儀髧,望白云而不思親,過西州門聞山陽笛而不懷故,是無人心矣,而尚復有詩哉?此余于仁父之詩,獨證其不為窮所移。又明年,復相見,乃序而歸之,人當有因余言而深知仁父之心者。世之人不有知其心則仁父自知之,余知之后世亦必有知之者矣。[4]64
從中可見,方鳳稱賞仇遠的原因在于他能處名利繁囂之中而不為所染,清新澹泊,落落不群。其詩之標格亦如其人。蓋因得“乾坤清氣”的緣故。在故國滅亡,奔競之士爭效新朝之際,這種“紛華聲利之場”與“乾坤清氣”的含義實是士大夫歷史良知的表現(xiàn)與出處態(tài)度選擇,正所謂:“使遭變而不悲《黍離》,居嫠而不念儀髧,望白云而不思親,過西州門聞山陽笛而不懷故,是無人心矣,而尚復有詩哉?”詩歌正是存錄了社會歷史變遷中人們的內心情感,才使人類的心靈世界在紛繁擾攘中延續(xù)了道德執(zhí)守與倫理文明,這種心靈世界終究會在煩囂過后發(fā)揮作用,維系著社會的存在與發(fā)展,影響著不同時代的人們去忠于自己的良知、堅持自己樹立人格的方向,從而在歷史中起到延續(xù)人文價值與倫理文明的作用。方鳳此處所表達出來的就是當時南宋遺民的基本思想和情愫。方鳳還論及了前代詩風,他肯定了唐代的“以詩為文”,認為唐詩“寄興深,裁語婉”,認為宋詩是“以文為詩”,具有“氣渾雄事精實”的特征。這種觀點對唐宋詩風之區(qū)別與特征的把握是很準確的。方鳳批評了四靈及南宋后期詩風沉溺于書寫細巧物事,風格纖仄巧麗,并借仇遠近體宗唐古體宗《選》的觀點表達了對詩學發(fā)展的基本意見,反映了方鳳對南宋詩風意欲有所變創(chuàng)的思想。要注意,他不是一概反對宋詩,其所肯定宋詩者,是所謂“氣渾雄事精實”的宋詩主流,實是蘇黃一脈的基本成就,也是江西一路的詩學宗尚。由此可知方鳳承認了蘇黃及江西詩學的歷史價值與地位。
方鳳認可了仇遠所說的“近體主唐,古體主《選》”的詩學觀。認為仇遠應能“融化故事”,能將真實情感發(fā)之于“融暢圓美”之中,能夠體驗“窮”中所淬煉出的作家品格,還能從以《離騷》為代表的寫心傳統(tǒng)中探尋詩人深旨。其中“窮而故在”是方鳳總結古代詩學傳統(tǒng)而提出的一個命題?!案F”為窮困艱躓,是正直的有良知的詩人所遇到的時與世。“在”者,詩人之品格與道德情操的歷史表現(xiàn)之“在”也,亦是這種歷史表現(xiàn)的深遠價值之所在,它會存在并繼續(xù)存在于世事變遷的當下與興衰更迭的未來。惟有于窮困艱躓之中,不屈服,不茍且,秉忠貞正直之節(jié),守悲天憫人之氣,才能真實地存在于天地之間,其文其詩中才會有真我的存在和表現(xiàn)。這種“窮而故在”的觀點是遺民詩論與傳統(tǒng)詩論相結合的一個理論成果,非常值得重視。
再者,方鳳所指示的仇遠之宗唐師《選》的觀點,再參之以廣泛師法學習,以“窮而故在”為切入點去融會古今優(yōu)秀作品的詩學氣度對元代一代詩風的造就是有著巨大的作用的,甚至對明詩都有影響。黃溍、柳貫、吳萊均出方鳳之門,而宋濂為吳萊學生,其詩學觀念以其師承關系而延及開來?!端膸烊珪分畢侨R《淵穎集》提要即有云:“(吳)萊與黃溍、柳貫并受業(yè)于宋方鳳,再傳而為宋濂,遂開明代文章之派。”[1]1442此提要看到了方鳳詩學學脈在元明兩代所起到的重要作用。還須注意,方鳳此文中列舉了許多事例去闡述“窮而故在”與“人心”的關聯(lián)。詩人因遭遇了如回折之水、失群之鳥和國變家變的人間苦難以及去國離鄉(xiāng)、故友離世等生活愁苦,便會生出真切的現(xiàn)實情感,即所謂“人心”。無此“人心”便不會有詩。在方鳳的時代,這些窮苦困躓是尤其巨大而深刻的,因而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用也是具有決定意義的。他的這種觀點緣于對國家敗亡、朋友離世等人間際遇都有所經歷的真切體認,這種體認支撐了他提出“窮而故在”與窮生“人心”的認識。這種強調現(xiàn)實感情對文學的決定作用的見解與南宋后期偏于形式的詩論相較,更切入詩學本質,也更具有詩學的力量與影響力。
劉辰翁論及連文鳳(即征詩第一名羅公福)詩時認為連詩是“合古今窮者而為一人”[9]。認為此前詩人之窮有兩種,一種是孟郊、賈島之類,他們因生逢遭際而因苦潦倒,這是“以命窮”者;一種是杜甫,他生當國家盛衰急轉的時變之際而窮厄困躓,這是“以時窮”。而連文鳳則既遇世事丕變,又窮愁艱辛,所以是“合古今窮者而為一人”。在這一方面,連文鳳實為宋元之際遺民詩人的代表。凡堅守志節(jié),甘居鄉(xiāng)野而不出仕于新朝者,多“時窮”、“命窮”兼而有之。這是遺民在精神品格上的共同之處,其實也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共同之處。在這種“窮”的精神處境中的內在心理,也是其遺民性的重要內容,同時也是對“窮而故在”的一種闡釋。
同樣因為世變的震撼作用,謝翱之詩亦擺脫了前代遺弊?!端膸烊珪偰俊分x翱《晞發(fā)集》提要中說:“南宋之末,文體卑弱,獨翱詩文桀驁有奇氣,而節(jié)概亦卓然可傳?!保?]1413方鳳《謝君皋羽行狀》論及謝翱文學創(chuàng)作時云:“為詩厭近代,一意遡盛唐而上,文規(guī)柳及韓,嘗欲仿太史法著《季漢月表》,采獨行全節(jié)事為之傳,大率不務為一世人所好而獨求故老與同志,以證其所得?!保?]75這是對謝翱詩文品格與易代之際文學取向的表述。與方鳳相比,謝翱詩文的遺民情感還要濃郁強烈一些,也顯得更加抑塞和難以排遣。他曾入文天祥幕,從軍反元,還曾參加收葬南宋帝后遺骸的“六陵冬青之役”,在國滅后又屢屢痛哭,悲無所訴,一寓于詩文之中,足可視為當時遺民之心史。因此謝翱詩文能夠擺落纖仄詩風,師心達意,達到很高的成就。宋濂《謝翱傳》評其詩文云:“其詩直溯盛唐而上,不作近代語,卓卓有風人之馀。文尤嶄撥峭勁,雷電恍惚出入風雨中。當其執(zhí)筆時,瞑目遐思,身與天地俱忘。每語人曰:‘用志不紛,鬼神將通之?!淇嗨鞫囝惔耍廊耸眶馊粡钠鋵W?!保?]2052可見他崇尚雄渾勁峭之風,又不以率而灑落出之,而是以苦心孤詣,心志專一出之。這就大不同于宋人風調,而與盛唐高適、李杜相近。因處于特殊的時代,謝翱詩歌在情感表達上多是抒寫內心之憤激、悲痛以及忠于故國、不向新朝妥協(xié)屈服的堅定意志,故而其詩具有強烈的精神感染力,藝術表現(xiàn)上也不計較于饾饤細密的詩法技巧。其詩蘊畜著渾厚壯闊之氣,并以斬截豪壯之語出之,唱出了宋元易代之際的時代旋律,反映了士大夫的歷史良知和忠貞不屈的道德情操。錢謙益曾認為其詩:“如窮冬冱寒,風高氣慄,悲噫怒號,萬籟雜作,古今之詩莫變于此時,亦莫盛于此時?!保?0]而謝翱詩,正可以視為此時詩歌的典范代表。
總體來講,方鳳、吳思齊、謝翱以遺民詩人的身份預入月泉吟社的活動之中,在丙戌、丁亥年的詩學活動中發(fā)揮了詩學軸心與精神領袖的作用。在新舊易代之際,東南一隅的漢族士人難以接受時代的巨變,對這個歷史潮流的遽然到來充滿敵意與抗拒,在精神層面上表現(xiàn)為憤激和悲愴。隨著元朝統(tǒng)治漸趨穩(wěn)定,在社會秩序逐漸恢復的丙戌、丁亥年,士人們的精神憤激和內心悲愴漸漸轉變?yōu)閷π鲁哪暸c心理情感上的不合作取向。他們鄙夷出仕者,以躬耕田園,逃離世事為尚,以書用甲子而不用元代紀年為榮,表現(xiàn)出一種文人特有的現(xiàn)實性失語與自我逃遁式的忘情。這是他們以“春日田園雜興”征題的一層內在涵義。此外,以這樣的題目征詩,也客觀上起到了聯(lián)絡同氣詩人,形成精神共同體的意味。這種精神共同體的核心意旨,在于以退隱為忘卻,以賞春雜興為出處宣誓,以表達其不合作態(tài)度的現(xiàn)實疏離式話語靜默或詩性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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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李修生.全元文:第13冊[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535.
[8]胡助,趙雍.挽方存雅先生.純白齋類稿(二)[M]∥叢書集成初編:2090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57.
[9]劉辰翁.連伯正詩序[M]∥李修生.全元文:第8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551.
[10]錢謙益.胡致果詩序[M]∥錢謙益.牧齋有學集:卷1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