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博 蔡仲
摘 要:科學的客觀性長期以來由理論對于實在的靜態(tài)符合得以保證,從邏輯經驗主義到庫恩的范式,再到社會建構論,都沒有走出“語義上行”的困境,使客觀性成了無根之木。伊恩·哈金通過對科學史的分析,認為科學的客觀性在于發(fā)展成熟的推理風格,在于歷史塑造而成的行為規(guī)則。但哈金的推理風格想在科學實踐中最終排除社會因素,這種片面性源于其缺少辯證法的哲學基礎。
關鍵詞:伊恩·哈金;客觀性;科學哲學
中圖分類號:N0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2646(2013)02-0067-07
庫恩通過對歷史的研究建立了范式理論,但導致了相對主義,使科學實在論與合理性面臨危機,也使當代科學哲學陷入一個二難困境:一方面,想要無視歷史的質詢,回到傳統(tǒng)的科學觀已成為不可能;另一方面,既有的對待歷史的方式又使科學哲學陷入相對主義而難以自拔。如何擺脫這種困境,就構成了伊恩·哈金(Ian Hacking)推理風格思想的出發(fā)點。
一、客觀性與歷史
客觀性,長久以來被視為與歷史無關的概念。按照通常的用法,客觀性往往與某些形而上學的概念相伴隨,“客觀實在”、“客觀真理”等說法已成為習慣性的表述。在這種說法的背后透露出這樣一種觀點,即我們現(xiàn)在認為客觀的東西,是對經驗背后的某種理念的和先驗的東西的反映。達到客觀性,意味著對這種真理或實在的把握。
這樣一種對客觀性的理解,往往預設了一個前提,即將原初的經驗作為人人共有的完全中立的東西。在這一共同基礎之上,人們如果運用正確的方法進行歸納,就可以達到對實在的認識。如邏輯實證主義者所言,他們要“探求一種中立的形式化系統(tǒng),一種消除了歷史語言痕跡的符號系統(tǒng)以及一個總的概念系統(tǒng)”。[1]他們所用的方法,是對語句進行邏輯分析,將其還原為經驗所能直接給予的東西。在這里,歷史的視角從未真正進入。
卡爾·波普可以被視為第一個將歷史的視角引入客觀性的哲學家。他指出,歸納的方法在科學的發(fā)現(xiàn)中從未真正起作用,科學發(fā)現(xiàn)的邏輯是通過假說—演繹的模式進行的,而科學的發(fā)展正是通過舊的假說被證偽而實現(xiàn)。由此,他將進化論模型引入到科學的發(fā)展模式中來,科學的進步正是通過大量就的假說被淘汰而實現(xiàn)。然而,波普在當下的科學之外預設了一個超歷史的“世界3”,科學的發(fā)展最終是為了達到或接近這個目標。因此,波普的科學發(fā)展模式是目的論的。對波普而言,那個最終的超歷史的“實在”才具有真正的客觀性。
對庫恩而言,我們的經驗從未具有中立的性質,所有的觀察都具有理論負載,從而都是主觀的。于是,問題不再是我們如何從共同的基礎出發(fā)達到共同的結果,而是不同的主體間如何達成一致的結論。正如羅蒂所言,“世界不說話,只有我們說話。惟有當我們用一個程式語言設計自己之后,世界才能引發(fā)或促使(cause)我們持有信念”[2]然而,我們如何才能從那個純粹主觀的世界中抽身出來,和共同體之間達到一致的結論?庫恩一貫的含糊性使這個問題難以獲得明晰的解答。面對這個問題,社會建構主義者將“修辭”、“權力”等社會因素引入科學,雖然為這個問題提供了一種解答,但實際無異于將科學等同于主觀任意,完全抹殺了科學的客觀性,這樣的犧牲是巨大的。原因在于,在考察科學建構活動的過程中,他們致命地忽略了歷史對我們行為的制約作用。
作為波普的后繼者,拉卡托斯開辟了一條路,即通過對科學史的理性重建,為科學找回客觀性的標準。拉卡托斯將科學史劃分為內史和外史。內史是理性的歷史,通過進步的研究綱領戰(zhàn)勝退化的綱領而發(fā)展。進步的研究綱領保證了科學的客觀性與合理性。但拉卡托斯是失敗的,他的歷史是規(guī)范性的,他把不符合其理論的案例都歸結為外部因素的影響。因此,他的理論根本不能幫助我們對現(xiàn)在的理論做出任何判別。根源在于,他在歷史之外預設了一個大寫的理性,以此來保證科學的客觀性。歷史,對他而言只是邏輯過程的代理者。
受實用主義的影響,在伊恩·哈金(Ian Hacking)看來,我們并沒有外在的方法評價自己的傳統(tǒng),客觀性、合理性都是內在于歷史的。哈金所試圖做的,是從歷史本身的發(fā)展中挖掘出我們的客觀性得以成立的機制。也就是說,我們的科學今天之所以具有客觀性,是歷史發(fā)展出的一套規(guī)則保證的。我們在歷史活動中逐漸形成了達成共識的機制,從而保證了科學的客觀性。這樣一種歷史,必定不同于拉卡托斯那種單純理論的歷史,而是實踐的歷史?!皻v史不是關于我們所想的,而是關于我們所做的。”[3]操作層面是更為基本的,我們的概念和理論都是在實踐中生成的,我們的思維方式也同樣在實踐中得以塑造。因此,只有在復雜的人類行動和實踐的歷史中,才能自我演化出一套成熟的保證機制。
二、客觀性與推理風格
要考察客觀性的歷史,從而為科學找回根基,就需要用一種新的方式看待歷史。哈金由此走向了??隆8?略凇笆裁词菃⒚伞币晃闹袃纱翁岬健拔覀冏陨淼臍v史本體論”,意在指出我們在歷史中對自己的構造(constitute ourselves),對我們之所說、所思、所做進行批判。[4]
根據??碌挠^點,歷史塑造了我們現(xiàn)在行動的界限。??峦ㄟ^考古學的方法,考察了我們的概念體系構造的歷史。我們時代的概念體系正是通過??碌闹R、權力和倫理三條軸線在歷史中不斷自我構造而成的。今天的概念體系會繼而規(guī)定我們未來的思考與行動的可能性空間。顯然,這種構造并不僅僅是通過理論或語言,而是在我們的具體的實踐中得以塑造?!懊Q并不是僅僅作為聲音和符號而單獨其作用。它們在一個包含實踐、制度、權威、內涵、傳說、類比、記憶和幻想的巨大的世界中其作用”[5]這種構造并不是像康德那樣依賴人類共有的、永恒不變的先天結構,而是人們通過自己的實踐在歷史中塑造而成的,是人的自我構造。
然而,哈金所要做的并不是像科學史家達斯頓(Lorraine Daston)那樣考察客觀性概念演變的歷史。(Daston,L.&Galison;,P.,Objectivity, New York: Zone Books,2007.)哈金試圖揭示的,是我們的知識得以成為客觀的那個空間。就像??略凇对~與物》中對于知識型的考察一樣,在這樣一種空間中,知識才能成為知識,我們的一切概念、行為才具有了某種可能性。哈金的“推理風格”(styles of reasoning)思想,正是這樣一種關于可能性空間的理論。所有的語句、對象和標準都唯有在一個推理風格內部才有意義。在推理風格之外,從來都不存在一個唯一正確性的標準。正如古德曼所言,“我們被拘囿于對所有描述對象進行描述的方式之中。由此看來,我們的宇宙與其說是由一個或多個世界構成的,倒不如說是由這些方式構成的?!盵6]也就是說,作為我們認知對象的世界本身不是先于我們的認識而存在,而是我們的認識方法所形成的結果。
對??露?,我們的思想、語言和行為都是歷史塑造的產物;對哈金而言,科學活動得以客觀地進行和維持,則是推理風格充分發(fā)展的產物。一種推理風格的出現(xiàn)可以被視為一種斷裂,是一種新的可能性空間的突現(xiàn)。哈金認為,在推理風格的初期,由于發(fā)展還未成熟,可能會受到各種社會因素的干擾,就像社會建構主義者所言,磋商、利益、修辭等各種因素充斥其中。但是,一旦一種推理風格發(fā)展成熟,就可以不受任何社會因素的擾動,從而達到一種絕對的客觀性“當我說客觀性的時候,我主要想聲明科學中發(fā)現(xiàn)的真理完全就是真的,獨立于我們所想或我們發(fā)現(xiàn)它的方式?!盵7]24
然而,這并不是說科學的發(fā)展是必然的,就像一列行駛的火車,有其固定的軌道。如果是這樣,就仍難以擺脫科學發(fā)展的目的論的模型。面對這個問題,哈金認為,科學發(fā)現(xiàn)的客觀性并不必然意味著發(fā)展的必然性。一方面,我們處于一定的概念網絡與物質條件之中,這是一個使科學研究的結果得以被證實的可能性空間。這樣一個空間的發(fā)展,一個我們得以提出問題的領域的發(fā)展是偶然的,會受到各種社會偶然因素的影響。但另一方面,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在成熟的推理風格內,我們對特定問題的解答則是必然的和客觀的,不會受到任何社會心理因素的干擾,是一種新的實證。“相對于我的社會建構主義的朋友們,我宣稱對關于自然世界既存問題的回答和我們沒有任何關系。”[8]由此,哈金在科學發(fā)展的偶然與必然之間找到了一種平衡。然而可以看到,哈金的這一思想本身卻是難以證實的。
這樣,對哈金而言,客觀性不再是一個靜態(tài)的反映過程的產物,而是一個經過歷史的發(fā)展所達到的結果??陀^性,在這里具有了某種生物學的隱喻,就像是一株株花草,從突現(xiàn),到生根發(fā)芽,直至最后的成熟。而它的根,則深深地扎在人類社會實踐史的土壤之中。
三、推理風格的塑造
哈金對于推理風格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是受益于科學史家克龍比(A.C.Crombie)的工作。克龍比通過對科學史地深入研究,在他三卷本的《歐洲傳統(tǒng)中的科學思維風格》一書中總結了歐洲科學的六種思維風格,即數(shù)學的(mathematical)、實驗測量的(experimental)、假說模型的(hypothetical)、分類的(taxonomic)、統(tǒng)計的(statistical)和歷史傳承的(genetic)。[7]7克龍比對科學進行劃分的依據在于它們的研究客體和推理方法。哈金認為克龍比的第二種風格(實驗測量的風格)與第三種風格(假說模型的風格)相結合,又形成了一種新的思維風格,即實驗室風格。這樣,在我們今天現(xiàn)存的就是這七種思維風格,它們在現(xiàn)實中是互相交織在一起的。
鑒于篇幅所限,本文以概率統(tǒng)計風格為例對推理風格發(fā)展成熟的過程做簡要說明??她埍葧鴮懥丝茖W史,從中概括出歐洲科學的六種思維風格。而哈金則把這種分析擴展到人類的社會史,從中解讀出推理風格發(fā)展的社會歷史過程。哈金認為,推理風格由出現(xiàn)到成熟的過程會受到各種社會文化因素的塑造。概率統(tǒng)計風格的出現(xiàn)和人口普查密切相關。從1821年開始,隨著統(tǒng)計數(shù)據的出版,統(tǒng)計風格開始大量引入自己新的語句,形成了自己的研究客體,最后發(fā)展成為一個成熟自治的體系。當風格發(fā)展成熟時,就不再受到任何社會文化的影響,甚至會成為一種中性的工具。[9]概率推理風格這種理性工具,不僅是在科學史中形成,而且還被人類人口普查等社會實踐所塑造。
1. 新的可能性空間
一個領域要想成為科學的,首先應該是可證實的,也就是說應該有共同體公認的可檢驗程序。推理風格首先是為科學語句確立了一個可被判定為真或假的可能性空間,只有在這個空間內,語句才有意義,才可能被判定為真或假。哈金認為,推理風格的形成實際上會引入一類新的語句。隨著風格的發(fā)展,新的語句也會不斷被引入。
概率統(tǒng)計起源于1660年左右,一種“內部證據”觀念的出現(xiàn)使得概率統(tǒng)計的真理觀念成為可能。不過,就統(tǒng)計而言,大量的統(tǒng)計語句都是在大概1821之后被引入的。在此之前,大多數(shù)的統(tǒng)計語句都是不存在的,這首先是因為當時并沒有相應的推理程序與審查方法,所以也就無從判定它們的真假。例如,說“1817年符騰堡(Württemberg)的國民生產總值相當于1820年的7630萬克朗”是沒有意義的。在當時并沒有相應的程序來對國家總產值進行統(tǒng)計,所以根本無法判定其真值。
也就是說,有了相應的推理程序,一類語句才能被引入并成為科學的。哈金的這種做法是在將證實的方法歷史化。[9]新的科學語句的引入以及語句的真值是與推理程序或者說證實方法直接相關的。是推理風格使命題具有了真假性(truth or falsehood),一個命題只有在其推理風格內才能成為真或假?!叭绻麑嵶C性是由一種推理風格引起的,可能性的范圍依附于這種風格。那么除非那種風格存在,否則他們就不會成為具有真假性的候選項?!盵10]167。在沒有相應的推理風格或證實程序之前,命題是沒有意義的,既不真也不假。隨著風格的發(fā)展,新的語句會不斷被引入。隨著風格的成熟,對命題的判定也越來越精確,越來越可以排除主觀因素的干擾并最終達到真正的實證??梢钥吹剑疬@里談論的“證實”,明顯不同于邏輯經驗主義的證實。作為新經驗主義者,對哈金而言,證實總是相對于共同體而言的,是在推理風格內部伴隨著一定的證據觀念和證實標準的引入而確立的。因此可以說,這里的證實具有推理風格的相對性,它的實現(xiàn)有賴于推理風格的擴張。
2. 新客體的引入
推理風格確立了一種新的證實,使科學語句具有了真值。然而,推理風格并非僅僅是一種方法或認識形式,而且還包括這種方法所揭示的客體。也就是說,科學研究的客體本身也是在推理風格之中引入并最終穩(wěn)定下來的。
對于概率統(tǒng)計風格而言,最常用的研究對象恐怕要屬“總體”(population)了。18世紀數(shù)據的出版以及人口的點查引進了大量的統(tǒng)計語句,人們開始總結出一些類似定律的語句,例如“犯罪的數(shù)量是恒定的;而不同種類犯罪的相對比例也是相同的。”[11]人們迫切需要理解這樣一種統(tǒng)計的穩(wěn)定性。人類的特征與行為中是否也有類似于物理學中的定律和常量?早在19世紀初,高斯和拉普拉斯就得出了誤差定律,即對對象的測量中測量結果的分布呈一種鐘形曲線。此后誤差定律主要被用于天文學的測量中對于測量結果的誤差分布的描述。但在1844年,凱特勒(Quetelet)宣布,大量人類特征的分布也具有類似于天文測量時測量結果的正態(tài)分布曲線。也就是說,大量人類個體的特征量是服從正態(tài)分布的。由此,他把在天文學中對實在的星體進行測量的誤差定律引入到了對生物和社會現(xiàn)象的描述,認為它們也服從正態(tài)分布,我們可以通過平均值和標準差來描述它們。
在哈金看來,凱特勒實際上是引入了一類新的客體,即由平均值和標準分布所描述的總體(population)。[9]這類總體的“發(fā)現(xiàn)”,有賴于誤差定律的擴展性的應用。所有以往的研究總體,如蘇格蘭人或者農民、工人等等,開始被能用鐘形曲線所描述的總體所取代。服從誤差定律的總體成為了統(tǒng)計風格的研究客體。于是,服從這種分布不再只是巧合,這類總體成了世界的本來模樣。然而,而在凱特勒之前,這類總體從未被揭示。我們甚至可以設想,如果沒有誤差定律的影響,我們或許會有另一種客體。我們用另一種方法去揭示屬于它的規(guī)律,這絲毫不影響關于它的科學的客觀性。
對于理論實體的實在性問題,實在論與反實在論爭論不休。然而他們卻都忽視了在實際的科學實踐中客體是如何被引入并穩(wěn)定下來的,因此哈金把他們作為推理風格的副產品而予以摒棄。對于哈金在《表征與干預》中所論證的“實驗實在論”,在2007年在臺灣進行的第四場演講中,哈金指出,他只是“利用關于科學實在論的猛烈的爭論作為一個掛鉤,在上面懸掛我對于實驗的訴求”,并且“我懷疑實在論(合理性)的爭論是重要的”。詳見Ian Hacking, Scientific Reason, Taipei: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Press,2009:p.146-152。[10]189科學研究的客體本身就是我們在認知實踐中引入的,是我們的認知形式所揭示的。正如勞斯所說,“我們參與世界的日常方式展示了一種風格,這種風格本身就是對什么是存在的解釋,對世界事物的解釋?!盵12]我們現(xiàn)在稱為“實在”或“客體”的東西,總是在一定的認知形式的才能呈現(xiàn)出來。它們同樣是我們自我構造的歷史的產物,它不會先于推理風格而成為科學的客體。
3. 自我辯護
推理風格引入了自己的語句以及語句所描述的客體,然而,它們如何能成為客觀的?客觀性不在于語句對客體的符合,而在于成熟推理風格內部的自治。
自凱特勒之后,服從誤差定律的總體已成為實在的研究客體。但是在凱特勒那里,數(shù)據和模型之間只是非常粗略地相符。我們怎么能確保我們對于總體的描述是準確而“真實”的?我們何以能知道我們的結果是“客觀的”?在20世紀30年代,耶日·奈曼(Neyman)等人發(fā)展出了一套假設檢驗及參數(shù)估計的理論,用于對抽樣總體的平均值、標準差或相關系數(shù)等參數(shù)的判定和估計?!爸眯艆^(qū)間”(confidence intervals)的方法是奈曼在1934年提出的,它可用于對參數(shù)落在的區(qū)間進行估計,這樣就可以通過篩選而確保統(tǒng)計結果的準確性。但是,所謂“置信區(qū)間”并不是確定一個參數(shù)的范圍,參數(shù)的值一定在這個區(qū)間之內。而是先要確定一個置信度(或置信水平),然后在給定的置信度之下去估計參數(shù)落在的區(qū)間范圍。置信度是一個“概率”,用來表示參數(shù)落在置信區(qū)間內的概率。也就是說,我們是在用概率檢驗概率。其它的檢驗理論,如假設檢驗也是如此。我們對于統(tǒng)計數(shù)據的比較、模型的取舍等等,本身也都是用概率的方式進行的。
正是這樣一種統(tǒng)計檢驗與估計的方法,為統(tǒng)計風格提供了一個可以進行比較的主體間的平臺。也可以說,它們?yōu)榻y(tǒng)計風格提供了一套公開的證實理論。雖然這些語句的應用會有不同,但是當我們說到“95%的置信水平”或“5%的顯著水平”時,我們對它們的意義具有了共同的理解。這樣,檢驗語句就可以使我們對統(tǒng)計數(shù)據和模型的處理進行主體間的比較,我們可以對于參數(shù)的確定與假設的取舍做出一致的決定。甚至現(xiàn)在我們可以不用人的參與,而只是用一套電腦軟件,就可以對統(tǒng)計數(shù)據進行客觀地分析。這就是統(tǒng)計風格的客觀性。
統(tǒng)計風格是自治的,它的檢驗程序仍然是以概率統(tǒng)計的方式進行的,它不需要任何外在的判定?!霸谒念I域內,它自己規(guī)定判定真值的標準”。[7]21哈金稱之為推理風格的自我認證(self-authentication)或自我辯護(self-vindication)。推理風格之所以是客觀的,是因為它獲得了命題的真。而對于哪些命題能被判定為真,如何判定,又都是推理風格自己規(guī)定的。這是一個循環(huán)。雖然其它推理風格的自我辯護形式不同于概率統(tǒng)計風格,但是成熟的推理風格都存在這一循環(huán)。正是這樣一個循環(huán)保證了科學的穩(wěn)定性,并使得推理風格免于外部的駁斥。哈金認為,推理風格只會因失去外部社會的支持而被丟棄,而絕不會被駁斥掉。所謂“真理”就是在自我辯護的體系中生成并穩(wěn)定下來的東西,推理風格就是對它唯一的判定。
那么,這樣一種循環(huán)會不會陷入相對主義呢?哈金認為不會,其理由主要有兩點:第一,一個命題的真值,是可以通過適用于它的那種推理風格得以實證性地判定。對于成熟的推理風格,這種判定是明確的。第二,判定的結果不會因推理風格的不同而發(fā)生改變。一個命題只能相對于一種特定的推理風格而成為“真或假”,才有可能被判定。相對于其它的推理風格,這種命題是沒有意義的,無從判定它是真還是假。不會出現(xiàn)一個命題相對于一種推理風格為真,相對于另一種推理風格為假?!霸谖覀儗⑺鼈儙氪嬖谝郧埃覀兊娘L格和我們的真理都還不存在?!盵9]科學的命題一開始就處在特定的領域之內,在這個領域中,推理風格就是對它最原初的判定。更進一步說,推理風格是本體論的,或者說是元認識論(meta-epistemology)[10]9的,在推理風格之內我們才能進行科學認識活動??腕w、命題和真理觀念本身都根源于其中,在其中生成的就是真的,不需要也不會有其它外在的判定?!耙环N推理風格,一旦在適當?shù)奈恢?,就不相對于任何東西。它不決定客體真理的標準。它就是標準”[9]這就是我們在歷史形成的客觀性。哈金甚至認為,這絲毫無損于客觀性本身的威嚴,因為它是我們歷史的產物,是在我們的歷史中塑造而成的。我們只是從歷史中追溯客觀性的起源與根基而已。如果說有所差別的話,只是遠觀和近取的差別。
然而,如果我們仔細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相對主義的問題仍然存在。正如馬特·庫什(Martin Kush)[13]指出的,我們在現(xiàn)實中是很難區(qū)分一個命題是錯的,還是沒有在合適的推理風格中進行判斷。而要解決這個問題,除非我們獲得一顆超出所有推理風格和超歷史的“上帝之眼”。否則,二者的混淆就是不可避免的。另一方面,哈金對于推理風格的標準缺乏明確的界定,也使得他的學說帶上了一定的模糊性,很容易給相對主義留下機會。比如,在同一領域和西方科學對立的民族科學是否可以作為另一種推理風格?在什么意義上可以說推理風格仍然維持著其同一性?這些問題都十分值得探討。
四、結 語
如何填補作為認知者的我們與被認識的世界之間的鴻溝。邏輯經驗論預設了一種形而上學的前提,即理想的科學方法使科學達到無偏見性、客觀性、規(guī)范性、數(shù)學化等等,從而填補上了這一鴻溝。然而,所有這些消解“知識的主觀偏見”的做法最終卻都會以另一種認知主體的形式出現(xiàn),即另一種“主體設置的客觀性認知概念”(epistemic conceptions of objective subject-positioning),因為所有這一切都是通過“普遍的方法論規(guī)則”過濾而得到的?!耙环N客觀的方法、立場、態(tài)度或安排被提出來填補這一鴻溝。但在作為認知者的我們與“超越”我們對其表征的世界的鴻溝之間,任何這樣一種提議(作為一種主體設置的形式)發(fā)現(xiàn)對象被堅定地置于我們的一方?!盵14]這種做法也類似于奎因稱之為“語義上行”( semantic ascent),即把“所談論之物”轉變?yōu)閷Α皩ξ锏恼務摗钡挠懻?。如科學理論的客觀性問題,“語義上行”進入一種元層次,只問這些客觀性所屬理由,這些理由是否真的是好理由,而不問這些客觀性與對象的關系。傳統(tǒng)科學哲學就把這組好理由歸結為“普遍的方法論規(guī)則”,但這些方法論規(guī)則的可靠性如何得到保證,邏輯經驗論無法給出合理的解釋,只是把它視為先驗的普遍法則。庫恩把客觀性歸結為范式的共識,但范式共識何以能夠保證這種客觀性,庫恩語焉不詳。而社會建構論則完全撕下了客觀性這一面紗,直接用主體去規(guī)定客觀,社會去決定自然,從主體的角度去填補這一空白。因此,社會建構論也沒有擺脫“語義上行”的困境。所有這些觀點都使客觀性成為無根之木,關鍵原因在于它們都脫離了科學的實踐與歷史去考察科學的客觀性問題。哈金則從科學實踐的歷史中為科學找到了獨立于個人的客觀性機制。或者換言之,他將科學的客觀性或一致性由個人擴展到整個的推理風格。科學的發(fā)展不再是個人的主觀的建構,而是整個推理風格共同見證的結果。
不過,哈金的認識論還沒有跳出傳統(tǒng)科學哲學的康德主義框架。他對傳統(tǒng)科學哲學的擴展主要有兩點:(1)把科學哲學的關注點從認識論與方法論轉向本體論,即關注主體的認知風格對客體的建構,從這種意義上來說,他并沒有跳出康德主義;(2)與康德不同,哈金并沒有把這種認知風格視為先天的,而是認為它們是人類科學史發(fā)展史的沉淀,這一點上,他跳出了康德主義的巢臼。上述兩點是哈金推理風格的主要含義。但哈金主要以克龍比的科學思想史為依據,克龍比的編史學是內史和非斷裂的,這顯然和哈金的推理風格思想相沖突,結果使他的推理風格思想帶有明顯的局限性,如用自我辯護技術將社會建構的因素完全排除掉,以保證科學的“客觀性”。這顯然是過于夸大了歷史的制約作用,也使哈金最終退回到了一種內史和外史的潛在劃分,并且?guī)в袀鹘y(tǒng)真理對應論與表象主義的特征。一方面,處于現(xiàn)實社會中的推理風格不可能完全擺脫社會的影響,社會因素應被理解為一種積極的參與建構的因素;另一方面,一定范圍內偶然性因素的存在應作為發(fā)展的推動力而被接納,而不是完全排除。造成這些的主要原因在于哈金缺少唯物辯證法與歷史唯物主義的訓練,無法給客觀性的歷史之根源給予充分的說明2011年8月5日在臺灣大學的修齊會館,蔡仲曾在與臺灣大學哲學系主任苑舉正教授就哈金的思想進行了交流。苑教授曾在2007年邀請哈金訪問臺灣大學。哈金教授在臺灣大學期間,進行了一系列講座。事后,苑舉正教授把哈金的演講編輯成冊,由臺灣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英文版著作,Ian Hacking. Scientific Reason.(Taipei: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Press,2009)。哈金2009年獲得Holberg International Memorial Prize,在頒獎會上,本書成為他的演講的主要內容。苑舉正教授曾給柯文談到了這樣一種看法:哈金屬大器晚成型的哲學家。哈金當年與拉卡托斯同在劍橋求學,并且是很好的朋友。拉卡托斯到英國后,只花了10年的時間,就成為科學哲學界極具影響的人物,原因在于拉卡托斯在匈牙利所接受的馬克思主義教育的背景。哈金由于缺少這種背景,真到90年代中期才開始嶄露頭角,才開始思考科學的歷史性問題,但深度顯得不夠,研究主題也顯得過于龐雜。,這也是當前科學哲學所面臨的一個主要困境。客觀性的歷史之根,也是當代“科學實踐文化研究”關注的焦點問題之一,拉圖爾、皮克林、哈拉維與萊恩伯格(Hans—Jorg Rheinberger)等人從科學實踐中異質性文化要素的辯證法出發(fā),探索著科學事實的歷史生成性問題,這種研究無論是在內容上,還是在方法上,已經遠遠超出康德主義,進入了新自然辯證法見柯文,“讓歷史重返自然——當代STS本體論研究”,載《自然辯證法研究》,2011年第5期。蔡仲、肖雷波,“STS: 從人類主義到后人類主義”,載《哲學動態(tài)》,2011年第11期。。這方面的工作值得我們重視。
參考文獻
[1] 陳波,韓林.邏輯與語言——分析哲學經典文選[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5:201.
[2] 羅蒂.偶然、反諷與團結[M].許文瑞,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15.
[3] 伊恩·哈金.表征與干預[M].王巍,孟強,譯.北京:科學出版社,2011:14.
[4] 杜小真.??录痆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539.
[5] Hacking, Ian. Inaugural lecture: Chair of philosophy and history of scientific concept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J]. Economy and Society , 2001(1):1-14.
[6] 納爾遜·古德曼.構造世界的多種方式[M].姬志闖,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3.
[7] Hacking, Ian. Scientific Reason[M].Taipei: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Press,2009.
[8] Hacking, Ian.How Inevitable Are the Results of Successful Science?[J]. Philosophy of Science,2000(67,supplement):58-71.
[9] Hacking, Ian. Statistical Language, Statistical Truth and Statistical Reason: The Self-Authentication of a Style of Scientific Reasoning[A].E. McMullin. The Social Dimensions of Science [C] New Brunswick: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1992.
[10]Hacking, Ian. Historical Ontology[M].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
[11]伊恩·哈金.馴服偶然[M].劉鋼,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191-192.
[12]約瑟夫·勞斯.知識與權力[M].盛曉明,邱慧,孟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62.
[13]Kusch, Martin. Hackings historical epistemology:a critique of styles of reasoning[J] 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2010(41):158-173.
[14]Rouse, Joseph. Two Concepts of Objectivity[EB/OL]. http://jrouse.blogs.wesleyan.edu /static-page/work-in-progress/.
(責任編輯:徐廣聯(lián) 校對:張叔寧)
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