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時民 北京工商大學經濟學院
山東S公司(買方)與保加利亞B公司(賣方)于2011年3月29日簽訂銅精礦進口合同,其有關本合同的解釋、有效性和履行,均應遵循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
保加利亞B公司在發(fā)貨后向銀行交單,支取了95%的信用證金額,其提交的保加利亞SGS檢驗報告顯示:實際裝船數量為275.88公噸。主要品質規(guī)格:(1)Cu 21.57% ;(2)Au 3.7 Grams;(3)Ag 421 Grams;(4)H2O 0.4%。
該批貨物于2011年8月19日運抵黃埔港,隨即安排CIQ復檢。復檢檢出的品質規(guī)格為:(1)Cu 7.82% ;(2)Au 3.04 Grams;(3)Ag 158 Grams;(4)H2O 0.45%。這些指標與保加利亞SGS檢驗報告列明的各項指標差異懸殊。
山東S公司立即將復檢結果通知保加利亞B公司,但保方拒絕認可,雙方產生爭執(zhí)。S公司提出:若B公司不認可CIQ復檢結果,可指定在中國的SGS檢驗機構對貨物進行重新檢驗,但歷時數月仍未得到B公司的明確答復。
此時,貨物已在目的港長期滯留,產生了一大筆費用。鑒于B公司的不合作態(tài)度,S公司遂自費申請國內SGS檢驗,檢出的品質規(guī)格 為 :(1)Cu 4.54%;(2)Au 2.66 Grams;(3)Ag 74 Grams;(4)H2O 0.43%。上述指標甚至比CIQ復檢結果還要低。
S公司將國內SGS出具的檢驗報告發(fā)給B公司,指出:B公司交貨品質與合同規(guī)定嚴重不符,構成違約,并要求B公司作出賠償。但B公司仍不予置理。
2011年12月6日,S公司根據合同仲裁條款,向中國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以下簡稱“貿仲”)提交了書面仲裁申請,貿仲受理了該案。
2012年6月15日,貿仲依據其仲裁規(guī)則組成了仲裁庭,并于同日用特快專遞向保加利亞B公司寄送了開庭通知。經查,寄給B公司的開庭通知已于2012年6月19日妥投。
2012年7月12日,仲裁庭在北京對本案進行了開庭審理。本案申請人(即山東S公司)委派代理人到庭,被申請人(即保加利亞B公司)缺席庭審。仲裁庭根據仲裁規(guī)則第34條對本案進行了缺席審理。
仲裁庭經合議后認為:(1)申請人在合同簽訂后,已根據合同規(guī)定,履行了其應承擔的合同義務;(2)被申請人實際交付的貨物品質與合同規(guī)定嚴重不符,違約性質嚴重,應承擔相應的違約責任。
仲裁庭最終裁定:(1)被申請人應退還已收取的相當于95%合同金額的貨款,但應扣除這批貨物的殘值;(2)被申請人應承擔目的港港雜費及相關費用。但本案合同并未規(guī)定在CIQ復檢后,再由國內SGS實施檢驗,且買賣雙方也未就此另行達成協(xié)議。因此,申請人委托國內SGS實施的檢驗缺乏合同依據,SGS檢驗費應由申請人自行承擔;(3)針對申請人要求被申請人賠償預期利潤的請求,不予支持。
根據仲裁庭掌握的證據,以及買方當庭陳述的事實與理由,似乎不難得出結論,即:賣方交付的貨物品質與合同規(guī)定嚴重不符,造成了買方的經濟損失,賣方應對此承擔違約責任。但針對本案案情,也存在一些不同的觀點和解讀。
有觀點認為:盡管目的港CIQ復檢結果與裝港SGS檢驗結果差異懸殊,但這并不能必然得出賣方違約的結論。海運提單表明:這批貨物在保加利亞布爾加斯(BURGAS)港裝上地中海航運公司的MSC CHICAGO輪后,先被運抵香港,然后在香港換裝二程支線船轉運黃埔老港作業(yè)區(qū)。在轉運過程中,不能排除貨物被掉包的可能性,而這與保加利亞賣方未必有什么關系。根據本案合同適用的INCOTERMS 2000,在CIF業(yè)務中,貨物在裝運港越過船舷后,風險就被轉移到買方。在運輸途中發(fā)生的各類風險與損失,應由買方承擔。
還有觀點認為,本案糾紛的性質未必是單純的交貨品質糾紛,而可能與商業(yè)欺詐有關。理由是,在保加利亞SGS檢驗報告中載明:“供檢驗的樣品由賣方送檢”,這就可能為賣方實施商業(yè)欺詐創(chuàng)造條件。賣方有可能在樣品送檢環(huán)節(jié)偷梁換柱,在獲得合格的SGS檢驗證書后,向銀行交單結匯,騙取貨款,而實際發(fā)運的卻是與樣品完全不同的貨物。
上述觀點也許都有一定道理,但均缺乏必要的證據支持。同時,因賣方缺席庭審,從而放棄了自我辯護的權利。根據所掌握的證據,仲裁庭判定本案性質屬于交貨品質糾紛,并根據事實與法律并參照國際慣例,作出了不利于賣方的裁決。本案賣方固然應為其違約行為承擔責任,但買方所提出的各項仲裁請求是否都合情合理,是否都應予以支持,也是值得認真考慮的問題。
買方提出的仲裁請求之一,是要求賣方退還全部已付貨款。理由是:根據目的港CIQ復檢結果,并參考目的港SGS檢驗結果,實際到貨的銅礦石中的Cu含量過低,幾乎沒有冶煉加工價值。據此,要求被申請人退還全部已付貨款并賠償包括港雜費在內的目的港費用。
仲裁庭查核了買方提交的證據,并調查了這批貨物離港后的去向。據了解,這批貨物在完成CIQ復檢及后續(xù)的SGS檢驗之后,經辦妥海關手續(xù),已被買方轉售給江西某企業(yè),轉售價格約為本案合同貨值的三分之一。仲裁庭據此認為:賣方所交付的貨物品質固然與合同規(guī)定嚴重不符,但不能說沒有任何價值。賣方在退還已收取的貨款時,可扣除轉售殘值。
買方提出的另一項仲裁請求,是要求賣方賠償相當于已付貨款15%的預期利潤。仲裁庭注意到:根據本案合同第8條,買賣雙方互不承擔因各自的履約行為而導致對方蒙受的任何間接損失,而預期利潤屬于間接損失的范疇。仲裁庭據此判定:不支持買方提出的要求賣方賠償預期利潤的請求。
根據我國《商檢法》,進口銅精礦屬于法檢商品,運抵國內目的港后,應由我國出入境檢驗檢疫局(CIQ)對其實施強制性檢驗,CIQ檢驗報告具有最終效力。本案合同規(guī)定:貨物運抵目的港后,應由目的港CIQ實施復檢,復檢結果應作為判定交貨品質的最終依據。這與我國《商檢法》的規(guī)定精神是一致的。
本案買方在完成CIQ復檢并得知貨物品質與合同規(guī)定嚴重不符后,即可按合同規(guī)定,憑CIQ檢驗報告向賣方提出索賠。再安排SGS重新檢驗,顯然是畫蛇添足之舉。既然我國《商檢法》和本案合同均已明確規(guī)定以CIQ檢驗報告作為確定法檢商品(即銅精礦)到貨品質的最終依據,再安排SGS檢驗又有什么實際意義呢?
如果買賣雙方在CIQ復檢后又達成協(xié)議,規(guī)定以國內SGS檢驗報告作為確定到貨品質的最終依據,這豈不是否定了CIQ復檢的終局性效力?這樣的規(guī)定在法律上是否有效?退一步講,即便這樣的規(guī)定有效且可行,但問題是,如果買賣雙方又圍繞著國內SGS出具的檢驗報告產生了新的爭議,又該如何收場?是否還需要再安排一次檢驗?
本案合同明確規(guī)定了CIQ復檢報告的終局性效力,據此,買方在獲得CIQ復檢報告后,可直接向賣方提出索賠。但買方的實際做法,卻是向賣方提出由國內SGS再次檢驗,在未得到賣方答復的情況下,擅自安排了SGS檢驗。買方的這一做法既缺乏合同依據,又不符合我國《商檢法》的規(guī)定精神,既拖延了問題的解決,又增加了費用支出。據此,仲裁庭判定:目的港SGS檢驗費應由買方自行承擔。
近年來,我國銅礦石進口規(guī)??焖僭鲩L,進口貨源地日趨分散,除印尼、菲律賓、尼日利亞等傳統(tǒng)進口國外,又新增了挪威、印度、巴西、巴基斯坦、保加利亞等供貨來源。由于看好這一市場,大量缺乏銅礦石經營經驗的企業(yè)紛紛涌入,但這些企業(yè)在進口風險防控方面存在諸多缺失,一旦遭遇商業(yè)風險往往損失慘重。銅礦石進口風險在實踐中的主要表現是:
1.交貨品質與合同規(guī)定嚴重不符。這一問題最為常見,在某些案例中,進口銅礦石的銅含量甚至還不及經過冶煉的銅礦渣,且水分超標嚴重,涉嫌惡意欺詐。據了解,產自菲律賓、印尼、巴基斯坦、坦桑尼亞、保加利亞等國的銅礦石品質問題較為嚴重,產自巴西、挪威等國的銅礦石品質相對穩(wěn)定;
2.交貨短重,夾帶外來物。部分進口銅礦石夾帶大量土壤,而土壤是我國《進出境動植物檢疫法》明文規(guī)定的四類禁止進境物之一。此外,因交貨短重而導致大量索賠,使得包括 CMA、MAERSK、PIL在內的主要承運人不愿接受特定產地的銅礦石訂艙;
3.放射性物質及有害元素含量超標。在產自剛果、坦桑尼亞、菲律賓等國的進口銅礦石中,此類問題較常見。針對上述問題,進口企業(yè)應多管齊下,有的放矢地加強銅礦石進口業(yè)務的風險防控工作。相關措施包括:(1)加強對進口銅礦檢驗信息的咨詢和收集,及時掌握進口銅礦品質及退運動態(tài);(2)注重賣方背景調查,根據賣方資信狀況,控制每批次成交貨值;(3)加強對境外檢驗及裝船環(huán)節(jié)的監(jiān)督,有條件的應現場監(jiān)裝。就本案而言,如買方能實際參與監(jiān)裝,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防范惡意欺詐;(4)在合同中,應對品質、重量相關指標的限量值、拒收值及調價條款作出明確規(guī)定,并注明放射性超標、有害元素超標等問題的處理方法,避免因合同漏洞造成經濟損失。
在進出口合同的檢驗條款中,通常規(guī)定“裝港檢驗、目的港復檢”,以調和買賣雙方在檢驗問題上的矛盾。在制訂目的港復檢條款時,應注意做到:(1)相關規(guī)定應符合進口國的法律及行政規(guī)章;(2)有關復檢的期限、地點、機構、方法、證書等規(guī)定應明確、具體、可行,同時要注意合同內部各條款之間的邏輯一致性。
就本案合同而言,在這方面就存在明顯缺陷。本案合同第12條規(guī)定:“若裝港檢驗結果與卸港復檢結果不符,且二者之間的差異超過一定程度,則應向倫敦某檢驗機構申請“公斷性檢驗”(Umpire Inspection)。由該機構出具的檢驗報告,將作為解決爭議的最終依據”。合同第12條的這一規(guī)定符合該行業(yè)的國際貿易慣例,在實踐中是可行的。但就本案而言,其在法律上卻是無效的,因為該規(guī)定實際上否定了合同第7條有關CIQ復檢及其終局性效力的相關內容,進而也就否定了我國《商檢法》的規(guī)定精神。鑒于本案合同適用中國法律,因此,任何與中國法律相沖突的合同條款都是無效的。
據了解,本案合同系由保加利亞賣方負責準備,在合同起草過程中,套用了對其他國家出口銅礦石的類似合同格式。但與我國不同的是,這些國家并未規(guī)定進口銅礦石須由官方機構實施強制性檢驗。因此,在對這些國家的銅礦石出口業(yè)務中,本案合同第12條的規(guī)定是有效且可行的。但在對我國的銅礦石出口業(yè)務中,生搬硬套該條款就不行了。如果說保加利亞賣方對中國法律缺乏了解,尚情有可原,而本案的國內買方在合同談判中如此粗枝大葉,就說不過去了。
根據本案合同的付款條件,賣方在完成發(fā)貨后,即可在信用證項下支取95%的貨款,因而處于相當有利的地位,并在某種意義上妨礙了本案糾紛的順利解決。
站在賣方角度考慮:(1)如果裝運的貨物品質符合合同規(guī)定,且已收妥大部分貨款,則賣方可能會認為買方提出的品質索賠純屬無理取鬧,在客觀上缺乏參與仲裁、解決糾紛的愿望與誠意;(2)如果裝運的貨物品質與合同規(guī)定嚴重不符,且涉嫌欺詐,賣方作為發(fā)貨人,對此早已心知肚明。在已收妥大部分貨款,且明知仲裁必敗的情況下,根本就不會前來參與仲裁。
由此可見,在大宗商品進口業(yè)務中,如能采取適當的付款方式,并根據業(yè)務流程及交貨進度,合理安排付款時間,則利于防范爭議發(fā)生,并利于在爭議發(fā)生后控制賠付主動權。就本案而言,如能在合同談判時適當提高CIQ復檢后支付的尾款比例,并采取信用證與銀行保函(如品質保函、履約保函等)相結合的付款方式,則發(fā)生爭議的可能性就會更小一些,而對買方的保障也就更大一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