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寧
北京永定門長途汽車站外,剛剛到達的人們一出站便不禁捂緊外套,縮進了領(lǐng)子里。寒風似乎讓幾近壓在頭頂?shù)撵F霾更加密實,已經(jīng)好幾天不見陽光了。
裹著棉大衣的老人把載有幾個保溫瓶的三輪車停在了廣場一側(cè),打開木塞,熱氣蒸騰。欄桿里伸出了一只只污濁且龜裂的手,端著杯子、大碗以及堆著一小撮調(diào)料和方便面的塑料飯盒,老人一一倒?jié)M。每天下午,他都要給這些露宿在廣場一角的20多個人送些熱水。
他們是無家可歸的人,卻也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流浪者,在這個城市里并不是迷茫的飄零,而是有著明確的目的:上訪。他們最初也住得起廉價的旅館和民房,吃得起最便宜的飯菜。然而,生活卻在久拖無果的告狀中漸漸滑向了谷底。
男女老少一起生活在護欄隔離出來的狹窄小路上。有人靠墻根搭起了一個低矮而簡易的“帳篷”,一層塑料紙包著用雜物壘起來的床鋪,有人直接睡在廢棄的破沙發(fā)上。不斷有行人拖著行李疾色匆匆穿過,年關(guān)的歸途熱烈喧鬧,但卻與他們并無相干。家,早已是一個影影綽綽的回憶。
在上訪中漸漸變老的,有一個叫劉翠艷的人。
1996年的離婚官司讓她的人生急轉(zhuǎn)直下。那時,丈夫在河北省唐山市豐潤縣楊官林鎮(zhèn)有一份穩(wěn)定工作,屬于正式工。劉翠艷做些賣菜的小生意。雖然,丈夫曾經(jīng)有過婚史,并且“沒有陽剛氣”讓她略有煩心,進門之前也沒有想到婆婆這么“刁”,但是生活也算安穩(wěn)。
女兒出生后,婆媳矛盾惡化,婆婆要把家里的5間平房留給劉翠艷的小姑子,讓他們夫婦另外去買房。丈夫懦弱,劉翠艷就和他離了婚,婆婆把她和女兒掃地出門。沒有分到任何財產(chǎn)的劉翠艷開始起訴、不服判決、上訪。
從河北一路告到北京,折騰了10多年,丈夫已經(jīng)再婚并且有了第二個孩子,劉翠艷仍然沒有在離婚判決上簽字?!八扔诜噶酥鼗樽?。”提起丈夫,劉翠艷的恨意已經(jīng)沒有從前那樣深了,幾年前去世的婆婆也不會再讓她心有郁結(jié)。“我老婆婆去世的事,還是聽村里人說的,他們家也沒告訴我,要是說一聲,我可以回去看看。”
10多年的孤身漂泊讓她變得堅強。坐在雜物和行李堆積起來的小床上,劉翠艷神態(tài)平和,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有其他流浪者走過來搶著講自己的遭遇,她揮一揮手:“去去,我們聊天呢,不要干擾?!?/p>
混跡于荒亂之間,她必須強悍。“現(xiàn)在還好一點,那時候我才30多歲,年輕、愛美,穿得也時髦,經(jīng)常有一些小盲流子過來騷擾,我就趕緊躲開了?!眲⒋淦G壓低聲音說道。過完年就51歲了,皺紋已經(jīng)布滿額頭,劉翠艷依然愛美,眉毛依稀還能看到紋過的痕跡,她穿得干凈整潔,完全沒有臨時度日的邋遢,一雙棕色的雪地靴擦得纖塵不染。那是女兒買給她的。
起初,她住在北京站的候車室里,嚴格的安檢制度施行后,就被清理出來了,她又挪到了地鐵口。去年,她才搬到了這里,因為可以借別人的爐子做飯,好歹能吃上一口熱乎的,這才算停歇下來。
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必須有書面材料的證明,否則就沒有談的價值。案子以外的事情,他沒有任何傾訴欲望,剛剛還目光如炬、情緒激憤,瞬間就萎靡了。
家庭破裂的時候,劉翠艷身無分文。她帶著女兒回到了娘家。幸好當初結(jié)婚的時候,戶口沒有遷走,她還有二畝半地。出門上訪的時候,姐妹替她種地賣糧,再把錢交給她,一年也能有個2000塊?!霸瓉斫忝脗円材芙o點錢,現(xiàn)在她們的孩子都上大學(xué)了,也不好指望人家?guī)兔Α!?/p>
處境尷尬,劉翠艷變得格外敏感。除夕夜,她會去旅館住上一晚,第二天再回家。雖然弟弟和弟媳沒說閑話,但她不希望自己給弟弟一家?guī)聿豁?。按照習俗,嫁出去的女兒不能在娘家守歲。再說,當姑姑的怎么也得給侄子壓歲錢,她拿不出來。今年,她索性不回去了,新的判決已經(jīng)下來了,成功在望,她想一鼓作氣等到執(zhí)行完結(jié)。哪一天是春節(jié)?她不確定地說:“聽他們說是2月10號?!?/p>
女兒是僅存的念想。2005年,女兒考上了高中后,央求繼續(xù)上學(xué),嗓子都哭啞了,劉翠艷也沒有點頭,她是真的沒有錢,即使學(xué)費全免,住宿費每個月至少也要300塊。現(xiàn)在,母女倆見面的機會不是很多,偶爾通個電話。女兒是姥姥帶大的,跟她感情隔膜,而且自尊心很強,即便就在北京打工,也很少過來。
劉翠艷有時候很恍惚,她得了腦血栓,記性也不大好了。缺錢的時候,還得去撿瓶子,腿腳也不如從前好使。一次失敗的婚姻,一樁普通的離婚案,把她猝然推向了命運的極端。
來自寧波市北侖區(qū)的曹建朝也沒有想到,只為別讓鄰居的新樓擋住他家的陽光,就要付出10年“流浪”的代價。60歲的曹建朝頭發(fā)斑白,肩上架著兩只大編織袋,灰色的西服已經(jīng)磨得破舊。
2003年的某天,他像往常一樣種花植木,所得收入最多能達到每年30萬。方圓一帶,也算得上中富之家。從農(nóng)場回來,他聽說鄰居要在兩家中間的空地上蓋新樓,頓時開始擔憂起來,自己家的房子朝東,這樣一來,勢必影響通風和采光。
為了防患于未然,曹建朝跑到土地規(guī)劃局咨詢,得到答復(fù)后,他心里有了底氣,覺得法律依據(jù)能夠幫他阻止鄰居??墒菦]想到,8米多高的樓房還是建起來了,他開始起訴、拿著判決書告狀,與任何一個上訪者的經(jīng)歷無異。10年間,父親死了,兒子疏遠了,老婆也在他打官司的第二年離了婚。
剛來北京的時候,曹建朝還能借到錢,一兩萬也不是問題。漸漸地,親戚朋友都不再理他,旅館也就住不起了。困了就直接倒在橋洞、樓梯或臺階上。曾經(jīng)在一個公寓廢棄的廁所里寫材料,他想起來就作嘔。
他聽說北京大雨的時候,附近住在橋洞里的人被水沖走了,這讓人心有余悸。不過,曹建朝不想提這些,因為沒有證據(jù)?,F(xiàn)在,他覺得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必須有書面材料的證明,否則就沒有談的價值。案子以外的事情,他沒有任何傾訴欲望,剛剛還目光如炬、情緒激憤,瞬間就萎靡了。在陳述地方法院如何不作為的時候,不讓任何人插嘴,每說完幾句,就會問:“你懂我意思嗎?”然后從編織袋里迅速翻出對應(yīng)的材料予以佐證。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證據(jù)。
臨近黃昏,有人給他們捐贈軍大衣,在離護欄幾十米的地方招招手,示意過去領(lǐng)。曹建朝沒有去,即便淪落,他也是愛面子的。人群一陣騷動,推搡著向捐助者的位置跑去。不一會,又都訕訕地回來了,只有一個人搶到了大衣,有人不悅地嘟囔著:“只有一件。”很快,他們散開了,恢復(fù)了剛才的平靜。
傍晚的微小角落里,幾個人圍著小火堆小聲聊天。他們的一天即將結(jié)束。有人架著雙拐,有人坐著輪椅,有人曾被強行送到精神病院幾乎失明,也有人目光呆滯坐在地上不時怒吼。與他們相比,劉翠艷和曹建朝的故事并沒有過于慘烈的斑斑血淚。
并沒有多少財產(chǎn)可分的離婚,以及被擋住了太陽的庭院,這些與暴力拆遷、得不到賠償?shù)墓劳龊驮馐芎趷簞萘η趾ο啾?,顯得并不緊要或者不可調(diào)和,然而,卻是他們顛沛流離的開端。上訪的通道為他們提供了追求公正的希望,但又讓他們深陷于幻想。但總歸,還是覺得有希望,哪怕這種希望是在遠方。
春節(jié)是中國人一年的溫暖??俊T谀硞€瞬間中,這些“流浪”者也用他們的堅強,表現(xiàn)出和很多人一樣的期待。雖然,比之于對春節(jié),他們對中國的政治“節(jié)日”更為敏感和關(guān)切。他們的目光,已經(jīng)看到了2013年的“兩會”。那個時候,他們的命運會有變化嗎?
劉翠艷夢想著拿到錢以后女兒能重新上學(xué),讀個???、當英語老師,并且也該找對象了,得幫她把把關(guān)。希望,仍然在她的心中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