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達 張鈴雨 謝杲馥
[摘要]巫達教授在訪談中從他個人成長歷程出發(fā),談到他在西南地區(qū)對彝族和藏族的研究以及對西南地區(qū)研究的看法,并進一步闡述了他對族群研究、語言人類學的研究方法和研究心得,探討人類學和其他學科互動的實際意義以及人類學實踐性操作的問題。
[關(guān)鍵詞]西南研究;族群人類學;語言人類學
中圖分類號:C912-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9391(2012)06—0008—07
巫達簡介:巫達(1967-)彝族,彝名瓦爾巫達,四川甘洛縣人,現(xiàn)為上海大學社會學系人類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大學文學院族群研究中心主任。1989年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大學,2004年獲香港中文大學人類學哲學博士學位。2007年在澳大利亞拉籌伯大學進行博士后學術(shù)研究。研究領(lǐng)域包括族群人類學、語言人類學、都市人類學等等。目前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當代中國大都市族群與社會認同研究”、上海市浦江人才計劃項目“全球化背景下的上海人身份認同建構(gòu)研究”等項目。主要著作有《社會變遷與文化認同:涼山彝族的個案研究》、《族群性與族群認同建構(gòu):四川尓蘇人的民族志研究》、《彝語語法》(諾蘇話)(與陳康合著)等專著和40多篇中英文學術(shù)論文。
謝杲馥(以下簡稱謝):巫達老師您好,謝謝您給我們這樣一個機會采訪您。今天的訪問主要是想聽您講講個人經(jīng)歷和您進入人類學學習的過程,也希望您給我們這些初學者分享一下您的學習經(jīng)驗。從您小時候開始談起吧,我們都知道您是四川涼山的彝族人,您生活的環(huán)境一定和我們很不一樣吧?
巫達(以下簡稱巫):是的。我看到你采訪提綱里這個話題的時候,我就在想,其實我的個人成長史就像一個縮小版的社會變遷史。我的家鄉(xiāng)是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的甘洛縣阿嘎鄉(xiāng),在我小的時候那里大概99%都是彝族人。整個鄉(xiāng)只有一戶漢族人家,是國家派來我們鄉(xiāng)里做會計的。他家有四個女孩和一個男孩,都跟著我們說彝語了。所以當時想要學漢語非常困難。不過學校有漢族老師,我們當時其實是雙語教學,老師們都學過彝語。他們教每個詞都會先翻譯成彝語,不然我們聽不懂。比如教“hlop bbop”①是月亮,“hxi bbu”是太陽。
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是,當時我們小學校里面有幾棵核桃樹,核桃熟了之后有一天晚上被偷了,學生就偷偷議論說是那個漢族的張老師偷的。話傳到張老師那里,他當然非常生氣。第二天就把我們都召集到一起問是誰說的,大家都不說話。我就說“是我說的”。其實不是我說的,而且我不是真的想冒犯張老師。當時我只是很單純的想練“我說的”這一句漢語。結(jié)果我被張老師罵了。不過我還是很高興,因為說了一句漢語。哈哈!當時能學漢語的機會真的不多。而且我們當時上學環(huán)境也差,班上就10個同學,除了我住在鄉(xiāng)政府,其他9個都住在農(nóng)村里。他們每天趕到學校大概都上午十一、二點了,下午又要很早放學。每天上課時間比較短。而且當時學校條件比較差,冬天冷的時候,我們就一個人扛一根柴火去學校,在教室中央架起一個火堆,讓老師暖了手好在黑板上寫字。
初中時我就到區(qū)上去讀書了,當時只有區(qū)上才有中學。區(qū)中學的條件也不好,當時我才11歲,就要開始住校了。宿舍的窗子都沒有玻璃,我們就用報紙糊上;床上也沒有床板,我和同學們就自己去砍一些樹枝鋪在上面。一年之后,我父親調(diào)到區(qū)里來工作,剛好區(qū)里又有戶人家的小孩轉(zhuǎn)到縣城去讀書,就把我的戶口放在他們家,和他一起到縣城讀書了。
縣城就不一樣了,不再是彝族聚居區(qū)了。解放后,縣城里進駐了大量的漢族,有技術(shù)人員、教師,還有一個團的部隊、武警。1970年又通了鐵路,來了很多鐵路工作人員。所以,縣城里漢族占了大多數(shù),漢語是縣城里的主要交際語言。我剛?cè)サ臅r候,很多話我用漢語表達不清楚,為了避免鬧笑話,只好盡量不說話。后來,同學們還回憶說我當時剛?cè)サ臅r候說的是“團結(jié)話”——帶有很重彝語口音的漢語。大概兩、三年之后我才逐漸適應(yīng),成績也慢慢好起來。高考時我的語文成績是全縣的第一名,考了89分,比很多漢族同學都高。這也多虧了老師的辛勤付出。我們住校的時候,老師對少數(shù)民族學生特別照顧,覺得我們能有這樣的成績很不容易。只要愿意老老實實讀書,他們會盡最大努力幫助我們。這就是我從小學到高中的經(jīng)歷,我是一步步從彝族聚居區(qū)中走出來的。
1985年我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學。其實能去中央民大也很偶然??记岸际呛芫o張的,考完后我就天天玩。有一天兩個警察到我家去問:“這是不是巫達家?”我當時不在,我父母還以為我干了什么壞事。結(jié)果他們是甘洛縣鐵路公安局的,是來通知我鄭州鐵道公安學院想提前錄取我。正巧中央民大的通知也來了。我父母也不知道怎么選。剛好來通知的其中一個警察是彝族人,和我父母認識。我爸就問他哪個學校好,他說:“那當然是北京的學校好?!彼晕揖妥x了中央民族大學。
謝:您在中央民族大學讀什么專業(yè)?
巫:語言學。事實上我們是語言學專業(yè)第一屆學生。當時報這個專業(yè)必須要會一門少數(shù)民族語言,還要會漢語,所以當時我們班26個人,來自17個不同的民族。其實就是培養(yǎng)少數(shù)民族學生學習語言學理論,然后做母語研究的。當時的訓練很有意思,因為我們有17種不同的母語。這些語言涵蓋了所有的語言發(fā)音特點,像彝族的緊元音是很獨特的,是其他許多民族語言所沒有的。我們彝族語言中“ddu”(挖)和“ddur”(出)是兩個不同的詞;“bo”(搜)和“buo”(裂開)是兩個不同的詞。一碰到緊元音的情況老師就會讓我來示范。碰到顫音或是有聲調(diào)差異就找母語具有這些發(fā)音特點的同學來發(fā)言。所以,大家很快就對語言學的學習有了熱情。碰到一起就會討論各自語言中的音節(jié)和聲調(diào)怎么發(fā)、怎么記。學習別人的語言很新鮮,大家都覺得好玩,學習的積極性都很高。而且,當時課余沒什么娛樂活動,不像現(xiàn)在有網(wǎng)絡(luò),有很多好玩的地方。當時,圖書館、教室就是我們最好的活動場所。這樣四年下來我們確實有了很大的進步,到大四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可以自己寫文章發(fā)表了?,F(xiàn)在把當時寫的文章拿出來看也覺得還可以,不會感覺特別差。
張鈴雨(以下簡稱張):大學畢業(yè)之后您是工作還是繼續(xù)讀研究生的???
巫:大學畢業(yè)之后我被分配到中國社科院工作。我們當時去了四個人,我是彝族,還有一個藏族,一個羌族,一個哈尼族的。我專門做彝語方言研究,要了解包括四川、貴州、云南彝區(qū)的一百多個縣的彝語方言。還有一項工作是整理五十年代少數(shù)民族語言調(diào)查第四工作隊保存下的資料。我整理第四工作隊的材料,他們當時專門做彝語和土家語的調(diào)查。當時的材料非常詳細,每個地方的調(diào)查都有語音記錄、詞匯、語法、以及這個地方的情況。但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這些材料都分散了,所以我的工作是將這些材料統(tǒng)一編目,重新歸類。再后來,我還參加了一個中國社會科學基金的方言調(diào)查項目,做彝語方言的研究。在調(diào)查過程中了解了很多彝族地區(qū)的情況,還有一些土家族和其他民族的情況。我最初對于族群研究的興趣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張:那您是如何進入人類學研究的呢?
巫:其實走上人類學的道路是比較偶然的。當時中央民族大學彝族語言學專業(yè)的碩士沒有人能帶,而社科院那邊招生名額也非常少,所以沒有機會讀碩士。當時社科院有一個帶培制度,帶我的是陳康老師。他也是做彝語研究的。帶培跟帶研究生一樣:他布置書讓我看,我要寫讀書報告給他批閱,只是沒有學位而已。然后等我拿到中級職稱就可以考博了,而那個時候考博士的路徑更窄,能帶博士的老師很少。1997年,所里一位鄂溫克族同事朝克教授到香港中文大學訪問,是那邊人類學系一位教授請他過去合作一個題目。于是朝克教授推薦我去香港中文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完成碩士學位之后,我成功申請到攻讀博士學位的獎學金。這樣開始走進了人類學研究領(lǐng)域。
謝:那您給我們回憶下您的人類學學習過程吧?
巫:香港中文大學的學科設(shè)置和美國一樣,認為語言學也是人類學的一個部分,所以我并不是外專業(yè)進入人類學的。由于我受過語言方面的訓練,并且已經(jīng)發(fā)表了很多語言學方面的文章,當時我和陳康老師合作的《彝語語法》的初稿都出來了,所以他們錄取我做人類學碩士學位。但是我心里很清楚,人類學是要從頭學的。我之前接受的僅僅是純語言學的訓練,例如將一個很小的語音或聲調(diào)、元音、輔音描述清楚;或是做方言比較,看這些方言怎么變,某一個音怎么變化,是什么推動了這個音的變化。雖然語言學已經(jīng)到達了一定的程度,但人類學的基礎(chǔ)還要慢慢補,才能使這兩個學科很好地銜接。
當時學習吃了很多苦。在香港,中文指的是廣東話,普通話他們叫做華語或者國語。因此香港的“中文”我聽不懂,另外有個美國籍老師掌握的“外語”是日語,不會漢語,所以我們之間平時交流就需要用英文。我剛?cè)サ臅r候英文不是很好,每次上課,我都帶一個錄音機,上課聽一遍回去再聽一遍。前不久我去韓國開會碰到當時的這個美國老師。他還記得我用錄音機的事情,夸我是一個好學生。再來是書,不像現(xiàn)在基本的人類學著作都可以找到中譯本。當時閱讀材料基本是英文的,要花更大力氣去讀??梢哉f,在香港為人類學打基礎(chǔ)的幾年確實很辛苦,不過也很值得。
張:那您如何在那么短的時間里一邊打基礎(chǔ),一邊寫博士論文的呢?
巫:我剛?cè)サ臅r候從碩士開始讀起,只有兩年時間,又要上課,又要做調(diào)查很不容易。碩士論文就只能選擇做我熟悉的家鄉(xiāng)或者香港。我考慮之后還是想做我的家鄉(xiāng)。因為從1989年到1998年我有9年的語言學方面的工作經(jīng)驗,我就選擇做語言,后來又加了宗教進去,因此我的碩士論文題目是《語言、宗教與文化認同——涼山彝族的個案研究》。我2008年出版的《社會變遷與文化認同:涼山彝族的個案研究》一書中有好幾章就是根據(jù)碩士論文的內(nèi)容修改而成的。因為畢竟是我熟悉的地方,所以我的碩士論文學校很滿意,2000年我就申請到了他們的博士課程。
謝:那您博士期間的學習情況如何?做了哪些研究?
巫:博士階段必須按照人類學的傳統(tǒng)做“異文化”的研究。我選擇做族群,這主要是受到我的導師陳志明先生的影響。陳老師是馬來西亞華人,他的博士論文是研究馬來西亞的華人“峇峇”人。那是指幾代以前從中國大陸去的男子,很多人留在當?shù)嘏c當?shù)氐鸟R來人女性結(jié)婚了,這樣兩三代之后他們的小孩生活習慣都馬來化了,語言也是馬來語為基礎(chǔ)的混合語。但由于華人男性是很堅持自己的族群身份的,給孩子灌輸了很多華人的思想,所以他們又堅持了一些華人的傳統(tǒng)。這就形成了所謂的“峇峇”人。我當時看了我導師1988年出版的博士論文受到了不少的啟發(fā)。
我們涼山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笑話:“一個美姑縣的彝族老太太,到冕寧縣去看在那兒工作的兒子,在路上看到很多漢族農(nóng)民在地間勞動,她很奇怪的問漢族怎么也有農(nóng)民???”你們聽得懂嗎?因為美姑是彝族聚居區(qū),進去的漢族都是干部、老師和醫(yī)生,所以老太太不知道外面的漢族什么樣。我也是這樣,我一步步走出來,印象中漢族總是占多數(shù)的群體。讀了陳老師的著作后才意識到,在國外,漢族或者說是華人,就成了一個少數(shù)族群了,不再是多數(shù)了。加上我之前在民族研究所工作,那里也是研究族群的,所以我就義無反顧的選擇了做族群研究。
當時,讀了很多東南亞以及其他國家的族群研究的文章。以前做彝語方言,總是將不同的方言群體作為某一個民族的“支系”。把方言作為劃分的標準是可以的,但要用概念進行解釋就存在一定的問題了。所有的方言群都是“支系”,那就需要有一個“主系”,可是在民族的概念下應(yīng)該沒有主系的。這就需要用族群理論解釋。從族群的觀點來看,每一個支系都是一個族群和亞族群。彝族是一個族群,他下面有很多亞族群,以方言或者其他劃分的亞族群。就像陳志明老師所說的,在馬來西亞,除了“峇峇人”以外,馬來西亞還有很多廣東人、閩南人。這些都成為華人的亞族群,他們很強調(diào)自己作為華人的身份。在中國可能并不明顯,但是當他們面對印度人、馬來人的時候,他們非常強調(diào)華人作為一個整體的身份,同時在華人內(nèi)部群體中他們也會強調(diào)自己是某一個方言群體的。
謝:您系統(tǒng)地給我們講講您的族群研究吧?
巫:好。那我要先介紹一些關(guān)于族群的概念。在中國,很多人分不清“族群”和“民族”這兩個概念。他們認為族群研究就是民族研究,所以常常有人覺得某一個地方根本沒有少數(shù)民族,不能做族群研究。其實正如我把彝族以不同方言的、不同文化劃分為不同的族群或者亞族群(subgroup),那么這個概念放在上海這樣的環(huán)境下怎么理解?現(xiàn)在的上海人多數(shù)是后來移民過來的,他們來自不同的區(qū)域、不同的方言,不同的文化背景,過去我們把他們叫做方言群而不把他們叫做民族,但是可以把他們叫做族群。族群這個概念是去政治化的,族群只是為了便于我們研究而將人群進行劃分的一種單位。因此無論在什么地方,我們都可以對以族群為單位的人的群體進行研究。目前族群研究正在全世界如火如荼地發(fā)展,而寫在公民身份證的“民族”這個特定概念只有在中國才有。
族群這個概念,英文里是ethnic group,是共享文化具有相同背景的群體;而“民族”這個詞在英語中是nation,在西方語境中,nation是國家的意思。拿歐洲為例,德國是一個nation,法國也是一個nation,因此nation這個詞既包括了國家,又包括了國家主體的人群即族群。社會學意義上的族群概念是由馬克斯·韋伯在1922年首先提出的。但直到1953年牛津英語詞典里才收錄了族群ethnic group 這個詞條。也就是說在國家nation這個概念下也需要各個群體用ethnic group這個單位區(qū)分開來。
然而,族群研究直到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之后才蓬勃發(fā)展起來。稍早一些的五十年代,正是馬克思主義盛行之時。前蘇聯(lián)和我國在意識形態(tài)上具有非常堅定的共產(chǎn)主義立場,認為民族將逐漸走向滅亡,國家也將不再存在,整個世界將是一個高度集中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所有人都將走向一體。1960年的美國學界也曾認為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到了美國都會成為美國人,在美國不存在民族,也不存在族群。但后來隨著東南亞的一些國家獨立運動的勝利,獨立以后的各個國家為了加強自己不再是其他國家的殖民地的意識,不斷的強調(diào)自己的認同。然后國家內(nèi)部的各種小的群體也在不斷的強調(diào)自己的認同。在這種情況下群體意識不但沒有消亡,反而出現(xiàn)了更多的群體。這也是人類學、社會學為什么對這個問題如此感興趣的原因。
現(xiàn)在我國的“民族”概念,還與諸多民族政策相互關(guān)聯(lián)。而在國外,如德國、馬來西亞以及中國的臺灣等地早就建立了一些族群研究所。這些研究所都是以族群作為研究單位的,而不是以民族作為單位。再說到中國的族群研究,馬戎教授等學者主張族群的去政治化,而郝時遠教授等人則認為不能夠去政治化,因為去政治化就違背民族政策。其實我認為這兩方完全可以協(xié)商,因為他們一方談的是人類學概念下的族群分類概念,另一方面談的是國家概念下的民族概念。一個是從政治視角去看,另一個是從文化視角去看,所以我認為結(jié)合這兩方完全可以把這個問題討論清楚的。民族概念下有很多的族群,如果政策允許我們進行再識別,我們可以把歸屬同一民族但各方面差異確實很大的族群分成不同的民族,而把差異比較小的不同民族重新歸為同一民族。其實我們是要將族群作為研究視角,做族群研究不是以政治作為訴求。我們可以做閩南人的研究,溫州人的研究,但那不是要把他們作為一個民族劃分,而是為了了解他們在文化上存在的差異。
張:您讀書期間受到陳志明老師的影響比較大,對嗎?
巫:對。陳老師對我的影響不僅是學術(shù)上的,還有為人處世上的。以前我們經(jīng)常開玩笑說他是香港最貴的司機。每次我們要搬宿舍、搬書或者要到一個比較遠的地方去,他都會從百忙之中抽時間開車送我們。他對我們大陸去的幾個學生尤其照顧,知道我們英文底子薄弱,會細心的列出書單,詳細地指導我們看書。他當時還是系主任,又有自己的研究和教學,特別繁忙,常常要利用中午吃飯的那一個小時來指導我們。那時候,我先開始做助教,后來又在香港中文大學語言學及現(xiàn)代語言系做副研究員和博士后研究員,剛好這兩個系相隔不遠,所以我可以更多地約陳老師見面。只要他有空,我們就一起吃中午飯,順便交流一下。這種關(guān)系發(fā)展到后來就跟朋友一樣,現(xiàn)在有很多事情我都還會請教他。陳老師的這種為人師表的方式對我影響很大,我現(xiàn)在對待自己的學生也喜歡采用這樣的方式,比較隨意一點,在平時聊天的過程中跟他們互動,有時候看到一篇好文章我就會立刻發(fā)給他們,然后大家一起分享、交流。
謝:您說2003年在語言學系做研究員,當時博士畢業(yè)了嗎?
巫:不是,我是一邊在語言學系做副研究員工作,一邊寫博士論文的。2004年拿到博士學位后,語言學系有兩個選擇,可以成為研究員或者博士后。我選了做博士后。然后,2006年我申請到一筆澳大利亞“長江學者”獎學金。這是李嘉誠捐助給澳大利亞教育部一筆錢,用于資助一些學者到澳大利亞做研究,也資助澳洲學者到亞洲各個地方做研究。所以,我從2007年3月初到9月末,大概半年的時間,是在澳洲做博后的。當時要自己聯(lián)系導師,我聯(lián)系的是澳大利亞語言學會的會長。他的漢語名字叫羅仁地,英文名字Randy J-LaPolla,是研究羌語的一個非常著名的語言學家。羌語和彝語都是藏緬語族語言。由于我在去香港之前是做語言學工作的,因此,那時候羅仁地老師讓我為他主編的一份藏緬語族語區(qū)語言英文期刊審彝語稿子。所以當我聯(lián)系他時,他立刻就同意了。而且我也選了一個非常純的語言學的題目,叫《彝語的動詞的形態(tài)及其標志》,這個論文的成果之一已經(jīng)在《民族語文》上發(fā)表了。
張:您是先做了一段時間的研究員才去做博士后的嗎?
巫:我是從2003年到2004年在現(xiàn)代語言學系做助理研究員,因為這個收入可以讓我更好的完成博士論文。2004年12月我拿到博士學位以后,一直到2005年的12月,這一年里就專門在那里做副研究員,這之后到2007年2月份是在那里做博士后。再然后,2007年3月去了澳洲。
謝:所以您的研究方向除了文化人類學的族群研究還包括語言學?
巫:對。語言學也是我的一個興趣點。因為我在本科就是讀語言學的,之后工作期間也一直從事彝語的研究,發(fā)表了很多語言學的文章,還有《彝語語法》一書。而且,我一直認為語言學和人類學是不分家的,我們可以從語言去考察文化。文化并不是天生的,而是人的產(chǎn)物,語言也是如此,我們完全可以通過語言來理解文化。從學術(shù)角度來看,國外傳統(tǒng)的人類學就要求必須學習所研究族群的語言。所以,我一直認為如果時間充裕,我們?nèi)祟悓W的學生都應(yīng)該有語言學的訓練。我在爾蘇人的調(diào)查中也的確感受到語言的重要。尓蘇語和彝語其實差別很大,當時我只會說一點點爾蘇語。我的采訪對象很多時候都跟我說彝語,不過當他們知道我會說尓蘇話時,他們都特別的高興,更喜歡和我交流。
我對語言學感興趣的另一個方向是通過方言的比較構(gòu)擬古語。通過兩個不同的音來構(gòu)擬這兩個音的“父親”是什么,“爺爺”是什么。這是一項比較專業(yè)的工作。這個構(gòu)擬的理論可以讓我們知道在多長時間以前某一種語言的形態(tài),然后再通過那個語言的狀態(tài)來分析那個時期的文化。簡單一點說,比如土豆、玉米這些詞往上推三四百年可能并不存在,因為那時候這些作物還沒有進入中國。再比如米、茶葉這些詞,他們構(gòu)擬的方言差別就很大,可以通過一系列的工作,畫出它們原始母語的樣子,然后再跟其他的母語做比較。通過這樣的方式可以使我們了解更多關(guān)于人類和文化的知識。我近期去四川參加了兩次三星堆的會議。我講的就是關(guān)于彝語的一些原始方言和羌語、藏語、土家語等周邊原始母語的比較。通過這種比較可以構(gòu)擬出兩三千年前的一個語言原貌,甚至是畫出古代的一個文化區(qū),將這個原貌與三星堆時期的那些文物進行比較來探索古代文化。這是一個考古學、語言學以及文化人類學相結(jié)合的很復雜的工程,前景非??捎^。不過要逐個單字進行研究,逐個文化現(xiàn)象進行研究,因此將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希望以后有機會招一些學生去從語言的角度做文化的比較研究。
謝:那您就接著給我們談?wù)勀鷮τ谖髂涎芯康目捶ò桑?/p>
巫:現(xiàn)在學術(shù)界有兩種視角,一種是把西南作為邊區(qū)進行研究,類似于邊政學。過去的中央研究院,北京的、南京的、臺灣的那些人都把西康的藏區(qū)和涼山的彝區(qū)作為少數(shù)民族邊區(qū)。這是和人類學不同的視角。邊區(qū)就意味著已經(jīng)具有很清楚的邊界的概念了,所以這個區(qū)域包括從青海、四川到云南、西藏等地。我認為還可以把湖南土家、漢中算入西南地區(qū)。過去我們總是在劃定一個族群是藏族還是彝族這個問題上爭論。現(xiàn)在我們可以從語言學入手進行考證,將土家族擴充進來。按照語系來說,土家語、彝族、藏語,還有西夏語都屬于藏緬語族語言,因此我們完全可以把土家納入西南。
另外我認為西南的研究還應(yīng)該包括成都平原等漢族所在的區(qū)域。我們現(xiàn)在所做的研究是關(guān)于大多數(shù)藏族彝族地區(qū)的,而成都平原這一塊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國外和香港以前就有人在做川西、成都客家人的研究。事實上成都平原的研究是非常重要的。無論是哪個地方我們都該理解其社會文化,而不該以民族概念來劃分。從西南地區(qū)漢族的研究上講,成都平原還不是最緊迫需要關(guān)注的,最緊迫的是北邊的漢中,東邊的巴中,這些地區(qū)可能相對保留其自身的一些民風民俗,而盆地中間這些人可能三五十年就換了一批。以成都為例,唐朝的時候成都被現(xiàn)在的云南那一帶的南詔國攻陷了好多次。他們把成都包圍起來,時間最長的時候達到一個多月,直到長安的軍隊過來他們才撤退。在撤退的途中就把女性和工匠抓走。他們不殺人,抓到的男性就把左邊耳朵割下來作為戰(zhàn)利品帶回自己的領(lǐng)地。其實現(xiàn)在還可以看到彝族男性在左耳上戴耳環(huán)就跟那個習俗相關(guān)。我舉這個例子的意義在于像成都這樣一馬平川,土地肥沃的地方,常常處于被爭奪的狀態(tài),因此西南地區(qū)的這些人是在不斷的循環(huán)中的。
我的《社會變遷與文化認同》那本書中的第一章就是寫鴉片種植的一個世紀以來彝族人口的變遷。當時彝族不允許種鴉片,就有漢族遷移到彝區(qū)種植鴉片,來到當?shù)刂髮W彝語,融入和適應(yīng)了彝區(qū)的生活。到一百年后民族識別的時候,就將會彝語的都劃入彝族當中。因此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從血緣上是純正的。人類學的一個好處就是使我們看到這個世界是在不斷地變遷的,人在不斷地流動和交流,文化也在不斷地流動和交流。
張:您是不是還發(fā)表了一些語言學的文章?
巫:對,在去香港之前出版的書和發(fā)表的文章大多是語言學的。1998年出版的《彝語語法》以及一些關(guān)于涼山地名的規(guī)范手冊。我和陳康老師合作的一個國家測繪局的項目就是根據(jù)彝語的發(fā)音制定一個漢字表。測繪局根據(jù)這個表確定彝區(qū)的地名在地圖上所用的漢字,比如“甘洛“,不能用其他的“甘”,也不能用其他的“洛”。
我還參與了馬學仁主編的、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少數(shù)民族民俗大辭典》的編寫。我負責阿昌族和傈僳族部分。另外,我和另外一個老師還編寫了《彝語方言詞匯》,當時沒有混合排版的技術(shù),所以里面有很多詞條是我把漢語、彝文還有國際音標寫上去的。語言學也是我一個非常重要的研究方向,不過還是以通過語言看文化這樣的思考為主。
謝:您近期會打算做哪些研究?會研究上海嗎?
巫:會啊?,F(xiàn)在主要是想看看不同區(qū)域的文化差異。在中國不同地區(qū)的漢族人也具有很大文化差異的,也可以稱之為不同的族群。我們也許可以從中選擇一、兩個很有特點的地區(qū)進行族群方向的研究。我現(xiàn)在有碩士生就在考察浙江省東陽市的人們怎么以當?shù)胤窖陨系臉藴蕜澐殖蓛蓚€族群的。
第二個關(guān)注點就是都市里的少數(shù)民族。我的幾個學生的研究選題就是上海的回族研究、維吾爾族研究、蒙古族研究。還有上海的外國人研究也值得關(guān)注。上海作為一個經(jīng)濟中心、移民城市,聚集了來自各個國家的外國人。比如韓國最開始也是在上海成立了臨時政府后來才回去建國的。當時日本占領(lǐng)了今天的韓國,韓國獨立運動的領(lǐng)導人就到上海建立了臨時政府。日本投降以后,他們才回到本土建國的。在上海,韓國人是所有外國人中數(shù)量很多的,復旦大學那邊還有一個專門的韓國研究中心,不過不是從人類學的視角做研究的,而是從經(jīng)濟學方面來研究的。除了韓國人,還有很多日本人、美國人等等,他們都會形成自己的群體和網(wǎng)絡(luò)。從文化的角度來看外國人的本土化的過程;他們的文化怎么發(fā)生變化的;他們是怎么調(diào)適自己的文化適應(yīng)上海的。這些都將成為對外國人進行研究的重要考察點。當然少數(shù)民族以及港澳臺和海外華人也可以從這個角度去研究。對于港澳臺和海外華人來說,他們既是華人,同時又是特殊的華人。比如說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們的一些傳統(tǒng)宗教受到打壓,對媽祖的信仰已經(jīng)消失了,而現(xiàn)在兩岸關(guān)系好轉(zhuǎn)以后,我們從臺灣將媽祖的信仰像借火種一樣的借了回來。怎么復興一種文化?怎么再生產(chǎn)一種文化?這些都是很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一些話題。
張:最后您能給我們這些初學者一些建議嗎?
巫:由于人類學在中國是作為二級學科存在的,這使得絕大多數(shù)高校在本科教育中沒有人類學專業(yè)。讀人類學的學生大多是跨學科考入到人類學的碩士和博士階段,基礎(chǔ)薄弱是可想而知的。因此我認為首先要做的就是補課,打基礎(chǔ)。我常常跟我的學生講人類學知識的搭建就像金字塔一樣,最下面一層是底座、地基。這一層次學習的東西都一樣,都是人類學最基本的知識;第二層就分門別類了,例如語言人類學、考古人類學、體制人類學、文化人類學等等,具體地選擇一個研究方向進行學習,建立人類學的第二層;那么第三層也就是塔尖的一層,就是作為一個人類學人的個體建設(shè)性貢獻了,通常是以碩士論文、博士論文的形式呈現(xiàn)的。這也就是說在打基礎(chǔ)的時候大家都是一樣的,但層次越高研究的也就各有不同了。如果沒有扎實的基礎(chǔ),即使有一個非常好的題目擺在面前,也無法很好地駕馭。之前曾有人說我從做彝族研究到做上海研究,轉(zhuǎn)向很快。其實我覺得只要基礎(chǔ)打好,研究題目是可以任意轉(zhuǎn)換的,例如我的碩士論文是做彝族研究的,博士論文是做藏族研究的,現(xiàn)在我做上海的漢族人的研究。因此如果要我給我們的研究生一個忠告的話,就是首先夯實基礎(chǔ)。
除此之外,二級學科的地位,對我們的學生來說是不怎么公平的,比如在上海找工作,重點學科是加分的,由于我們是二級學科,我們的學生就不能加分,那么這種情況就間接地造成了對我們學科發(fā)展的限制,所以很多人就想把人類學放在民族學里面,但是民族學有好些只是做少數(shù)民族的,目前就學科的分類就存在一定的問題。那民族學的同學就不要光把視角放在少數(shù)民族身上,尤其自己也是少數(shù)民族身份的,多看看別的族群或者漢族都會有更多的啟發(fā)點。
另外,我們在做研究時要重視歷史。如果不了解一個地方的歷史,那么對于那個地方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例如現(xiàn)在讓我來做某個地方的研究,如果我不了解那個地方歷史上是說什么語言的,我就沒有辦法對目前那個地方族群的語言認同進行考察。但是如果了解該地方的歷史,并且加強一些其本地知識的訓練,就能很快進行這個地方研究的具體操作了。所以西敏司在他的《甜與權(quán)力》這本書中說:“我們不能走進歷史,但是沒有歷史就沒有人類學?!彼倪@句話是針對普里查德所提過的“沒有歷史就不是人類學”所進行的對話。因此我們?nèi)祟悓W必須重視歷史,但并不是必須要有歷史的結(jié)果。大家在看一個地方的文化時一定要了解那個地方的歷史。
謝:謝謝巫達老師,今天聽了您的故事很受啟發(fā),不僅更進一步了解了族群研究的內(nèi)涵,還理解了人類學與語言學的一些關(guān)聯(lián),回去更要好好打基礎(chǔ)了。
注釋:
①文中彝語注音采用國務(wù)院1980年批準的《彝文規(guī)范方案》的拼音符號系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