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在文學上,越短的刀子越刺得深。
但文學不是武器。
文學家要“過去”,要“現(xiàn)在”,要“未來”。
尤其看重“未來”。
政治家只要“現(xiàn)在”,無視“過去”。對待“未來”像對待“過去”一樣,是不在話下的事。
所以政治家為所欲為地擺布文學家。文學家翻“過去”、展“未來”給政治家看,政治家不看,即使看了也等于不看,因為——前面已經(jīng)說過。
輕輕判斷是一種快樂,隱隱預見是一種快樂。如果不能歆享這兩種快樂,知識便是愁苦。然而只宜輕輕、隱隱,逾度就滑入武斷、流于偏見,不配快樂了。這個“度”,這個不可逾的“度”,文學家知道,因為,不知道就不是文學家。
專制獨裁的王國中,有了一個偉大的作家,就等于有了兩個國王。
點到這里可以為止。而索爾仁尼琴不為止。
點到這里可以為止。
把椅子放在桌子上,把桌子放在床上,把床放在屋脊上——文藝理論家就這樣終其一生。
床自己從屋脊上下來,桌子自己從床上下來,椅子自己從桌子上下來,這是聰明的桌和椅。笨椅笨桌笨床就定在那里下不來了。
太陽照著屋脊,不久太陽下山,夜,夜盡,屋脊上又顯出床,床上的桌子,桌上的椅子——文藝史家就這樣寫下來,而且拍了照片。
中國文化精神的最高境界是欲辯已忘言。
歐陸文化精神的整體表現(xiàn)是忘言猶欲辯。
為了顯示形,故意無視質(zhì),消退質(zhì),以立新奇。20世紀末的藝術大抵是這樣。偏巧這一時期的藝術家本身先天性乏質(zhì),也就少有求質(zhì)的愿望,于是紛紛順勢投入求形的潮流中。20世紀至此已凋零。
一具鎖,用一個與之不配的鑰匙去開,開不了,硬用力,鑰匙斷在鎖里。即使找到了與鎖相配的鑰匙,也插不進去——而且鎖已經(jīng)銹壞,別以為那個與鎖相配的鑰匙就開得了——在比喻什么?
“當真,為什么我們遇見一個奇形怪狀的身體是不激動的,而遇見一個思路不清的頭腦就難以忍受,不能不憤慨起來了呢?”
“因為,一個跛腳的人,承認我們走得正常;而一個跛腳的精神,卻說我們是跛腳的。若非如此,我們就不致惱恨他們,反而可憐他們了?!?/p>
蒙田和帕斯卡爾之所以能這樣娓娓清談,是緣于都未曾見過一個混沌的頭腦能把億萬頭腦弄混沌,也未嘗身受過跛腳的精神糾集起來把健行者的腿骨打斷。
現(xiàn)代藝術是竹花。
到了壯年、中年,想一想,少年、青年時期非常羨慕的那個壯年中年人,是否就是目前的自己——是,那很好;否,那恐怕是來不及了。
到了老年、殘年,“否”了者不必想,“是”者再想一想,壯年、中年時期非常羨慕的那個老年人、殘年人,是否就是目前的自己——是,那很好;否,那就怎么也來不及了。
而對于兩度“是”者,還得謹防死前的一刻喪失節(jié)操。
(夏花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即興判斷》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