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芬[淮北職業(yè)技術學院旅游管理系, 安徽 淮北 235000]
⊙王志蔚[連云港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 江蘇 連云港 222006]
20世紀初,中國經受了西方文化的猛烈撞擊與傳統文化的劇烈震蕩。其必然結果之一就是辛亥革命的勝利和失敗。魯迅曾敘述自己在這一歷史時期滿懷希望、歡欣鼓舞地迎接辛亥革命的勝利,經歷了革命后的種種事變,又跌進了完全失望的苦悶之中?!耙娺^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于是失望、頹唐得很了”(《南腔北調集·自選集自序》)?!叭缰蒙砗翢o邊際的荒原”,而陷入“無可措手的”悲哀和寂寞。他力圖“沉入于國民中,回到古代去”(《吶喊自序》),試圖麻醉自己的靈魂,然而“精神的思縷”使他始終不能忘卻,真誠地呼吁“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國的建國史給少年看”(《華蓋集·忽然想到三》)。1925年又說:“我覺得仿佛久沒有所謂中華民國。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而是民國的敵人。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很像住在德法等國的猶太人,他們的意中別有一個國度。我覺得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我覺得什么都要從新做過?!保ā度A蓋集·忽然想到三》)這段凝重、悲涼、苦楚的心理感受是魯迅在歷經“新漆剝落已盡”,“舊相”又顯出,“奴才主持家政”等種種難以名狀的苦痛之后,對辛亥革命歷史教訓的全面總結和文化反思。
辛亥革命后的資產階級在思想文化方面遭遇到的最大的艱難就是文化的決裂與傳承的困境。魯迅認為,當時整個中國社會存在著兩重思想:“既許信仰自由,卻又特別尊孔”,“既說是應該革新,卻又主張復古”,“一切人便都在這矛盾中間”(《熱風·隨感錄:五十四》),資產階級在西方文明和傳統文化沖突的困境中,終于復歸“中國固有的精神文明”(《墳·燈下漫筆》)。這實際上是資產階級沒有能力走出的文化困境。因為傳統文化的封建毒素沉潛在中國資產階級的血液中,加之與封建階級骨肉相連而帶有的先天軟骨病,使得他們不僅不具備與封建階級一刀兩斷的勇氣和能力,而且他們的機體內部也因遺傳的基因而致缺少透析的功能,傳統的封建文化與新興的資產階級文化在資產階級機體的內部產生對抗,使之陷入了舉步維艱的文化處境。
在這場中西文化的較量中,雖然革命派以大力倡導西學、猛烈抨擊國學為其革命尋求理論依據,并以之作為反對反動勢力的斗爭手段,然而卻陷入了一種深深的困境之中:實現民族富強需要徹底破除傳統的束縛,而救亡圖存的民族意識又要求認可民族文化的內在價值。中國資產階級是在外國侵略資本直接刺激下產生的,經濟上對帝國主義和封建勢力既受排擠又要依賴,這就決定其在政治和文化上既反抗又妥協,也就又不可避免地帶著這種先天缺陷走上解決中西文化沖突所帶來的中國社會危機的征途,其文化選擇的視野也必然為這一不足所局限。資產階級革命派,愛國愿望極為強烈,決心以從西方輸入資產階級思想文化取代本國的封建文化來改變中國的現狀。但是中國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時客觀存在的復雜性以及資產階級革命派本身由于階級利益與所受教育引起的對中西文化認識的矛盾性,使革命派中產生了各不相同的文化選擇。比如其理論家章太炎思想的矛盾、變化最能反映當時相當部分中國國民的思想狀況:對儒家傳統既反對又依戀,對封建政治專制既反對又依賴,對西方文明既向往又害怕。作為“有學問的革命家”,他曾以筆為武器,批判改良,倡導革命,抨擊邪惡,張揚正義。希望建立一種既不同于封建古代又不同于西方現代、既保留東方國粹又接受西方文明的“第三種社會”。但是,他常常在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之間搖擺,而且越到后來表現越嚴重。其不徹底的思想在革命陣營內部造成了思想混亂,起到了封建勢力所期望的瓦解革命隊伍的不良作用。因此,魯迅沉痛地指出:章太炎一步步遠離了民主主義思想,最終“身衣學術的華袞,粹然成為儒宗”,他“用自己的手和別人幫造的墻,和時代隔絕了”(《且介亭雜文末編·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
資產階級的文化選擇為何會產生如此的困惑以致復歸導致自己的失敗呢?這是因為,任何人都不可能脫離自己生長的特定文化環(huán)境的影響,哪怕是有意識地批判與疏離傳統文化,但其思維方式、價值取向都難免陷入傳統的窠臼。何況孫中山、黃興、朱執(zhí)信、廖仲愷等國學功底頗為深厚,在接受西方文化時,也就不可能不自覺地框以傳統文化的思維模式。因此,魯迅指出,“中國大約太古老了”,“所謂舊文明”是“根深蒂固的”(《兩地書:八》),制度的變革和觀念的更新是極其艱難的。魯迅的目光是敏銳的,軍閥官僚統治下的中國,國學家依然崇奉國粹,文學家依然盛贊固有文明,道學家依然熱心復古,甚至抽大煙、蓄辮子、扶乩、纏足等層出不窮。新引進的文化、思想、科學技術誠然有一點,但照例是新的進來,舊的便有一種異樣的掙扎。傳統舊文化的情結的頑固,決定了資產階級在文化選擇上必然陷入兩難的境地。
如果說洋務派的文化選擇是“中體西用”,改良派的是“托古改制”或以“西化”為特征的“中體西用”,那么辛亥革命并沒有構筑一套屬于自己的文化選擇方案,這不能不說是資產階級的一道致命的內傷。且不說章太炎一邊宣講國粹,一邊走向以伸張個性為特征的西方浪漫思潮,就是孫中山也常以國粹印證其“三民主義”之正確。仿佛中國的國粹可以與西方文化和平共處而沒有半點沖突。資產階級文化選擇上的兩難,在革命后“光復舊物”的樂觀中,就放棄了文化啟蒙。中國的傳統文化、價值觀念是資產階級在不自覺的層面上無法完全擺脫的幽靈。其對現實政治的批判是有保留的,對傳統的感情是比較深的。其自身傳統性與現代性的沖突體現得非常激烈:從傳統中游離出來,又留戀傳統;追求著現代性,又困惑于現代性;在理智方面選擇了西方價值,而在情感方面卻丟不開中國的舊傳統。這種邊緣化的情感注定了他們要經受“靈魂分裂”的更大痛苦。中國“四面八方都是二三重以至多重的事物,每重又各各自相矛盾”(《熱風·隨感錄:五十四》)。這種矛盾和痛苦時時交織在資產階級的行動中,導致了對西方文化意義理解上的變調與走形。由于傳統文化在他們身上的烙印最深,所以其“文化反彈性”也最強,資產階級革命失敗的文化思想根源即在于此。
在“光復舊物”的口號下,漢族地主、官僚通過反滿竊取了軍政大權,辛亥革命以出乎意料快的速度取得勝利,也以出乎意料快的速度走向失敗。孫中山借鑒西方三權分立的政治體制,在中國建立了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國。但是任何政權的建立均需建立在相應的經濟基礎和文化基礎之上。單是體制文化基礎,中國就不具備。中國從未有過民主、共和的概念,更不可能具備民主、共和的意識。有的僅是世代相襲的帝制土壤,封建朝代更迭不過是改姓易代,而非任何意義上的革命。哪怕是如光緒皇帝般的改良,最終都只能是慘敗下場。在缺失了民主和共和的政權文化土壤的中國,袁世凱把臨時政府遷入北京的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里身份就實現了由臨時大總統到正式大總統到終身大總統的過渡,不帶任何硝煙地完成了由臨時政府的資本主義性質向封建地主階級、封建軍閥、資產階級的聯合統治的半封建半殖民地政權的過渡。沒有擺脫傳統意識的束縛,使得所引進的西方民主政體只能是以一種畸形的形式出現?;诖耍斞笍娬{此后“最要緊的是改造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雖換,貨色依舊,全不行的”(《兩地書:八》)。
本來,革命黨人成分就極為復雜,多數是資產階級中下層分子,也有一部分反滿的地主階級分子,還有一些和地主買辦階級有密切聯系的資產階級自由派。他們本身大多不能明了民主共和之真諦,更遑論將之植入人心、民心的行動努力了。加之階級地位不同,革命的“終極目的”自然迥異。早在東京留學時期,魯迅就指出:“很有一部分人抱著革命的思想而所謂革命者,其實是種族革命”(《而已集·略談香港》),即“光復舊物”。此后雖因接觸西學,民族主義覺悟提高,但有些革命黨人始終未能擺脫此思想影響。魯迅在總結歷史的經驗教訓時認為,“在中國也有過許多新的運動了,卻每次都是新的敵不過舊的,那原因大抵是在新的一面沒有堅決的廣大的目的,要求很小,容易滿足”(《二心集·對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狹隘的種族革命者始終不可能將其斗爭納入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軌道,革命只能是半途而廢。
魯迅認為,資產階級“沒有堅決的廣大的目的”。這最終都取決于資產階級嗜血的階級本質。雖然中國資產階級并未有西方資產階級的血腥發(fā)家史,但是其骨子里流淌的是嗜血的血脈。辛亥革命后,資產階級與封建階級聯合是其獲得最大利益的途徑,如果可以保留中華民國,寧可與其妥協也不愿兩敗俱傷,魯迅常說辛亥革命只是剪掉了辮子,一切如舊。
在近代資本主義的思想滲透下,晚清的上層社會結構,分化出買辦、新式技術官僚、紳士、新知識分子官僚等新的社會階層,原有的階層一元化格局被多元化格局所取代?!斑@些階層在社會地位、政治理念、價值取向等方面存在著較大差異,但是,它們都是現代性的產物,他們對現代性都有著共同的價值追求和情感認同?!雹偎麄円蛐碌慕洕P系及其由此決定的等級關系的原因而結成為新的階級,即由傳統的地主階級中分化出的資產階級,所以,土地問題直接牽動著他們最敏感的神經。由于他們既是現實政治的受害者、批判者,也是現實政治中的既得利益者,所以,他們幾乎是帶著自我既得利益保護的本能來參與變革的,這就決定了他們在傳統與革新問題上往往表現出一種十分矛盾的心態(tài)。正如毛澤東指出的,“民族資產階級是帶有兩重性的階級?!捎谒麄兺蹏髁x和封建主義并未完全斷絕經濟上的聯系,所以,他們又沒有徹底的反帝反封建的勇氣?!雹?/p>
此兩重性在農民問題上表現得尤為突出。在辛亥革命初期,資產階級革命派提出了“平均地權”的口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農民對土地的迫切要求,鼓舞了其反清革命的斗志。但革命黨人對農民徹底推垮封建勢力的行為并不感興趣,他們要盡快實現共和,以為“中華民國”宣布就使共和偉業(yè)成為現實。認為農民的斗爭是不必要的騷亂,不但對革命沒有益處,影響共和的進程,而且可能危及自身的切身利益。為了早日實現共和,革命黨人采取了竭澤而漁的做法,遣散同志軍、民軍等農民武裝,有的地方甚至鎮(zhèn)壓農民革命?!栋正傳》就形象地揭示了資產階級的這種心態(tài)和內在本質:在辛亥革命到來時,昔日不準阿Q姓趙的趙太爺改變了態(tài)度,趙秀才和假洋鬼子也相約去革命,城里的知縣、把總等都已改頭換面,做了革命黨。就這樣,資產階級與舊軍閥官僚、封建遺老遺少很快勾結在一起,形成了利益共同體,不準阿Q革命,還誣陷其為強盜,拿來殺一儆百。
這是辛亥革命的一個致命的弱點。資產階級與農民等下層民眾雖也有相似的封建土壤長成的共同基因,但卻是兩種不同的文化意識之間的對抗。他們有意或無意缺失了思想文化啟蒙。無意是指資產階級沒有意識到民眾的重要性,他們僅僅重視獲得政權的政治斗爭,輕視民眾;加之自身力量的薄弱,無暇顧及民眾的參與。而有意則是指他們意識到下層民眾是強大的力量,一旦覺醒,就可能逸出他們控制的范圍,甚至成為他們新興的對立力量,于是就有諸如阿Q的“不準革命”。
近代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勾結,政治上壓迫、經濟上剝削、精神上奴役和麻醉,造成了民眾精神“厚重的麻木”。辛亥革命后,魯迅長期任職于民國教育部,耳聞目睹袁世凱、張勛為復辟帝制,鼓吹綱常名教,尊孔祭天,繼續(xù)唱著“老調子”愚弄人民。專制主義統治者竭力“保存舊文化,是要中國人永遠做侍奉主子的材料,苦下去,苦下去”(《集外集拾遺·老調子已經唱完》)。不僅如此,魯迅憂慮的是,很少有人能夠意識到這種傳統文化虐殺和麻醉了自己的思想和精神?!肮爬蠔|西的可怕就正在這里。倘使我們覺得有害,我們便能警戒,正因為并不覺得怎樣有害,我們這才總是覺不出這致死的毛病來,因為這是‘軟刀子’。”(《集外集拾遺·老調子已經唱完》)由于中外反動勢力愚民政策的奴化和虐殺,中國社會變得更加黑暗,更加貧困,更加愚昧,更加麻木。而民眾愚昧和麻木、政治意向與信仰模糊的精神狀態(tài),恰恰構成了封建反動統治的牢固的思想基礎。因此,當辛亥革命到來時,作為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主力軍的農民沒有近代以來尤其在太平天國與義和團運動中所表現出的深刻的政治主張和革命精神。“五四”運動爆發(fā),學生、工人、商人等階層都廣泛地參加和支持,唯有農民沒有介入,更是一個明證。
魯迅準確把握了辛亥革命時期民眾的迷信愚昧和與資產階級革命的嚴重隔膜。在《藥》中,資產階級革命家夏瑜的革命行動和啟蒙說教不但不為國民所理解,而且他的血被國民做成人血饅頭當成治癆病的“藥”。這確令真正的革命者悲哀。
魯迅以其創(chuàng)作對辛亥革命的歷史教訓進行了全面的反思,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大纛,他當之無愧。
① 丁三青.辛亥革命:“不流血的革命”[J].中國礦業(yè)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3):73.
② 毛澤東.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毛澤東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640.
[1]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王先明.近代紳士——一個封建階層的歷史命運[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