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瑪麗.諾頓
那天晚上,德賴弗太太對克蘭普福爾很不客氣。她不肯照常坐下來和他一起喝酒,卻在廚房里踱來踱去,不時(shí)用眼角看他。他感到很不好受——確實(shí)是的,在她的沉默中有一種危險(xiǎn),沒有人會看不出其中隱藏著什么東西。
當(dāng)?shù)沦嚫ヌ司粕先ソo索菲姑媽時(shí),連索菲姑媽也感覺到了。她在德賴弗太太放下托盤時(shí)瓶子碰到玻璃杯的乒乓聲中,在德賴弗太太拉窗簾時(shí)木圈的格格聲中聽出來了;它存在于德賴弗太太走過房間時(shí)地板的震動中,和德賴弗太太關(guān)房門時(shí)門鎖的咯嗒聲中?!八@是怎么啦?”索菲姑媽一面美滋滋、慢騰騰地斟第一杯酒,一面漫不經(jīng)心地想。
那男孩也感覺到了。這是從他彎腰坐在洗澡缸時(shí),德賴弗太太看他的樣子;從她給絲瓜筋擦肥皂和對他說“來吧”的樣子感覺到的。她小心而生氣地不斷慢慢地給他擦身,在整個(gè)給他洗澡的時(shí)間里不說一句話。等他上床以后,她檢查所有的東西,看柜子,開抽屜。她從衣柜底下拉出他的衣箱,在里面找到他死了的寶貝鼴鼠、他暗藏的方糖和她一把最好的削土豆刀。但連看到這些,她仍然不開口。她把死鼴鼠扔進(jìn)方紙簍,舌頭很響地嗒嗒兩聲;她把削土豆刀和所有方糖放進(jìn)口袋。她盯住他看了一陣才把煤氣燈旋小——她盯著他看的神情很怪,感到奇怪多于責(zé)備。
德賴弗太太睡在洗滌室上面,有她自己的后樓梯。那天晚上她沒有脫衣服。她把鬧鐘撥到半夜響,放在房門外免得滴答滴答聲吵她;然后解開很緊的鞋子的扣子,咕嚕了兩聲,鉆到鴨絨被底下。她“剛閉上眼睛(她后來告訴克蘭普福爾時(shí)這么說)”,鬧鐘就丁零零大響——用四條瘦腿站在通道的光木板上格格震動著。德賴弗太太翻身下床,摸路來到房門口?!皣u噓噓!”她一面摸索鬧鐘一面對它說。“噓噓噓!”她一把抓起它貼到胸前。她就這樣只穿著襪子站在洗滌室的樓梯口,下面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閃爍——一點(diǎn)兒光。德賴弗太太朝黑暗的彎曲窄樓梯下面望。是的,又出現(xiàn)了——像燈蛾翅膀扇動的閃光!那是蠟燭光!一支蠟燭在移動!過了樓梯腳,過了洗滌室,正在廚房里。
德賴弗太太手里拿著鬧鐘,就這樣只穿著襪子悄悄地下樓,急得有點(diǎn)喘氣。在黑暗中似乎傳來一聲嘆息,一聲動作的回響。站在洗滌室冰冷的石板上,德賴弗太太覺得這聲音只能是那扇綠呢門輕輕地打開了——這門通到廚房外面,通到那邊的大廳。德賴弗太太趕緊摸到廚房,在爐子上面的架子上摸著找火柴,不小心打翻了一個(gè)胡椒瓶和一紙袋丁香。她很快地朝下一看,看到了一絲光;她是在擦火柴前一秒鐘看到的——看著像螢火蟲的閃光,就在她腳邊的地板上;它漸漸變成了長方形。德賴弗太太喘了口氣,點(diǎn)亮煤氣燈,房間一下子大亮,她馬上朝綠呢門看;她吃驚的眼睛好像看到門在抖動,似乎剛開過;她跑過去把門推開,但那邊的走廊又靜又黑——沒有閃動的人影,也沒有遠(yuǎn)處的腳步聲。她讓門重新關(guān)上,看著它在沉重的彈簧上慢慢地、無奈地彈回來。
對,她從冼滌室那里聽到的就是這聲音——這嘆息聲,像吸氣。
德賴弗太太小心翼翼地提起她的裙子,向爐灶走過去。地上有一樣?xùn)|西,紅紅的,就在一塊凸出來的板旁邊。啊,她想出來了,那塊板,光就是從那里露出來的!德賴弗太太猶豫了一下,把廚房整個(gè)兒看看:一切都很正常,就是她離開時(shí)的樣子——盤子疊放在餐具柜上,煎鍋掛在墻上,一排茶巾整齊地掛在爐子上的繩子上。那紅紅的東西,她現(xiàn)在看出來了,是心形的口香片盒——她太熟悉了,從客廳壁爐旁邊的玻璃柜被弄到這里來了。她把它撿起來;它是琺瑯和金子做的,鑲有小寶石?!昂?,我要……”她說著一時(shí)火起,很快地彎下腰要把那塊凸出來的地板按下去。
接著她又響又長地叫起來。她看到了動靜:又是跑,又是爬,又是亂走!她聽見尖叫聲,急促含糊的說話聲和喘氣聲。他們看著是些小人,有手有腳……都張開了口。他們看著就是這副樣子……但他們當(dāng)然不可能是這樣子!跑來跑去,到處跑。
“噢!噢!噢!”德賴弗太太尖叫著在身后摸索椅子。她爬到椅子上去,椅子在她腳下?lián)u晃,她尖叫著,從這椅子又爬上桌子。
她站在那里孤立無援,又叫又喘氣,大喊救命,直到后來——好像過了好幾個(gè)鐘頭——洗滌室門口傳來嚓嚓腳步聲。是克蘭普福爾,他看到燈光又聽到叫嚷,起了床“什么事?”他叫道,“讓我進(jìn)去!”但德賴弗太太不肯離開桌子去開門?!耙粋€(gè)窩!一個(gè)窩!”她叫道,“活的,會哇哇叫!”
克蘭普福爾拼命頂門,終于把門鎖撞開。他有點(diǎn)頭昏眼花,搖搖晃晃地走進(jìn)廚房,他的燈芯絨褲子拉到睡衣上面。“在哪里?”他叫道,亂蓬蓬的頭發(fā)底下是一雙睜大的眼睛,“什么窩?”
德賴弗太太嚇得仍舊在抽抽嗒嗒地哭,指著地板??颂m普福爾用他緩慢而堅(jiān)定的腳步走過去朝地上看。他在地板上看見一個(gè)洞,里面一些小玩意兒排列著,東一個(gè)西一個(gè)地放著——看來是些兒童玩具,一些無用的東西。“沒什么,”他過了一會兒說,“是小少爺放的,就那么回事?!彼媚_把里面的東西撥亂,所有的隔板倒了下來?!袄锩鏇]有什么活的東西?!?/p>
“可是我告訴你,我看見他們了,”德賴弗太太喘了一口氣說,“小人——好像還有手——要不就是老鼠穿上了衣服……”
克蘭普福爾朝洞里看?!袄鲜蟠┥狭艘路?”他說不準(zhǔn)地重復(fù)了一聲?
“有好幾百,”德賴弗太太說下去,“又跑又叫。我告訴你,我看見他們了!”
“可現(xiàn)在里面什么也沒有,”克蘭普福爾說,用他的靴子又搗了一遍。
“那么他們跑掉了,”她叫道,“在地板底下……跑到墻里……里面全是他們?!?/p>
“這個(gè)嘛,”克蘭普福爾傻乎乎地說,“也許是這樣。如果你問我的話,我都認(rèn)為是小少爺干的——他把東西放在這里?!彼难劬Πl(fā)亮,用一條腿跪下來,“他在那里養(yǎng)白鼬,我毫不懷疑?!?/p>
“聽我說,”德賴弗太太叫道,在她的聲音里有點(diǎn)拼命的口氣,“你必須聽我說。這不是小少爺,也不是白鼬?!彼焓秩ププ∫巫颖?,笨手笨腳地下到地板上,走到他身旁,走到洞邊,“我告訴你,他們有手有臉。瞧,”她指著說,“看見那個(gè)嗎?那是床?,F(xiàn)在我想起來了,他們當(dāng)中有一個(gè)正在床上。”
“現(xiàn)在你想起來了?”克蘭普福爾說。
“是的,”德賴弗太太堅(jiān)決地說,“我還想起另一件事。記得那姑娘嗎,羅薩·皮克哈切特?”
“那個(gè)沒頭腦的姑娘?”
“這個(gè)嘛,不管有頭腦沒頭腦,她看見了一個(gè)—在客廳壁爐臺上,有把胡子的?!?/p>
“一個(gè)什么?”克蘭普福爾問道。德賴弗太太看著他?!拔乙嬖V你的是……一個(gè)……一個(gè)……”
“穿衣服的老鼠嗎?”克蘭普福爾說。
“不是老鼠!”德賴弗太太幾乎是叫著說,“老鼠沒有一把胡子?!?/p>
“是你說的……”克蘭普福爾說。
“是的,我知道我說過??蓻]有說他們有胡子。不過叫他們什么好呢?除了老鼠,他們會是什么呢?”
“不要那么響!”克蘭普福爾說,“你會把一家人吵醒的。”
“他們聽不見,”德賴弗太太說,“聲音透不過綠呢門。”她走到爐子那里,拿起火鉗?!八麄兟犚娏擞衷趺礃?我們又沒做什么。你讓開點(diǎn),”她說下去,“讓我到洞邊來?!?/p>
德賴弗太太把東西一樣一樣鉗出來——一次又一次吃驚地喘氣,奇怪得驚叫著問:“這種事你曾經(jīng)見過嗎?”她把鉗出來的東西在地板上分成兩堆——一堆是值錢的東西,一堆是她所謂的“廢物”。稀奇古隆的東西在火鉗上搖晃?!澳隳芟嘈艈帷詈玫幕ㄟ吺峙?瞧,又是一條……又是一條!我縫墊子的大針,我記得我是有一根。請看我的銀項(xiàng)箍,還有她的!瞧吧,噢,天啊,看這些毛線……紗線!怪不得要用白紗線團(tuán)總是找不到。還有土豆……堅(jiān)果……瞧這個(gè),一瓶魚子醬……魚子醬!噢,實(shí)在太多了。玩具椅子……桌子……瞧這些吸墨水紙——原來到這里來了!噢,我的天啊!”她忽然大叫起來,眼睛瞪圓?!斑@是什么?”德賴弗太太放下火鉗,在洞口上彎下身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像是怕給蜇一下?!笆莻€(gè)掛表——是個(gè)鑲綠寶石的掛表——她的表!”她的嗓子提高了,“它在走!瞧,可以和廚房的鐘對對時(shí)間!12點(diǎn)25分!”德賴弗太太一下子坐在硬椅子上。她的眼睛直瞪著,臉白而松弛,好像泄了氣?!澳阒涝撛趺崔k嗎?”她對克蘭普福爾說。
“不知道?!彼f。
“報(bào)告警察,”德賴弗太太說,“就這么辦——這是警察的事?!?/p>
節(jié)選自《地板下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