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新美南吉
石太郎之所以是放屁大王,盛傳是因為他拜了凈光院的是信師父為師,由于石太郎的家緊鄰凈光院的西側,所以春吉猜測人們的這種說法不無道理。
石太郎似乎在任何時候都能如其所愿地放他想放的任何一種屁。人們若要求他放個大屁,他便爽陜地把屁放得震天響;也正因為石太郎是放屁大王,人們才對他予以蔑視。就連低年級的學生也會公然比劃著稱他為放屁蟲。石太郎的家既狹小又寒酸。一邁進屋里,便能聞到一股別樣的刺鼻的味道,令人作嘔。由于房內陰暗,所以令人難以看清屋內擺設。在這棟房中,僅住著石太郎和因病臥床不起的爺爺。
在外打工的父親偶爾回到家來,母親則早已不在人世。石太郎總是到河里去捕魚,將捕來的鯽魚和泥鰍做給爺爺吃。
也不知石太郎的衣服多長時間沒有洗過,本是紅色的,現(xiàn)已變得烏黑。平時帶著衣服上透著的家境的貧酸氣,和從河里捉魚的腥臭味兒來學校上學。而且,即便無人要求,他也會偶然間放些屁。
不僅僅是學生,就連幾乎所有的老師也都將石太郎視為放屁蟲,所以連石太郎自己也漸漸認可了放屁蟲的稱謂。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本是雙人桌卻安排給他一人使用。課堂上他不大認真聽講,大都拿著鉛筆刀削著鉛筆,除了人們要求他放屁,就再也沒有什么能讓他集中精力的時候了。
有一次,春吉因為石太郎羞愧得無地自容。
那是在他上五年級時的一個冬天,上了年紀的石黑老師因氣喘的老毛病加重而不能授課,從鎮(zhèn)里來了一位戴眼鏡、留長發(fā)的藤井老師替代他。
這節(jié)課是“閱讀與理解”,藤井老師按順序指名讓學生閱讀,排在第四位的便是春吉,他是這個小班的班長。他要扯開清亮的嗓門,聲音洪亮地朗讀課文,讓這位尚未熟悉的年輕老師了解他的才能。
終于輪到春吉,他將板凳咔噠一聲突然向后挪動了一下,保持著筆挺的姿勢,將拿著國語教科書的手盡可能地移向離臉遠一些的地方,并大吸一口氣。正當他要讀出第一聲之際,不合時宜的事情發(fā)生了。原來恰在此時,藤井老師為巡視課堂而沿著書桌過道向教室的后面踱去,“哎呀!”冷不防他發(fā)出一聲令人恐怖的慘叫,并用力將鼻子捂得嚴嚴實實。
學生們轟然大笑,是石太郎不知什么時候又放屁了吧?
藤井老師皺起眉頭,吩咐學生:“這簡直太過分啦!快來,把窗子打開!這邊兒、那邊兒,全都打開?!绷季?,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等著什么,過了一會兒,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手帕從鼻部拿開,旋即嚴厲地吼叫起來:“方才的事兒是誰干的?乖乖地舉起手來!”他環(huán)視著四周。
“是阿石!是阿石!”學生們相互竊竊私語。藤井老師尋找著那塊尚未浮出水面的“石頭”,進而在教室最后面的墻邊發(fā)現(xiàn)了他。面對這位新來的老師,石太郎似乎很難為情,他把封皮兒破爛不堪的教科書放在書桌上,并下意識地將頭發(fā)蓬亂的腦袋隱藏在書后面。
仍站立在那里的春吉,此時被難以形容的羞恥折磨著。在這個班里,竟有石太郎這樣不講衛(wèi)生、粗俗、沒有文化品位的下流之人。藤井這位性情開朗的時尚老師對此會怎么看呢?想到這些,春吉簡直無地自容。
此后,每次的情形大致都成了定律。最先發(fā)覺屁味兒的,定是坐在石太郎前面那個厭惡學習、喜好吵鬧、生就一副癩蛤蟆面孔的遠助。老師說的正經(jīng)話他一句也聽不懂,即便全班同學都在全神貫注地靜聽老師講課,他也總愛嚷叫:“哎呀,臭!哎呀,哎呀!”
接著,從他所在的教室拐角傳出的“哎呀,臭!哎呀,臭”的吵嚷聲,就像海中的細浪一樣擴展開來。此時藤井老師便匆忙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由于掏得過于慌忙,有時也會將纏于手帕上的梳子一同掏出),使勁捂住鼻子,同時指揮學生:“把窗子打開!把窗子打開!那邊兒的,這邊兒的,統(tǒng)統(tǒng)都打開!”
之后他朝南側的窗邊走去,為呼吸外面的空氣,他將手帕稍稍挪開了一點兒。每當此時,遠助都能準確地對這些屁加以區(qū)分,并得意忘形地告訴大家“今天放的是蘿卜屁”“今天這個是地瓜屁”“今天是豌豆屁”。
由于同學們一直都很相信遠助的鑒別力,所以他們就將遠助講的話,再原原本本地傳播給他人。
“哎呀,蘿卜屁!蘿卜味兒!”
如此這般,當喧囂聲一浪高過一浪之際,老師便大喝一聲:“誰放的?”
所有學生聞聲都陡然沉寂下來,并且像是事先約定好了似的,一同將臉轉向教室的后面。在眾目睽睽之下,放屁蟲石太郎將羞怯的臉低近桌邊,一點點地左右搖動著。
此種沉寂持續(xù)了稍長一段時間,“是阿石,是阿石!”這并非單純一個人的聲音,是從距石太郎最遠處的一個角落集體發(fā)出的。
此種情景,千篇一律地以極其雷同的過程不知反復地上演了多少次。
初秋時節(jié)某個晴朗的下午,在學校前面的松木山的山頭兒上,黑壓壓地聚集著一群烏鴉,它們刺耳的喧叫聲吵得學生們無法學習。
春吉他們班正上著第六節(jié)的手工藝課。上課的內容,是讓學生們用黃泥制作手工藝品。
春吉在制作喝茶用的茶碗。要將陶土捏薄,并使其成為周正的圓形是相當困難的事。春吉小心翼翼反復用水沾濕竹片刮刀,將碗面上的凹凸部分壓平。
春吉一直沉醉于茶碗,將其他所有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凈?!霸憷?”他猛然回過神來,感覺不妙。原來從早晨起就覺腹部不適,感覺像是有什么重物滯留于下腹,并總是猶如開水煮豆般咕嚕作響。所以他一直默默地提醒自己:稍一疏忽可就要放屁的!但終究因他專心于手中的制作,使他放出一個悄無聲響的悶屁。春吉心里思量著:雖然肚子因此輕松了許多,但相應地放出的這些屁,按理說也不會不帶來劇烈的臭味兒。
“要是能幸運地不被任何人發(fā)覺就好啦!”春吉在心里暗自祈禱著。并排而坐的源五兵衛(wèi)一邊抽著鼻涕,一邊笨手笨腳地往一個看似烏龜似的四腳動物上盡力地粘著它的第四條腿。
就在此時,遠助放出了第一炮:“哎呀,臭!”喧叫聲迅速傳向四周,“太臭啦,太臭啦!”由于難為情,春吉頓覺臉上發(fā)燙。
如同以往的喧囂開始了,其程度與放屁蟲石太郎放屁時相比毫無兩樣。
遠助馬上叫道:“今天放的是蘿卜屁!”多么敏感的嗅覺啊!今天早上,春吉確實是吃過放了自蘿卜的醬湯后到學校來的。
不一會兒,就在教室里變得越發(fā)混亂的時候,藤井老師照例大叫一聲:“誰放的?”
春吉嚇得倒吸一口冷氣,將瞼朝向地面。他覺得,今天同學們一定在全神注視著自己,就像以往都將目光集中在石太郎身上一樣。
同時他也預感到即刻就會響起“是春吉”的叫聲。就這樣,他已死心地聽天由命,所以,當教室里揚起“是阿石,是阿石”這樣錯怪了石太郎的叫聲時,他便產(chǎn)生一種好似本該砸在自己頭上的拳頭,卻偏離了方向、擦邊而去而讓自己輕松奇妙的感覺。
藤井老師拿起掛在黑板后面的鞭子,不客氣地走到石太郎的面前。此時從春吉的心底油然而生~種正義感——就承認是自己放的吧!就在老師走到石太郎座位之前的短暫時間里,在春吉的內心,正義感與羞恥心進行了天旋地轉般的斗爭,激烈得使春吉的耳膜都被他的心跳震得咚咚作響。而過了一會兒之后,他的正義感被制服了。
一邊條件反射般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肚兒聯(lián)碎陶泥,春吉一邊看著石太郎。石太郎同以往一樣,將羞怯的臉晃到桌邊。春吉暗暗地、憂心忡忡地期待著石太郎能馬上進行自我辯解說:“不是我?!笨伤南M淇樟?。石太郎被老師用教鞭使勁地推著太陽穴,他向左邊綿軟無力地踉蹌了一下,依舊以羞怯的表情沉默不語。
無奈,能讓春吉坦白自己過錯的機會直到最后也沒有出現(xiàn)。喧囂很快結束了,大家又重新開始制作他們的手工藝品。
然而春吉的心里出現(xiàn)了難以承載的負擔。對他而言,這種經(jīng)歷可謂生平第一次。春吉回憶著往事:以前自己可是個按照道德教科書上所教誨的、正直而優(yōu)秀的人。
如今,自己保持著沉默而讓石太郎受冤枉,這種做法是錯誤的,理應無所顧忌地說出來,即便現(xiàn)在說也來得及。來吧,就現(xiàn)在!他在嘴里嘀咕著,但無論如何也沒有鼓起勇氣站起來。
春吉悔恨得想哭。為擺脫這種心緒,他使勁兒攥碎了好不容易才制成的一只碗。
然而,時間替春吉解決了煩惱。僅過去了十天,他就將此事幾乎忘得一干二凈了??墒牵詮哪菚r起,當教室里發(fā)生放屁風波石太郎照例受到訓斥時,春吉決不再像以往那樣輕易地相信那是石太郎放的屁。不知是誰放了屁,繼而當大家都嚷著“是阿石,是阿石”的時候,他便偷偷地環(huán)視周邊人的面孔。一旦猜疑起來,就能將所有的人一個不剩地全都懷疑進來??梢韵胂?,迄今為止誰都一定會有與春吉同樣的經(jīng)歷。
插圖/王笑笑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