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猴子演場戲

新鳳霞

我是在戲班長大的賣藝孩子，二伯拉胡琴，脾氣大，但熱情善良。他常發(fā)火打我，我不記仇。有一次我跟二伯、堂姐在天津舊日租界一家大公館唱堂會戲。那天唱《秦香蓮》，我演小孩兒，聽了陳世美說的那段白話應(yīng)當(dāng)哭出眼淚來，但我小時候長就一對笑眼，眼角吊著，心里想哭，可臉上的表情是笑的。姐姐看我這樣表演很生氣，下了場就給我一個耳光，打得我一激靈。二伯也連推帶搡地罵我：“哭戲你竟笑唱，你還唱戲當(dāng)個角兒呀?你呀!不是這材料!”我也搞不清為什么心里想哭臉上卻是笑，我挨打多重也不流眼淚，二伯打我，我也不躲，挨死打。那時候在大公館唱堂會戲，都是整夜地唱，我困得睜不開眼，肚子餓，靠著床邊睡著了。被二伯一巴掌打醒，要我跟他去見東家奶奶拜壽磕頭謝賞。我迷迷糊糊地跟在二伯身后，進(jìn)了東家奶奶的大屋子，看到東家奶奶是個大煙鬼模樣，我反倒精神起來。她像從鼻孔出氣似的問：“你就是那個爹不認(rèn)還笑的小孩嗎?小唱戲的沒多大長進(jìn)!你們?nèi)ベ~房領(lǐng)賞吧!可是沒有這個小戲子的份兒……”二伯拉著我給東家奶奶磕頭謝賞，那東家奶奶連眼也不睜，擺擺手讓我們走。

天剛蒙蒙亮，堂姐陪著東家奶奶打牌，二伯帶著我先回家。我心里甭提多煩了，戲沒唱好，肚子還空著，連口水都沒喝，又挨打挨罵。二伯要我在道邊走，我就在路中間走。二伯說：“好，你就在路中間走吧!”我卻回到道邊走，反正有意跟他賭氣。忽然過來—輛自行車把我撞倒了，還軋了我的腳，我爬起來就走。二伯可得理了，罵道：“活該!怎么不撞死你呀!”我一拐一拐地，快走進(jìn)租界地方了，看見圍了一圈人，是耍猴的。里面有個小男孩，穿著紅褲子，跟猴子一塊表演。小孩兒光著膀子，骨瘦如柴，肋骨一根根露在外面，氣喘吁吁地一跳一跳地耍著猴，看他已精疲力竭了，果然，摔倒了。耍猴人手拿鞭子，照著小孩兒啪啪地抽打，孩子身上立即起了血紅的鞭印，小孩子一動不動地眼望著抽打他的人。二伯和我擠在人群里看著。我心想，他比我可憐多了。

耍猴人把小孩拉到場子中間，掄起鞭子打幾下，一推，說：“快練!”這男孩兒飛快地拿起叉，掄起來，真不錯，掄耍得十分利落。雙手上下、前后、左右，扔叉接叉，叉桿繞著小孩兒身子轉(zhuǎn)，小孩子身上的紫血道子跟掄起的叉桿混在一起，使人眼花繚亂。

猴子耍，孩子練。耍猴人又打鑼鼓向觀眾要錢，小孩兒雙手托著腮蹲在地上，猴子縮在小孩身邊，小孩和猴子互望著。耍猴人拱手說：“各位爺們!賞一個錢吧，爺們松松手，我們吃一口?！庇^眾又走了一些。耍猴人打鑼，看看猴子和小孩子，他把鑼放在嘴里咬著，從腰上抽出鞭子，啪啪啪向小孩兒打去。一鞭子下去，猴子緊靠小孩，小孩雙手抱著猴子，雙腿跪在地上；猴子學(xué)著小孩也跪下，伸出兩手向觀眾要錢。沒有給錢的，耍猴人大喊：“來呀!練一個吧!”小男孩慢慢站起來，猴子還沒有動，耍猴人啪啪打了男孩兒。猴子還真有點(diǎn)義氣，它爬近了男孩兒，耍猴人又啪啪打猴子。打一下，猴子就滾一個滾兒，連連打，就連滾幾個滾兒，小男孩拉起猴子跪在場子中間，這場面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這時，人群中有人扔進(jìn)一塊糖，正落在猴子面前，猴子很快把它放到嘴里了，還把糖皮吐出來，嘴一努一努地吃著。耍猴人舉起鞭子狠狠地抽打了猴子兩下，猴子被打得縮成一團(tuán)。人群中又有人扔進(jìn)一塊糖，還是扔在猴子面前，猴子趕快用爪子握住，可是它兩只眼直溜溜地望著主人不敢動。小孩拿起糖放進(jìn)箱子里，耍猴人看看實在冷清，便又大聲吆喝：“來看哪!耍一個吧……”打起鑼鼓，小孩兒跟猴子對打起來。猴兒把孩子身上的鞭傷抓破了，鮮血直流，小孩兒喘著氣痛得直翻白眼。一會兒耍猴人大聲吆喝：“各位爺們，看哪，練一個吞鐵球吧?！毙『⒄娴哪眠^一個鐵球，雙手向嘴里放，手向下推。孩子有意抬起頭，讓人看見脖子一鼓一鼓的，鐵球在里邊活動，一會兒低下頭，張開嘴。這時他眼淚、鼻涕、口水一齊向下流，滿臉通紅，鐵球隨著口水又吐出來。耍猴人又對觀眾說：“鐵球吞下又吐出來，你們看看，再練一手吞電燈泡，像鐵球一樣吞下去又吐出來?！?/p>

我看著心里直發(fā)毛，不時地用手捂著眼，燈泡快吐出來的時候，我終于失聲說：“別練了!”二伯趕緊把我拉出人群，問：“怎么，你哭了?”我把手向自己的口袋一伸，說：“我想給他們些錢，可是一我沒有啊!”二伯搖搖頭，小聲在我耳邊說：“咱們幫幫他?！蔽艺Ｖ埸c(diǎn)點(diǎn)頭，“那敢情好呀!”二伯從人群中擠進(jìn)去，雙手抱拳，大聲地說：“天下藝人不分家，我?guī)е⒆于s上了，我們爺倆就幫你們一場?！彼麑τ^眾抱拳說：“各位爺們，天下沒有君子不養(yǎng)藝人，我們也是作藝的，捧場票一下，請各位站腳助威了……”

二伯說罷，取出長袍下腰上掖著的胡琴。胡琴套是繡花的，白布上繡滿了彩色花，這套一下子就被觀眾注意了。我給二伯搬過一條凳子，二伯坐好，調(diào)好了弦，告訴我唱什么，我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明白了?？觳阶叩綀鲋校艘粋€過門，本來要走的人都擠了進(jìn)來。臺上唱戲，只一面是觀眾，這里四面都是觀眾。好哇，已經(jīng)擠得里三層外三層。二伯向前對眾人說：“我?guī)е⒆勇愤^趕上了，作藝的都是窮苦人哪!我們幫幫他，讓孩子演兩個角色，一生一旦《武家坡》?！蔽覐膩聿磺訄?，這會兒心里裝了這么多難受的事，暗暗咬緊牙關(guān)，在這場戲中賣力氣，威風(fēng)點(diǎn)，把這些心酸情景，都發(fā)泄在這段唱上，鬧個好效果熱場面。堂姐常說：“好鋼用在刀刃上，好氣用在好戲上。”這可是擺了陣呀，觀眾都瞧著我了。二伯有意拉住我的小辮向前一搡，我站好了丁字步理直氣壯地唱：“八月十五月光明……”這一個導(dǎo)板，四處轟地起了喝彩聲。耍猴人對觀眾說：“聽聽這小孩嗓子活像個小喇叭……”我心里很生氣，用手指著他說：“邊上站著!”他很聽話地站在邊上，我接著唱：“薛大哥在月下修寫書文。我問他好來，他道好，再問他安寧，道也安寧……”這大段是生角、旦角對唱，我一人演生旦兩個角色，老生唱邁方步，用本聲大嗓，青衣唱用假聲小嗓。我又唱又做，甩袖、捋胡子，觀眾們被我認(rèn)真嚴(yán)肅的動作吸引住了。

剛剛唱完，耍猴人向四處點(diǎn)頭討錢，向我二伯道謝，小孩兒和猴子被耍猴人拉過來跪存地上，我和二伯在當(dāng)中，二伯向四周作揖，我看著小孩和猴子并肩跪著，也下意識地跟他們跪在一起了。四周開始向當(dāng)中扔錢，漸漸地，銅板如雨點(diǎn)似的打在我的頭上、身上，我想用手捂住瞼又不敢，怕傷了觀眾的心。小孩兒和猴子忙著在場地上爬著拾錢，耍猴人看著這般情景千恩萬謝地說：“怎么著，咱們二一添怍五吧?”我二伯立刻繃著臉說：“這是什么話?我們是為了幫你呀!”觀眾還沒有走散，二伯拉著我，向四周觀眾磕頭道謝。

地上一片錢，觀眾交頭接可，“這回耍猴的可發(fā)了財，這拉弦的和演唱的小姑娘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正熱鬧著，人群中突然來了幾個警察，個個手里提著警棍，氣勢洶洶地沖著耍猴人走來。我趕緊躲在二伯身后，那小孩兒也跟在我身邊，猴子靠在我褪上，他兩個連大氣都不敢出。我的心也直跳，可是還用手扶著他們，為他們壯膽子，做出保護(hù)的樣子。警察抓住耍猴人劈頭就打。耍猴人求情說：“老總，您說說，我犯了什么罪?”兇狠的警察用警棍指著街口說：“這是租界，日本憲兵隊的地方，你們又唱又耍，驚動了大隊長，你們還要命嗎?甭想走了……”二伯深知江湖上那一套，他向耍猴人小聲耳語：“你還不明白嗎?讓他們沾點(diǎn)油水……”江湖上的人一點(diǎn)就透，耍猴人趕緊從箱子里拿出錢來，數(shù)后裝進(jìn)一個布袋。警察接過錢邊用警棍狠勁地敲打著耍猴人的肩，邊罵著：“混蛋!滾吧……”

耍猴人這才挑起擔(dān)子，小猴趴在小男孩的肩上準(zhǔn)備上路。二伯領(lǐng)著我和耍猴人拱手告別，說：“咱們作藝的過游民生活，山南海北四處闖蕩，這里不見那兒見，再見了!”

我看著他們走遠(yuǎn)了，心里一直戀戀不舍。從演堂會到幫耍猴的演唱《武家坡》，我心里一直想哭，可臉上是帶笑的，這回眼看著他們走了，我再也忍不住，真的哭了。

節(jié)選自《永葆幼稚青春》

插圖／江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