殯葬師 生命的擺渡人

3月末，一群中老年人來到南京市殯儀館，參觀“人生最后一程”。

禮廳服務(wù)員夏開寶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們。他注意到人群中那些猶豫的腳步?！坝行┤酥皇窍铝塑?，有些人只在前場看看，極少人走到后場。”30年殯葬工作，夏開寶對他人的舉動尤為敏感。

這是南京市殯儀館的首個開放日。這天，館長仇小銘首度“曝光”。此前，他在自家住宅區(qū)“潛伏”8年，鮮有鄰居、朋友知道其身份。曝光后，他反倒釋然，站在17名參觀者中間充當(dāng)“導(dǎo)游”。

前來參觀的市民都是殯儀館通過電話回訪邀請的。“沒有人愿意莫名其妙接到殯儀館的電話。他們都曾經(jīng)在這里送別過親人?！比巳褐心昙o(jì)最大的七十多歲，小一些的三四十歲。

“前場”是指從大門到遺體告別廳。它與“后場”之間隔著一條開滿天窗的長廊。3月的春光透過天窗，投射在幾位逝者身上。白色和黃色的菊花簇?fù)碇粡垙埌苍數(shù)哪?，在陽光下竟然像是睡著了，讓說話的人不由放低了音調(diào)。

“后場”是指遺體冷藏室、化妝間和火化部。大量的玻璃門窗，讓每個地方都顯得明亮?？諘绲母窬掷?，即便是低語也能產(chǎn)生回音?；鸹癄t的金屬外殼光可鑒人：人生，在此畫上句號。

化妝間的樓上有兩間房，與樓下的亮堂不同，這里白天也拉著窗簾，兩張高低床默然置身昏暗之中：這里是殯葬師們休息和守夜的地方。

入道

春天，二十多位殯儀專業(yè)的畢業(yè)生來到這里。他們都是90后。

仇小銘臉上流露出謹(jǐn)慎的興奮。梧桐樹掩映下的殯儀館，陽光蜂蜜般粘稠，照亮了漫天飛舞的梧桐絮，學(xué)生的到來為這里平添了一道陽光。

按照慣例，這些學(xué)生將在館內(nèi)輪崗，從遺體接運、整容到火化、禮廳服務(wù)等各個崗位。通過雙向選擇，他們將被分配到上述崗位工作。但是，留下來的不會很多，“總有些孩子，因為承受不了面對遺體的心理壓力，和來自外界的壓力，最終離開?！?/p>

這種憂慮讓仇小銘思量再三，最后決定不“曝光”學(xué)生。“他們就像這個行業(yè)的新生兒，需要小心呵護(hù)?！?/p>

殯儀館難進(jìn)眾所周知，但同時與遺體有直接接觸的工種卻一直人力不足?！扒澳暝诖髮W(xué)招了一批，最后只留下兩個。誰都愿意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同樣的薪酬之下，可做的工作很多?！?/p>

“老江湖”們也不輕松，“隱姓埋名”的社交恐懼是最大的職業(yè)障礙。走出殯儀館大門的職業(yè)自卑，和門內(nèi)神圣的成就感，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在生活里各自延伸。

夏開寶剛從遺體化妝轉(zhuǎn)做禮廳服務(wù)。3年后他就退休了。人們都喊他老夏。老夏對自己進(jìn)殯儀館的日子記憶猶新，像是個特別的紀(jì)念日。

父親是墓地管理員，高中畢業(yè)后，老夏被內(nèi)部招工進(jìn)入殯儀館。三十多年后，高級化妝師老夏的榮譽證書裝了幾袋子。

幾十年不茍言笑的職業(yè)要求，給了老夏一張凝重的臉。規(guī)整的工作服下，仿佛總是在努力挺直腰桿。

初入行，遺體化妝要“傳幫帶”。老夏的考驗在進(jìn)館后第二天突如其來。師傅讓他到化妝間拿一塊牌子。走進(jìn)化妝間的剎那，移門“嘩”一聲關(guān)上，鎖門聲讓他幡然醒悟：這是師傅在考驗他。

在尚無冷柜的化妝間里，幾十具遺體齊刷刷在地上鋪陳開來，像是迎接一場儀式感鮮明的檢閱。

或許是年輕的緣故，恐懼停留片刻就走開了。老夏意識到該做點什么。他知道，師傅在門外的某個角落看著。

拿起掃帚，老夏開始掃地，然后拖地、消毒……有條不紊的半個多小時過去，門打開的剎那，老夏知道他通過了考驗。

這樣的考驗方法，老夏并沒有用到他的學(xué)徒身上。他害怕新來的學(xué)徒承受不了，“萬一有心臟病怎么辦？”

最初都是師傅做，學(xué)徒看。幾天后，學(xué)徒幫著師傅送遺體，“師傅在前面，學(xué)徒在后面推一把。從冷柜里把遺體拿出來，幫忙搭個手?！比魶]有出現(xiàn)嘔吐或極度恐懼癥狀，下一步就開始學(xué)著給遺體穿衣，給普通遺體化妝：面部清洗、消毒、涂口紅、畫眉毛……

老夏化妝時會與遺體說話。有些膀子是彎的，要把它掰直，老夏會事先打聲招呼：“老人家不好意思，你配合一點啊，我慢慢地啊。”

老夏這樣咕嚕著，他徒弟在旁邊問：“師傅你在講什么??？”老夏搪塞：“等會跟你講?！?/p>

閑時，他才跟徒弟解釋：“我剛才給他穿衣服，他的膀子是彎的，后來不是伸直了嗎？怎么伸直的呢，就因為我跟他講話啦?！?/p>

“遺體是活著的，是可以交流的，所以做什么都要注意些。”老夏說，這些都是老師傅傳下來的，“你把人家衣服扯爛了，他到陰間會找你縫衣服；你把他膀子弄斷了，到時候你也會膀子疼?！彪m是迷信，也是對遺體的尊重。

和老夏相比，80后的周穎（化名）還是個小姑娘，不知不覺已做了9年化妝師。這個職業(yè)回饋給她一堆其他女孩無法經(jīng)歷的“第一次”。

第一次接觸遺體。師傅讓周穎整理逝者的帽子。這個命令的傳達(dá)過程對周穎來說無比漫長。“內(nèi)心掙扎著，猶豫了很久”，耳畔是師傅的催促，周穎咬咬牙伸出手去，手指碰到遺體，“那種冰涼直抵心窩”。

第一次一個人站在化妝間。面對周圍三四十具遺體，“說不怕是假的，兩腿直打哆嗦?！睅煾嫡驹陂T口問：“小周啊，害怕嗎？”“不怕！”周穎用盡全身力氣喊出這兩個字，心里卻虛虛的，“想抓住什么依靠一下，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走上了獨木橋?！?/p>

第一次在殯儀館值夜班。和另一個女孩分工，“她負(fù)責(zé)接冷藏，我負(fù)責(zé)巡視遺體。”漆黑的夜里，兩個女孩聊著盡量歡快的話題，沒有睡覺。每隔一小時，周穎都到化妝間巡視遺體，“不敢睡，就怕有詭異的事?！?/p>

第一次做特殊整容。遺體全身被泥頭車碾碎。老師傅負(fù)責(zé)做頭臉，下肢由其他師傅帶周穎縫合。周穎的任務(wù)是復(fù)原雙腿?！皟蓷l紅紅的、肌肉外露的腿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我戴著醫(yī)用乳膠手套，硬著頭皮將血紅色的肌肉一塊塊塞到皮膚下面，一針針縫起來。”之后兩個多月，周穎沒吃肉。但有成就感，“他的雙腿被我完整了”。

類似的挑戰(zhàn)對于遺體接運工顧敢（化名）來說也不小。2003年剛到遺體接運部，顧敢遇上一個從26樓墜亡的案例。“遺體墜到樓下人家晾衣服的橫檔上，被攔腰截斷。內(nèi)臟灑落一地，有的掉到一樓院子里。”

顧敢沒有預(yù)想過這樣的場景。他開車進(jìn)了小區(qū)，人群圍觀，有公安。停好車，眾目睽睽下，顧敢驚呆了。好在師傅解圍：“你站在這里，負(fù)責(zé)拿尸袋、擔(dān)架，我來弄，你幫我擔(dān)就行。”

顧敢不敢表現(xiàn)得太拈輕怕重，他把尸袋的拉鏈拉開，“抓手抓腳，把遺體的各個部位放進(jìn)去?！彪m然現(xiàn)在想起來無所謂，顧敢當(dāng)時卻真心佩服師傅。

顧敢從來不嘔吐，“最多也就是心里有種麻麻的感覺，南京話叫‘?dāng)R瑣’?！睅煾涤挚偸窃谖ｋy處關(guān)照他。

有一次，一位老人去世，門一打開，蒼蠅蚊子“嗡嗡嗡”飛出來。師傅叮囑：“你在外面，我來。”師傅一人把遺體裝好后才喊，“你進(jìn)來吧”。

這樣第二次、第三次……之后，學(xué)徒慢慢開始單飛。

出師

10年后，顧敢成了接運班班長。他要做的，是讓他的徒弟不再害怕?！芭乱膊恍邪。钦Ｋ劳鲞z體，周圍那么多人，不可能把遺體往旁邊一扔就走，要硬著頭皮。就像打仗一樣，上了場哪有再逃脫的道理？”

老夏的恐懼是被好勝心驅(qū)散的。在非正常死亡案例中，高空墜落、車禍、溺亡……都要復(fù)形。最難的是腦顱復(fù)形，每一次都是挑戰(zhàn)。“3個師傅，分別帶3個學(xué)徒，我就會這樣想：我?guī)煾祹?，我要超過別人，不能讓師傅難堪。”

2001年，與歹徒搏斗的薛愛萍犧牲。老夏為其復(fù)形?！澳樕先敲苊苈槁榈牡犊冢忸^部就縫了三千多針?！边z體整容的縫針和醫(yī)生縫針不一樣。醫(yī)生為了便于傷口愈合，針腳都比較疏朗；遺體整容要用車針，要求是密。

除了吃飯、上廁所，老夏從早上8點站到第二天早上。“那不是簡單的縫合，因為遺體膨脹，先要脫水。參照近期生前照片，處理縫合的刀疤，為了讓人看不出針腳，采用組織皮下縫合。眼皮部分最薄，最難縫合，要用棉簽搭上去，蓋上去，然后再上油彩。”

蛋清加凡士林是老夏的獨門配方，蛋清可以結(jié)成一塊膜，提高亮度，再上油彩，“讓遺體煥發(fā)生氣”。

上世紀(jì)90年代的某個夏天，常州一位紀(jì)委副書記開車沖下長江。3天后打撈上岸，膨脹的遺體放在碼頭，水泥地的高溫往上蒸發(fā)，幾小時后送到常州市殯儀館，遺體高度腐敗。

常州市殯儀館向南京市殯儀館求助，只說是“巨人觀”（高度腐爛膨脹的遺體）。這一說老夏心里有了準(zhǔn)備。

中午時分，老夏帶著徒弟趕到常州，要看遺體，卻因膨脹無法從冰柜里拉出來。

家屬的要求是晚上6點守靈，留給老夏的時間只有4個小時。

常州市殯儀館告訴老夏：他們已經(jīng)求助過上海龍華，龍華的答復(fù)是面部膚色可以變，但是腫脹很難處理；又找無錫市殯儀館，也沒辦法。全國幾位遺體整容高手老夏心里都是清楚的。

老夏就地買材料，研究配方。先防腐，遺體一出冰柜，老夏的兩個助手都受不了氣味，直往外跑。最后就剩下他一個人繼續(xù)做。排除脹氣，腹腔，胸腔，面部，四肢，脫水……一個半小時后，遺體開始固定下來。

“遺體固定就像煮雞蛋一樣，生雞蛋里面是液體狀的，剝出來是流質(zhì)，煮熟之后就是一個固定的雞蛋，能拿在手心里?！?/p>

上油彩、化妝……結(jié)束的時候是傍晚5點多。逝者同事看后被鎮(zhèn)住了：“沒變嘛，還是他嘛！”聽到這話，老夏松了口氣。5點半通知家屬守靈。

女化妝師的內(nèi)心適應(yīng)要坎坷許多。工作狀態(tài)的周穎是完全忘我的，“那時候遺體就是睡著了的正常人”，常常一個人在化妝間站上半天，即使里面有七八十具遺體，也無暇顧及。

但是之后的夢境卻常常困擾周穎。特殊整容需要大量思考和精力，要十來個小時才能完成。周穎連續(xù)好幾天都會夢見遺體，剛開始也很害怕。

“有時晚上一兩點睡覺，腦子里突然蹦出一個非正常死亡的遺體樣子?！蹦菢拥捏@懼周穎是不輕易對旁人說的。

觀生死

參與了大多數(shù)人生命的最后一程，他們終究是死亡的旁觀者，從死亡的一角窺探世俗百態(tài)。

顧敢的窘境是，時常遭遇情緒激動的家屬。有不足十歲的女孩因病去世，家屬要求把小孩幾年的衣服鞋子都蓋在遺體上火化。

這對顧敢來說是舉手之勞，但是女孩家屬卻異常感激，雙雙下跪。顧敢覺得受不起，手足無措。

十多歲的女孩在醫(yī)院離世，家人要在孩子身上放現(xiàn)金。顧敢尷尬了：“塞了，是違反規(guī)定，逝者身上的所有物品都要登記，現(xiàn)金是不能見的。但是女孩家長情緒悲痛，聽不進(jìn)解釋。”

顧敢坐下來，掏出規(guī)定，對方才作罷?！案瘖y組交接，萬一少了，是我們拿的還是化妝組拿的，這個說不清。即使讓帶，到化妝班也會檢查，查到是會上交的?！?/p>

接運遺體，與逝者家屬有最直接的溝通，顧敢從中看慣了人情冷暖。老人家去世，兄弟因財產(chǎn)不和，最終導(dǎo)致無法把遺體運走；不同信仰的人們有不同的表現(xiàn)，基督教和佛教家庭的葬禮通常安靜有序，無信仰的人們更多哭天搶地；窮人窮大方，富人賣排場……“其實這些都是做給生者看的?！?/p>

周穎在陽春三月接了一個白血病女孩。雖已得病多年，離去的時候，女孩的男朋友在第一時間定制了婚紗。

男孩捧著婚紗，跪下哀求周穎：要把女孩最美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因為她的葬禮也是她的婚禮?；瘖y班女化妝師都震動了。

遺體化妝不同婚紗影樓的新娘化妝，以淡妝為主，以安詳為目標(biāo)。女化妝師們連彩妝的材料都沒有，更別說懂得彩妝的技巧?；瘖y班4名女化妝師連夜從市場上買來彩妝材料，學(xué)起了彩妝。

婚紗上別著“新娘”字樣的女孩，被化妝師們推到禮廳，“新郎”迎過來，周穎覺得應(yīng)該笑一笑，卻感覺自己熱淚奪眶。按照殯儀館職業(yè)守則，“微笑服務(wù)”是被禁止的，取而代之的是“傾情服務(wù)”。

周穎從不給自己化妝，也不給親友化妝，“有職業(yè)陰影啊?！?/p>

她看著剛?cè)胄械呐⒍际窍却螯c眼影，貼個假睫毛，忽閃忽閃地來上班，漸漸地妝容越來越淡，最后都像她這般大大咧咧了?！耙驗槟莻€‘化妝’和這個‘化妝’容易‘撞詞’，太敏感了?！?/p>

不給自己逝去的親友化妝，是周穎的另一個原則。“情感上接受不了，下不了手?！?/p>

但是老夏不同，那年一個開出租車的朋友，打電話給他說要帶兒子到連云港出長途。說好第二天一早回來，再見到時卻生死相隔，父子倆在一場車禍中未能生還。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住同一個小區(qū)，每天都要碰面，他從不嫌棄我是殯儀館的?！弊隽?0年化妝師的老夏看到好友遺體嚎啕大哭。做過遺體接運工的老夏甚至失去了把遺體抬上車的力氣。

“到了館里我給他穿衣整容。感覺真的不一樣，我下不去針啊，好像戳在自己身上一樣！”

老夏當(dāng)然不用看相片，“我覺得像了，肯定是像了。”老夏記憶中，朋友笑起來，前面兩顆牙露在外面，其中一顆牙因為抽煙壞了，是假牙。假牙比正常的牙要白一些。

但是他記憶中的牙齒已經(jīng)在車禍中丟失。老夏想辦法給他做了兩顆假牙，做的時候特別注意一顆亮一點，另一顆暗一點，亮的在左邊，暗的在右邊。

“我把他恢復(fù)成微笑的樣子。他笑起來左邊有酒窩，右邊沒有，我把他的酒窩點出來?！崩舷囊贿厼樗崂眍^發(fā)，一邊埋怨：“誰讓你來回都自己開車。兒子年輕，該讓兒子開。你就是太慣兒子了！”老夏給他縫針，說：“你當(dāng)心啊，我給你縫針??！縫好到下面就好看一點?！?/p>

知冷暖

周穎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用這個化名的。9年工齡，4歲孩子的母親，周穎的性格干脆爽直：“不能計較太多，想太多就干不下去了?！?/p>

化名是為了保護(hù)兒子。

周穎的教訓(xùn)來自化妝班同事的經(jīng)歷：她到幼兒園給孩子報名，幼兒園老師讓她填寫父母工作單位，她提筆就填“南京市殯葬管理處”，老師愣了下，有些尷尬，忙補充說：“只要不是給遺體化妝的。”這位母親含著淚水不敢抬頭和老師說話，匆忙填完報名表，帶著孩子離開幼兒園。

此后，周穎和同事們一樣，在填表時工作單位一欄大多不填，或者寫“打工”、“個體”。

4歲的孩子不知道媽媽是做什么的?！霸诤⒆映赡曛拔沂遣粫嬖V她的?！彼ε潞⒆釉谕瑢W(xué)中一說會受排擠。

一次周穎在單位遇到孩子的幼兒園老師。面對面，老師淡然處之，事后也沒在學(xué)校跟任何人說起?！拔抑粚⒆诱f媽媽要加班，要上班，其他多一個字我都不會告訴他的?！?/p>

生下兒子那一年，周穎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此前在“媽媽課”上，周穎對此病癥已有所了解，她雖格外在意，還是碰上了。

“我覺得心煩意亂，覺得生下孩子，不能給孩子很好的生活，很糾結(jié)?，F(xiàn)在想起來，那時候的想法挺幼稚、挺荒謬的?！?/p>

周穎惟一的訴說對象是丈夫。他的傾聽讓她感激：“他不會埋怨你天天講這個，煩死了。我一講到不好的想法，他就安慰我?！贬t(yī)生跟周穎說，最好不要藥物治療，傾訴是最好的。

“我當(dāng)時最明確的就是害怕死亡，害怕看到這些七零八落的遺體，害怕看到意外發(fā)生。越是害怕，就越強迫自己不要想這些東西，最后就覺得早點解脫算了，然后就想自殺。”

抑郁癥裹挾著以前做的特殊整容案例再次占據(jù)她的頭腦?！斑@些在平時都是不愿意回憶的，當(dāng)時沒感覺，但卻在記憶中扎根了?！?/p>

掙脫抑郁癥的辦法是安慰自己：“看吧，那些非正常死亡的人們有多慘，我怎么能跟他們一樣呢？”隨著傾訴治療和身體的恢復(fù)，周穎終于走出了抑郁癥。

走出抑郁癥的周穎，和同事一樣，走不出來自外界的偏見。

不主動伸手與人握手，飯桌上不主動給人夾菜，不說“再見”，不參加親朋好友的婚宴，春節(jié)不主動去拜年……這些都是他們不約而同的應(yīng)激方式。

這并不是“過度防衛(wèi)”。一次，老夏在地鐵里聽到身后有人嘀咕：“這人是殯儀館的。”旁邊人回應(yīng)：“殯儀館的怎么了？”“我認(rèn)識啊，上次我婆婆辦事時在殯儀館見過。”老夏轉(zhuǎn)過身，與說話人面對面，對方看到他，滿臉愧意：“你好啊！上次感謝你?。　?/p>

老夏內(nèi)心是不接受這種感謝方式的?！耙撬嫘母兄x，一看見我就應(yīng)該打招呼的?！?/p>

南京葬禮習(xí)俗是趕早不趕晚，每天上午是殯儀館最忙碌的時候。周穎早上6點多上班，在搭車問題上，大家再度不約而同達(dá)成一致。坐地鐵和公交都會到下一站下車。

“因為石子崗下車的人特別少，一看就知道是殯儀館工作的。加上司機經(jīng)常溜站，快過了還在喊：石子崗有沒有人下??？這個時候下車，滿車的人都向你行注目禮。”顧敢的經(jīng)驗從沒和同事講過，有時在下一站遇見，大家都心照不宣。

早上6點，若是趕不上公交車，搭出租車也是個難題。大清早，對司機來說都是開門生意。要是跟司機說去殯儀館，得到的回復(fù)通常是：對不起，交班。顧敢心里清楚，這只是借口。

周穎狡黠些，上車先跟司機說到安德門大街（殯儀館前一段），到了安德門大街再跟司機說：“師傅麻煩你，往前點，再往前點，就前面那個大門口停?！边@時司機意識到也來不及了。

去年周穎遇到一個司機有些特別。她讓司機到安德門大街，司機說：“安德門大街能到哪，前面不就是殯儀館嗎？”他又補充說：“其實有什么關(guān)系呢，人家早上不愿意帶你們，我就蠻喜歡的。你們那有棺材，棺材棺材，升官發(fā)財，我今天一天的生意肯定好。要是帶個結(jié)婚的，結(jié)婚結(jié)婚，急（結(jié)）得頭都昏了，我這一天就沒得生意做了。”

每年殯儀館開迎春座談會，有工會、社區(qū)等單位到來。老夏注意到，會場上的一次性水杯，放些茶葉，工作人員泡茶，很多人并不喝?！八麄冇械淖詭械木筒缓??！贝撕蠓觊_會場合，殯儀館會準(zhǔn)備一個放有茶葉的一次性水杯，一瓶礦泉水，供來客自愿選擇。

前幾年老夏搬家，小區(qū)鄰居不再知道他的單位。但是某次單位把其父親的年終慰問信寄到家中，信封落款是“南京市殯葬管理處”，收信人老夏。從此老夏時常聽到有人在背后議論：“那人是殯儀館的?！?/p>

最讓老夏心寒的是同學(xué)朋友。幾個同學(xué)一起吃飯，他們會想：今天請不請夏開寶？“哎呀，不請不請，他是火葬場的?！边@讓老夏明顯感覺到了歧視。“平時特別好的兄弟在一起吃飯，他們覺得我身上有一種氣味，或者說我臉色不好看，沒有笑容?！?/p>

獨自想起這些，老夏會怨父親，“當(dāng)年他沒有經(jīng)過我的同意，就把我的關(guān)系拿到了殯儀館，叫我某天去報到。那種年代，父親說話，你也知道?！?/p>

顧敢是在結(jié)婚后進(jìn)入這一行的，成功瞞住了外地的岳父岳母，“10年了，他們也不知道我在殯儀館，只知道我在民政局開車?！?/p>

“瞞了十幾年，特別累?！鳖櫢铱偸怯蟹N沖動，跑去新街口大喊：“我是殯儀館的，火葬場的！”

信善

呂軍是周穎的大學(xué)同班同學(xué)，2010年才到火化班。從大學(xué)殯儀系畢業(yè)后，他沒有直接入行，而是做了幾年手機生意。

結(jié)婚生子之后，呂軍需要安靜的生活。殯儀館2000元的月薪遠(yuǎn)不如做手機生意，“雖然生意也不好做，越來越難了”。

回到自己的專業(yè)，讓他安穩(wěn)?！熬退闶亲錾剖掳伞？倸w是要有人去做的?！痹诹魉€的火化班，短暫的逝者家屬爐前儀式，讓呂軍感覺到家屬對他們的感激之情。

呂軍的大學(xué)畢業(yè)論文是《淺談人類的死亡》。“我們這一行，有義務(wù)向他人去解釋死亡是怎么一回事。現(xiàn)代社會看輕它的也有，看重它的也有。小孩子動不動跳樓，如果他知道死亡到底是一個怎樣的過程，他就知道并不是他一走了之就行的?！?/p>

“死亡文化在我們國家的推廣并不多，人們都忌諱說到死，就更不會深入了解。”呂軍在論文中從第一人稱的死亡，分析到第二人稱的死亡。他的結(jié)論是：“其實對待死亡是心態(tài)問題，平常得就跟我們吃飯一樣就好?！?/p>

9年后周穎覺得自己更寬容，也更懂得珍惜生活中的每一天?！拔矣X得活著是最好的?！?/p>

心理咨詢師告訴周穎：中國人對于死亡更多的是恐懼。西方有信仰，他們相信生命會在天堂延續(xù)，那里是另一個世界，就像佛教里的西方極樂世界。但是中國人沒有信仰。

“我們大多數(shù)人覺得，我辛苦打拼了一輩子，死了就兩眼一閉什么也沒了。這就是為什么中國人對殯葬一直都很忌諱?！敝芊f和同事一樣，沒有宗教信仰，卻都相信活著就應(yīng)該多做善事，不要讓自己虧心，要盡量開心快樂地過每一天。

周穎從不跟家人發(fā)脾氣。她覺得人與人碰面都是緣分。這位心寬體胖的媽媽，只要一收工，緋紅的臉上就浮現(xiàn)出盈盈笑意。

網(wǎng)絡(luò)里關(guān)于殯儀館的靈異故事沸沸揚揚，但是周穎工作以來從未遇見。并非完全不相信，周穎的身上會佩戴黃金辟邪。

2010年，殯儀館組織觀看電影《入殮師》?！按蠹液鋈徽业搅藲w屬，我們都像是電影里的小林！”從這部電影開始，周穎感覺到自己其實還是在做挺神圣的工作，抱著更多善意工作時，能感受到身邊更多的也是理解。

3月，周穎在電臺做了一檔節(jié)目，鄰居聽了節(jié)目后，每次買菜見到周穎母親就會說：“哎呀，你女兒真不容易！”周穎覺得觀念的改變會慢慢到來。

另一部組織觀看的片子是《金陵十三釵》。片中殯葬師做假發(fā)時更習(xí)慣對方躺下來，這讓片場里充滿共鳴：“我們打領(lǐng)帶，你要站在那里，就打不起來，躺在那兒，很快就打好了?！?/p>

這樣說的時候，在場的人都笑了。二十多名畢業(yè)生，就在這樣的笑聲里開始他們的殯葬師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