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生為什么要排著隊進校,當年我沒想過。那是個晴天,午飯后,太陽把我倆的影子貼在校門外的圍墻上,短胖,像照著哈哈鏡。就在等同學排隊盯著影子出神的當兒,我把秘密告訴了我的好朋友,二年級一班的中隊長。
“我愛上了佐羅?!睕]錯,我是這么說的,愛上。朋友成績很好,思想也很端正,她擔憂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還記得。
我大概是從鄧麗君的歌里知道“愛情”這個詞的。本來背著書包上學放學,嘴里含顆話梅唱唱“愛情”毫不費力,跟唱《小白船》沒什么區(qū)別,但是遇上佐羅,性質(zhì)完全變了:先是傻了,然后惦記,小痛苦小折磨繽紛落下,絲絲纏繞,要是碰上別的什么不愉快,一場暴風雨是免不了的——就是把眉毛哭到紅。別小看女孩子家家,8歲上下,已經(jīng)能夠攀登人類這種較為復雜的情感了。
佐羅是跟一架馬車、一騎塵土、一段旋律一起來的。我還記得那歌詞是西班牙文,調(diào)子沒有起承,上來就轉(zhuǎn),戲謔,瀟灑,浪跡天涯,吉普賽人,最后是“啦啦……佐羅斯班”。
我現(xiàn)在在這兒分析自己為什么會“愛上”,但當年它在12寸SONY電視機和我的小心靈之間爆成小火花的時候,我根本沒想過要去拆解。用我們這片的方言講,愛,那是邪氣神圣的。
首先,阿蘭?德龍英俊,比我們班那些油頭粉面穿背帶西短、沒事就把兩塊毛巾搭胳膊上抖啊抖甩著水袖唱《寶玉哭靈》或者《問紫娟》的家伙帥2000倍。那時候,我覺得漂亮男人起碼應(yīng)該是個瘦子,其次要有刀削的顎骨和深邃的眼神,如果他的頭發(fā)還能自來卷,那就Very Good Perfect了。阿蘭?德龍的眼睛太特別了,歐洲款式,冷,但有情;就我看過去,那是一對謎,兩座新石器時代的山洞,我能在那里面看到彩虹。他太帥了,帥得我成年后一度以他為模板找啊找啊找朋友,苦頭吃足——咱們這兒根本不出這品種,就是有幾分貌似,從肚子里到骨子里,也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愛佐羅的俠氣,愛他用劍指著大胖子嘎西亞的屁股,用狂草劃出一個Z。更美妙的是,攝影機不僅交待了嘎西亞露出來的白色襯褲,還給了大胖子一個正面反應(yīng)鏡頭,他本來端著一只甲魚正啜裙邊,結(jié)果滴滴答答出了洋相。
佐羅在教堂尖頂跟總督?jīng)Q斗的那場戲,是善惡交戰(zhàn)的經(jīng)典,它讓我至今相信,惡人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在教堂尖頂被挑下去,摔成206瓣(思考題:人有幾塊骨骼?)。它也讓我深信,惡人的女人也終會棄暗投明,撩起裙子就上馬車,上了馬車就大喊“我愛你”,最終投向佐羅的懷抱。
劫富濟貧充幾回刺客那是小俠,戰(zhàn)勝邪惡、伸張正義才是大俠。我后來看王亞樵、汪精衛(wèi)的相片,總覺得他們不如佐羅好看,道理就在這里。
在我們這個國家,惡不在下水道里,惡在權(quán)力的太師椅、任命書、公章里,在會所包間、冰鎮(zhèn)龍蝦古巴雪茄的絲絲薄煙里,在那些無知無畏整天聒噪的行業(yè)黑話里,在認權(quán)力為干爹親娘生生把自個兒煉成一坨馬屁精的小人的皺褶里……它們無處不在,見風就長,兩百個佐羅都忙不過來。所以長大后,每年兩會之前,我都盼望著能有個把稍具想象力的政協(xié)委員遞交一份為克隆佐羅(蝙蝠俠也行)立法的提案,然而至今,如你所見,沒有。21世紀,注定是缺乏想象力的世紀。
阿蘭?德龍別的電影,譯介進來的好像不多,印象中只有一部《黑郁金香》。我覺得德龍先生一輩子能蒙著黑色眼罩,身披大黑斗篷,手執(zhí)長劍佐羅一回,完全夠了。在我心里,他就是佐羅,佐羅就是他。后來西班牙那個安東尼奧?班德拉斯也演過一回佐羅,可他長得口味太重,現(xiàn)代性太強,把一個身輕如燕超凡絕塵的俠客演成一個總惦記著捕獵芳心的情人,可惜了那雙也會放電的拉丁美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