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常玲和她的姐妹們

2012年7月24日，當(dāng)女子舉重53公斤級運動員趙常玲（哈薩克名字祖爾菲亞）從阿拉木圖啟程赴倫敦時，她即將迎來自己19歲的生日。在哈薩克斯坦的5年，她已經(jīng)入鄉(xiāng)隨俗地開始過公歷生日，老家湖南永州道縣的父母趙貴生、彭祝鑾也習(xí)慣了不再計算農(nóng)歷的日子。當(dāng)年與她一起來到哈薩克斯坦的姚美麗（哈薩克名字瑪雅?馬內(nèi)扎）也在隊伍中。

這一天，湖南籍女子舉重48公斤級運動員王明娟已經(jīng)到達(dá)倫敦，準(zhǔn)備中國舉重在本屆奧運會的開門之戰(zhàn)。如果射擊隊拿不下首金，她就肩負(fù)著給整個中國代表隊打響第一炮的重任。而這個艱巨的任務(wù)，她是在6天前才領(lǐng)到的——7月18日，中國代表團出發(fā)前3天，她收到比賽服，這意味著，2001年就拿到全運會冠軍達(dá)到個人巔峰的她，在“錯過”雅典和北京兩屆奧運會后，終于踏上這個最高榮譽場。

這一天，跟趙常玲同一級別的湖南籍女舉運動員李萍還沒能理解：53公斤級不是原本不派人參賽的嗎？為什么最后不僅派了，還派了連國家隊大名單都沒有上的、從58公斤級下調(diào)到53公斤級的、沒有任何大賽經(jīng)驗的湖北選手周??？而李萍本人和湖北選手紀(jì)靜才是這個項目上國內(nèi)前兩名的選手。

這一天，另一名湖南籍女舉運動員向艷梅停止了哭泣，帶著教練“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什么時候想通了再回來訓(xùn)練”的口諭，“享受”假期。她的項目是69公斤級，在國內(nèi)外各種比賽中穩(wěn)坐頭把交椅。就在王明娟拿到倫敦比賽服那天，她的賽服被收走——中國女舉決定放棄69公斤級這塊金牌，不派人參賽。她哭了3天，最終被教練的一句“你還年輕?？慈思彝趺骶?，還不是等了3屆才上……”安撫住，服從了組織的安排。

這次晚得“史無前例”的名單終于確定，中國女舉在紛嚷中踏上征程。在倫敦，她們與趙常玲相遇。

跨越國界

趙貴生學(xué)普通話有一段日子了。買了小孩子學(xué)拼音的aoe掛在墻上，反復(fù)練習(xí)。電視播音員說話，他也學(xué)，“每個字的發(fā)音，我都反反復(fù)復(fù)地來回念叨念叨”。起初，他這么做是為了能賣出去蛋糕——生在祁東的他來到蚣壩開了家蛋糕店，但他說話卻沒人聽得懂。

自打女兒開始練舉重，他學(xué)習(xí)普通話的目的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有朝一日，我的女兒拿到冠軍了，我接受世界的采訪，我能把普通話說得很標(biāo)準(zhǔn)，就可以了?！?/p>

趙貴生終于等來了對世界演講的機會。在這個夏天的倫敦奧運會，她的女兒趙常玲榮獲女子舉重53公斤級冠軍。那一刻，趙貴生百感交集，不敢說話了。

在登頂?shù)哪且豢?，趙常玲狠勁兒地戳指著自己左前胸的國徽——金色毛氈圓頂帳篷、飾帶凌空飛揚的駿馬，象征游牧生活，飾帶上印著“哈薩克斯坦”。

7月29日是趙常玲的比賽日。頭一天趙貴生就在日歷上打好記號。那晚趙家匯聚了三十多口人，搜遍了電視所有頻道，也找不到轉(zhuǎn)播。后來趙家侄子在網(wǎng)上找到了文字直播——每隔兩分鐘，運動員的成績會刷新一次。如果運動員要的重量最終顯示在總成績里，說明試舉成功。趙貴生及全家十幾口人，在電腦前面排著隊，只看著跳著刷新的數(shù)字，喊著“加油加油加油”，分享了趙常玲的奪冠一刻。

“這么看比賽。也看得蠻興奮的。心情好激動啊。”趙貴生說，結(jié)果出來時，全家人在電腦前鼓掌。只是最后大家都要惋惜一句：要是代表中國隊就好了。

“當(dāng)年她15歲就出去，我們一點都曉不得。他們湖南舉重隊也沒通知我們家長……”對于女兒出國的時間，確切的日子，趙貴生是完全不知道的，至于年份，可能是2007年，也可能是2008年。

自從女兒開始“舉重生涯”，家長們就已經(jīng)完全無力關(guān)照。趙貴生和彭祝鑾在木器廠下崗，然后自謀生路，“做生意的，撇到哪是哪”。那個時候趙家連房子都沒有一棟，四處遷徙。趙常玲9歲被永州體校錄取的時候，趙家每年還要拿出5000塊錢給她交學(xué)費生活費，等到她去了哈國，終于可以照應(yīng)家里，寄錢回來，一年幾萬塊。現(xiàn)在趙家住的是廠子的下崗安置房。

趙貴生惟一能記得的是，2007年的一天，已經(jīng)入選省隊的女兒跟他說，哈薩克斯坦來湖南試訓(xùn)，看中了她。她要到哈國去了——在此之前，趙貴生聽都沒聽過這個國家的名字。

根據(jù)哈薩克斯坦體育記者弗謝沃洛德黃禹錫（俄文Всеволод ХВАН）2011年5月的博客記載，姚美麗是一位86年出生、從遼寧蒙古族自治縣來到湖南訓(xùn)練的女孩——這樣描述她和趙常玲與哈隊總教練阿里克謝的相遇。

“阿里克謝來中國參加比賽，進入我們訓(xùn)練的場館。端詳完所有的訓(xùn)練者后選擇了我們。隨后翻譯走過來并邀請我們交談。過了一段時間，當(dāng)我問他為什么選擇我和祖麗菲亞，教練回答：‘當(dāng)我第一眼見到你們的時候，就明白你們是我需要的人。這就是我對第一感的偏愛！’”

“在中國我參加了一些比賽，不過還不清楚自己是否有能力成為全國冠軍，雖然對此懷有憧憬。與此同時，我沒有展示出巨大的成果并且不了解自己的潛力。我當(dāng)時年輕且默默無聞。有多少教練在全國范圍內(nèi)尋找體育健將，對此，我很清楚。我覺得自己在這方面的機會很少?！币γ利悓Ωブx沃洛德黃禹錫回憶說。

趙常玲在2008年迎來了人生新的開始。她成為哈薩克斯坦舉重體系中的一員，按照他們的方法訓(xùn)練，吃他們的食物，根據(jù)他們的時間作息。冬天零下20度，大雪掛枝頭，一出門衣服就立刻被凍住。她語言不通，只能跟姚美麗說話，在湖南，她們僅僅在舉重房里膚淺地打打招呼，在這里，成為摯友。

她在自己的網(wǎng)絡(luò)日志里這樣記錄：“08年是我人生的起步點和轉(zhuǎn)折點，就相當(dāng)于一張白紙，那時候感覺是掉下了深淵，那種無助感是很可悲的，當(dāng)時還離不開家的我跨越了國界，那時只有自己說服自己再加忍耐。告誡自己是老天給的機會，是個人的命運，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了?！?/p>

弗謝沃洛德黃禹錫描述身在哈國的趙常玲為“斗士”：“她真的無所畏懼。她可以輕松自若地深夜在城鎮(zhèn)里獨自行走，在訓(xùn)練中，有其他孩子戲弄她，她一定會回?fù)?，即使是世界冠軍伊利?伊林都很可能被反擊呢！她是戰(zhàn)斗的女孩，不吭一聲?！?/p>

2012年是她的目標(biāo)。哈總統(tǒng)在給她的賀電中說：“希望你繼續(xù)以自己輝煌的體育成績來激勵哈薩克斯坦人民?！?/p>

當(dāng)她如愿以償時，已經(jīng)變成哈國的民族英雄。

尷尬的身份

趙常玲給弗謝沃洛德黃禹錫唱過一首她最愛的俄文歌，翻譯成中文，歌詞是這樣的：“我累了，我想愛，就這樣，永遠(yuǎn)……”

趙貴生說，女兒在那邊，俄語只有日常用語水平。那邊要求他們學(xué)唱哈國國歌，“萬一得了冠軍了要喊我們唱”，女兒很苦惱。趙貴生就教她，假裝張張嘴就好。他堅信，女兒站在領(lǐng)獎臺上摸著哈國國徽的時候、眼里含著淚水，心里想的是中國。

“她也是中國的運動員，也是中國培養(yǎng)出去的，因為體育本來就不分國界，對吧……”趙貴生自言自語地說。

這次奧運會奪金，趙常玲的本來身份被翻出，加上同場比賽中中國小將周俊落敗，國人對她的議論暴漲。以至于傳出趙在面對中國隊老隊友的時候，不敢相認(rèn)，裝作不認(rèn)識地躲避，還不敢用中文交流。在其后比賽的姚美麗在獲得63公斤級冠軍后的新聞發(fā)布會上，抗議記者向她用中文提問，引得中國記者不滿。

在公開場合，姚美麗堅決不承認(rèn)自己是中國人。在2010年廣州亞運會后，她作客網(wǎng)易體育，說因為自己在中國呆過十年，所以中文說得好，被誤解是中國人，也懶得辯駁，有時也就開玩笑地承認(rèn)。她操著流利的東北口音回答中國主持人的提問，但被問到除了舉重還喜歡什么項目時，她說了乒乓球，然后用似乎非常不確定的口吻說，“……還有拳擊，哦，是不是叫‘拳擊’？就是……box……”

根據(jù)趙常玲和姚美麗的奧運會參賽官方資料，趙出生在哈國首都阿拉木圖，而姚出生在同族近鄰吉爾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凱克，兩人都是東干人，母語是俄語和哈薩克語，只是會說中文而已。

但在哈國，趙常玲和姚美麗的身份不是秘密。

弗謝沃洛德黃禹錫的博文中說道：“不僅為了提高女隊的整體水平，并且推廣普及女子舉重運動，當(dāng)時通過了一個決定——邀請那些被認(rèn)為至今在世界范圍內(nèi)最杰出的中國運動員替我們國家比賽。帶著選拔有潛力運動員的目的，阿里克謝哈隊主教練遠(yuǎn)赴中國，從那里回來的時候他不是只身一人，還帶著瑪雅和祖麗菲亞。”

而在視頻網(wǎng)站youtube.com上有一段哈國電視節(jié)目Sporting heroes（運動英雄）之《雙料世界冠軍瑪雅》里，總教練阿里克謝承認(rèn)她們來自中國，瑪雅也操著濃重東北口音的俄語，回答了幾個問題，她的俄語沒有時態(tài)，語法混亂，偶爾用錯單詞。她也承認(rèn)，祖爾菲亞的俄語比她還差。

讓趙貴生驕傲的是，女兒在獲得冠軍后接受采訪，還堅持用中文。記者問：你沒什么表情是不是太緊張？她小孩似地說：“我這叫淡定！”

湖南隊有人透露，趙常玲跟隊里的感情非常深。大家經(jīng)常在世界大賽中相遇，有哈國人員在場，趙常玲需要顧及影響，但只要一比賽完，趙就跑到湖南隊員這邊玩，跟教練聊天，所以她怎么訓(xùn)練，隊里的教練都知道。去年巴黎世錦賽之后，趙跑來跟向艷梅一起住了好幾天。

在奧運會的風(fēng)波之后，回國必然是個艱難的決定。湖南隊某位人士私下里也覺得，哈國的待遇很好，冠軍獎勵有房有車還有豐厚的獎金，若要回國參加明年的全運會，便意味著今年10月就要辦妥手續(xù)回國打積分賽，而人才仍然飽和的湖南隊很難確保給她一席位置，再加上哈國的“訓(xùn)練恢復(fù)”方式跟中國不同，回國不一定能保持狀態(tài)，因此不是上選。

甜蜜的回報

本次奧運會，代表中國出征53公斤級的周俊3次試舉無一成功，中國舉重隊從來沒有這么輸過。而趙常玲在這個項目奪冠。湖南隊對這一人事安排很不滿，李萍有希望，沒機會。湖北隊也很不滿，紀(jì)靜得了全國選拔賽冠軍，理應(yīng)出戰(zhàn)，但因國家體育總局內(nèi)部規(guī)定“有興奮劑前科的不能參加奧運會”而被刷下。但因為48公斤級已經(jīng)讓湖南的王明娟頂替了湖北的田源，為了照顧湖北隊情緒，必須分予其一個名額，周俊被充數(shù)了。

周俊落敗后，湖北體育局和國家隊就究竟是誰派了周俊吵起架來，互推責(zé)任。拿下一金的湖南隊似乎得到了完美結(jié)局——如果王明娟不是有著湖南、山東的雙重身份的話，如果湖南體育局局長梁小冬沒有在今年大年初一“因公殉職”的話。

在出征名單舍向艷梅而取王明娟的時候，湖南隊曾抗議，希望在湖南隊有限的這個名額下，能夠派出向艷梅，除了因為她有絕對的把握，也是因為她獲得的金牌將在明年全運會時全部計入湖南代表隊，而不需要跟馬氏的老家山東隊平分。

這個請求被駁回了。湖南隊的心情很復(fù)雜。王明娟先后“因傷”為楊煉、陳燮霞讓路兩屆奧運會，2008年連重點訓(xùn)練都排不上，一度心灰意懶萌生退意。地方教練組做她工作：沒有奧運會，就什么都沒了，等待吧，會值得。——對運動員來說，世錦賽、亞運會的金牌已經(jīng)不足以保證他們在帶著滿身傷病退役后被國家安排一個差事，只有奧運會和全運會的冠軍才可以。

王明娟選擇堅持，但命運不在自己手上。體育評論員顏強說，知情人士透露，大年初一突然心肌梗塞去世的梁小冬就是為了給同是江永人的王明娟爭取奧運資格，除夕夜里跟領(lǐng)導(dǎo)酒桌拼酒，過量而亡。

所有的汗水、金錢、算計和酒水都已經(jīng)完成了這屆奧運會的使命。人人有所圖報。王明娟光榮退役，向艷萍憧憬未來，李萍在糾結(jié)中考慮是否還有下屆，周俊在同情聲中等待重生。

姚美麗獲得的回報是甜蜜，以及可能留在“那邊”。她在奪冠后的新聞發(fā)布會上被用俄語問及將會獲得什么獎勵時回答說：“一個新郎官兒?！薄獓H旅行社總干事 Абылхан Сарсенбаев 將會送給瑪雅和她未來的伴侶兩張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門票。

沒人確切知道，趙常玲現(xiàn)在怎么想。

而趙貴生眼里，女兒的去留從來不是一個問題?！八豢赡埽ㄓ肋h(yuǎn)）呆在那邊。”“她要回來的。……我經(jīng)常跟她說，雖然你人在那邊，但心要在這邊?！壁w貴生盼望著女兒快點回來，因為她之前承諾過，如果拿了奧運金牌，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帶著爸爸去北京，去天安門看升旗。

（實習(xí)記者汪青對本文亦有貢獻。感謝俄語翻譯姚逸寬先生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