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永忠

內(nèi)容提要：貴州近代詞人黎庶燾的詞藝術(shù)成就較高。抒懷詞寫愁，反映了某些現(xiàn)實。詠物詞善于描摹事物。山水田園詞善于描寫鄉(xiāng)村田園美景，表現(xiàn)對大自然的熱愛。閨怨詞表現(xiàn)少婦的離愁。懷友詞抒發(fā)對朋友們的深情。

關(guān)鍵詞：抒懷詠物田園閨怨懷友

中圖分類：I206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0－8705(2012)01－103－106

黎庶燾(1827－1865)，字魯新，別號筱亭，遵義(今貴州省遵義縣)人，咸豐元年(1851年)中舉，第二年參加進(jìn)士考試時“因胃疾不能前。歸而大困，遂絕意進(jìn)取。迭主湘川、育才、培英書院”，“病凡十四年”，去世時年僅三十九歲。黎庶燾喜填詞，曾歷經(jīng)五年，填詞近三百首，求教于人。后學(xué)習(xí)常州詞派張惠言、周濟(jì)的詞風(fēng)，“爰悉棄舊作”。又歷經(jīng)六年，得百首詞，經(jīng)其弟黎庶蕃刪定為77首，于同治二年(1863年)刊行。

黎庶燾現(xiàn)存《慕耕草堂詩鈔》四卷，見于《黎氏家集》。《琴洲詞》之卷，見于《黔南叢書》、《黎氏家集》。

一、抒懷詞

黎庶燾在《虞美人·自題詞集》中說：“而今只管寫愁腸，不道愁深如海竟難量。”的確，清朝末年腐朽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加上作者體弱多病，寫下了不少抒發(fā)愁緒的作品。如：

日嫩捎慵，泥酥補(bǔ)倦，燕子商量春暮。綺閣余寒，只為袷衣留住。鴛帳里，午夢初回；鴨爐內(nèi)，早香猶炷。鎮(zhèn)無聊，愁倚闌干，夕陽點點散煙絮。

銷魂，誰更遣此，寂寞花前月底，沒些情緒。記得東風(fēng)，才到海棠眠處，終日里，蝴蝶成團(tuán)，鬧一天、醉云酡雨。更幾時、綠遍春山，但聞悲杜宇。

——《綺羅香》

草色延青處，轉(zhuǎn)眼好春歸去。桃花也解替春愁，啼紅點點，濕透春歸路。

無端便覺韶華暮，燕子傷心訴。倚樓卻望天外，斜陽一片煙和絮。

——《青門引》

第一首詞寫從早到晚的愁思。暮春的早上，乍暖還寒，朝陽初升，燕子呢喃，慵懶的詩人百無聊賴。午睡后醒來已是夕陽西下，煙絮散去，作者倚著闌干發(fā)愁。下片寫晚上為排遣春愁，作者來到花前月下，更沒有情緒?；貞浧鸪醮旱那榫?，想到時光流逝，聽到杜鵑啼叫，愁思更深了。第二首詞上片感傷春歸，落花滿地，引起作者的春愁。下片寫夕陽下倚樓，看到遠(yuǎn)處一片煙絮，燕子似乎在告訴人韶華已逝，這更引起作者的愁思。整首詞音節(jié)和諧流暢。

史載，貴州省遵義縣和桐梓縣知縣征斂無度，1854年(咸豐四年)，楊龍喜利用這個機(jī)會，在桐梓縣領(lǐng)導(dǎo)農(nóng)民起義，發(fā)展到攻打遵義府城，后來被清朝統(tǒng)治者殘酷鎮(zhèn)壓。黎庶燾的詞《望海潮·亂后城北樓上晚眺同宦伯銘》就深刻地反映了這一社會現(xiàn)實：

峰橫孱翠，水揉腥碧，二分殘照當(dāng)樓。表里重城，悲涼畫角，西風(fēng)卷起邊愁。戎馬突高秋，指戰(zhàn)云開處，野火星浮，一片殘蕪，亂鴉盤陣過郎州。

憑君倚堞凝眸，嘆關(guān)河險阻，欲度無由。誰請一丸，就封函谷，籌邊自古良謀。天外獨昂頭，有幾多遺憾，付與東流。莫問銅駝，幾回荊棘臥荒溝。

此詞上片寫夕陽西下登樓所見亂后的景色，下片寫作者深沉的感慨，隱含著對貪官征斂無度的不滿。

二、詠物詞

黎庶燾寫有二十多首詠物詞，約占其詞作總數(shù)的三成。這些詞描寫細(xì)膩，其中寄寓了作者深沉的感慨。如：

悵東風(fēng)，已如流水，落紅和恨漂去。送春偶向湖頭立，何意綠云偷補(bǔ)。風(fēng)引處，見幾點，纖纖翠角凌波舞。芳心乍吐，便早有鴛鴦，一雙嬌睡，夢入采蓮路。

蘭舟下，滿鏡田田如許，江南誰唱新句。紅橋十里闌干外，早覺暗香清暑。涼過雨，濺多少，露珠圓走擎難住。蓮?fù)拮鴶?shù)，似束帕將舒。含愁與憶，一碧障南浦。

——《摸魚兒·新荷》

燕外春晴，弱縷倩誰牽得，似連還斷，逐楊花浪跡。風(fēng)軟欲墮，賴有亂紅相識。一絲絲、綰春魂無力。

卻問東君，似天孫，能巧織。月梭甫弄，已游蹤難覓。和煙乍沉，便委草心芊碧，幾曾黏住，緒愁消息。

——《傳言玉女·游絲》

桃脂褪后，訝誰妝出，六朝金粉。莫是東君，又遞一番花信。連畦蝶影蜂聲外，最好斜陽低襯。漸青驄引過，那家游女，杏衫遙混。

柳綿吹欲盡，韶華易老，賴此尚留芳訊。十里黃云，漫作晚霞天認(rèn)。生香活色無人采，一任野娃簪鬢。自劉郎去后，幾人相繼，更成幽詠。

——《陌上花·菜花》

吟風(fēng)幾樹，甚疏紅可愛，旋又飄舞。鴨腳廊陰，有客橫琴，哀蟬冷和凄楚。疏枝掩映斜陽瘦，剩幾點，寒鴨棲住。待野樵，踏暝歸來，細(xì)掃碧苔行路。

猶記春山十里，綠陰暗似幄，遮卻林塢。一夜輕霜，頓撼離魂，不管飄零何處。秋聲一半從茲減。應(yīng)省得，夜窗凝佇。趁月明，靜掩柴扉，獨聽亂蛩如雨。

——《疏影·落葉》

第一首詞上片寫在百花凋零的春暮，惆悵的詩人看到了湖里的新荷，微風(fēng)吹過，它碧綠的角兒好像女子在步履輕盈地跳舞，使鴛鴦做起了采蓮的夢。下片回憶去年夏天荷花即將開放的情景。碧綠的荷葉飽滿挺秀，暗香消暑。雨后荷葉上的露珠圓走不定，蓮花如女孩子手中卷著的紅色手帕即將打開。作者想到時光流逝，引起了愁思。第二首詞上片寫晴朗的春天在花間出現(xiàn)了游絲，似連還斷，綰起了春魂。下片寫夜月下產(chǎn)生游絲，卻在煙霧中斷裂，進(jìn)入草叢，引起人春愁。第三首詞上片寫油菜花盛開的情景。田野里一片金黃，蝴蝶、蜜蜂在花間飛舞，斜陽下，穿著杏黃衫游玩的少女和油菜花混雜在一起。下片寫菜花在仲春后才開放，十里黃云像一片晚霞，香氣撲鼻，只因太普通而無人采。菜花是作者高潔品質(zhì)的象征。第四首詞上片寫落葉飄零的情景。落葉聲和著琴聲、哀蟬聲，使人凄楚。斜陽下，烏鴉棲住在疏枝上，地下的落葉要樵夫來清掃。下片回憶樹枝上一片綠陰的情景，如今一夜霜凍后落葉飄零。作者在月明之夜佇立窗前，聽著蟋蟀聲像雨聲一樣，不禁愁從中來。這些詞描摹事物細(xì)膩生動，抒情婉曲。

三、寫景詞

黎庶燾“又遭鄉(xiāng)里喪亂，苦吟憫世，一寓于詩，多幽憂愁疾之思。善寫景，所至刻劃山水，幽秀巉露，大致苦吟似郊、島……”和他的詩歌一樣，其詞中也有不少寫景佳作。如：

剩雨回江，殘云抱樹，閑呼笠屐東皋步。一條流水活于龍，蜿蜒走入牢溪去。

腳趁酥泥，肩披積霧，看山看到山窮處。忽聞雞犬有人家，桃源只在人間住。

——《踏莎行·雨后行村落間》

晚嵐如沐，正夕陽、銜雨汀洲初過。遠(yuǎn)浦蒼蒼煙漠漠、一點鴛鴦飛破。天抹微青，水皺微黛，云影波間臥。岸痕深淺，綠茵隨處堪坐。

倏忽風(fēng)水交喧，嫩涼幽絕，薄暝遙空墮。白到洲心才一線，知是月華初唾。柳暗移陰，葫疏點露，幽事誰知那。吟魂清苦冷，草根蟲語低和。

——《百字令·晚霽追涼溪上》

陽雀叫，老農(nóng)忙，早秧新綠麥初黃。刈獲望晴裁望雨，天難做，故作陰陰三日霧。

——《南鄉(xiāng)子》

第一首詞上片寫雨后情景。水邊平地里積了水，有的地方雨水匯成了小溪，蜿蜒著向溪邊流去，樹上還殘留著云霧。作者卻興致勃勃，戴上斗笠，穿上木屐，在村落中賞景。下片寫在村落中行走情況。腳下是酥軟的泥土，肩上披著積霧，觀賞著雨后的山峰。忽然聽到雞犬聲，作者不由得感嘆：桃花源就在人間。第二首詞寫夏天雨過天晴溪上的美景。傍晚的云氣沐浴在夕陽下，遠(yuǎn)處煙塵彌漫，一片青黑色，鷺鷥向天邊飛

去。近處，天上一抹微青的云，倒映在微風(fēng)吹皺的溪水里，被雨水沖洗過的樹葉綠得那么可愛。下片寫溪上薄暮的景色。作者坐在樹蔭下，忽然一陣微風(fēng)吹過，發(fā)出好聽的聲音，樹上的雨點紛紛落下，多么涼爽。天黑了，溪中出現(xiàn)了一線白色，原來是新月出來了。樹葉上有了露水，草叢中的蟲鳴聲伴著詩人的吟誦聲，一片清冷。第三首詞寫布谷鳥叫了，老農(nóng)忙起來了，秧苗一片新綠，麥苗呈現(xiàn)出青黃色，連著三天都是霧天。這些詞都表現(xiàn)了作者對鄉(xiāng)村景物的喜愛。藝術(shù)上，善于選取有代表性的景物，情景交融。

此外，《邁陂塘·中秋對月》上片：“指天邊，一痕初白，月華飛上東井。秋河澹掃云無跡，幾顆疏星斜耿。秋欲暝，散滿地，涼陰化作明蟾影。吟懷澹迥，試悄立虛廊，夜深遲步，清露滴衣冷。”寫中秋月夜景色?！段髯訆y·二分水竹一分居》：“一鑒陂塘，半篙煙水，淺竹萬竿圍住。如舟小屋占東西，便從今，訂盟鷗鷺。清波繞護(hù)，有一片，涼陰倒寓。對娟娟夕，陽明滅影，隨流去。

扁舟趣，囑取樵青，放棹橫橋路。弓枝射鴨柳穿魚，只長在，此君深處。微颼蕩暑，待月上，秋心容與。漫勾留，冷墜霏霏綠霧?！贝嗽~上片寫友人居住的環(huán)境，下片寫在河中蕩舟的樂趣，都是善于描繪景色的例子。

四、閨怨詞

閨怨是中國古代詩詞中的一類傳統(tǒng)題材，作者困居家鄉(xiāng)，也寫了不少閨怨詞。如：

梅花夜殘，杏花曉寒，有人樓上憑欄，露纖纖小鬟。

箏琶解彈，銀杯進(jìn)歡，淺斟低唱巡檐，舞翩翩小蠻。

——《醉太平》

東風(fēng)褪入薔薇底，斷紅幾點飄成淚。蝴蝶抱花愁，夢中芳草幽。

卷簾香霧濕，羅帳惺松碧。莫更打鶯兒，留他春夢遲。

曲闌干外絲絲雨，和煙繅作愁千縷。燕子不知寒，咒人簾幕間。

越羅衣帶薄，小妹嬌癡索。著體又嫌單，晚春將息難。

——《菩薩蠻》

黃昏始放秋千靜，見海燕雙雙棲暝，寂寞闌干誰與并。一簾明月，一枝花影，和著人兒憑。

玉樓尚覺春寒剩，渺渺瓊簫隔紗聽。道是愁心都喚醒，碧云天外，去來無定，空使情長孕。

——《青玉案》

第一首詞上片寫早上思婦靠著欄桿，在思念著遠(yuǎn)方的情人。下片思婦回憶和情人在一起唱歌跳舞歡樂的情景，兩相對照，更增添思婦的愁緒?！镀兴_蠻》其一上片寫少婦的夢境。薔薇下落花滿地，蝴蝶飛舞，芳草茂密。下片寫少婦清早醒后情景。只看到羅帳碧綠，黃鶯啼叫。少婦卷起窗簾，久久佇立在窗前，思念著情人，把頭發(fā)都打濕了。這里反用了唐代詩人金昌緒的《春怨》詩：“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闭f打鶯兒干擾了作者的春夢。其二上片寫少婦思念情人，愁思像雨絲一樣連續(xù)不斷，聽到燕子的叫聲，仿佛在簾幕間咒罵人。下片用衣帶單薄來比擬自己孤單的生活，睡不著覺。末一首詞上片寫少婦黃昏時靠著闌干在思念丈夫，月亮照在花枝和簾幕上，白天喧鬧的秋千也安靜了，燕子成雙成對地棲息，想到自己的寂寞，不禁悲從中來。下片寫春寒襲來，聽著簫聲，更使人愁。情人在碧天之外，不知歸期，對情人的熱情落空了。這些詞表現(xiàn)了少婦的離愁，藝術(shù)上婉轉(zhuǎn)動人。

五、懷友詞

黎庶燾對朋友、兄弟有情有義，寫下了不少送別、懷念之作。如：

路趁啼鴉，鞭捎舞蝶，蟠間試作春游。煙嵐繞郭欣逢，宿雨才收。滿地斜陽膩粉，誰家碧玉已荒邱。銷魂處，紅心草哭，碧血花愁。

此日算稱冷節(jié)，住紙錢風(fēng)里，逼近殘秋。柔腸已碎，尚尋何地埋憂。漫共踏青人遠(yuǎn)，一汪含淚過西洲。春波外，凄迷絮影，和恨東流。

——《慶清朝·寒食日雨霽出郭，隨上冢者至五英岡亡友莫子厚墓下》

柳煙梨雪紛撩亂，過盡東風(fēng)人不管。愁邊春水綠方生，夢里吳山青更遠(yuǎn)。

今宵不惜芳尊滿，明日分?jǐn)y只腸斷。怕看人去落紅稀，杜宇聲聲花外喚。

——《玉樓春·春目送人之吳》

第一首詞上片先寫寒食日雨過天晴看到的景色。烏鴉啼叫，蝴蝶飛舞，遠(yuǎn)處煙云籠罩，滿地朝陽。接著用誰家在悲哀地祭奠死去的女兒一轉(zhuǎn)，引起作者的愁思。下片寫對朋友莫生芝(字子厚)的思念。設(shè)想朋友住在陰間一定很寒冷，想到朋友的去世，柔腸已碎，不知怎樣排遣自己的憂愁，只好含淚跟著踏青人走遠(yuǎn)了；只看到凄迷的柳絮，和著作者的遺憾，飄向東方。整首詞采用了以樂景寫哀情、情景反襯的手法，以情景之間的失去平衡來震撼讀者的心靈。第二首詞上片寫春天的景色。柳葉似煙，梨花如雪，春水生綠，作者卻要和朋友分離。下片寫對朋友遠(yuǎn)去的不舍。今夜勸朋友多喝點酒，明日就不送朋友了，因為離別使人腸斷。怕看到朋友遠(yuǎn)去后，花兒開始凋落，怕聽到杜鵑啼叫。整首詞表現(xiàn)了對朋友深切懷念之情。

總之，黎庶燾于“困臥顛沛之中，未嘗一日廢吟詠”，正因為他勤學(xué)苦練，在各體詞的創(chuàng)作方面才取得了較高的藝術(shù)成就，與同時代貴州其他詞人相比毫不遜色。

責(zé)任編輯黃萬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