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藝鳴,原名孫英俊。河北省石家莊市人。河北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長城》《四川文學》《長篇小說》《當代小說》等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十多部。已出版長篇小說《女村官》《路,就在腳下》。
1
村東頭響了幾聲炮,肯定是喜娥沒搶救過來。
一進入冬天,大輪就在娘的床前生著火爐子。二輪還是怕娘冷,便在娘的褥子下鋪了一塊白色的泡沫板。喜娥摸了摸,非常滿意。為這塊泡沫板,大輪的媳婦玲玲還和大輪吵了幾句。玲玲說哪有那么冷,又不是沒有生火,鋪什么泡沫板呢?大輪說我娘癱瘓在床,不能活動,身上已經(jīng)沒了火力,鋪上泡沫肯定暖和,又沒讓你花錢。玲玲說廢話,這不是錢的問題。泡沫板就是保溫的,能不暖和?我是怕著火。大輪嗤之以鼻,好幾家老人都鋪著,怎么就不怕著火呢?二輪就是看到人家鋪,才給我娘鋪的。玲玲說你娘和別人一樣嗎?大輪說正因為我娘和別人不一樣,二輪才給我娘買的。玲玲說好,那是你娘,你愿意讓鋪就鋪,行了吧。
今天一大早,玲玲的話就應(yīng)驗了。娘屋里冒著青煙,大輪推開門,全是嗆人的煙霧。屋子里的空氣一貫通,泡沫板嘭地冒起火苗來。大輪忍著嗆人的煙霧,把娘抱到院子里。娘光著身子,熏得黑乎乎的,因為天寒地凍,不能放在地上,又不敢抱進自己的屋里,大輪便火急火燎喊玲玲,娘的床上著火了,趕緊拿被子出來……
玲玲還算清楚,從床上扯下一個被子扔出來。大輪把娘裹在里面,叫了幾聲娘。喜娥張著嘴,閉著眼睛,沒有一點反應(yīng)。
玲玲打了120。既然著了火,婆婆又熏了一個晚上,那就輕不了,哪怕救不過來,也要死在醫(yī)院里。如果死在她家,又是被熏死的,大輪的舅舅們怎么能饒得了他們?
玲玲越想越后悔,她剛嫁過來沒幾天,就非要把婆婆輪起來。大輪當時反對,說最早也得等到二輪結(jié)了婚。可玲玲不干,二輪要是十年不結(jié)婚,那你娘就跟著二輪過十年???你娘能干的時候跟著二輪過,那二輪得沾多少光?現(xiàn)在要是不輪起來,那就永遠跟著二輪過,等她病了老了,我可不管……
于是玲玲硬逼著大輪找他二舅。大輪噘著嘴,說二舅脾氣不好,從小到大,沒斷過敲打我們,說要是不好好孝敬母親,就揍我們。
玲玲說,對呀,舅舅即使打了你,那也是白打。
那還找二舅干什么?
糊涂。要是為你爹的事,那就找你二叔。你娘的事,就該你舅舅管。如果你娘哪天死了,你舅舅要是不滿意,那你娘就不能入土。
胡說,我娘才五十歲,你怎么就咒我娘呢?
什么叫咒?五十歲就不能死???生命無常你不知道?。?/p>
不管你咋說,反正我不去招惹二舅。
你怕他,我可不怕……
大輪沉著臉,為難得要死,父親尸骨未寒,二輪還沒有結(jié)婚,他剛?cè)⒘讼眿D就想把母親輪起來。二輪也到了娶親的年齡,母親一旦輪到他家,誰給二輪做飯洗衣服,怎么給二輪張羅媳婦?玲玲和大輪在一起打工的時候,就合伙租房子,大輪抽點錢出來寄回去就難。為此二輪沒有上高中,父親沒錢看病,少活了好幾年。大輪知道,舅舅們早憋一肚子火了。
哎,怎么還不去呢?玲玲催促說,怕挨揍?
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大輪說完,當天就打工走了。
玲玲越想越覺得自己有理,即使在舅舅們面前,她也敢這么說。房子甭管新舊,她住一座,二輪住一座。二輪那怕明天娶媳婦,也不用為房子發(fā)愁。要按我現(xiàn)在懷孕、大輪又到廣東打工的情況,婆婆就應(yīng)該主動住到我這邊來,早晚好照顧我和孩子。等二輪娶了媳婦,懷了孩子,我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了,你再過去也不遲。
玲玲直接找到喜娥,說明要輪起她來的理由。玲玲還提醒喜娥,是你找舅舅還是我找?要是舅舅不同意,那就算了。
喜娥承認玲玲說得有道理。她有兩個兒子,她就是公用的婆婆。她既要管小兒子,也要管大兒子,她不能劈成兩半,只能輪起來。喜娥知道兄弟們不會同意,但還是回了一趟娘家。兄弟們一聽,果然火氣大了,躍躍欲試,罵大輪是個逆子,即使要輪起來,也得等到二輪娶了媳婦。大輪要是敢胡來,我們就收拾他。
喜娥安慰娘家兄弟們,大輪媳婦有她的道理,趁我還能干,先幫幫老大,再幫老二,誰讓我有兩個兒子呢?
二輪和母親,都在村建筑隊掙錢。有時在外村,有時候在本村。要是在外村,中午不回來,主家管飯。二輪別無所求,只想回來能吃個現(xiàn)成飯??梢幌肫疬@個嫂子來,他就沒好氣。大哥到廣東打工,本來是要為家里多掙幾個錢,為父親看病??纱蟾缰煌依锝涣艘荒甑腻X,便和玲玲搞到了一起。他倆放著免費集體宿舍不住,卻租了房子同居,不但不給家里錢,兩年都沒回來過。父親連氣帶病,就死了?,F(xiàn)如今,玲玲剛進他們家門就琢磨上母親了。二輪說娘,不是我不想自己過,我是不想讓你給玲玲當老媽子。
喜娥說二輪,玲玲是你嫂子,我們有什么辦法?
你就說舅舅不讓,讓她找我舅舅。
算了,你哥不在家,她又快生了,就一年一輪吧。一年一過,我馬上就回來。
2
喜娥在大輪那兒輪到第三個月,就病了,腦出血。從手術(shù)室出來,喜娥簡直沒了人樣,頭被剃光了,裹滿了繃帶,還插著好多管子。
大輪沒回來,舅舅和妗子們很生氣。二舅當場打電話讓大輪回來,說你娘要是站不起來,你就不能在廣東打工了。
大輪說我聽二舅的。
二舅說就怕你做不了主。
大輪二輪輪流伺候喜娥,所花的費用,哥倆分攤。舅舅和妗子們,三天兩頭現(xiàn)場監(jiān)督,果然像醫(yī)生說的那樣,喜娥除了不能走路,其他方面都恢復(fù)得不錯。因為喜娥下身癱瘓,出院之后,二舅給那哥倆做了分工。二輪雖然沒有結(jié)婚,那也得輪著住,一家管一個月,先從大輪家開始。
舅舅們一走,玲玲便和大輪發(fā)脾氣,說怎么會是這樣,我本來是想讓你娘來管我,管孩子的,你娘倒好,好像是玻璃做的,一下子就摔碎了。
大輪說,還不怨你?
哎,怎么怨我了?我要是早知道這樣……
行啦,什么這樣那樣的,現(xiàn)在只能這樣。
不行,你給二舅說去,怎么能一月一輪呢?應(yīng)該讓你娘先到二輪家住一年。
胡說,我是老大,你怎么不說先在我家住一年呢?
不知道我要生孩子嗎?我要是生了,你是管我和孩子,還是管你娘呢?
我都管。
你都管?你能劈幾半?不掙錢了,喝西北風???
喜娥讓大輪掙錢去,說自己能吃能喝,就是屋里拉屋里尿太臟了。
大輪說,娘,沒事,我給你收拾。
大輪也到建筑隊干活。下班回來,先給娘端屎端尿,然后把飯菜端到床上。到了二輪家也一樣,以前是喜娥做飯,現(xiàn)在是二輪做飯,雖然做得不好,那也得做。吃飯的時候,二輪和娘嘮嘮家常,說說閑話。喜娥就喜歡呆在二輪家,家里沒外人,心里舒坦。等大輪舅舅們一來,喜娥就說,干脆,我就住在二輪家算了。舅舅們問怎么了,是不是大輪不好好管你?喜娥說,那倒不是,我不愿意一個人住在屋子里。舅舅們有點為難,說二輪要是娶了媳婦,也不會和你住一屋的。
到了夏天,舅舅們倒是想到周到,因為喜娥沒有女兒,十天半月,便讓大輪的妗子們輪著給喜娥洗洗身子。有一次,二妗子一邊給她洗身子,喜娥一邊掉眼淚,二妗子問怎么了?
喜娥哭泣著說,這幾天,大輪、二輪都到外村干活,早晨不但走得早,中午也不回來。昨天早晨,我聽到大輪和他媳婦在院子里拌嘴。玲玲說又盛了那么多飯,你就不能讓她少吃點。吃得多拉得多,臭乎乎的你又不收拾。大輪說你不收拾我收拾,我不去外村干活了。大輪不干活家里就少了份收入。玲玲說行啦,我是說你讓她少吃點,她就少拉點。這不,不但上午沒有給我弄水,下午也沒有。我喊不應(yīng)玲玲,我嘴干得要命,我就用尿盆里的尿濕了濕嘴唇,還喝了一口尿,難喝死了,要是這樣,還不如死了呢!
二妗子回家跟二舅說了。二舅當天趕到大輪家,讓大輪回來。這時候,玲玲也領(lǐng)著孩子回來了。二舅當著玲玲,訓(xùn)大輪。我們不要求給你娘吃什么好飯,哪怕像喂豬一樣,有飯有水就行,這個要求不過分吧?可你為什么連水都不給你娘,讓你娘喝尿呢?
大輪很委屈,說我中午回不來,我給玲玲說好了。玲玲,你沒給娘弄水嗎?
玲玲說,孩子鬧得我心煩,我忘了。
大輪說,二舅,建筑隊要是到外村干活,我就不去了,好好管著我娘。
二舅說,這可是你說的。
玲玲說,不行,你不去掙錢,我和孩子吃什么?
二舅說,玲玲不是我說你,你又不管,你還不讓大輪管,你到底想怎么樣?
玲玲一聽,二舅這是責怪她,自己的聲音就大了。我不就是忘了嗎?誰沒個忘的時候?一邊說,一邊躺在地上哭起來,孩子也哇哇哇地跟著哭……
街坊鄰居都來了,有的抱住孩子,有的往起拉玲玲。二舅被逼無奈,當著大家,把玲玲不給喜娥弄水,喜娥渴得喝尿的事又說了一遍……
玲玲哭喊著,我就是忘了嗎?你要是嫌我伺候的不好,你就把她弄到你家里供著。
二舅說,你們看看,這樣待老人,還不讓說……
玲玲掐著腰,哪有你這樣當舅舅的,成心想拆散我們這個家!誰愿意伺候誰來伺候,離婚!
二舅也怯了,說話明顯少了底氣,大輪是我外甥,我就得管。
玲玲說,你管你外甥,少在我面前指手畫腳。
從那之后,喜娥一輪到大輪家,舅舅們即使再來,也不和玲玲說話。玲玲逢人就說,我早就做了最壞的打算,等到婆婆死那天,大不了跪在地上,多挨幾句罵唄。其實玲玲也就是嘴上不認輸,該做的照常做。大輪出門了,還是玲玲給喜娥端屎端尿。
3
玲玲一邊撲火一邊埋怨二輪,就他孝心,非要鋪什么泡沫,這下好了?
大輪一臉不解,怎么就著了呢?
玲玲說,我早說不行,你偏不聽,現(xiàn)在好了吧?你趕緊通知二輪。
喜娥一被推進急救室,玲玲便催促大輪給舅舅們打電話。大輪說我不打。玲玲說你是老大,你不打誰打?電話要是不提前打,一旦你娘活不過來,舅舅們便有了罵喪的把柄,這人恐怕就埋不了。
大輪說,你娘才活不過來呢!還不都怨你?你要是不和二舅撒潑,什么話不好說?
玲玲說,二輪要是不給娘鋪泡沫板,哪有現(xiàn)在?少說廢話,趕緊打電話,一定要讓舅舅們見娘最后一面,否則,可就真的麻煩了。
舅舅們到來之后,喜娥還沒有搶救過來。大輪二輪只知道到哭,好像只有哭,才能逃避罵喪時的懲罰。舅舅和妗子們見了喜娥最后一面,便氣洶洶地回去了。玲玲讓大輪、二輪守在搶救室的門口,她要去買壽衣。大輪說你還胡鬧,我娘正在搶救,買什么壽衣呢?玲玲說你們懂什么?人一旦斷了氣,不及時穿衣服,身子就硬了。
玲玲剛把壽衣買回來,喜娥的心臟便停止了跳動。大輪、二輪和玲玲,趕緊給娘穿好衣服,租了醫(yī)院的汽車,把娘體體面面拉回到家里,叫來大管事的、陰陽和本家的人,準備埋人的一系列事項。
既然人已經(jīng)死了,首先要放炮。放炮的時間,就是人死的時間,也是哪天埋人的依據(jù)。這埋人,特別是非正常死亡的女人,最難對付的就是娘家人。這幾年,盡管罵喪的越來越少,但大家都盼望著看看罵喪。因為五年前,在大輪的大姨出殯那天,大輪的舅舅們是罵過喪的。況且,喜娥喝過尿,又是被熏死的,哪有不罵的道理……
本家十幾個侄子和幫忙的,不是怕罵喪,而是怕罵得沒了鐘點。有個侄子說,讓我說,就應(yīng)該像田村那樣,提前定好下葬的時刻,十一點開飯,十一點半出殯,根本不給娘家人罵喪的機會。
有的說,也就是,娘家人就是那樣,越尊重他們,他們就越不知天高地厚。
大管事的說,咱們可不能學田村。既來之,則安之。罵到幾點,算幾點。為什么叫葬禮呢?那就是和你講理的時候。該誰說話,誰就得說話。這就像當領(lǐng)導(dǎo)一樣,在其位、謀其政。這埋人,再不按著規(guī)矩來,那就好像領(lǐng)導(dǎo)人瀆職一般,所造成的惡果,是不可估量的。
陰陽說,你凈挑好詞說,應(yīng)該說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大管事的說,對對對,既然當了和尚,那就得撞鐘。
正說著,喜娥的娘家人來了。按照慣例,喜娥的娘家只要一接到報喪,當天便要組織本家的小輩們帶著燒紙和供香,前來哭喪。大管事的趕緊迎接到院子里,陰陽點著紙燒了,大輪、二輪和玲玲都跪著娘啊娘啊地哭起來。娘家人進到屋里,男女都要跪在喜娥的靈床前磕頭,叫姑姑的,叫姐姐妹妹的,哭聲一片……
舅舅們都磕了頭,黑著臉坐在院里的凳子上抽煙。這邊的娘們兒,進去了好幾位,往起拉大輪的妗子和喜娥的侄媳婦們……大管事的跟舅舅們說,要放三天,后天中午出殯。家里的情況都知道,大輪爹鬧病,花了不少錢。二輪還沒有結(jié)婚。喜娥兩次住院,也花了好幾千。大家的意思是,喪事從簡。
二舅說,喪事可以從簡,但再簡也得唱戲,也得放炮。
大管事的說,可是大輪、二輪拿不出錢來……
大舅說,他哥倆就是砸鍋賣鐵,跪著借錢,也要好好埋葬他娘。
三舅說,現(xiàn)在是冬天,放三天不行,最少也要放五天。
大管事的說,他舅舅們,別的都依你們,就這放五天恐怕不成,要是非放五天,多花多少錢不說,這十幾個侄子侄媳婦和幫忙的,誰有時間呢?
二舅揮了揮手,娘家人呼啦呼啦都往外走。大管事的說,哎,他二舅,先別走,還是商量商量,又不是碰上初一,十五,放五天,實在是沒有必要。
舅舅們只管上車,好像散了電影,一溜煙地走了。
4
大輪二輪沒辦法,只能按舅舅們的意思辦。
這過白事,尤其是本家的侄子們,晚上不但要守靈,白天還要幫忙。比如報喪,采購,借桌椅壘鍋灶,端盤子端碗倒水等等。于是,只要本家死了人,別管你一天掙多少錢,必須要請假。放三天,你就耽擱三天,放五天,你就耽擱五天,這也是規(guī)矩。侄子們一聽要放五天,都一起向大管事的開炮。有的說,大管事的,你不能只聽他舅舅的,他說哪天埋就那天埋?那還要你大管事的干什么?
大管事的說,不是我非聽他們的,這是規(guī)矩。
——都什么年代了,一說就是規(guī)矩,要是都按老規(guī)矩,時代怎么發(fā)展,社會怎么前進?
——要是按埋人的老規(guī)矩,那棺材是要鄉(xiāng)親們來抬的,現(xiàn)在怎么都用拖拉機拉了?
陰陽說,老規(guī)矩改得還少嗎?讓我說,別說放五天,就是放七天,九天,包括罵喪,都是老輩人賦予舅舅們的權(quán)力。
大輪的二叔過來了。二叔是本村裝修班的小老板,手底下有幾個干活的,只要二叔不在,他的工人們就得歇工。二叔決定放三天假,等埋了嫂子,再繼續(xù)開工。二叔一聽說要放五天,就嘟嘟囔囔。侄子們攛掇二叔說句公道話,他舅舅們是不是有點欺負人?
二叔說唉,大管事的,給他舅舅們打電話,哪有這樣的。你就說,你們要是非放五天,這事你就不管了。
大管事的說,你是家里的長輩,最有發(fā)言權(quán),還是你給他二舅打電話。
二叔說,打就打,難道他是老虎的屁股……
他二舅一聽又是放三天,任憑二叔說了半天,就是不松口。二叔振振有詞,讓他說說理由,你想怎么罵喪,就怎么罵,哪怕罵一個下午,我們都奉陪到底。保證讓你老給喜娥出氣還不行嗎?
那你們想什么時候埋就埋吧,和我們商量什么?
那不能,我們這可不是田村。老規(guī)矩我們不能破壞,你老要是愿意放九天,那我們就放九天。
既然這樣,那還有什么好說的。
我主要是考慮那些侄子和幫忙的,現(xiàn)在都忙著掙錢,多放兩天,得耽誤多少事呢?
我還是那句話,既然你們想放三天,那你們就放三天。
二叔一聽有門,便緊追不舍,那后天你們可早點來?
二舅說,我們也很忙,人怎么也是給熏死了,你們看著埋了得了,我們就不過去了。
二叔說,那怎么行,娘家人要是不來,哪有埋人的道理。
二叔再聽,電話已經(jīng)掛了。
侄子們七嘴八舌,添油加醋,炮轟了他二舅。二叔一想也是,哪有這樣的?要是放在平時,看我不扁你?于是他再次撥通了二舅的電話,改成低聲下氣,祈求他二舅還是考慮考慮。這不,大管事的說了,你要非放五天,大管事和幫忙的都要撂挑子,這人總不能臭在家里吧?
二舅說,那是你們的事。
他二舅你看,三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你們要是非這樣,是不是有點那個了?
我不是已經(jīng)說了,你們就像田村那樣,想哪天埋就哪天埋,還想怎么樣?
這不是和你商量嗎?
這是商量嗎?
5
這邊,大家讓二嬸做做玲玲的思想工作。都知道玲玲不懂事,在大輪舅舅們罵喪的時候,她要是當場撒潑,那可怎么收場呢?
二嬸把玲玲叫到一邊,囑咐說,我可給你說,埋你娘那天,你舅舅們要是罵你幾句,你可不能犟嘴……
玲玲雖然心里清楚,但她還是辯了幾句,說為什么,雖然說人是死在我家,那泡沫板可是二輪給鋪的。如果不鋪泡沫板,怎么就著火了?冤有頭,債有主。即使要罵要打,那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亂罵亂打吧?
二嬸說,你這孩子,眼下還說這些?又沒有人抱怨你,你舅舅們的脾氣都不好,埋你大姨的那天,當著那么多人,不但踹了你表哥表弟,又罵了他哥倆半天。我看大輪二輪,包括你,還不如你表哥、表弟……你娘喝過尿,又是被熏死的,還不讓你舅舅們罵幾句,威風威風???
玲玲說,二嬸,我知道,我就是想說說,你們要是不讓我說,我可就走了。
二嬸說,哎喲,看你說的,這是你家,你可別走,要走我們都走,這人你愛埋不埋?
玲玲說,哎呀二嬸,我是說丑媳婦總要見公婆的,不就是跪在地上,當著眾人罵一頓,挨幾腳嗎?有什么大不了的。
二嬸說,知道就好。
6
按大輪舅舅們的意思,喜娥在家里入了五天。第五天一大早,炮聲接二連三,嗩吶滴滴嗒嗒、嗚里哇啦……戲早就唱了起來,雖然沒有幾個人看,那也得唱,圖的是熱鬧。先是本村的鄉(xiāng)親們,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前來隨禮,隨著嗩吶聲,燒一張紙,磕一個頭,送送喜娥。再就是親戚們,頭中午之前,三三兩兩陸續(xù)趕到。凡是女眷,都要跪在喜娥的靈前,拉著長音哭幾聲。大輪、二輪、玲玲都得跟著哭。玲玲雖是假哭,那也要弄出點動靜來。最后壓軸的是娘家人,即使早來了,也不會輕易進門,就在村口坐著,等著孝子們跪著來請……
大輪記得,埋大姨那天中午,舅舅和妗子們坐在村口就是不回去。娘家人不進門,不但不能開飯,也不能出殯。剛好下過大雪,還是有好多人圍在那里。大輪的表哥、表弟身穿孝衣,頭上頂著木盤子,里面放著一匹白布,直挺挺跪在雪地里。大管事的讓三個舅舅坐在凳子上,一邊讓抽煙,一邊囑咐妗子們隨便扯孝。娘家人來的時候,不從家里帶白布。按著規(guī)矩,娘家人就是來挑理的。母親活著的時候,兒子不好好孝敬,要是再抓住什么把柄,這就是和你清算的時候。這既是舅舅們的使命,也是女人的尊嚴,即使活著時候受了委屈,一旦死了,也要有人主持公道……
大輪的表哥表弟跪在雪地里,舅舅們先是沉默不語。妗子們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叫著苦命的妹子,你才四十二歲,怎么說走就走了呢?表哥表弟眼睛紅腫,臉色慘白,嗓子都哭啞了。妗子們一哭,他哥倆也得跟著哭,頭頂上的盤子和白布摔了下來,人倒在雪地里。大管事的派了好幾個女人來拉。不但往起拉大輪的妗子們,還拉表弟表哥。有人從雪地上抱住表哥表弟,說孩子不能再哭了,你就是哭死,你娘也活不過來了……
大管事的說,他舅,孩子已經(jīng)哭了好幾天了,趕緊扯孝,還是讓他娘早點入土吧?
大舅不發(fā)話,誰都不敢扯孝。二舅起身走到大表哥面前,踢了大表哥幾腳。有人趕緊拉開,護住表哥。二舅說放開他,我就是要替她娘教訓(xùn)這個不孝之子。他娘是怎么死的,就是被這狗日的氣的。他爹是個病秧子,弟弟妹妹還小,可他非要上高中,考大學。他娘一個人養(yǎng)著全家,還得供著他上高中,那有錢看???這個逆子要是不上高中,他娘就累不出病來,怎么能死了?
小表弟上前摟著大舅腿,說大舅我也該打,你也替我娘好好打我一頓吧?
大舅在小表弟的背上打了幾拳,一腳又把他踢了老遠,說你以為我不敢打你?你從小就不學好,凈和壞小子們一起鬼混,整天逃學,喝醉了酒打架,你娘為你賠了多少錢?
小表弟哭著撲上來,再次摟住大舅的腿,哭喊著說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和人打架,我不該逃學,我娘的病,都是我氣的,你就替我娘好好打我吧?
大舅掉著眼淚,一把推開他,說這回好了,沒人管你了,你愿意怎么著就怎么著吧。
表哥又瘋了似的摟著二舅的腿,哭喊著讓二舅打死他。二舅說的沒錯,我就是個逆子。我要是聽娘的話,不上高中,不考大學,弟弟也變不壞,我娘就病不了……
妗子們和小輩們都嗚嗚嗚地哭著……
有個娘們拽開表哥,流著眼淚說,他舅啊,孩子也不愿意這樣,那是他娘的命短。既然他娘走了,他弟弟、妹妹,還有他爹,那就全靠他了。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家可怎么過呢……
有個娘們也摟住了小表弟,說孩子,知道錯就好,你娘走了,你也該懂事了……
大舅、二舅和三舅又罵了他哥倆半天,一直鬧得下午三點多鐘,才讓妗子們扯了孝。這時候,娘家人有絕對權(quán)力,想扯幾尺孝就扯幾尺,送完殯,那孝都歸自己。為了彰顯送殯場面的悲痛和莊嚴,都要佩戴大孝,特別是女人,有的扯七尺,有的則要扯一丈二尺,一匹布不夠兩匹,兩匹不夠三匹,家里就是再窮,也要把布備足……
大輪上小學的時候,村里哪天埋人,只要是女人,一下學,便和一群孩子們往村口跑,看罵喪。其中有一家,比大姨家罵得還厲害。娘家人就在半路上,鬧到四點鐘才回去。舅舅們不但打了外甥,還罵了外甥媳婦。這時候,外甥就是冤死,外甥媳婦就個潑婦,也不敢發(fā)作。于是,聰明的外甥和外甥媳婦們,在母親活的時候,不但好好孝敬母親,對舅舅也是百依百順,盡量不讓舅舅們抓住罵喪的把柄。
今天也是如此,大管事的早就在村口等候。埋人雖然是在家里,但最有看頭的是村口,娘家人一旦進了家門,那就等于散戲了。果然像大伙預(yù)測的那樣,都十一點鐘了,喜娥的娘家人還遲遲不來……
正好是冬天,離中午越近,聚的人越多。有人火上澆油,說哎,這娘家就得牛,十一點了還不到?
大管事的說,唉,該牛的時候就得牛,干什么吆喝什么。
有人說,娘家人就像舊社會時唱戲的名角,越遲到說明越有派頭。
大管事的說,是啊,你們大老遠跑到來,不就是想看看有派頭的名角嗎?
有人說,我們是來看罵喪,要是不罵喪,那我們不就白來嗎?
大管事的說,放心,有你們好看的。
正說著,娘家人來了。大管事的趕緊派人去叫孝子,來請娘家人回家。村口擺著桌子,凳子,娘家人一到,先把三個舅舅讓到椅子上坐著,趕緊點上煙。不多一會兒,大輪在前,二輪在后都來了。大輪頭頂木盤,上面放著一匹白布,撲通跪在娘家人前面,哭了起來……
娘家人既沒有往地上坐,又沒人啼哭那苦命的妹子、姑姑。大妗子二話不說,拿過白布給大家趕緊扯孝,好像生怕因為娘家人的遲到,錯過發(fā)喪最好的時刻一般。
看熱鬧的人們都涌上前來,把娘家人圍在當中,都想看看女人們扯幾尺孝,舅舅們誰先開口,誰先動手,究竟要對大輪、二輪罵些什么?要是再把玲玲叫來,那就更有意思了。
大輪二輪還跪在地上,已經(jīng)沒了哭聲,孝都扯完了,包括舅舅們的頭上都戴上孝帽,舅舅們竟然沒有一點罵喪的意思。大管事的在二舅的身后小聲說哎,天不早了,還鬧幾句不?
二舅瞪了一眼大管事的,說,算了,還得罪那人干什么?
大管事的說,那咱們就回家吧?于是,娘家人好像是參加別人家的葬禮一樣,起身就想往家走。因為大家都想看個真切,早就把路給堵死了。好多人都理解不了,即使不罵喪,那怕是假的,也要扭捏幾下,坐在這“?!鄙蟼€把小時,哪有這么順利就回家的。所以娘家人要想盡快回去,必須要先疏散人群。大管事的喊了半天,連推帶搡,大家才把路讓開。大輪、二輪在前,舅舅妗子和侄男侄女們跟著后面,浩浩蕩蕩往家里走去……
大輪家那邊,炮聲咚咚咚地響了起來。嗩吶烏里哇啦,滴滴嗒嗒,吹著亂七八糟的曲子,正在迎接娘家人進家……
責任編輯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