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綽《古今五言詩美文》考論

[摘要] 荀綽系西晉著名的文史學家，博學有才能，嘗編纂《古今五言詩美文》，惜乎此段史實湮沒不彰，以致影響準確考量其價值。通過考察六朝的詩歌總集及其編纂體例，確信《美文》不僅是操五言詩專門之選的最早總集，而且其衡文標準對后世詩歌總集的編纂，以及追求形式審美觀念的形成均有一定的影響。

[關鍵詞] 荀綽《古今五言詩美文》五言詩總集

1 魏晉六朝的詩歌總集及其編纂體例

詩歌總集，是指按一定體例收錄不同作者詩歌作品的圖書文獻，屬專門總集。纂集于先秦的《詩三百》無疑是此類總集之祖，但自其被經(jīng)學化，歷代史志目錄均將其歸在經(jīng)部而不視為總集?！对娊?jīng)》之后，又有《楚辭》裒集屈原、宋玉、賈誼、劉向等諸家作品，實際也是詩歌總集，如四庫館臣即以其為“總集之祖”［1］。然阮孝緒《七錄》以“楚辭”別為一類，與別集、總集并立，后世史志目錄代代相因?！端逯尽贰俺o序”云：“《楚辭》者，屈原之所作也……其后，賈誼、東方朔、劉向、揚雄，嘉其文彩，擬之而作。蓋以原楚人也，謂之‘楚辭。然其氣質高麗，雅致清遠，后之文人，咸不能逮?！笨梢娖涫且浴俺o”后無來者而別立，但仍歸在集部之首。四庫館臣曰：“《三百篇》既列為經(jīng)，王逸所裒，又僅《楚辭》一家，故（總集）體例所成，以摯虞《流別》為始?！保?］此說源于《隋志》“總集序”：“總集者，以建安之后，辭賦轉繁，眾家之集，日以滋廣，晉代摯虞，苦覽者之勞倦，于是采擿孔翠，芟剪繁蕪，自詩賦下，各為條貫，合而編之，謂為《流別》。是后文集總鈔，作者繼軌，屬辭之士，以為覃奧，而取則焉。”而摯虞同期及其前后編纂的總集大都只聚合某種體裁的文章，如應璩專收書記之文的《書林》、杜預收集啟事類佳作的《善文》、傅玄集古今“七”體文章的《七林》、荀勖匯聚樂府歌詩的《晉歌詩》、陳壽《魏名臣奏事》、陳勰《碑文》等。顯然，摯虞《文章流別集》是以其分類聚合各體文章的綜合性、更具總集特征而獲得開先路之譽的。

《后漢書?王逸傳》載，王逸“又作《漢詩》百二十三篇”?！端逯尽?、兩《唐志》等卻無著錄或記載，而一般以為這是繼《詩經(jīng)》、《楚辭》之后見諸史籍記載的最早詩歌總集。黃?！逗恺S金石識小錄》卷下著錄有“漢王公逸象牙書簽”及銘文，張政烺撰《王逸集牙簽考證》認為此實懸系于《王逸集》書帙的簽牌，時代當屬魏晉或北朝。象牙書簽兩面皆有銘文，記載王逸著述的情況，相當于敘錄，其中有“又作《漢書》一百二十三篇”。張政烺聯(lián)系《王逸傳》等考定“《漢詩》百二十三篇”應為“《漢書》百二十三篇”［2］。劉知幾《史通?史官建置》論及王逸有《漢書》、阮籍有《魏書》同名之作，“而舊史載其同作，非止一家，如王逸、阮籍亦預其列”［3］。故《漢詩》乃《漢書》之訛誤的說法較為可靠。隨著建安以來文學創(chuàng)作的日益繁榮和別集的“日以滋廣”，各種“文集總鈔”便大量涌現(xiàn)，其中就包括纂成于西晉的荀綽《古今五言詩美文》?？偧傻膭右蚝驮豕δ芗慈纭端逯尽匪?，大抵為省卻讀者翻檢麻煩和為作者提供寫作范式。而專門總集或許更容易實現(xiàn)此目標，這就是為何《隋志》著錄的總集中專門總集會占居90%以上的原因。魏晉六朝，詩歌專門之選集逐漸成為熱門和總集的最大宗，《隋志》“總集”類著錄和原注記載此期編纂的詩歌總集共102部，占所有249部存佚總集的2/5強。下面對它們略作歸類以考察其編纂的基本體例。

①近似全集的總集，如謝靈運編纂的50卷《詩集》、顏峻纂集的百卷《詩集》。鐘嶸《詩品》：“至于謝客集詩，逢詩輒取。”[4]可見，謝靈運纂《詩集》的出發(fā)點在于盡可能廣收博取。其占據(jù)的資料畢竟有限，所集則不見得大而全，于是出現(xiàn)了增補類總集，如“張敷、袁淑《補謝靈運詩集》一百卷”。說明此期編纂的詩歌總集還是有所取舍的，并未精心致力到《四庫全書總目》所謂“網(wǎng)羅放佚，使零章殘什，并有所歸”的程度。②萃集菁華的選集，如謝靈運《詩英》、蕭統(tǒng)《古今詩苑英華》（《文章英華》）?！读簳?昭明太子傳》載，蕭統(tǒng)纂“五言詩之善者，為《文章英華》二十卷”，意即《文章英華》所纂集者是從古今五言詩中精選出來的英華。無名氏《今詩英》、《眾詩英華》、《詩鈔》等均屬此類選本，即依據(jù)一定標準和要求，“刪汰繁蕪，使莠稗咸除，菁華畢出”［1］。③類聚總集，如無名氏《詩類》及徐陵《玉臺新詠》。《玉臺新詠序》曰：“撰錄艷歌，凡為十卷?！盵5]說明其專門類聚艷詩。《詩類》，參《藝文類聚》“以類相從”體例，或為集內(nèi)再分類“各為條貫”聚合詩的總集。④祖餞宴會唱和詩集，如魏、晉、宋《雜祖餞燕會詩集》及南齊《青溪詩》、徐伯陽《文會詩》?！端逯尽芳俊啊肚嘞姟啡怼弊⒃啤褒R燕會作”，是即南齊時宴聚、文會的唱和詩集。⑤注釋類，如應貞注應璩《百一詩》，劉和注《雜詩》，羅潛注《江淹擬古》。顯然，此類詩歌注解并非真正意義上的詩歌總集。

這些詩歌總集惟有《玉臺新詠》傳至今世外，其余都已佚失。盡管無由準確測得編纂者之編纂宗旨和體例，但從總集編纂的原初功能，以及《玉臺新詠》和蕭統(tǒng)《文選》之詩歌部分的編纂情況尚可窺見一斑。類聚區(qū)分、分體編纂不僅是綜合性總集如《流別集》也是魏晉六朝詩歌總集的基本編纂體例，因為詩歌總集本身就是以文體相類聚的，而此期的詩歌分類繁多且越來越精細，自以體裁劃分之外，凡足以自成一類者均有其類，如“詠史”、“詠懷”、“贈答”、“行旅”、“從軍”、“山水”、“游仙”、“隱逸”、“詠物”等，這就使得詩歌總集內(nèi)部也有必要類聚區(qū)分、分類編纂。如《玉臺》前八卷為五言詩，第九卷以七言為主兼收雜言，第十卷則是五言四句體，明顯是以體裁分類聚合；而《文選》類分詩歌為“補亡”、“詠史”等二十三類。分類編纂、以類相從的體例能讓使用者更便捷地根據(jù)其需要翻檢和閱讀前人的相關作品，或以為鑒賞，或以為寫作范式。說到底，是明確的文體分類為專門總集的編纂提供了可能，專門總集的成熟又催生出了綜合性總集。換言之，綜合性總集實際都是由若干專門總集按一定體例匯編而成，如《流別集》、《文選》皆然。

2 荀綽《古今五言詩美文》編纂概況

從集名看，《古今五言詩美文》無疑是操五言詩專門之選的詩歌總集，屬上述第二、第三類總集的綜合類型。劉勰《文心雕龍?明詩》云：“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滄浪》，亦有全曲；《暇豫》優(yōu)歌，遠見春秋；《邪徑》童謠，近在成世；閱時取證，則五言久矣。”[6]《詩經(jīng)》中夾雜的五言句式，歷經(jīng)俳優(yōu)的演繹，以及騷體如《滄浪歌》、民謠如秦代《長城歌》等的演化，逐漸變成為五言詩體。這種五言詩體在漢代民歌和樂府詩的交匯中成熟起來，并由“古詩”過渡，暨建安之初便呈現(xiàn)出“五言騰踴”[6]的局面。爾后雖稍有衰微，但迨及晉太康中興后則獨領風騷、蔚為大國，大大推動了五言詩占據(jù)詩壇主流地位的進程。尤其在南朝，人們競相寫作五言詩，流成風尚。鐘嶸《詩品序》云：“今之士俗，斯風熾矣，才能勝衣，甫就小學，必甘心而馳騖焉?！盵4]《詩品》就是專門品評五言詩的詩學著作。五言詩的興盛與發(fā)展，促成了五言詩專門之選集的歷史要求；加之五言詩的歷史積淀和創(chuàng)作的繁榮，為五言詩總集的編纂者提供了充足的甄選素材，《古今五言詩美文》的誕生即成必然之勢。

荀綽所纂詩歌總集見于《隋志》集部“總集”原注記錄，“《詩集》五十卷”注曰：“又有……《古今五言詩美文》五卷，荀綽撰……亡?！憋@然，這是一部薈萃五言詩菁華的選集。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序》及錢大昕《隋書考異》、章宗源《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姚振宗《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等，《隋志》原注記錄梁代存在而撰《志》時已佚之書依據(jù)的是阮孝緒《七錄》，說明《古今五言詩美文》在梁代有保存?！端逯尽纷咴谠⒅杏涗浀倪@些著作很可能是因蕭繹焚書、唐武德五年黃河漂沒圖書之故而不見存秘府者，但并不意味其已徹底亡佚，如與《古今五言詩美文》記錄在同一條的顏峻《詩集》、《詩例錄》，宋明帝《詩集》、劉和《詩集》等仍為《舊唐書?經(jīng)籍志》著錄。換言之，顏峻等人纂集的《詩集》至遲在唐開元年間編纂《開元群書四部錄》、《古今書錄》等藏書目錄時尚存秘府，因舊《唐志》是《古今書錄》的刪節(jié)本。那么，《古今五言詩美文》在此之前或許仍有見存，亦未可知。

荀綽出身潁川望族，其五世祖荀淑乃荀卿十一世孫；四世祖漢司空荀爽曾以著述為務，先后著《禮》、《易傳》、《詩傳》、《漢語》、《新書》等，號稱碩儒；祖父荀勖“既掌樂事，又修律呂，并行于世”，撰《晉中經(jīng)》、《雜撰文章家集敘》、《晉歌詩》、《晉宴樂歌辭》等；從父荀籓及其子荀邃“解音樂”。荀氏有漢魏以來學在家族的著述傳統(tǒng)，有善解音韻、聲律的家學特色，這無疑是荀綽能夠編成《古今五言詩美文》流傳而經(jīng)久不衰的基礎?！稌x書?荀勖傳》附《荀綽傳》：“綽字彥舒，博學有才能，撰《晉后書》十五篇，傳于世。永嘉末，為司空從事中郎，沒于石勒，為勒參軍?！逼涫詹氐陌儆嘈槪ㄇв嗑恚酁槭粘瓫]。荀綽乃鯁亮忠義之士，大抵卒于建興末年。據(jù)《晉書?裴憲傳》，建興二年（314年），與荀綽一同“沒于石勒”的裴憲自此官運亨通，“及勒僭號（319年）……署太中大夫，遷司徒……太傅，封安定郡公……竟卒于石氏”?！稌x書?石勒載記》亦有記載。而荀綽自此則無行跡，記載亦語焉不詳，最大可能是他已不在人世，或因其不屈服于石氏而遇害。荀綽傳世著作《古今五言詩美文》、《晉后書》（《晉后略記》）、《百官表注》、《九州記》等當是永嘉之亂以前已流入江南或永嘉南渡之人帶到江南而得以流傳的?！端逯拘颉吩疲骸盎?、懷之亂，京華蕩覆，渠閣文籍，靡有孑遺。東晉之初，漸更鳩聚……其見存者，但有三千一十四卷?！睋Q言之，荀綽的傳世著作編撰于永嘉之亂以前。《隋志》史部“雜史”著錄“《晉后略記》五卷”，注曰：“晉下邳太守荀綽撰?！薄跋纶亍笔擒骶b“為司空從事中郎”以前所任官職。又，其無傳世文集，而荀氏過江者如荀組、荀邃、荀闿等皆有集行世，是可證。

《古今五言詩美文》具體編纂于何時雖無確證，但事皆有因由，或可推知。如西晉平吳后左思寫成《三都賦》，“思作賦時，吳蜀已平，見前賢文之是非，故作斯賦，以辨眾惑”［7］?！稌x書?左思傳》：“初，陸機入洛，欲為此賦……及思賦出，機絕嘆伏，以為不能加也，遂輟筆焉?！本臀逖栽姸?，其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建安高峰，“爾后陵遲衰微，迄于有晉”；“太康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勃爾復興，踵武前王，風流未沫，亦文章之中興也”［4］。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提到“比肩詩衢”的五言詩名家也是“張潘左陸”[6]等人?？梢?，西晉太康時期的確出現(xiàn)了五言詩復興的局面，即如《詩源辨體》所謂“建安五言，再流而為太康”［8］。此期文人熱衷摹擬前人優(yōu)秀作品，尤其重視對古詩、樂府情事主題的摹擬。對名家名作如張衡《四愁詩》的摹擬，則可以其別集為參照；對樂府情事主題的摹擬，則可以已結集的樂府歌詩集如荀勖《晉歌詩》、《晉宴樂歌辭》等為參照。而如張華、陸機等人大量創(chuàng)作的《擬古詩》中摹擬的所謂“古詩”實際都是魏晉以前無名氏之五言詩作，這些作品非一時一人所為，時人要取得對“古詩”的共識進而摹擬它，需有一個可認同對象，此對象當匯聚于某詩歌總集且有合適名稱，如《詩經(jīng)》中的“國風”、“周頌”，以及“楚辭”等皆然。就現(xiàn)存資料看，魏晉之際惟有《古今五言詩美文》適合充當“古詩”載體。因此，《古今五言詩美文》編纂于太康時期或更早，都有可能。

3 《古今五言詩美文》的編纂意義

從中國編輯史的角度看，《古今五言詩美文》是可考的最早操五言詩專門之選的詩歌總集。據(jù)《隋志》集部總集類著錄和原注記載，編纂較早的幾部詩歌總集分別是荀勖《晉歌詩》、《晉燕樂歌詞》，荀綽《古今五言詩美文》。盡管應貞注解其父應璩《百一詩》早于荀勖編纂，但非詩歌總集。就像著錄、記載于總集類的“苻堅秦州刺史竇氏妻蘇氏《織錦回文詩》”、《毛伯成詩》等個人詩集，以及鐘嶸的詩學著作《詩品》等，無論如何也不能稱為詩歌總集。這是《隋志》作者將不足以另立類別的相關書籍“附于此篇”的通常做法，如經(jīng)部《論語》篇附錄《爾雅》諸書，集部文章總集之后附錄文論著作《文心雕龍》等皆如此?？肌稌x書?樂志》、《宋書?樂志》，其所錄漢魏以來樂府歌詩、歌詞，有三言如《郊饗神歌》、《靈之祥》，四言如《短歌行》、《善哉行》，五言如《艷歌羅敷行》、《蒿里行》，七言如《燕歌行》，雜言如《董桃行》、《東門行》等，可知荀勖編纂的兩部集子所收詩歌亦非止五言。迨及南朝，詩歌總集的編纂達到鼎盛，然明確只選五言詩的惟有蕭統(tǒng)《文章英華》，即《古今詩苑英華》。其他詩歌總集或許選編了不少五言詩，甚或以纂集五言詩為主，卻難以斷定其就是五言詩總集。即便如《玉臺新詠》所選十之九為五言詩，亦不能作如是觀。因此，《古今五言詩美文》實可稱為五言詩總集之祖。

從所選詩歌的時間跨度看，《古今五言詩美文》當為先代至晉初的歷代五言詩選集。詩歌總集的編纂體例若以纂錄作品時代判斷大抵有三種：斷代、當代和歷代總集。斷代詩歌總集以朝會、祖餞、宴聚歌詩居多，據(jù)《隋志》記載，《晉歌章》、《宋太始祭高禖歌辭》、《齊三調(diào)雅辭》、《青溪詩》等屬此類。當代詩歌總集則有無名氏《今詩英》、蕭淑《西府新文》等?！段鞲挛摹肥鞘捓[在荊州蕃邸時命蕭淑纂集，《顏氏家訓》云：“梁孝元在蕃邸時，撰《西府新文》?！保?］其未收時為西府咨議參軍的顏協(xié)“無鄭衛(wèi)之音”的詩歌，協(xié)子顏之推因此引以為恨?？芍捠缢雰H限于西府幕僚新潮之作，是當代總集無疑。凡以“古今”名集者，均屬歷代總集，如東晉張湛《古今九代歌詩》、蕭統(tǒng)《古今詩苑英華》等。所謂“古今九代”，可能起自唐堯之《擊壤歌》，虞舜之《南風歌》、《卿云歌》，然后依次錄有夏、商、周、秦、漢、魏、晉歌詩，適為九代。蕭統(tǒng)專選五言詩的《古今詩苑英華》大抵是《古今五言詩美文》的延續(xù)，亦即《英華》所收作品涵蓋《美文》，續(xù)以晉、宋、南齊、梁初詩歌，其下限在梁天監(jiān)末年（519年）。據(jù)蕭統(tǒng)《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英華》“編成于普通三年（522年）前”［10］；《文選》所錄詩歌的上下限亦可為證。又如劉孝孫《古今類序詩苑》所收錄者為梁、陳及北周、隋、唐初詩歌［10］。由此可見，“古今”至少跨涉四代?！豆沤裎逖栽娒牢摹废孪拊跁x初，上溯則是魏、漢、秦、周，具體起于何時不得而知。劉勰、鐘嶸等人認為“五言之冠冕”的古詩產(chǎn)生于西漢，《詩品序》云：“古詩眇邈，人世難詳，推其文體，固是炎漢之制，非衰周之倡（唱）也?！保?］這則資料恰好說明當時主張五言古詩產(chǎn)生于晚周的大有人在，且與《美文》可能涵蓋的起始時代大體吻合，而鐘嶸的主張反倒只是憑“文體”臆測。《與吳質書》有“古人思秉燭夜游”［7］一句，語出古詩《生年不滿百》之“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曹丕此文所稱“古人”全是先秦之人，如伯牙、鐘子期、孔子、子路等。然則，認定五言古詩中有部分乃“衰周之倡”，《美文》收錄上限在晚周，是不成問題的。如此，《古今五言詩美文》的編纂就為后世探究五言詩生成時代者提供了一個有力證據(jù)。遺憾的是，直至目前尚未有人發(fā)現(xiàn)其價值。

從衡文標準及編纂結果看，《古今五言詩美文》開啟了以“盡美”或曰“唯美”選詩的先河。美的觀念在先秦已出現(xiàn)，《國語?楚語》記載，伍舉曾就楚靈王贊“（章華）臺美”而發(fā)議論：“夫美也者，上下、內(nèi)外、大小、遠近皆無害焉，故曰美。若周于目觀則美，縮于財用則匱，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之為？”［11］顯然，伍舉以“無害”為美，亦即善就是美。這實際是以善代美，強調(diào)美、善的一致性，賦予美以政治和倫理內(nèi)涵。局限在于否定美的相對獨立性，不承認“目觀”之美?？鬃雨P于美的判斷盡管亦以善為前提和根本，如《論語?泰伯》所謂“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已”；《論語?里仁》所謂“里仁為美”；但畢竟是哲人之思，其盡善盡美的“完美”觀念中，美、善的確各有意蘊且是有所區(qū)別的審美范疇?！墩撜Z?八佾》：“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12］可見，其所認為的美外在于耳目感官，善則內(nèi)在于政治倫理。當文學自覺萌芽之際，“善”依然主導著衡文，如杜預所纂《善文》；曹丕《與吳質書》評劉楨“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晉書?華廙傳》謂廙“集經(jīng)書要事，名曰《善文》”等皆如此。

荀綽首以“美”為選詩標準，提出“美文”范疇，注重作品“目觀”之美，亦即賞心悅目，扭轉了傳統(tǒng)的文學審美觀。如陸機《文賦》由質“善”轉向文“美”，進而提倡文質并重、辭意“雙美”。鐘嶸從祖鐘憲評鮑照、惠休驚世駭俗、綺靡艷麗的五言詩就用上了該范疇：“鮑、休美文，殊已動俗?！保?］蕭綱更是直言不諱地批評“質不宜慕”的裴子野“了無篇什之美”［5］。即使思想較為正統(tǒng)的昭明太子，也特別重視詩文的耳目之娛，其《文選序》曰：“譬陶匏異器，并為入耳之娛；黼黻不同，俱為悅目之玩?！保?］此期編纂的詩歌總集已然多是精美之選，如《詩英》、《今詩英》、《眾詩英華》、《文章英華》等。所謂“英華”，本言草木之美，這里即指“美文”。據(jù)新舊《唐志》著錄，此類總集在唐代更是層出不窮，如釋慧凈《詩英華》、元思敬《詩人秀句》、元兢《古今詩人秀句》、劉明素《麗文集》、無名氏《詩林英選》、《文苑詞英》、《詞英》等；北宋編纂的大型詩文總集《文苑英華》則是往代美文的總匯。不難看出，荀綽《古今五言詩美文》的衡文標準不僅對六朝詩歌總集的編纂，以及追求形式審美的“美文”觀念的形成有著一定的影響，而且這種影響已延及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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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祥謙，男，1964年生，副教授，發(fā)表論文3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