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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頓

    2012-04-29 00:44:03陳若曦
    臺港文學(xué)選刊 2012年3期
    關(guān)鍵詞:昭惠傭人侄子

    陳若曦

    張連昭惠的獨子喪身車禍,讓老媽痛不欲生。四十五歲正是年富力壯,不料沒打聲招呼就走了,任誰也是難以承受。不是女兒伙同侄子拉著,她真想一頭撞死在棺材上。

    “走的怎么不是我呀,你叫我晚年依靠誰呀!”

    老淚縱橫的慟哭,道出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哀,使得親友也一掬同情之淚。

    不幸中的大幸是,娘家人總動員也似的從各地趕來岡山,搶著代昭惠辦理一切喪葬事宜。弟弟親自掛帥指揮,連八十歲的老哥也由孫子攙著上門慰問,侄子們更是一呼百應(yīng),搶著披麻戴孝,把喪事辦得隆重又體面。其間種種孝悌友愛之情溢于言表,差堪彌補她喪子之痛了。

    兒子入土之日,她叫外燴師傅來家,辦了兩桌海鮮料理款待娘家人。席間,她率領(lǐng)兩個女兒,讓媳婦牽著兩個孫女兒,一起以茶代酒向親戚舉杯道謝。

    老哥謙讓說:“你嫁到張家,但仍是連家人,自己人理應(yīng)互相照顧嘛!”

    弟弟問她:“阿姐,這幾個侄子待你不輸親兒子吧?”

    她由衷地點頭表示感謝。

    老哥說:“父母不在,兄嫂的家就是你的娘家了。幾時來大甲散心吧,我讓小輩的開車來接你?!?/p>

    侄子紛紛表示:“姑姑幾時去?來一通電話就行了!”

    如此親情,不但老媽,連兩個嫁到外地的女兒也感動得眼眶濕潤了。

    “真應(yīng)了‘塞翁失馬的說法,沒了哥哥,倒發(fā)現(xiàn)舅舅和表哥這么好,讓我遠在臺北也放心多了?!贝笈畠好阑蹎⒊袒嘏_北時,感到十分安慰。

    小女兒美智表示:“比起臺北,我住印尼是更加鞭長莫及了?!?/p>

    她因此也叮嚀老媽:“到底血濃于水,媽沒事就多去舅舅和表哥家走走才好?!?/p>

    “娘家嘛,”昭惠欣然答應(yīng),“以后只要有請,必到就是?!?/p>

    終于,回來奔喪的女兒和孫女兒陸續(xù)離去了,家中又恢復(fù)了白天只有老太太一個人守門的日子,而晚上則剩下婆媳倆,令人倍覺凄清。這時哥哥來電話了。

    “大甲媽祖去新港進香了,回來要大拜拜,你來看熱鬧吧!”

    弟弟親自開車來接,她帶著回娘家的心情,歡歡喜喜地趕熱鬧去了。

    媽祖繞境進香是大甲的盛事,家家備了豐盛的牲禮祭拜,并大宴外地來的朝覲客。連家在鎮(zhèn)瀾宮附近開了一間小雜貨店,因門面很小,流水席直擺上街邊,食客和香客川流不息,益顯得人氣旺盛。昭惠多年不曾參與這種盛事了,身處其中,感染了一份喜氣,似乎又撿回了兒時逢年過節(jié)的興奮,整天樂淘淘的。

    大哥留弟妹倆過夜。次日一早,兒孫輩都還在睡夢中,三個老人已經(jīng)坐在鋪子里泡功夫茶了。

    盡管鋪門大張,然而經(jīng)過了一個日夜的鑼鼓喧天和爆竹轟炸,街道過度疲勞似的還沉睡不醒。

    閑話了一回家常,哥哥忽然提起:“阿惠還記得桃園老家的房子嗎?”

    她當(dāng)然記得。父祖都是耕種之家,農(nóng)舍和菜地外,還有池塘養(yǎng)魚,牛棚和豬欄也齊全。它是連家三兄妹生長的地方,即使自己南嫁到岡山,對老家還是念念不忘。后來生兒育女了,外公外婆的家更是孩子們爽心悅事之地。父母相繼撒手西去后,她再沒回老家過,只知有位遠房的阿童叔住著,兼代連家看房子。

    “好久沒回老家了,”她念舊地問起來,“阿童叔還在嗎?”

    弟弟告訴她:“童叔過世一年了,房子一直空著?!?/p>

    這時老哥呷一口茶,清清喉嚨后,對妹妹說:“你我到這把年紀(jì)了,知道生命脆弱且無常,有些事不早些處理怕臨時會措手不及……你說是也不是?”

    誰說不是?兒子開車去花東游覽,光天化日之下一輛沙石車沖過來,撞得人車齊毀,什么后事都來不及交待,一剎那便天人永隔了。生命的無常,還有誰比她體會更深刻呢?她不禁欲語還休地喟嘆了一聲。

    “阿惠,爸媽去世多年了,這小小的祖產(chǎn)一直沒有處分,只怪阿哥偷懶……好歹現(xiàn)在做個了斷,我們這一代人也就安心了?!?/p>

    老哥以緩慢深沉的語調(diào)說到這里,弟弟接過口說:“大哥的意思是,祖產(chǎn)再小,也要留在連家,由連家子弟來繼承。這樣做,也合乎我們臺灣人的風(fēng)俗。”

    哥哥邊聽邊連連點頭稱是,當(dāng)即接下來表示:“我們這把年紀(jì)了,也用不到這點家產(chǎn),不如早點讓給小輩的,他們拿去做本,給姓連的掙出一片天,大家晚年都有依靠,也都有光彩了?!?/p>

    說到這里,老哥口氣一轉(zhuǎn),嚴(yán)肅認真地問她:“阿惠,你能不能放棄你名下的繼承權(quán),把它讓給你這些侄子們?”

    兄弟倆四只眼睛齊刷刷盯著她,目光灼灼,讓人不勝招架。尤其是大她十歲的老哥,兒時頗敬畏他三分的,如今白發(fā)稀疏,滿臉犁不平的皺紋,風(fēng)燭殘年的人,委實不忍心和他爭執(zhí)抬杠。

    真的,她也七旬高齡,生活無憂,何必去分那一點祖產(chǎn)呢?僅有的兒子走了,媳婦有工作,如今又獲得丈夫的賠償金,生活很有保障;兩個孫女兒一個留美,一個念臺中商專,將來全要嫁到別姓人家去,為她們操心未免多余。嫁出去的女兒也是各自有命,美智的夫婿且是印尼富商,更不必錦上添花了。幾個侄子留在臺灣打拼,照顧他們等于是照顧自己的晚年,又何樂而不為呢?

    “阿哥,我當(dāng)然愿意?!?/p>

    大哥一臉的皺紋登時波浪般舒展開了。他寬慰兼友愛地表示:“我早知道阿惠是念家顧家的人。難得來一趟大甲,不如今天就把手續(xù)辦了吧,嗯?”

    弟弟應(yīng)道:“那是最好了。”

    老哥就帶著兩人到廟口吃早點,然后敲門叫醒一位熟識的代書。代書匆匆洗漱了,便領(lǐng)著他們上辦公室,取出事先備妥的文件,讓她簽名蓋章,放棄所有房地產(chǎn)的繼承權(quán)。

    弟弟還要趕回農(nóng)會上班,這天辦完事就開車把昭惠送回岡山了。

    “阿姐,你就把侄子當(dāng)兒子吧,今后有什么事只管找他們!”

    分手時,他一再叮嚀著。

    這些侄子也真有心,昭惠回家不久就接到高雄的侄子來電問候了。老人家盼的就是這種噓寒問暖的關(guān)懷,登時感到貼心之至。

    事實上,她也是這時才體會到老人的寂寞。一向和媳婦溝通不佳,倒也從不吵架或拌嘴,就是彼此沒多少話說。兒子在時尚不覺寂寞,飯桌上老人總還插得進兩句嘴,現(xiàn)在婆媳卻常是對坐無語,竟感到空氣凝重得可以擰出水來。眼巴巴等著小孫女假日回家相聚,但小姑娘忙于找同齡朋友,一日三餐都難得在家吃,媽媽都拿她沒辦法,遑論祖母了。

    經(jīng)過喪子的打擊,她的健康耗損不小,精神大不如前。精神不濟,風(fēng)寒竟乘隙而入,一場感冒竟讓老人家躺倒半個月。以前生病都是兒子帶她看醫(yī)生,如今是媳婦代勞了。然而兩趟醫(yī)院跑下來,媳婦透露口風(fēng),她全勤的年終獎金泡湯了。老人聽了內(nèi)疚不已。向來身體硬朗的昭惠,第一次驚覺老人生病的恐怖和無奈。

    她想起侄子們。然而最近的是大甲的侄子,開車也要兩小時,怎么也不忍心叫他撇下生意,來回花上大半天只為了帶她看病。數(shù)一數(shù)侄子倒有五位之多,可惜都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一位老鄰居來看她,閑聊中說起某人住進一家老人安養(yǎng)院。

    “才半身癱瘓就被不孝的兒子推到安養(yǎng)院去,這老人夠歹命的啦!”

    鄰居在感嘆之余,不忘安慰病人說:“媳婦這么孝順,阿惠你真有福報耶!”

    “她八小時上班,回家還要照顧我,難為她了。如果安養(yǎng)院辦得好,我也不反對……”

    “你別開玩笑了!”鄰居不以為然打斷她,“安養(yǎng)院辦得再好,哪里比得上住在家里享受天倫之樂呢?”

    昭惠一時默然。近年來媒體常有各式各樣的老人院廣告,有些房子蓋得美侖美奐,醫(yī)療和娛樂設(shè)施齊全,地點也在風(fēng)景區(qū),但據(jù)說入住率不高。她知道,家人和老窩是令人難以割舍的。

    “要是住在臺北就好了,”她折中地表示,“聽說臺北有老人日托中心,白天可以上班似的去那兒待上一整天。”

    “那也不好,七老八十了還要天天上班,多累呀!”老鄰居離去前,諄諄告誡她:“什么安養(yǎng)院之類的,你可千萬別在媳婦面前提一個字才好!”

    鄰居的好意,她笑笑表示領(lǐng)情。別說是兒媳了,就是朋友間也等閑不提的;安養(yǎng)院一詞,對老人而言幾同禁忌。

    和女兒就不同了,她可以開懷暢談,甚至百無禁忌。

    “要是老生病,我想不如去住安養(yǎng)院算了。美慧幫我打聽一下,臺北附近有什么好地方?jīng)]有?”

    她有意以退為進來試探女兒,結(jié)果反應(yīng)不一。美慧因為婆家人口復(fù)雜,無法接媽媽同住,真的去打聽了安養(yǎng)院。不久,她告訴媽媽,等級很多,選擇也不少。最高級的一家設(shè)備新穎齊全,食宿等同五星級旅館,預(yù)交押金四百萬外,每月生活費一萬元;其次等級遞減,收費亦然;也有佛教團體辦的,連寺廟和和尚也一應(yīng)俱全。

    她勸媽媽:“盡量和嫂嫂住,實在不方便了才考慮安養(yǎng)院吧?!?/p>

    美智則相反,熱情地邀請媽媽去住。

    “媽還沒來過印尼,阿寬人很厚道,泉州話你也聽得懂,來住住看嘛!”

    老人家相信,人與人能溝通最是要緊。阿寬是女兒離婚后改嫁的女婿,父輩自福建移民去泗水,會說閩南語。他剛過六十大壽,前妻的兒女多成家了,只有小兒子同住,而他在雅加達念大學(xué),聽說假日才回家。此外就是兩人婚后生的四歲女兒婷婷,算來家中人口簡單,再空降個丈母娘,應(yīng)該不嫌太擠才是。

    “好吧,去印尼的事,等我感冒好了再說?!?/p>

    然而美智卻給長榮航空公司打電話,先為老媽買好一個機位。盛情難卻,感冒也不藥而愈,昭惠便整裝出發(fā)了。

    老媽覺得自己步履健壯,長榮機上供應(yīng)臺灣菜,空姐也操國語閩南語雙聲帶,自己完全可以單獨旅行。媳婦卻不放心,托航空公司找到一位同機女客,機位劃在一起,請她就近照料老人。

    五位侄子里,有三位趕來送行。大甲的侄子代表他老爸和眾兄弟,給姑媽送上一個紅包。

    “姑媽,我們祝您旅途愉快!”

    昭惠接到一個飽鼓鼓的紅包,內(nèi)心一陣感動,眼淚差些奪眶而出?;畹竭@么大了,這還是頭一回出門有人送禮以壯行色呢!

    飛機起飛后,她把紅包打開,數(shù)了一數(shù),竟有三十張千元大鈔!

    同座的女客向她恭賀,并說:“侄子對你這么好,兒子想必更好啦!”

    “我沒有兒子,他們就是我兒子了?!?/p>

    飛雅加達途中,她心花怒放,身子有如氣球升空,一路飄飄然。

    美智來雅加達接機,和老媽住進一家五星級旅館,房內(nèi)供應(yīng)鮮花水果。旅館地處首都最先進也最漂亮的馬路上,四望全是摩登建筑,車水馬龍,繁華極了。

    “美智呀,飯店橫豎是睡覺的,何必住得這么豪華呢?”老媽覺得心疼。

    “阿寬要我們住兩天,讓媽好好地逛一下雅加達嘛?!?/p>

    一天逛下來,老媽就覺得雅加達人多車擠的窘狀,和臺北如出一轍;盡管街道寬闊,但公共汽車竟在街心停泊落客,交通之紊亂遠超過北高二市。此外花繁樹茂,天然資源顯然比臺灣富裕,清真寺廟更洋溢著中東的風(fēng)情。怪的是,她看到許多華人面孔,但即使到了華人聚集的中國城,也見不到一個方塊字招牌。

    “媽,我們在印尼生活很舒服,賺錢也容易。美中不足的是,當(dāng)?shù)厝藢χ袊撕椭袊幕浅C舾?,刻意打壓。這里不許辦中文學(xué)校,中文書報也禁止進口,只因為歡迎臺商來投資,才略微打開一個小缺口而已?!?/p>

    原來八十年代印尼歡迎臺資,幾經(jīng)交涉才允許臺商辦了一個小小的“臺北學(xué)?!?,是中文補習(xí)班性質(zhì)。美智隨前夫來印尼經(jīng)商時,兩個孩子都讀過這個學(xué)校。

    她抱怨說:“孩子們被他們老爸送去美國念書后,中文都忘光了,現(xiàn)在給我來信全是英文!”

    “不要怕,他們將來回臺灣做事,中文三兩下就撿回來了?!?/p>

    昭惠對孫子很有信心。倒是聽了女兒說到本世紀(jì)幾起排華案件,不免驚心動魄。

    “當(dāng)?shù)厝藶槭裁催@么討厭中國人呢?”

    “馬來人不會做生意,競爭不過中國人,因嫉生恨唄!”

    原來華人的人口只占印尼的五個巴仙,但掌握了七成的財富,招致嫉恨自是意料中事。昭惠覺得,女婿一家簡直是坐在火山口上,奇怪女兒竟無知覺。

    “媽媽,你放心吧,每次排華事件之后,印尼經(jīng)濟一定跌落谷底,相信蘇哈托總統(tǒng)不會這么笨吧?!?/p>

    信佛的昭惠還擔(dān)心:“到處都是清真寺,你和阿寬不信伊斯蘭教行嗎?”

    “沒辦法,中國人吃慣了豬肉嘛!”

    美智說,當(dāng)?shù)厝艘皇帜媒?jīng)書,一手握劍,自己很團結(jié),但對外教包容性很低,華人不肯信他們的教,確是得罪了當(dāng)?shù)厝恕?/p>

    “我們家的傭人全是馬來人,有些事得尊重他們的習(xí)俗,只好自己動手?!?/p>

    昭惠常聽女兒說,再婚的劉家是泗水的大姓之一,果然居家很有氣派,樓房高聳,庭院大得像個小高爾夫球場。一家四口就雇了四個仆人服侍;有一個女傭還是從婷婷出生就一手照料到現(xiàn)在,如今仍是她的專人保姆。

    昭惠奇怪:“你又不上班,干嘛要雇這么多傭人呀?”

    “印尼人工便宜嘛!傭人的數(shù)目也攸關(guān)社會地位,雇少了也沒面子。”

    “雖然這樣,”她告誡女兒,“四歲的孩子還用保姆,小心寵壞了孩子!”

    女兒只是笑笑:“阿寬前妻生了三個兒子,老來才有個女兒,還嫌寵不夠呢!”

    阿寬皮膚黧黑,偏喜穿玄色唐裝,顯得清瘦而嚴(yán)肅。他繼承祖?zhèn)鞯募Z米生意,如今店務(wù)交給兒子經(jīng)營了,閑暇用來打高爾夫球,生活過得很悠閑。他不但嬌寵幼女,對妻子也帶三分寬容,因此在昭惠眼中,夫妻倒像父女,但一家三口站在一起,簡直像祖孫三代。

    “我家房間多的是,歡迎你住下來?!?/p>

    女婿很客氣,但是對待傭人很嚴(yán)格,頭一餐飯就讓昭惠感到不好消化。

    傭人上完一道道菜后,阿寬接過一只盤子,親自用筷子揀了幾樣菜,然后把盤子交給妻子,讓她拿去放在門外邊的地上。當(dāng)一家人就餐時,傭人垂手佇立門外,木頭似的一動不動。

    昭惠悄聲問女兒:“門外那盤菜是喂狗的嗎?”

    “不是,賞給傭人吃的?!?/p>

    昭惠一愣,半晌轉(zhuǎn)不過神來。

    飯后上甜點時,昭惠想喝茶。茶壺在桌子正中央,舉手之勞而已,她就伸手去取。不料女婿阻止她,卻改用馬來語呼喊門外的傭人。傭人立即走來,按主人的指示,繞到老太太身后,恭敬地倒了一杯茶。

    女兒叮嚀她:“傭人閑著也是閑著,有事讓他們做吧?!?/p>

    老媽唯唯諾諾,但心里頗不以為然。

    飯罷,男主人一站起身,婷婷的保姆立即進來,牽著小女孩的手出去了。三個大人魚貫而出后,門外的傭人才進去收拾餐具。

    昭惠出門走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惟恐踩到了地上那盤菜。

    “待傭人這樣……不大寬厚吧,美智?”

    母女倆在一起時,她悄悄提了一句。

    美智只是無奈地笑笑。

    “剛開始,我和阿寬也為此拌過嘴。他不要我縱容這些馬來人,說我會破壞他的家規(guī)……婷婷生下來后,我才習(xí)慣下來?!?/p>

    “阿彌陀佛,眾生平等嘛?!?/p>

    美智聽到老媽念佛號,趕緊辯解說:“臺商對馬來人都比較好,結(jié)果怎么樣?凡是給臺商家?guī)瓦^傭的人,當(dāng)?shù)厝A僑都拒用,說是被我們臺灣人寵壞了!”

    昭惠除了再唱一聲“阿彌陀佛”,也沒話可說了。

    住下來以后,美智帶媽媽到處游覽。比起臺灣,印尼天然資源的富庶令人贊嘆,但是鄉(xiāng)村的落后和貧富懸殊也讓昭惠吃驚,民不聊生,而失業(yè)者淪為乞丐的比比皆是。這么富有的國家,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窮人呢?昭惠正在感慨時,雅加達發(fā)生了學(xué)生游行示威的事件,抗議政府貪污腐化。

    阿寬對政局并不悲觀:“印尼政局一向受軍人控制,蘇哈托總統(tǒng)貪污腐化,也該撤換了?!?/p>

    泗水遠離首都,一時還感受不到政局的脈動,但昭惠卻萌生了還鄉(xiāng)的念頭。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替代不了岡山老家的活潑熱鬧,她懷念老家的親友和事物,譬如可以無限轉(zhuǎn)臺的臺灣電視即是一例。

    “阿嬤不要走!”

    婷婷和外婆學(xué)了好些閩南語,對她依依不舍。昭惠憑著比手畫腳,也和馬來傭人熟識了,還學(xué)會享用酸辣的印尼菜。幾個傭人對她頗有好感,都用肢體語言表示挽留。女兒最是舍不得了,勸阻不成便動員夫婿挽留她。

    “印尼很多地方像臺灣,你會越住越喜歡的?!?/p>

    阿寬并如數(shù)家珍地告訴岳母:“我們都是海島,氣候很像;十七世紀(jì)的時候,兩地都被荷蘭人統(tǒng)治過;你們臺灣的耕牛還是印尼運過去的呢!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我們印尼也吃過日本占領(lǐng)軍的苦頭,我父親還見過臺灣來的志愿兵……”

    昭惠沒有反駁,但思鄉(xiāng)情切,夫妻倆拿她沒法治,只好送她上飛機。

    回臺灣沒兩天,印尼政局急轉(zhuǎn)直下,蘇哈托總統(tǒng)被轟下來了。不久,雅加達發(fā)生暴動,印尼政府縱容暴民劫掠華商,焚燒房屋,毆打華人并強奸華婦。消息傳出,舉世震驚。臺灣報紙每天都在頭版報道,看得昭惠驚心動魄。

    弟弟剛聽說她住不慣印尼時,曾笑她“有福不會享”,這時改口來祝賀了。

    “阿姐,幸虧你早回臺灣,逃過了一劫!”

    “就是呀,以后女兒怎么說,我再也不敢去住了!”她想想都還害怕?!坝∧岣F人太多了,那貧富懸殊就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會爆發(fā)耶!”

    她勸女兒回臺灣避避風(fēng)頭。美智卻說丈夫相當(dāng)鎮(zhèn)靜,他估計政府不會讓暴亂擴大;據(jù)說阿寬的父親經(jīng)歷過一九六五年的反共政變,那場動亂華人被殺的至少在三十萬人以上,但劉家只被搶光店里的大米,人丁毫發(fā)未傷。

    “阿寬說,問題都出在雅加達,他是寧死也不住雅加達。七十年代他在那里跑生意,趕上學(xué)生示威和貧民區(qū)暴動,也是燒殺劫掠……哎,華人真倒霉!”

    “好多臺商跑回來了,你不妨做個準(zhǔn)備,有備無患呀!”

    老媽惟恐提醒不夠,又強調(diào)說:“我很想念婷婷,帶她回來讓我看看吧!”

    “好吧,我去訂兩張機票?!泵乐敲銖姶饝?yīng)。

    這話說過沒兩天,忽然通知美智和女兒來臺灣了。原來騷亂擴向外地,泗水人心惶惶,劉家的園丁偷了東西跑掉,阿寬這才同意妻女暫時來臺避險。

    美智返臺,大大豐富了老媽的生活。她去臺多年,對家鄉(xiāng)的景物備感親切,不時帶著祖孫倆出游,墾丁、南橫、溪頭……都留下三代人的足跡。

    一輩子勞碌的昭惠,難得如此游覽山水,不禁老懷大開,撫著一花一木都會感嘆:“不用去外國了,臺灣也很美呀!”

    有一天早上,在杉林溪小木屋的停車場上,昭惠碰到一位老鄉(xiāng),小時候一起采茶的阿珠姐。十幾年沒見面了,兩個老人興奮得把臂攀談起來。

    “你一個人來嗎?”昭惠問她。

    “不,孫女兒請我參加她們公司的旅游團?!?/p>

    阿珠指指場上停泊的一輛游覽車。

    “哇,你真福氣,有孫女兒可以依靠了!”

    “哪比得上你呀,阿惠!”阿珠說著,透露出一副“你別裝假”的神色?!澳悻F(xiàn)在大發(fā)了,可以成天到處游山玩水,才真正令人羨慕死啦!”

    “哪兒的話,人老了就跟沒腳似的,難得美智回來,才能帶我出來走走?!?/p>

    昭惠不想解釋,其實是印尼暴動,母女倆因禍得福的緣故。

    “唷,美智這么孝順呀!那是當(dāng)然了,你現(xiàn)在身價百倍了嘛!”

    老鄉(xiāng)瞇起了渾濁的眼睛,嘴角似笑非笑,話里頗有揶揄的口氣。

    昭惠莫名其妙,一時不知怎么接腔。

    “哎,我服你了,阿惠?!?/p>

    阿珠放棄似的,改以淡然的口氣問她:“我一直很好奇,你們那片靠近飛機場的地賣了,究竟分給你多少錢?”

    昭惠瞪著阿珠:“地賣了……真的?什么時候……喂,你知道賣多少錢?”

    “騙人傻瓜呀!”阿珠口氣不悅了?!暗貎r談了一整年,你怎么會不知道?喂,沒有你蓋印,土地哪能過戶?”

    昭惠一把抓住對方的肩膀,急得快跳腳了:“真實的,騙你就給雷公打!”

    阿珠盡管嘖嘖稱奇,還是張開手掌,比了四根手指說:“厝邊的人誰不知道,賣了四億元哪!”

    倒是昭惠自己像被雷公擊中一般,嘴巴震開老大,心差些蹦出口腔,身子則是搖搖欲墜。

    “媽媽!”

    恰好美智走出小木屋,見狀連忙跑來攙扶。

    阿珠看到這種反應(yīng),吃了一驚,撐開的手指半天縮不回來。

    “你怎么了,媽媽?”

    美智口里喊著,目光卻瞟向老媽身旁的人。

    阿珠怕她誤會,連忙解釋:“你就是美智吧?沒什么啦,你媽不知道賣老厝的事……你扶她進去,用萬金油擦擦額頭……不好意思,我們要回去了?!?/p>

    這時游覽車傳來馬達發(fā)動聲,老人乘機抽身。

    “再見了阿惠,什么時候到桃園玩,記得找我?。 ?/p>

    “喂,喂,你是……”

    美智正想留住這位惹事的老婦,但昭惠已然回過神來,立即牽住女兒的手,示意她不要追問。她讓女兒牽著回到屋里,坐下喝了一口水,緩過氣來后,才斷斷續(xù)續(xù)地把前因后果說出來。

    “媽呀,你真是老糊涂??!”

    往后的一段日子里,“老糊涂”就成為女兒和媳婦的常用語。

    大女兒尤其埋怨她輕易放棄繼承權(quán)。

    “這樣的大事,你怎么都不和我們商量一下呢?現(xiàn)在男女平等,女兒和兒子有什么區(qū)別,你就不把我們的權(quán)益放在心里呀?”

    美智則是遺憾老人家腦筋少了一根弦。

    “你不管多少遺產(chǎn),先拿到自己手里,以后愛怎么花用都是你的自由,送女兒、送侄子、捐給慈善團體,都隨你挑嘛!”

    平常話不多的媳婦也一反常態(tài),借小姑的耳朵數(shù)落婆婆。

    “兒子不在了,不是更該疼惜沒父的孫女兒嗎?住在一起十多年,親情反倒不如一年難得見一回的外姓人家,說來誰會相信呀!”

    她還淚汪汪地哭訴說:“你哥哥說走就走了,可憐留下這兩個孩子,誰來幫我栽培呢?如今家里是老的老小的小,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說這個家要靠誰撐持?哎,說來說去還不是你嫂子命苦,敢怨誰呀!”

    這種種怨懟和責(zé)怪,聽得老人心亂如麻,覺得自己果真草率愚蠢,十足是愧對子孫的罪人。半年來剛結(jié)疤的喪子之痛,頓時被這種自怨自艾撩撥得鮮血淋漓。她很后悔,當(dāng)時應(yīng)該設(shè)法撞死在棺材上才對。

    備受悔恨的煎熬,從溪頭返回岡山不過兩天,老人家已經(jīng)眼眶深陷,顴骨凸出,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樣。

    還是美智隨夫出外經(jīng)商,到底見多識廣,先從自哀自怨中站出來,作亡羊補牢計。

    “舅舅他們明明是談妥了賣地的價錢,這才逼迫媽媽簽字放棄,我們可以告他們欺詐!”

    昭惠聽到打官司,期期以為不可:“兄妹到這把年紀(jì)了要打官司,豈不讓人笑死!白紙黑字的文件,逼迫也說不過去,而是……”

    她不忍心點出“誘拐”兩字,其實是兄弟乘人之危,在她感情最脆弱的時刻,加以連哄帶騙所致。

    美慧比較實際:“不打官司也要討回點錢才行!”

    要得到嗎?老媽很猶豫。祖產(chǎn)賣了這么一筆天文數(shù)字,如果兄弟有良心,給她出去餞行的紅包,便不該是區(qū)區(qū)三萬元。臺灣俗話“人是親戚,錢是性命”,這種視錢如命的兄弟,怕是早無手足之情了。她深感悲哀,臺灣人幾時變得這么唯利是圖了?

    媳婦和女兒卻都心有不甘,老媽最后只好讓步。

    “送出去的東西照理是不能討回的,你們要能找到一個好的借口,不妨試試看?!钡撬嫠齻儯骸霸敢饨o多少但憑他們的良心,別指望太多了?!?/p>

    為了找理由,臺北和岡山的電話打了一整個晚上,終于讓媳婦想出了個點子。

    “媽媽不是托美慧找過安養(yǎng)院嗎?最好的一家要預(yù)交四百萬元,就當(dāng)要給媽媽籌這筆錢,如何?”

    美智覺得可行,當(dāng)下拍板說:“行,就要一個百分點好了,四百萬!”

    眾人公推她出面交涉。電話打到大甲,請舅公來接。寒暄之后,她直截了當(dāng)?shù)靥岢鰡栴}。

    “阿公家那片舊厝和土地,聽說賣了,是不是?”

    “是賣了?!本司松らT雖喑啞,卻不含糊。

    “請問賣了多少錢?”

    半晌沒回應(yīng)。美智再問一聲,他反說:“你問這個做什么?”

    “媽聽古厝的人說,地賣了四億元,是不是?”

    舅公沒否認,而是嗯呀囁嚅了一番才表示:“沒有實得這么多了,是你小舅過手的事;不過我知道,這年頭辦事都要打點紅包什么的……”

    老人迂回了半天,總是避重就輕,美智只好單刀直入地打斷他:

    “大舅,媽媽為了照顧幾個親侄子,慷慨地放棄了祖產(chǎn)的繼承。現(xiàn)在媽媽碰到實際的困難了,為了清靜,也為減輕我嫂嫂的負擔(dān),她想住到安養(yǎng)院去。”

    接著美智介紹了一下安養(yǎng)院的設(shè)備和收費,說明四百萬就可以讓老太太高枕無憂的理由。電話那端,始終靜靜聽著沒有回響。

    “四百萬對四億來說,僅是一個零頭而已,但是媽媽就可以安度晚年,我們做女兒的也放心了。舅舅,你能不能和表哥他們商量一下呢?”

    老人家沉吟良久才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說,這筆錢都分出去了……且讓我和你小舅說說看吧?!?/p>

    美智謝了他,心里一塊石頭落地般掛了電話。

    然而等了一個星期,大舅杳無回音。她打電話去,掛通了卻是錄音。她留了言,也仍是沒有下文。

    昭惠覺得蹊蹺,于是親自打電話,結(jié)果也是石沉大海。她打電話到弟弟家,也是電話錄音。打給幾個侄兒,效果相同;姓連的忽然全置備了先進的電信設(shè)備,不再親自接電話了。

    昭惠又氣又傷心:“不知真相還好,如今親戚反成了路人!”

    美慧氣不過,打算親自去大甲找舅舅理論。

    老媽堅決制止:“別再提遺產(chǎn)的事啦!這種親戚丟掉也罷!”

    大家果然噤聲。媳婦也沒有多話,做婆婆的卻避免和她正眼相對,那一份愧疚感壓得人抬不起頭來。盡管美智帶著婷婷天天逗著老媽說話,她卻消沉下來,胃口也大不如前了。厭食加失眠,幾天下來人就瘦得像根枯萎的稻草。

    八月底,阿寬來電話,說印尼已大局底定,要妻女回家。老媽聽到女兒要走,一時老淚涔涔,生離死別似的難以割舍。

    “媽,你還是來印尼和我住吧?!迸畠貉?/p>

    她搖頭了:“我愿意留在臺灣,住安養(yǎng)院?!?/p>

    她不僅說說而已,而是十分堅持。這年冬天,美智和嫂嫂合力籌出了四百萬,送母親進了淡水的安養(yǎng)院。美慧每周去探望她,其他人定時給她打電話,聽到老媽說她“天天在度假”,大家才放心。

    兒子做周年忌時,昭惠搭火車回岡山主持家祭。媳婦看到婆婆頭發(fā)雪白,臉色紅潤,精神尤其活潑,大有返老還童狀,一顆愧疚的心才放了下來。

    “謝謝你們的孝心,”昭惠說,“讓我晚年過得這么平安舒適?!?/p>

    她沒說出來,其實也感謝自己的兄弟,因為他們的貪婪,她反而有個安適的晚年。

    (本專輯為本刊特約稿)

    ·責(zé)編: 宋瑜 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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