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曉云(臺灣)
都說安太太不會生;安家就兩姐妹,姐姐安靜和妹妹安心差了快五歲,中間并沒有個一兒半女。安先生到臺灣以后還在原來的公家單位,雖然職位高升,業(yè)務范圍卻從中國三十幾省縮減到臺灣一省外帶點福建省原來的零頭。他私底下自嘲是從芝麻升成了綠豆,外面搞不清楚的說起來卻是“官運亨通”;臺北地方小,走動方便,年節(jié)來家送禮的人竟比在南京的時候還更多。安先生儀表堂堂,又是實業(yè)專才,到臺灣的時候才四十歲。有嫉妒的人酸他,說像他這樣的怎么可能外面沒有兒子?臺北社交圈還時不時地無風起浪,傳一下他的風流韻事??墒前蔡芎V定,跟其他官太太們一面搓麻將一面聊天,說起安先生的時候鼻子里噴氣,道:“哼,我對我們安先生可從來沒有不放心的!”
安太太金舜蓉是大家出身;說話有分寸,換了個口沒遮攔的女人,就會干脆澄清問題出在先生這邊。不過有眼睛的人也該看得到,就算有過幾次桃花運,還只有她金舜蓉能替他結(jié)果??刹?,安先生留在鄉(xiāng)下老家照顧公婆的元配辛貞燕也多年無出,當初休書上用的理由就是這一條。沒有那封休書,安太太娘家就算到了民國朝中無人,全家也還是滬上富戶,她老太爺金八爺也還是租界里的紳士,哪怕是個老姑娘,金家也絕不會答應給戶“鄉(xiāng)下人”財主做二房。
手上有張前房的休書,金舜蓉應該穩(wěn)坐安太太的位子,沒想到造化弄人,國民黨撤退到臺灣的時候,安先生老家靠海,安家兩個老的聽說原先在南京的兒子去了臺灣,也不知怎么神通廣大地在國民黨都遷到臺北以后,還能從原籍雇了條船,帶著從未真正下堂的兒媳,和同族過繼給辛氏、才滿周歲的“兒子”安亦嗣,以及幾條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不怕死的“黃魚”,毅然投奔怒海偷渡尋親。
這樣一群烏合之眾,老的老、小的小,居然福大命大地一路躲掉兩岸的槍子炮彈,平安登陸戒備森嚴的臺灣海岸。這下糟了糕,安太太在臺北忽然上面冒出一雙公婆,鼻子跟前多了位“大姐”,原來有女萬事足的丈夫膝下還多出個“兒子”。這種事情安太太怎么能答應?幸好國民黨那時候要建設“復興基地”,重用技術(shù)官僚,安先生步步高升,靠他高級公務員的薪俸在物價低廉的當時竟然也養(yǎng)得起兩個家:安家老太爺、老太太一方面明白家和萬事興的道理,一方面也離不開晨昏定省的孝順兒媳,就跟著認命替負心郎孝親的辛貞燕,拖著長孫亦嗣,一起搬到市郊中和鄉(xiāng)一間農(nóng)舍改建的洋房里,分爨而居。
兩老搬過去后,安老太爺用紅紙寫了祖先的名諱往墻上一貼,中和鄉(xiāng)這邊就成了正牌“安宅”。兩老在的時候安先生每周兩天一定要過去省親,周六還要奉慈命在那邊“過夜”?;氐脚_北濟南路這邊家里,安先生都說是陪著父母打了一晚的牌。安太太雖然一直有點狐疑,卻也自信了解丈夫的那點能耐。只是過年的時候躲不掉全家大團圓,舜蓉這個安太太一定要過去向公婆拜年,兩位安太太必須要濟濟一堂扮姐妹,舜蓉對崴著兩只解放腳、上海金三小姐眼中的鄉(xiāng)下女人得叫“大姐”,聽著女兒喊梳了個巴巴頭的土婆子“大媽”。
聲稱是過繼來的兒子亦嗣一年年長大。男孩會說話了,婆婆讓叫舜蓉“小媽”,更讓安太太氣在心頭。舜蓉看見亦嗣越長越像貞燕,就越來越懷疑不是過繼來的兒子。算算時間,如果懷胎十二個月是有的事,就有可能是安先生來臺灣前最后一次回鄉(xiāng)省親時播的種。安太太自己心里疑神疑鬼,雖然找先生吵過,卻不敢盤問深究,幸好看見安先生對元配的兒子冷淡,遠不如對自己兩個女兒的疼愛,才心里好過了一點。
安家兩老過世以后,中和“安宅”中樞瓦解,安先生不用再去請安定省。最讓舜蓉欣慰的是,丈夫不等吩咐,就主動徹底自絕于“那邊”,甚至對繼承安氏香火的兒子亦嗣也不理會了。這時反而是又穩(wěn)做安太“大位”的舜蓉感覺過意不去,就動用“當家人”的權(quán)威,只把往昔月費比照二老在世時減半,可也還是按時送去。只是她自己當然不會再去喊“大姐”,送現(xiàn)金這種差事又不放心交付給司機或女傭,這個舟車勞頓,還要跟“那邊”說話打交道的苦差事就落到當時剛剛上高中的安靜頭上。
安靜那時也就每個月從濟南路家里轉(zhuǎn)車跑一趟中和鄉(xiāng),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安靜也弄不懂,為什么在離開多少年后都還夢到自己走在那個荒草蔓蔓的院子里,去給“大媽”送錢?
那個黑瓦灰墻的房子前身是農(nóng)舍,改建后院墻一圍,連院子有將近三百坪。前面的鐵柵門永遠是虛掩的,推開后的那條小徑無論四季,總是布滿落葉枯枝,踩在上面一步一聲“吱嘎”,怎么小心走都像后面有個看不見的人跟著。正房重修時上了石灰,換了黑色厚瓦,可是原先安老先生一度用來養(yǎng)花的偏房還是早先土磚薄瓦的農(nóng)舍。偏房才失修幾年,已經(jīng)看著有些墻傾圮摧,整個院落清冷殘敗的模樣像極了小說里描寫的冷宮。
安靜從十五歲起去“那邊”送錢,一直送了五年,到她要離臺的那年,這個任務才移交給了小她五歲的妹妹安心。安靜最后一次到“那邊”的時候帶著妹妹一起去,算是任務交接。那時安亦嗣已經(jīng)十歲了,剃著光溜溜的一個頭,貞燕要他喊大姐姐、二姐姐,他也不叫人,眼睛溜溜地轉(zhuǎn)。
安靜照例說:“爸媽問大媽好?!比缓蟀蜒b了錢的信封放在桌上,大家靜坐一會,再問:“大媽還有事嗎?”這就是要告辭了。貞燕也就指著桌上一瓶早先預備在那里、自己做的豆腐乳或是沖菜,要她帶回去,說:“你爸媽喜歡吃再來拿?!?/p>
頭兩年貞燕還會多問一句安靜父母身體好嗎,后來就連這個虛套也省了。安靜有點想告訴大媽下次來的只有安心,可是那樣就要談起自己離臺的事,說來話長,又好像跟大媽太親熱了會對不起自己的親媽,就只如往常一樣地站起來淺淺鞠躬道再見。
兩姐妹出得院門,才向公車站方向走了幾步,安心吐了一口大氣,用力推姐姐一把,一面抱怨:“中和這里搞得像個鬼屋一樣!這地方晚上叫我來我絕對不來,嚇都嚇死了?!彼龑W自己媽媽,用地名代替人名,喊“中和”不喊“大媽”。
“阿爺、阿奶不在以后都是我一個人來,你才第一次就嚇死了!”安靜說著,輕輕回推妹妹一把表示嗔怪。
安心怨道:“爸自己都不來,媽還要我們來。以前來這里媽就不高興,覺得自己被爸騙了,好像做了小太太?,F(xiàn)在叫我們來,那我們覺得自己是小太太生的就會高興呀?真是的!”
“媽說人家也孝順了阿爺、阿奶一輩子,還有個亦嗣,再怎么樣也是我們的弟弟。”安靜替安太太講話。
“亦嗣越大越討厭!你看他那個鬼鬼祟祟的樣子,哪里像安家的人?——媽就是人太好,才被爸騙了,現(xiàn)在還幫他養(yǎng)中和這一家。要是我才不干,又不是欠她。要錢叫她來拿呀,要我們送什么送?反正媽那種從前的女人就是太可憐了!”安心感嘆道。她初中剛畢業(yè),事理明白得不多,一味同情被爸爸“騙”了的自己媽媽,對幽居撫嗣的大媽滿腔怨憤,卻沒想到“中和”這位跟她同情的自己媽媽一樣,也是個“從前的女人”。安心青春正當時,雖然上個月才因高中落榜好哭了幾天,這兩天又因為五年制??品虐?,考上外語學院,做了姐姐的學妹,心情雨過天晴,自我感覺前途是時代新女性的一片光明。
“做現(xiàn)在的女人難道就容易?”安靜輕嘆一口氣。她今年夏天五專畢業(yè),生日月份大,明明才二十歲,照年頭算起來卻快叫二十二了。同學有找到工作的,也有發(fā)了喜帖要結(jié)婚的,她卻在補習烹飪、英文口語和學習駕車。照說她一個外語??茖W校的學生,讀了五年商用英語還補習什么口語?可這都是應她在美國的那個對象的要求。
對象叫黃智舒,和安靜兩人通信已經(jīng)一年了。黃氏也是江南望族,清末以來子弟不再參加科舉,相信工業(yè)救國,漸漸滿門經(jīng)商。黃家老太爺在家族中不算發(fā)達,只幫襯做大生意的族兄,人家吃肉他喝湯,卻自己定位是個儒商。黃家跟他們一些做生意的宗親都在國共內(nèi)戰(zhàn)時去了美國或香港。安太太覺得兩家門當戶對,只是男方比她理想中的女婿大了兩三歲。黃智舒滿三十歲了,已經(jīng)在美國拿到了理科博士學位,有工作、有美國身份,還在工作的國立研究單位附近小鎮(zhèn)上買了房,和父母一起住著,確是不可多得的理想女婿人選。
上世紀五十、六十年代美國的中國留學生不是從大陸本土直接到美國,就是從大陸到臺灣再考取留學考出去的。除了少數(shù)公費留學生,多半都是世家子弟,而且陽盛陰衰得厲害。雖有少數(shù)排除歧見,打破藩籬,華洋通婚,但多數(shù)留洋的男生都留成了大齡光棍,就算自己瀟灑不著急,父母也都到處尋求華裔“閨秀”來替兒子們解決婚姻問題。這些過了婚齡的男青年不少算得上是名門子弟,大陸老家的門被關(guān)起來了,這下只能指望小小臺灣的官小姐來遠水救火。
一九四九年離開家鄉(xiāng)時候還是小學生的,就像安靜這種“名門閨秀”剛剛長成,含苞待放。那時候臺灣戒嚴,海峽又靠第七艦隊庇護,美國在臺“天威”正旺,臺灣寶島誰不向往?有點辦法的女生父母也在太平洋這頭削尖腦袋替女兒們想門道出去。
“氣死了!氣死了!”安太太到家的時候簡直弄得一個鬢亂釵斜,一面口中罵罵聲,一面不顧風度地解開旗袍領(lǐng)上的扣子透氣。
她這天和另外三個相熟的太太在幾個衙門之間奔來跑去地辦手續(xù),用她的說法那是“到處碰壁”。她投訴給安先生聽:“那個護照科的幫辦最可惡!是,我們朝圣團是入境西德再到梵蒂岡,沒要你改呀。下面加幾個字,途經(jīng)美國,不犯法吧?就不給你方便。閻王好斗小鬼難纏,陳太太說只能找他們沈部長。呃,你不是也認識沈昌煥嗎?”
安先生橫她一眼,不耐地道:“你們這叫什么事!還好意思去找部長?人家部長丟了大事不管,來管你們幾張護照?依我說就該叫小靜明年再去參加留學考,去美國就正大光明去美國,不要湊這個朝圣團的熱鬧,走什么后門!”
“你寶貝女兒今年沒考上,你保證明年考留學就考得上?再說年年考還來得及嗎?”安太太自己吃了做老姑娘的虧,當年娘家沒有時間細細訪查,落得跟人共事一夫,丈夫睡在“那邊”的晚上,感覺自己名門淑女卻糊里糊涂“做了小”,也滴過幾滴怨婦清淚。聽到安先生對她愛護女兒的一片苦心撂官話,不免怨氣沖天:“你少說風涼話!青春就是女人的本錢!要不是我找到這個路子,就小靜那個溫吞脾氣,她就坐在家里用功再考三年也不一定考得上——咦?小靜呢?——還沒回來?去趟中和也能去那么久?這個小孩做事情就是拖泥帶水,慢得讓人生氣!”
安太太把對丈夫的不滿轉(zhuǎn)移到女兒身上,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她老是遺憾,其實安靜小時候也還好,后來不知道是否到了臺灣水土不服還是怎么了,人變得鈍鈍的,硬就沒有小女兒安心機靈,會討媽媽喜歡。
“安靜名字起壞了!”有時候家里人這樣開玩笑,嫌安靜遲鈍。其實安靜也不像她的名字那樣,光是靜靜的不說話,她是有反應的,還很聽話,只是好像永遠帶著點受了驚嚇的表情,常沒辦法把別人給她的指令執(zhí)行到讓人滿意。比如學習駕車,她上的是要多繳錢的保證班,可是全班就她一人沒考過,得回爐去再上一次。安太太帶點諷刺地提醒她,小學游泳上過三個夏天的初級班以后,才和比她小五歲的妹妹一起升上中級班,這回可沒三年的時間等她考上,朝圣團要去瞻仰圣禮,預計的出發(fā)時間不會為了她拖拖拉拉的脾氣而更改。
安太太為了安靜參加朝圣團這事算是煞費苦心,不但女兒自己,原來只拜祖先的安太太也在不久前受洗成了天主教徒,在祖宗牌位旁掛了串十字架。這一切布置就為了安靜能參加天主教祝圣大會臺灣代表隊從臺灣出去。安家原來沒有哪個是天主教徒,對于為什么“洋和尚”會組成這樣一個幾十人都是未婚處女的朝圣團起因并不了解,等到安太太在牌桌上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之又晚,幾乎她知道的幾家官小姐都入選了,正在辦理護照。要不是部里幾個不知道自己斤兩的小幫辦非要按著慣例辦事,一開始堅持發(fā)給朝圣團員團體護照,要如花似玉的團員們只能團進團出,耽誤了時間,慢了不只半拍的安靜都趕不上補交遞件。
不能怪安太太她們后來在牌桌上講起來要得意地笑。原來折騰一陣,“外交部”還是發(fā)了朝圣團員一人一本普通護照。坐安太太上家的太太說:“什么團進團出,虧他想得出!他們要面子,現(xiàn)在只好說是西德政府不接受團體護照,所以才改發(fā)普通護照的。那幾個就是拿了雞毛當令箭,找麻煩!——碰!”
安太太“吃”還沒喊出口,她下家的太太說:“我也碰一個!——真是,不懂事!”
小公務員是不懂事,哪怕國民黨都敗到臺灣來了,官小姐后面還是官太太,官太太后面還是官哪!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內(nèi)政部門這邊沒搞好?!鄙霞姨㈧`通,她女兒參加朝圣,其實是因為大專聯(lián)考落榜,要去美國讀大學,家里都安排好了,這次花了這么多路費,動用這許多關(guān)系,已經(jīng)是志在必得,美國非去不可?!皟?nèi)政部門發(fā)的公函里就說去西德,搞得外事部門這邊逮到機會刁難,就故意在護照上寫只能去西德。”她看著安太太說:“上次去那里算白去了。后來你沒去,我們又去了兩次。陳太太也找了沈部長,他說部長不管護照,丟給他的次長。兩家踢皮球,這家說那家再補一份公函增列途經(jīng)法國、美國什么的,他們就照辦?!?/p>
安太太說:“內(nèi)政這邊我們老安熟——吃!”
“等你們老安?早去過了幾次了,有什么用?那些師爺精得很,一點責任不負,送了公文再往上請示啦。”另一位太太說:“我們家老爺子還打官腔,說機關(guān)不是旅行社,管到你們朝圣團的行程?他說臺灣養(yǎng)了這些‘公務員真是有空,寫些公文來來去去跑死馬——嘿!就等這張!胡了!”
安靜不知道她參加的這個官小姐朝圣團后來成了臺灣外事史上一件粉紅色丑聞, 兩個部門很多小公務員都為這件荒唐的公案寫了檢討,那時候還沒被臺灣特務機關(guān)抓起來的輿論“清流”也借題發(fā)揮,在報上罵了幾個月。這場官太太大戰(zhàn)臺灣各個衙門的著名戰(zhàn)役,娘子軍團大獲全勝,報上酸的“處女團”幾十位千金小姐就跟著大名鼎鼎的“洋和尚”放洋去了。
“朝圣團”一行除了領(lǐng)隊的總主教以及其他有職位的幾個人有始有終,回到臺灣被報紙繼續(xù)修理外,全體處女團員最后都一如原先家長們安排計劃的那樣先后去了美國。有美簽的幾位小姐更是在法國轉(zhuǎn)機的時候就脫隊直接去了此行真正的目的地。
安靜出發(fā)前時間不夠,也沒想得那么周到先去弄張美國簽證,只得隨隊去了慕尼黑和教廷。安靜乖乖地再待了七天,如愿瞻仰圣禮,還確確實實地從心底接受了天主,看到教宗圣顏的時候還情不自禁地流下喜樂的眼淚。其他的事情她就交給天主,跟著幾個有主意的朝圣團里新交朋友到處跑。果然天主保佑,慕尼黑的美國領(lǐng)事不懂臺灣人民出入境的不自由,和臺灣刀筆師爺在小姐們護照上留下的玄機,糊里糊涂地發(fā)了簽證。有點自卑自己只有五專學歷、生性又不活潑機靈的安靜,就這樣繞道歐洲,不負母親安太太的苦心,輾轉(zhuǎn)來到了當時的世界樂土美利堅,在滿二十一歲的生日那天,順利地嫁給了家里替她選擇的、之前通過信卻未曾謀面的黃智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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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個老婆——”安靜的婆婆,黃太太本來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和太太,還受過高等教育,可是生不逢時,先是做難民,再到外國做二等公民,顛沛流離的日子一久,看得見的就剩孔方兄上的錢眼了;也是,祖產(chǎn)都被沒收了,歸期渺茫,用美金過著日子不能不精打細算。其實剛開始媳婦過門見喜,甚至接二連三地大肚子,兩老都還很高興家族興旺,黃氏他們這一房在海外香火不滅。等安靜生到第四個的時候卻忍不住了,皺眉道:“太會生了!你們就不知道要避孕嗎?她這樣自己不能出去工作,我們也沒有力氣替你們帶小孩了?!?/p>
孩子是天主賜的禮物,安靜不能不要。生第六個的時候,快要崩潰的丈夫黃智舒就“自行了斷”,沒有和誰商量就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公婆這時也熬到了夠資格搬進老人公寓的年紀,就不再堅持等待什么地理位置更合理想、房間更大的居住單元,收到通知馬上搬離新墨西哥州,把原來出了頭期款跟兒子合買、打算三代同堂的獨立房屋讓給兒子、媳婦;算是被第六個貝比嚇得落荒而逃。兩老想,就為圖清靜也不能再跟兒子一家八口住了,更何況兒子家里食指浩繁,跟他們一家住,光沒沾到,怕自己一點老本遲早都要貼進去相幫養(yǎng)小孩,哪敢再奢想被小孩子纏得不能分身的媳婦侍候。
有條有理的美國日子,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過得快;如果像智舒和安靜這樣住在沙漠州的小鎮(zhèn)上,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哪怕不種田,過的也跟太平盛世的農(nóng)民差不多;十八歲就可以預見自己八十歲坐在搖椅里曬太陽的樣子。
安先生和安太太起初也去過那個住了很多博士和科學家的沙漠小鎮(zhèn)探過女兒,可是每次都提早打道回府。
“鄉(xiāng)下人,小靜完全成了個鄉(xiāng)下人!”第一次赴美探親,安太太自己一個人去的,轉(zhuǎn)了幾趟飛機。安太太費這么大的事,原來也是想替外語專科剛畢業(yè)的小女兒探探路,看怎么也能像姐姐一樣,讀書也好,嫁人也好,反正也“留個美”,鍍鍍金。安太太去大女兒家住了兩周,回到臺北后她臉色慘白,聲音發(fā)顫地向安先生投訴:“他們家大人、小孩的頭發(fā)都是她自己剪的,”安靜還自告奮勇要替她媽媽也修剪修剪,把在臺北每個星期由司機車接車送去知名美容院洗頭發(fā)和做頭的安太太嚇得夠嗆。
“小孩的衣服都是教會里人家捐的拿回來穿,”安太太說得眼淚都快流出來,“要嘛就是她自己做的,都是像窗簾一樣的粗棉布?!?/p>
安先生卻聯(lián)想到電影《飄》里演郝思嘉的美女費雯麗,拉起那塊絲絨窗簾就做了件頂合身的晚禮服,就說:“滿好的。美國人就是勤勞,什么都自己動手來。我要有機會,我也喜歡自己動手種種花什么的。”他向往地說,“美國人守秩序,開車不按喇叭。那里空氣也好。小靜住的地方干燥,老了不會風濕。看她寄來的照片說是沙漠地帶,院子也是有花有草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啊。以后能到那里去退休養(yǎng)老一定延年益壽?!卑蚕壬ミ^美國開短期會議,到華盛頓、紐約、三藩市幾個大城待過幾天,印象很好,和女婿也在旅館里見過面,婚后老是大肚子的女兒旅行不便卻錯過了。他一直想找機會到女兒、女婿那里住的,在他心中像世外桃源般的小鎮(zhèn),也去住上個十天半月就太理想了。
可是輪到安先生真有機會和太太一起去美國探望女兒、女婿,在少見花樹,多見仙人掌的小鎮(zhèn)住幾天的時候,他卻一個星期不到就提出要縮短行程。安先生說多年未見的女兒看到就安心了,他現(xiàn)在反而掛心公務,決定早點回臺北述職,歸隊上班。安氏夫婦那次親身考察歸來,回到臺北后,安先生再也不提自己早先對美國桃花源的描述,對要小女兒去美國深造的熱心也明顯降低。他跟安太太說:“安心考得上托福,有學校收她,就去。要她姐夫介紹個朋友,那就不必了。她不嫁到美國去,我們也留個女兒在身邊養(yǎng)老。”言下之意聽起來是不打算去美國投靠女兒、到井井有條秩序良好的小鎮(zhèn)去養(yǎng)什么老了。
娘家人看起來對“去美國”都失去了熱情,安靜又是家里和教會里兩頭忙,連信和電話都要等到年節(jié)才通。只是安太太到底是做媽的人,一想起來就像海峽對岸有兒女下放在大戈壁里的父母親一樣大包、小包地寄慰勞品。安太太所寄包裹的內(nèi)容隨著臺灣社會的漸趨富裕而有所改變,從一開始的臺灣食品到后來的衣服鞋襪;等到孩子里有四個都在上大學的時候,就干脆寄美金匯票了。可是不管臺灣娘家里寄來的是啥,安靜在沙漠小鎮(zhèn)上的歲月,卻只是連潺潺水聲都沒有似的靜靜淌過。
除了孩子一個個長大,安靜的日子一成不變。白天生活自然有一定的軌道,可是她連夜里做夢也一再重復,或者大同小異。安靜不記得自己十歲以前到臺灣的任何事了,出生地上海和童年所在南京的人與事從未入過她的夢。她在夢中老是回到臺灣,有時候走在中和鄉(xiāng)那個像冷宮一樣、落葉堆積的院落里,小徑蜿蜒,看不到盡頭;有時候在淡水霧氣茫茫的學校教室里考試,鈴聲響要交卷了,可是她只寫了名字,其他一片空白。安靜在沙漠小鎮(zhèn)中已經(jīng)住了大半輩子,在這里帶大了六個子女,送他們到大城市里開始屬于他們的人生。她自己留在這里,從少艾到初老,都在這個鳥不生蛋,卻制造出了世界上第一顆原子彈的地方。她從二十一歲初為人婦就來了這里,三十年一晃眼就過了,日子過得太快太平穩(wěn),安靜做夢都來不及夢這個她住得最久、最熟悉的地方。她也沒有夢到過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朝圣福地,可是在那里瞻仰圣禮畢竟是她一生中的最高潮,這個難得的經(jīng)驗在教會里被多次當眾提起,讓她想起來都熱淚盈眶;那短短朝圣團的七天,是她的新生,是她人生離亂和安穩(wěn)歲月的分水嶺。她始終感激朝圣的福緣所帶給她的終生信仰和一世平安。
安靜也去過子女工作和居住的加州、新澤西州這些地方住過。她幾次去幫兒子帶孫輩,幫女兒坐月子。美國華人聚居的大地方雖然生活便利,可是物價也高,甚至連教會都有華洋之分,這讓終生都參加白人教會的安靜不自在;仰望神父、環(huán)顧教友個個都長得像圣父、圣子更讓她覺得身處圣堂,接近天主。她習慣自己住了一輩子的小鎮(zhèn);她很知足,美國就是美國,是當年她踏上朝圣之路的終極目的地。到了圣地,哪個州不是國境之內(nèi)?她從來沒想到離開這個沙漠州到別的地方去。
本來和太太安靜一樣,智舒也很知足,他工作的單位除了地處偏遠外,世界頂尖的設備和同僚卻使一個科學家的美夢成真;何況他也不知道美國還有哪里、做什么可以讓他養(yǎng)活這一大家子?智舒在沙漠皓首窮經(jīng)一生,直到空巢,盡了延續(xù)生命的人生目標以后,才從實驗室里探出頭來,竟看見小鎮(zhèn)上不知何時開始,不少華裔同事穿梭兩岸,亞美兩大洲之間跑得風風火火;世界漸趨和平,科學家也融入世俗的熙熙攘攘,活得比較從前熱鬧和興頭呢。
智舒和臺灣素無淵源,六十五歲退休以后倒一直有大陸方面的研究單位透過以前在大陸的老同學來邀請去演講。這對退休的科學家真是很大的誘惑和榮耀。智舒雖然是名校博士,可是在偌大的美國國家研究機構(gòu)里,同事哪一個不是發(fā)表了很多論文的專家?專家菁英中升得上去做主管拿高薪的往往不是菁英中的菁英,而是能從政府要到研究經(jīng)費、會耍嘴皮子的半吊子。多數(shù)做高端精密研究的科學家反而沒時間練廢話,是鋸嘴葫蘆,雖然下了班也等著薪水付房貸,可是在實驗室里卻放眼人類福祉,不屑去華府向外行政客畫那些像好萊塢科幻片道具一樣的大餅。
漸漸地,智舒對祖國的邀約開始心動。他看著比自己少了十年以上資歷的同儕被邀請去北京吃香喝辣,個個穿上西裝儼然人物,還拿回來和祖國領(lǐng)導的合照炫耀,他卻像個小老頭樣地穿著牛仔褲在院子里修剪仙人掌,擔心自己落伍。智舒幾次跟安靜商量,說他們也接受邀請回大陸看看,就當是免費觀光。短期的演講做了兩三個,夫妻對讓自己感覺是人上人的祖國印象很好,起碼比九十年代暴發(fā)代工財?shù)呐_灣讓花錢小氣、說話洋氣、穿著土氣三氣具備的黃氏夫婦更喜歡。
后來果然就有內(nèi)地單位來長聘。那時大陸不富,公家單位也只有甘詞無厚幣,強調(diào)的是民族感情和“為祖國人民服務”。智舒雖然沒忘記中國話,畢竟在資本主義的國度成長,知識也有明碼實價,對待遇比較計較,就顯得有些舉棋不定,一再問安靜和子女的意見。
安靜反正是個慢性子,除了年輕時被媽媽逼著參加過處女朝圣團遠嫁美國算是冒過一次險,做事最不喜歡為天下先;智舒如果沒有和她打商量,像當年結(jié)扎那樣,做了也就做了,既然問她的意見,她就說:等等吧。他們家兒女多,事也多,安靜在先生退休后到這個兒子家里、那個女兒家里輪一圈,幫幫忙,大半年就過去了。等到安靜到每個子女家里都去過,個個子女都談過,知道大家也都很贊成,說是父親退休了回中國講學,是應用所學,說不定還能開創(chuàng)事業(yè)第二春云云,這也就幾年過去了。見機得早,決定果斷的同事都已經(jīng)發(fā)了幾張有一串中國頭銜的專家名片給黃氏夫婦了。
等到全家,包括小孩配偶在內(nèi)的意見都一致了,安靜終于同意丈夫受聘到大陸去講學的時候,智舒都六十九歲了。兩夫婦這才收拾了房子準備搬到中國去。朋友和教會的惜別宴吃了好幾攤,那天還正在繼續(xù)打包,已經(jīng)停了有線電視服務的電視只看得到當?shù)責o線頻道,忽然插播一個頻繁去大陸講學、臺灣來的李姓同事竟以“竊取國家機密”的重罪被逮捕。華裔科學家戴著手銬被帶走的畫面重播了好幾次,記者旁白說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從一九九五年就開始布線,追蹤了四五年才決定采取行動。這么大的案子,自詡講究人權(quán)和證據(jù)的國家,罕見地未經(jīng)審判就讓個當?shù)氐男‰娨暸_當場給連嫌疑犯都稱不上的臺灣人科學家定了罪。
安靜和智舒看著電視不知所措,感覺住了一輩子的平靜小鎮(zhèn)忽然諜影幢幢。安靜問智舒他們接了聘書是不是也就成了嫌疑犯?智舒說不知道,大陸看來是不能去了,可是這里也不安全,聽電視臺報起來,實驗室里的華裔個個都被當成了叛徒跟監(jiān)了幾年的樣子。反正機票本來就分兩段,他們不如依照計劃先到本來去轉(zhuǎn)機的三藩市女兒家避避風頭。智舒道:“我受聘去講學,人還沒去。以前去雖然沒有報備,可是我已經(jīng)退休,不接觸機密幾年了,他們不能賴我勾搭外國政府。何況美國人可能只想制造寒蟬效應,嚇得我們中國人都不敢去中國,”智舒越講越激憤,不小心就分了你我,想起來自己當年的那個國民身份。不過怕歸怕,氣歸氣,終究還是要面對現(xiàn)實。智舒拿出研究分析的專業(yè)態(tài)度做結(jié)論道:“反正我們不去了,我不相信,老美就不講法律了嗎?不過三藩市華人多,那里比較安全,就算要搞麥卡錫主義,F(xiàn)BI到了加州也應該不敢亂來,那里的老中我看他老美抓得完!我們改機票,明天有位子就走?!?/p>
兩夫婦在次日清晨連朋友和教會都沒有驚動,自己叫了計程車去飛機場。鎖門的剎那,安靜忽然想起自己十歲時和父母、妹妹離開南京之前:五歲的妹妹什么都不懂,她卻因為連著幾個月感受到父母的倉惶而一直有著自己世界將要崩塌的莫名緊張。她還得了脫發(fā)的怪病,女傭拿生姜在她禿成圓斑的頭皮上擦,辣得她淚流滿面,卻不知為什么她哭不出聲音。在那以后,和童年記憶一起失去了的是她少時的機敏,她變成了后來在臺灣那個溫吞的安靜。她也記起來那個從未入夢,卻有她快樂童年的小樓,以及離開南京那天母親一面鎖門,一面流著眼淚問父親:“你看這局勢,我們還回得來嗎?我看我們是回不來了!”
“那時我還不認識天主,現(xiàn)在不一樣了?!卑察o告訴自己,她握緊手中的十字架,無聲地呼喚圣名。她沒有聽到先生在催她:“還在拖拖拉拉什么?快點上車吧!”
叫了天父的名,安靜漸漸感覺圣靈充滿。她相信自己從踏上朝圣之路的那天起,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她跟上智舒的腳步,知道他是被派來帶領(lǐng)她走過荊棘的使者。上海外婆家、南京的家、臺北的家、沙漠小鎮(zhèn)的家,無論長短,都只是人生的驛站;安靜想到旅途的最終才是她永恒的天家。她感覺勇氣百倍了。
(選自臺灣《印刻文學生活志》2011年8月號、2012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