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榮翼
(武漢大學文學院,武漢430072)
文學傳播中的文化問題
張榮翼
(武漢大學文學院,武漢430072)
文學傳播是整體的文學活動的一個方面。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涉及作者,文學接受主要涉及讀者,而在兩者之間的文學傳播中則是非人格的文化發(fā)揮作用。文學傳播作為文化,首先是語言文化,語言不只是充當工具,也可以成為一種建構的力量;其次是傳媒文化,傳媒的形式成為鑄造人的心靈的模具;再次是審美文化,傳播中的一些狀況就可能成為新的審美的動力。文學傳播過程人的因素需要關注,而其作為文化又超越了具體的單個人。
文學傳播;傳媒;審美;文化問題
文學傳播應該理解為文學活動過程的一個重要方面。當我們的教科書和文藝學的專著在論述文學活動這一環(huán)節(jié)時,往往只是就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接受問題發(fā)表意見,而且有時還言之鑿鑿地表示,傳統(tǒng)的文藝學只是關注到文學活動中的創(chuàng)作,而還必須有對文學接受的關注才是完整的,似乎有了創(chuàng)作和接受兩個環(huán)節(jié)之后,一幅完整的文學活動的圖景就充分展示出來了。可是,在創(chuàng)作與接受之間并不具備一種直通車,實際上作者在創(chuàng)作后可能沒有達成和讀者的接觸;而且在和讀者的接觸中,不同的傳播途徑和方式也就有不同的接受效果,甚至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效果。
所以,對文學活動的研究中不能離開文學傳播的環(huán)節(jié),而這一環(huán)節(jié)中傳播的技術因素可以由傳播學來研究,而傳播中的文化問題則是文學理論和文化理論都應該關注的。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學的傳播也依賴于語言的傳達,而這種語言傳達就不只是一個囿于語言的問題,它還和語言所關涉到的文化有著關聯(lián)。
關于語言體現(xiàn)的文化,在語言的詞匯、語句修辭中都有所體現(xiàn)。譬如同樣都是人的生命的終結(jié),在中國古代詞匯中,老百姓去世為“卒”,也就是完結(jié)的意思,士大夫去世就是“薨”,而罪犯或者敵人的去世則為“斃”,分別具有褒貶的不同評價。這里其實除了評價態(tài)度之外,就是明確體現(xiàn)了人的身份和等級的意識,而這種身份和等級是社會秩序的要求,體現(xiàn)了統(tǒng)治者利益集團對于社會秩序的要求。所以在看起來只是交流工具的語言中,其實也是價值觀的表達。這里需要說明的是,語詞不是簡單的工具,工具的性質(zhì)要考慮如何使用,如一把刀可能是兇器,也可以是戰(zhàn)士的武器,這里兇器和武器都是用于對他人的武力制服,但是不同的稱謂體現(xiàn)了不同的評價態(tài)度。兇器和武器的詞匯本身就有價值評估的性質(zhì)。語言不只是工具,還在于它是我們認識思維的基本荷載方式,我們是在語言中思維而不僅是運用語言思維,“在語言中”就有在我們每次具體的思維之前的價值的預先設定,在后來的具體思維就循著設定的軌道走向設定的方向。這使得我們的思維可以比較便捷,但也可能造成僵化。
文學作為語言藝術,語言既是文學表達的材料,同時文學在使用語言中也就或隱或顯地打上了語言的烙印。英國學者赫麗生就說,儀式作為符號系統(tǒng)屬于傳統(tǒng)的方面,而藝術領域則倡導創(chuàng)新,這種對創(chuàng)新的不同態(tài)度使得在今天看來兩者有著根本不同的屬性。“藝術和儀式今天已經(jīng)分了家,這是真的;可是……這兩個分了家的產(chǎn)物本出一源;去掉一個,另一個便沒法了解?!保?]這里儀式其實也可以算做廣義的語言,理解文學需要理解文學所依存的儀式,那么,相應的符號語言體系也是制約文學的最基本的方面。理解語言和文學中的語言現(xiàn)象,應該是文學理解的一個必不可少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這種文學和語言之間的關系,在語言學和文學方面都有可以考察的實例。
從語言角度看,語言的意思依賴于語境。樂黛云先生在論及“文化大革命”時期作為“樣板戲”的《紅燈記》時說的一段話,就提供了一個生動事例。她說:
例如,“表叔”這個詞表示“父親的表兄弟”,這個原義是不會變的,后來,由于《紅燈記》的廣泛傳播,泛指并非親眷而又比“親眷還要親”的革命同志?!拔幕蟾锩焙?,人們把“無事不登門”“來必有所求”的人稱作“表叔”,因為《紅燈記》中有一段唱詞:“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弊罱?,香港有些人把內(nèi)地出去的、沒有眼光而又急功近利的商人稱作“表叔”,取意于《紅燈記》中表叔的聯(lián)絡暗號:“賣木梳,要現(xiàn)錢。”[2]
這里“賣木梳,要現(xiàn)錢”,本來只是小生意的對話,在《紅燈記》中以此作為接頭暗號,而由于《紅燈記》是大陸的作品,于是就把來自大陸的不考慮以后生意交往,只是現(xiàn)貨現(xiàn)賣的大陸商人聯(lián)系到這樣一個語詞來了。該語詞在形式上只是語言表達的問題,而在實際的理解中,則涉及大陸曾經(jīng)的一段歷史和改革開放之后商業(yè)交往的現(xiàn)實,只是原先的“革命”被改寫為“生意”。這一生意的方式不同于香港地區(qū)商人們所習見的,因此就不妨說算是一種大陸的“生意”。香港的有些人把大陸商人稱為“表叔”也多少體現(xiàn)出譏諷的意味。其中非常值得關注的是,原先屬于“革命”話語的表述在新的語境中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戲仿表達,而這種戲仿則又因為中國大陸自身的巨大變化而顯示出某種真實的成分。
文學傳播的語言性質(zhì),其實作用遠遠超過了文學本身。當年但丁創(chuàng)作《神曲》,第一次在文學中拋開了習慣上一直沿用的拉丁文,而是采用的他所在的佛羅倫薩市的方言加以雅化,而但丁這一在當時的先鋒性的文學試驗,因為《神曲》的成功而被廣為效仿,于是開始了文學中的俗語寫作,拉丁文從此退出了主流的創(chuàng)作領域。更進一步看,但丁的這種寫作奠定了后來才成型的意大利語,也就是意大利語的形成才有了意大利民族這一意識,也就是說意大利民族國家的形成過程中但丁有著直接的影響。相近的文學影響在法國也有表現(xiàn),當代傳媒學者麥克盧漢說:“法國人從北到南成了相同的人。印刷術的同一性、連續(xù)性和線條性原則,壓倒了封建的、口耳相傳文化的社會的紛繁復雜性。法國革命是由文人學士和法律人士完成的。”[3]這里說的法國其實有著地區(qū)差異,居住在法國不同地區(qū)的人,他們的民風民俗之間有反差,再聯(lián)系到歐洲采用的是拼音文字,那么法國各地語音不同,就顯示出更明顯的差異性,但是由于俗語進入到書面文學的表達中,就有了近代才形成的法語,這樣一個過程和印刷物的大量普及直接關聯(lián)。在這里,但丁《神曲》等具體作品本身并沒有承擔某種社會的和歷史的責任的義務,可是在實際的傳播過程中,就實際上擔負了這一使命。我們看到的歷史重大事件和歷史轉(zhuǎn)折點,是在戰(zhàn)場上和高層人物的決策會議上決定的,而實際上這一結(jié)果可能是在更早時期的、沒有被人們高度關注的語言文字的工作中就已經(jīng)預定了。
具體的語言可以說是人表達的工具,而作為一種總體性概念的語言文化,則屬于文化層次中的核心成分,人們不是簡單地運用語言,而是生活在語言的意義場域之中,它由工具性的性質(zhì)延伸到了本體性的領域。在這里,語言已經(jīng)不能僅作為表達工具來理解,語言成為一種語言的存在,它是我們認識的最核心的對象之一。
文學的定義一般說是語言的藝術,就是因為文學表達所使用的材料和其他藝術不同,繪畫通過色彩、線條來表達,音樂通過節(jié)奏、旋律來表達,舞蹈經(jīng)由人的肢體動作來表達,等等,那么文學則是在人們語言的運用中進行修辭和表達的。如果文學作為語言藝術的認識是因為文學的語言性的話,那么文學的表達中語言的表達形式其實就是需要進一步思考的方面。
有一則事例可以說明傳播的重要性。在二戰(zhàn)期間,美國之音對德廣播的開始曲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這除了可使德國入聽來親切以外,還寓含了電臺的信念,即《命運交響曲》的前奏曲有三短一長的節(jié)奏,它同莫爾斯電碼表示的字母“V”的節(jié)奏是一致的,而“V’可以用做“勝利”(Victory)的縮寫,它表達了法西斯必敗、自由必勝的寓意。這種寓意還故意地通過德國文化前輩貝多芬的樂曲來體現(xiàn),有一種美國的自信成分隱含其中。同時,德國柏林的法西斯電臺的開始曲也是用了《命運交響曲》,其取意在于:貝多芬是奧地利人,但當時德國已吞并了奧地利,以此表明了德奧一體的意識,貝多芬的日爾曼血統(tǒng)又可以用以說明日爾曼人對世界文化的貢獻;另外,它還有命運之神會偏袒德國的祈求。兩種完全不同的寓意針鋒相對,可又都從同一藝術作品那里得來的寓意,在看起來有些道理的同時,他們和創(chuàng)作作品的作者的思想都無關,因此不能說哪種理解或寓意就是正解。
在這一事例中,傳播預期實際上是和大眾傳媒的文化定位關聯(lián)的。在傳媒的運作中,一般還是要信誓旦旦地宣傳自己的報道的真實性,可是當這種真實性觸犯到某種和傳媒自身相關的利益時,這種信誓旦旦就會輕易地變?yōu)檠圆挥芍曰蛘哒Z焉不詳,在一定程度上甚至不是當事人故意掩蓋真相,而在于傳媒是對信息的放大,就是說在生活中每天所發(fā)生的事情很多,不被傳媒所表達的也就沒有公眾的廣泛了解,也就因此沒有影響力。我們從常識的角度看,應該是事件本身的重要性決定它的影響力,可是在傳媒的參與下,則實際的情況是傳媒的報道決定其影響力!這樣來看,傳媒就由作為中介的傳播性質(zhì)擢升為終極的生產(chǎn)性質(zhì)。
這種理論上和現(xiàn)實上的反差,使得傳媒在運作中可以有自己的一些空間。當事情被報道后如果效果不好,可以推到事件本身;反之則又可以攬為自己的功勞。所謂新聞的職業(yè)道德只是在不作假的底線,而所謂報道的社會效果則與此無關。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有一個觀點,他認為,在一次政治集會中,50個恰到好處的游行者在電視上表達了五分鐘,如果它被全球?qū)崟r播映的話,其影響不亞于組織了一場50萬人的大游行[4]。這樣的一則新聞如果后來有了強烈的社會效果,則就體現(xiàn)了新聞的敏感;即使沒有什么大的影響,也滿足了公眾對于每天發(fā)生的事件的求知欲。
傳媒文化不只是在新聞報道等方面有所體現(xiàn),它其實是一個綜合的、復雜的社會信息的發(fā)生器。丹尼爾·貝爾提出:“在當代社會,汽車、電影和無線電本是技術上的發(fā)明。而廣告術、一次性丟棄商品和信用賒買才是社會學上的創(chuàng)新?!保?]這里技術問題和社會問題的分置表明了兩種不同的社會變革力量。在技術推動了社會變革的過程中,生活還會有一些“軟件”參與到變革過程。他說到的“廣告”,直接來看是商品促銷行為,屬于商業(yè)活動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商品的購買是每一個消費者都會遇到的,在購物的選擇中,廣告成為了導向的風向標。在若干廣告中,并不是直接宣傳它所推薦的產(chǎn)品本身,而是表明該款商品代表了什么,具有什么符號意味,就像LV皮包的定位那樣,該款皮包根據(jù)款式、工藝等可以標價上萬乃至幾十萬人民幣,作為一個生活用品而且也沒有增值預期的東西,它的市場競爭力和面對消費者的吸引的力量,來自于商品和消費者之間關系的認識。這里的皮包作為隨身的物件,它已經(jīng)成為個人身份的一種外顯形態(tài),即我們在沒有制服標志標明個人身份地位的情況下,就把個人的隨身的物品作為判斷的參考依據(jù),所謂的“人看衣裝”,這種憑借外觀得來的印象并不能夠保證正確,但是第一印象會對人際交往產(chǎn)生重要影響是一個事實。我們經(jīng)常會看到的一個趨向是,對于生活中的多數(shù)人來說,他所消費的服飾,往往會高于他實際所在的經(jīng)濟地位和社會地位,這樣才有了一些上海白領女性拎著LV坤包去擠公共汽車的情景,按照LV不菲的價位,應該有自駕車之后才消費合適一些!
在文學的傳播過程中,作品的傳播不僅傳播了作品所表達的東西,而且傳播過程本身也在傳播它的文化。試想,當一部評述在茶館里講述時,為了穩(wěn)住客源,說書藝人往往在緊要關頭戛然而止,“且聽下回分解”,這樣的效果就是在下一次講述時,對于故事情節(jié)感到關注的又會來,這種說書人和聽書的客人之間的互動關系實際上構成了商家和客戶之間的信任基礎。如果下一次說書人能夠達到聽眾“出乎意料”而又“合乎情理”的感受,就形成了良性的關系,該說書人就有了信譽,反之聽眾會有上當?shù)母杏X。當說書人自己形成了說書的一種風格之后,他知道如何能夠招徠顧客,聽眾也知道哪位說書人擅長什么,這就和商品品牌與顧客的關系完全相同。在這種傳播中,文學的因素有之,商品生產(chǎn)的因素也有之,傳播的心理的、文化的因素也有之,它構成了一個綜合的“場”!
英國學者伊格爾頓認為,“意識形態(tài)是先于本文(text)而存在的,可是,本文并不以意識形態(tài)預定的方式而確定,‘本文的意識形態(tài)’作為意識形態(tài)是本文中生產(chǎn)出來的?!保?]這里的表達顯得有些玄奧,其實包含的意思還是直截了當?shù)?,即文本在寫出來之前就有影響文本寫作的意識形態(tài),文本總是受到了這樣那樣的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不過就某一具體的文學文本來看,則不能簡單地說它就是某一意識形態(tài)的直接衍生。文本在表達中,文本的表達形式就體現(xiàn)了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傾向。表達形式包括修辭方面的具體細節(jié),同時也包括傳播形式,而傳播形式最直接的影響因素當然就是傳媒。傳媒是傳播的載體,同時它也有一種符號意義,什么傳媒在什么語境下傳播,本身也可以成為一種信息表達。
文學傳播具有審美傳播的意義,它是在審美文化的框架下進行的傳播。不過,文學傳播的審美性質(zhì)屬于剛性的必需的方面,同時也是彈性的很難加以分析的。
“維納斯”是古希臘的美與愛之神,古希臘時期,維納斯形象幾乎就是美的當然代表。而在中世紀基督教信徒卻“把所有的維納斯叫做女妖,只要有可能就到處加以消滅”[7]。維納斯塑像的妖嬈性感本身就是一種罪過。再到文藝復興之后,則又重新回到了古希臘的立場。在這種變化中,維納斯雕塑的形象本身保持一致,可是對她的感受和評價截然相反。在文學的傳播中,在傳播作品的同時,也在傳播與該作品相關的審美文化和觀念。
這里可以以“肺病”的文學表達作為例子來看蘊涵的意義。作為醫(yī)學上疾患的“肺病”在文學上可以作為正面的東西來加以鑒賞?!都t樓夢》的女性主人公林黛玉,從小說中描寫的癥狀看來,差不多就是X光透視技術發(fā)明之后可以明確診斷的肺結(jié)核病??人裕踔量妊?,晚間發(fā)熱,體弱等,都是其典型癥狀,在文學中這些人物的病態(tài)表現(xiàn),更能夠喚起作品中其他人物和小說讀者的憐香惜玉的感受,成為了作品美感的一個方面。這種對病態(tài)的欣賞在成語“東施效顰”中也有所體現(xiàn)。另外在盆景藝術中那些植物很大程度上也就是在生長中受到干擾,不能正常生長之后的結(jié)果,屬于病態(tài)的范疇。這種審美取向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受到顛覆。趙京華提出:“新文學中那個沉甸甸的‘啟蒙與救亡變奏’的主旋律:從《狂人日記》的‘孩子’到《寒夜》里的小公務員那一長串無辜死于‘肺癆’的人物名單,把身體(疾病)作為一種隱喻具有怎樣的象征意義?”[8]這里,“身體(疾?。┳鳛橐环N隱喻”的確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肺癆”即肺結(jié)核在20世紀肆虐,在歐美發(fā)達國家和第三世界國家有著不同命運,歐美國家由于醫(yī)療技術和醫(yī)療制度的先進,使得“肺癆”即使不能完全消除,也不會造成大規(guī)模流行;而在欠發(fā)達國家和地區(qū)則就成為一種類似于瘟疫的疾患。通過“肺癆”這樣一種意象,也有需要采取學習西方的方式來改進國家的訴求的表達。實際上,在當時由于發(fā)明了新藥“異煙肼”,早期發(fā)現(xiàn)的肺結(jié)核可以得到根治??墒堑谌澜绲膹V大地區(qū),往往因為不能及時發(fā)現(xiàn)而貽誤治療,而且當時“異煙肼”并不是容易得到的。甚至在作品《藥》中寫到了肺結(jié)核疾病并且有作為國家病態(tài)隱喻的魯迅先生,最后也是歿于肺結(jié)核。在現(xiàn)代文學的小說中,已經(jīng)看不到肺結(jié)核曾經(jīng)體現(xiàn)的一種病態(tài)狀況的美感,而且這種病態(tài)成為了必須加以制止的對象!美感的這種變化不只是審美文化的局部變遷,而是整個社會的文化轉(zhuǎn)型在文學審美領域的一種具體表現(xiàn)!
文學傳播的過程傳播的不只是文學。正如麥克盧漢所說的“媒介即信息”,傳播的方式本身也在傳播某種東西。
本雅明考察了法國的狀況,“在復辟時期(1830年代),單張零售的報紙是禁止出售的,人們只能訂閱。那些出不起八十法郎的高價訂一年報紙的人只好去咖啡館,那里經(jīng)常有好幾個人湊在一起讀一份報紙?!保?]這些讀報人聚集在一起,順便也就對閱讀的內(nèi)容交流意見,形成了讀報人的小圈子。這些讀報人的職業(yè)、身份各不相同,他們是依照興趣、愛好、傾向等形成的自由的組合??迫J為,“咖啡館就這樣鏟平了等級,同時它也導致了新的整合形式。它有助于用建立在相同觀點上的團結(jié),取代建立在共同生活方式或相同出身上的團結(jié)。如果人們沒有機會互相討論,沒有從獨自思考的孤立狀態(tài)走進公共世界,在與他人的討論中磨礪和檢驗自己的觀點,共同的觀點是不可能得到發(fā)展的??Х瑞^有助于眾多的個人觀點凝結(jié)成一種共同的觀點,賦予它形式與穩(wěn)定性。報紙還未能做到的事,在很大程度上由咖啡館完成了。”[10]在這里讀報人群體的形成,針對的對象是報紙,聚集的地點是咖啡館,很難斷定究竟是咖啡館的作用還是報紙本身的作用更大,關鍵在于,當報紙和咖啡館組合到一起之后,就產(chǎn)生了一種社會領域的化學反應,它不只是對于人際交往發(fā)揮了作用,而且在于對于文化的運行和傳播,對于整個社會的變革進程都在發(fā)生作用。
我們看到了19世紀以來的現(xiàn)代派詩歌顯得晦澀難懂,可是它還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這里缺乏讀者支持的文學創(chuàng)作如何可能造成影響在我們的文學史中語焉不詳,使得一些固執(zhí)的年輕人發(fā)狠說自己是寫給下個世紀的人閱讀的。其實在今天如果不能及時建立影響的話,基本上就不再可能建立影響了,那種“藏諸名山,傳之后世”的設想,是古代社會才會有的情況。那么作為歐美文學一部分的現(xiàn)代派詩歌是如何建立影響的呢?其實也是咖啡館的作用??Х瑞^不只是讀報的場所,也是一般文化交流的場所。慢慢人以群分,不同的愛好者各自形成了不同主題的咖啡館,包括政治的、哲學的、經(jīng)濟的等。有一些銳意進行詩歌革新的人,把他們的詩作拿到咖啡館朗誦,在現(xiàn)場就可以得到及時的反饋。即使聽不懂或者反應錯愕,那也是一種不同于無動于衷的反應。在這樣的反應中,現(xiàn)代派詩人逐漸形成自己的目標讀者群的觀念。也就是說,歐洲的現(xiàn)代派詩歌可能受眾并不多,但是不等于在中國有時就只是現(xiàn)代派詩人之間相互閱讀的窘?jīng)r。
以上從文學傳播的語言、傳媒和審美幾個方面作了論述,文學傳播在傳播文學作品信息的過程中,也在傳播與之相關的文化。這種傳播可以在和文學作品所表達的內(nèi)容相關的角度理解,也可以在與之無關的甚至相對立的角度來看。英國學者約翰·斯道雷在對文化問題的分析中說:“在20世紀60年代,一個臥室兼起居室的單間里如果沒有一張古巴革命者切·格瓦拉的畫像,就等于根本沒裝飾。”[11]這里體現(xiàn)了一種具有反諷意味的味道,作為革命者的格瓦拉是把西方式的消費社會看成一種墮落,他一生中為之對抗的就是西方社會的包括生活方式在內(nèi)的東西,而在他認為墮落的生活中卻要以他的形象作為一種品味象征,這是格瓦拉本人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以格瓦拉畫像作為居室的裝飾,而這種裝飾又是格瓦拉所反對的,這里傳播者、傳播的信息和傳播接受者之間是一種奇特的關系。
我們從經(jīng)驗角度理解,就可能簡單化地認為,文學傳播所體現(xiàn)的就是文學,最多也就是文學的附加的、附屬的部分,其實問題不是這樣簡單。文學傳播過程實際上也是社會的整合過程,包括價值體系的建設等重要方面。在文學傳播中有一些觀念可能會對社會的整個系統(tǒng)帶來沖擊。這種沖擊會體現(xiàn)為一種也許在當時并不醒目,但在后來的歷史回顧中則顯得意義深遠的影響力。“哲學家馬里坦告訴我們,在中世紀文化的龐大結(jié)構中,藝術家的地位與匠人的地位無異?!谒膫€性中沒有任何無政府主義的容身之地。因為一種自然的社會原則從外部把一些限制條件強加到他身上?!囆g家是在文藝復興運動中應運而生的,這一運動使他超越了匠人的地位,并由于匠人的地位遭到貶低而顯赫起來?!保?2]這里的關鍵因素在于,文藝復興之前的文藝活動,往往依附于貴族豪門,需要他們進行經(jīng)濟的資助;文藝復興之后興起的革命性變革,全面推動了社會的轉(zhuǎn)型。其中在工商業(yè)領域推行了專利制度來保護知識產(chǎn)權,這樣的制度安排有利于技術上的創(chuàng)新,在保護了當事人利益的同時,有助于整個社會的受益。這種專利制度在人文領域的直接影響就是版權保護,即一個文稿寫作者,他的文稿有權不被他人無償?shù)剡M行商業(yè)化的使用,其中最主要的是被翻印或抄襲。在專利申請中需要申請人提出該專利的獨創(chuàng)性的說明,同樣道理,文藝創(chuàng)作也需要提供相應的獨特性的標記,這樣就強化了各種文藝創(chuàng)作的獨創(chuàng)性的一面。而普通工匠的工作是無須這樣強調(diào),并且普通工匠一般也難以提出相應的證明,于是畫家和漆匠,其實都是painter,但是畫家就從匠人行列脫穎而出,贏得了受人尊敬的地位和可能獲得不低的收入。這里畫家的地位變遷是藝術史的重大事件,它和傳播過程的不能隨意仿制的規(guī)定性密切相關,在文藝作品的傳播中,促成了文化座次的重新編排和文化版圖的重新書寫!這里是非?,嵥榈木唧w的工作層面,引發(fā)了思想家們在書齋精心設計也難以達成的結(jié)果。
文學傳播作為一個過程,它涉及幾個方面。首先是文學作品中的內(nèi)容本身就是文化的,在傳播作品的同時也在傳播作品生活中的文化;其次,文學傳播是在一個文化的體系中達成,這種傳播過程本身是文化過程;其三,文學傳播不只是書本紙頁的傳輸,而是攜帶了相關的美學的、倫理的、政治的,以及其他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精神的,必須在文化的“瀏覽器”上才能夠?qū)ζ鋬?nèi)容進行讀碼;最后,文學傳播作為一個過程,傳播的具體方式也成為文化的方式。在19世紀的歐洲,報紙已經(jīng)成為新聞和社會關注的焦點平臺,但是當時很少采取零售,而全年訂閱報紙在經(jīng)濟上不是一件小事,于是比較多的人采取坐咖啡館順便瀏覽的途徑來接觸報紙。在咖啡館的??椭g也就建立起一種人際交往關系??Х瑞^在后來的歷史中扮演了從現(xiàn)代派詩歌倡導者、愛好者的聚會地點到新的社會思潮的源發(fā)地這樣的角色,可以看到傳播過程所形成的文化的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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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ltural Issues in Literature Communication
ZHANG Rong-y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China)
Literature communication is one aspect of the whole literature activities.Literature creation mainly involveswriters and literature reception mainly relates to readers,while literature communication between the two involvesmainly impersonal culture.As culture,literature communication is first a language culture because language is not just a tool but also a power for construction;then it is amedia culture,the form ofmedia has become a castingmold of human mind;it is also an aesthetic culture,some situations in literature communication may become a new aesthetic motivation.The factor of human needs isworthy of attention in literature communication,while as a term of culture it goes beyond single individuals.
literature communication;media;aesthetics;cultural issues
I01
A
1009-1971(2012)05-0082-06
[責任編輯:鄭紅翠]
2012-05-07
張榮翼(1965—),男,重慶人,教授,文學博士,從事文藝理論、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