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鄉(xiāng)土意象是師陀空間書寫中最突出的意象。田園空間和小城鎮(zhèn)世界是其鄉(xiāng)土空間書寫不可或缺的兩方面。師陀向我們展示了空間所蘊涵的生態(tài)倫理意義,而其更重要的文化意義在于展示了空間文化圈如何決定了人以及社會群體的心理結構,揭示了人類集體無意識的“戀鄉(xiāng)”和追尋本源的情結。
關鍵詞:師陀鄉(xiāng)土空間
作者簡介:溫泉(1979-),女,漢族,湖北荊州人,洛陽理工學院中文系教師,華中師范大學文學碩士。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21-0029-02
“文學空間”和“文學景觀”的說法是近年來空間理論的產(chǎn)物。1998年,麥克·克朗在其《文化地理學》中曾以“文學景觀”為題專門討論了文學中的空間含義。他的主張如下文學景觀最好是看作文學和景觀的兩相結合,而不是視文學為孤立的鏡子,文學景觀也不僅僅是針對一個客觀的地理空間,提供一種情感的呼應。相反,文學提供觀照世界的方式,顯示了一系列趣味的、經(jīng)驗的和文化的景觀。師陀的文學空間正好是這樣的一個范本。師陀的作品里充斥了大量的空間意象,有代表性的如中原故土的“浮世繪”、詩意盎然的“果園城”以及喧囂的都市上海等。
鄉(xiāng)土意象是師陀空間書寫中最突出的意象。田園空間和小城鎮(zhèn)世界是師陀鄉(xiāng)土空間書寫不可或缺的兩方面。
1、純粹田園空間
首先,充溢在田園空間中的是無限美好且生機勃勃的自然景觀,這里充滿了各種光亮、色彩、芳香,還有天籟的聲響。不管春夏秋冬,四時節(jié)氣,作者展現(xiàn)給我們的都是一幅活色生香、豐沛盎然的景象。試欣賞以下小說片段:
“抖的一閃,是火一般的桃,煙霧似的棠梨,鵝黃的菜田……滑行著。一個顛擺,嬌滴滴的陰影下來……”(《鄉(xiāng)路》)
“空氣中充滿了秋天特有的香氣,天空是藍的,高的,耀眼的。陽光溫暖地照著閱無一人的院落,一點聲音都沒有?!保ā锻啊罚?/p>
“陽光好像細粉,薄薄的敷滿了果園,透過樹木的枝葉,斑斑點點地灑到地上。春意融融的拂過人的眉梢,草的尖梢?!保ā洞簤簟罚?/p>
色彩、光亮、香氣、大地,師陀筆下的自然生命是多么令人欣喜。
我們再來看動態(tài)的自然。在師陀的作品中,動物的身影如同植物一樣隨處可見,而且情態(tài)不一、可愛至極。比如青蟲是“蕩著秋千”,雞或鴿子是“嫻雅的叫”,狗白天打一著奸吹,晚上則“徉吠兒聲”,好像對人說“我在這里”。并且狗還會笑出聲。驢子更有個性,如果他決定撂挑子不干,則一定是副打罵不怕,死乞白賴的“痞相”。
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師陀對自然界各種各樣的顏色的描繪。白楊翠柳,棗子紅了,桃花是火一般的,稻田是鵝黃的,郊野是茵綠的,村莊是蒼藍的,天空是翠色的,日出日落各有其彩銀紅,暈紅,金黃,橘紅……
另外,師陀作品的暖色調(diào)還表現(xiàn)在對大量綠色生命的描寫。沒有一部小說中有如此之多的芳草芝蘭,瓜果菜蔬。麥門冬,龍舌蘭,蜀葵,番柿,鳳仙花,桃李,棠梨,鮮棗,沙果,花紅,還有最平常親切的紅薯,毛豆,葛芭,菠菜,韭蒜,黃瓜……這些美麗的生物,像植物博覽一樣在我們眼前動,展現(xiàn)了生命的蓬勃蔥蘢,展現(xiàn)了大地給予人的恩惠和啟示。師陀是用最純凈的懷念筆調(diào)來寫他這段鄉(xiāng)土記憶和自然體驗的,好像那是個在現(xiàn)實中失落、在心理空間中永存的家園一樣。
其次,與自然交織在一起的還有美好的人倫和人事。天倫之樂不外乎夫妻、父子母子、兄妹、祖孫這幾對關系。《病》是師陀少有的回憶童年的作品。在這里師陀用一種電影的技法,營造了一幅溫暖芬芳的天倫之樂圖。如《落日光·序》中,祖母用林黍梗替孩子們編了??穑刻煸缟贤锩嫜b了蒸熟的紅薯、毛豆、鮮棗,足夠孩子們冶游一天……
2、小城鎮(zhèn)空間
近現(xiàn)代中國社會結構中,除了特質顯著不同的現(xiàn)代都市和內(nèi)陸鄉(xiāng)村以外,二者之間還夾雜存在著一個不可忽視的空間,那就是“小城鎮(zhèn)”。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許多重要作家皆生長于小城鎮(zhèn),如魯迅、沈從文、茅盾、郁達夫、郭沫若、廢名、蕭紅、路翎、師陀、施蟄存等等。生于斯、長于斯的特殊因緣關系使得“小城鎮(zhèn)意識”無形地滲透在作家的血液當中。不論是出于批判、欣賞、留戀還是其他原因,他們都會很自然地在文學敘事中以小城鎮(zhèn)為背景,甚至為文學角色。
師陀筆下的小城鎮(zhèn)有一種惰性。作家在小說中故意淡化了作品的時代性和時間性,突出了穩(wěn)定文化內(nèi)涵下導致的一幅幅靜態(tài)的生活圖景。比如果園城從清末到民國25年,雖然遍經(jīng)滄桑,卻總是“像那城頭上的塔一樣保持著自己的平靜,豬可以蹣跚途上,女人可以坐在門前談天,孩子可以在大路上玩土,狗可以在街岸上打蔚”。果園城“成為一個封閉、落后、悲傷的生存空間”。它們的世界自成一體,外面的工業(yè)文明、掙扎與競爭絲毫影響不了這里的依然故我。在師陀筆下,果園城是真正的主角。
師陀小城鎮(zhèn)居民可分為三類:
一類是多余人,包括果園城子民葛天民、孟季卿、素姑、徐大娘,還有周易安《惡夢》、快樂的人快樂的人等。他們有的是鄉(xiāng)村知識分子,有的是老處女,有的是孤獨的老人,有的是曾經(jīng)的革命積極分子。雖然身份不一,但他們的生活無一例外地都失去希望,生命變成了一個空殼。
這里的人似乎衰老的格外快。葛天民,一個有才一能的年輕人,在十年之后他已經(jīng)自以為老了,說話總喜歡用“我們那時候”開始。這里的人也特別容易胖。“安樂公”孟季卿,“時常有人看見他在街上走過,穿著又寬又大的袍子,滿身油垢,挺著肚子很費力的搖曳過去”;周易安,“他的全身散發(fā)出一種平凡的肉感氣息,他挺出的肚子仿佛說一切都恰恰滿意?!边@里的人的標準姿勢是“凝望”。素姑“惆悵的望著永遠說不盡的高和藍而且清澈的果園城的天空天空下面,移動著云”;孟季卿,“他的眼睛老茫然望著空中”徐大娘的目光也“轉到別處,望著空中”。同樣的表情,同樣的悲哀。果園城人心中的天空飄著的是他們永無可能到來的幸福和對逝去生命的悠遠的回憶,映襯著今天生命的衰敗和亮不起來的生命的燈。那是果園城人的痛苦,也是師陀的痛苦。
二類是惡勢力。這些小城有它安寧和平的美,如果園城的秋天和秋天般的寂靜。但小城也有它的丑惡和敗落。師陀筆下,丑惡的代表就有果園城主“魁爺”朱魁武(《果園城記·鬼爺》)、百順街上的人稱“閻王”的緝私隊長(《百順街》)。
魁爺在家里是封建君主,他的深宅大院仿佛皇宮一樣幽禁著他娶來或搶來的四位老婆,仆役們必須把心提到嗓子眼做事一一稍有不慎,他就把她們剝得赤條條的,吊起來,然后用專門給她們準備的鞭子抽打。在外面,他掌管了果園城人一切的訴訟、權益、生死,是果園城貨真價實的土皇帝?!伴愅酢钡拇_姓王,他有著巨大的胃口,他的馬鞭就是他的名片。他還豢養(yǎng)著一班壯丁,一隊肥壯如龍的馬匹。壯漢們?nèi)墙俦I、流氓、惡棍、土匪出身。而王爺?shù)凝堮x即使在集市上亦能野奔,“以致踩死了棺材鋪主的老爹。一幕幕惡行令人心寒。”
這些先輩的權勢者,不到他們二世、三世的子孫把家業(yè)敗光是不會徹底淡出人們的記憶的。由此,誕生了小城鎮(zhèn)第三類居民形象—敗家子。師陀筆下的敗家子、浪蕩子實在太多了,光《果園城記》中就有劉卓然(《劉爺列傳》)、胡鳳梧(《三個小人物》),另外就是《無望村的館主》中的陳世德等。
畫冊式結構、獨特的情調(diào)與意境、濃烈的抒情性構成了師陀獨特的空間型敘事文體。通過這樣的空間書寫,師陀向我們展示了空間所蘊涵的生態(tài)倫理意義,而其更重要的文化意義在于展示了空間文化圈如何決定了人以及社會群體的心理結構,揭示了人類集體無意識的“戀鄉(xiāng)”和追尋本源的情結。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空間的書寫其實早已有之。鄉(xiāng)土空間書寫有老舍的北京城、廢名的“竹林”、沈從文的“湘西”等,都市空間的書寫上,茅盾、劉吶鷗、穆時英等作家都進行了有益的探索與實踐。但師陀的“鄉(xiāng)土空間書寫”卻有著自己獨特的風格和意義。
1、空間書寫的生態(tài)意義
所謂生態(tài)倫理強調(diào)的是人與自然和諧生存的倫理自覺它表達的是人對理想匕存的渴盼。20世紀中葉之后,“回歸自然”成為當代人一種普遍的社會心態(tài)。并且這種回歸不是中國老莊思想的重復,不是18世紀法國“盧梭式”的浪漫懷舊,它所表達的是人類生存狀況和生存意識的新的轉折?!叭耸亲匀恢印薄ⅰ白匀皇侨祟惖募覉@”成為我們一致的認識。我們看師陀的鄉(xiāng)土作品,總是能很強烈地感受到人與自然、人與大地的和諧與美好。在師陀的生態(tài)敘事中,有三種生態(tài)畫面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一類是人與動物、人與神和諧共處的畫面。我們看《老抓傳》里師陀向我們展示的人畜共居的感人至深的一幕:
“一到晚上,老抓將食物弄進來,畜生們歡迎了他。牲口在槽上慢慢地嚼,他在槽下慢慢地嚼,狗這邊嚼,貓那邊嚼,情形象一個小家庭。他的貓狗也和平相處,從不相打?!?/p>
這里,人畜各就其位,各安其分,但又如家庭成員般完美和諧地組織在一起,一起工作,一起生活。通過這種想象和摹寫,師陀是在表達他對生命倫理的理想吧。
第二類感人的生態(tài)畫面是山民道家般淳樸的生活。如《老抓傳》中的老抓,《行腳人》中的老店家,《果園城記》中的葛天民,無不透射出這樣一種氣息或理想。
第三類生態(tài)畫面充滿了酒神般的歡樂和力量感。它青春明亮、小有破壞和創(chuàng)造,是人和自然原始生命力的爆發(fā)。《果園城記·阿嚏》中的水鬼阿嚏就是典型的酒神角色。首先,阿嚏是打著呼嚕出場的。被老漁夫一腳瑞下水后,他打了兩個好響亮的噴嚏,然后光身子爬上岸,水淋淋的置于月光和我們的視野下。其次,阿嚏的戲弄勁頭十足。他報復了瑞他的老漁夫,使他處于不成器兒子即將中舉的臆想和癲狂之中。他還戲弄了一位貪心的老財主,還有一位好色的秀才。原來阿嚏戲弄的只是卑微的人的不切實際的欲望啊。最后,阿嚏居然還能娶妻生子并且繼續(xù)逍遙自在??鞓贰C智、反叛著沉悶秩序,還能維持大體上公平公正的阿嚏,不正象征著我們對快樂生存的渴望嗎?
2、空間書寫的文化意義
陸揚在《空間理論和文學空間》中說,20世紀后半葉對空間的思考大體呈兩種向度,“空間既被視為具體的物質形式,可以被標示、被分析、被解釋,同時又是精神的建構,是關于空間及其生活意義表征的觀念形態(tài)” [1]。
師陀的《果園城記》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這個小城鎮(zhèn)世界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經(jīng)歷了經(jīng)濟模式被迫轉型的迷茫與掙扎,但出于對自身極端低下的政治地位的習以為常,當面對強加于身的悲慘命運時,未曾想過任何改變,而只是以驚人的強韌力,抑或可稱為惰性來承受。當這種綿延數(shù)千年的傳統(tǒng)文化的穩(wěn)定性累積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社會已墜入無法前進的禁錮中。師陀把他這方面的敏銳感受凝聚在果園城的場景中展現(xiàn)。在小說中,他淡化了作品的時代性和時間性,突出了穩(wěn)定文化籠罩下的一幅幅靜態(tài)的生活圖景。
在這個文化圈子里,不再是人去影響空間。事實上,果園城的三類人都不想,也更加不能改變果園城的歷史與生活,果園城的惡勢力,不管他們曾怎樣的喧囂或煊赫,他們和他們的子孫也就是敗家子們都在不可避免地沒落下去。而果園城的多余人,生命本就是一個空殼,枯萎和死亡是他們的宿命。顯而易見,在強大的小城鎮(zhèn)文化空間里,人是渺小無力的。人必須生活在城的文化規(guī)范和影響里。不是人改造城,而是空間的文化性格影響以致決定人的精神和生活。
師陀的空間書寫的第二個文化意義在于體現(xiàn)人類永恒的戀鄉(xiāng)情結。戀鄉(xiāng),尋根,追尋本源和原初意象,不管在古典文學還是在現(xiàn)代文學里都具有很大的普遍性。有人說過,鄉(xiāng)土情感址一種比普通情感更加恒久、普遍、具有原始性和根源性特質的情感。其實,更進一步地說,鄉(xiāng)情感址所有情感里最頑固、執(zhí)著的情感。師陀有關鄉(xiāng)土空間的書寫給我們提供了最充足的范例。在師陀的旅行故事中,典型的結構就是設定一個家園,不論是失落的家園還是回歸的家園。他的其他文本的空間故事,也都在呼應這個行旅的主題,主人公先是出走他鄉(xiāng)、飽受磨難,歷經(jīng)種種奇遇,最后又回到家鄉(xiāng)。
總而言之,“空間書寫”師陀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但他必將因自己所創(chuàng)作的豐富的景觀和同樣豐富的意蘊而在中國文學和文化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注釋:
[1](陸揚:《空間理論和文學空間》,《文藝理論》,2004年第12期,第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