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彥
夜別楓橋
*林 彥
我其實很想去秋楓巷17號說聲再見,可是慧師傅聽不見了。
去年冬季她就已經(jīng)去了無錫,深院里只鎖著幾盆枯萎的花和一地輕塵。
在秋楓巷我住19號,慧師傅住17號,兩家近鄰。17號住房寬闊,空空的三間,住著她和一只黃貓。她曾經(jīng)告訴我最初是住有五個人的,包括她的老伴和女兒,后來老伴去世幾個女兒出嫁,好比飛鳥各投林?!熬褪N乙粋€人住了33年?!彼种心侵还铝懔愕呢堈f。
這個數(shù)字嚇了我一跳,33年,一棵樹和她作伴也該藤葛垂垂青苔上身了。她也確實瘦得像一棵落盡枝葉的樹,但并不衰老,手腳靈便,眼光很有精神,霜白的頭發(fā)網(wǎng)在發(fā)套里像一枚光潔的繭。
我初來的那些日子,每天都關(guān)在自己的世界里,鄰里之間寂寂無聲,惟獨慧師傅愛探到門前扯家常閑話,東扯西拉不時夾點陳谷子爛芝麻的回憶,絮絮叨叨的蘇白讓人似懂非懂。開始以為她對我的來歷好奇,后來發(fā)現(xiàn)她其實跟每個人都有說不完的話,翻來覆去又總是那點內(nèi)容,沒有幾個人理睬。我也不想理睬,只是手里捏著的空閑時間太多,總有躲不過的時候。
比如每天清晨,她都要敲窗戶把我從床上鬧起來,說她的蘭草不能喝自來水,問我能不能下河幫忙提一桶澆花的水。河埠的石階確實很滑,總不能看著她跌進河里吧,提了水就得聽她漫無邊際的感想與刨根問底。很快,她探明了我的家庭背景,也知道我患有肝病。原以為她有潔癖,地板一天洗三回,我?guī)в袀魅静【梢宰屗氵h一點。她反倒貼給我80塊提水費,說肝病是三分治七分養(yǎng),拿這點錢添補些營養(yǎng)。我反復(fù)推托,拗不過她的嘮叨,正好缺少夏季的衣服,就收下錢買了一套T恤衫。這套衣服惹得她很不高興,她說給你錢是為了買點好藥,你還講究什么穿戴呢?
我也不高興,覺得這老太太實在難纏,摳出生活費追著還給了她。這80塊錢大概讓她有點難過,倒是很有效地讓她安靜了一陣。端午那天她又來敲窗戶,喊我?guī)兔Π兆?。到隔壁一看,一向空寂?7號歡聲笑語熱火朝天,幾乎全巷的鄰居都在給她幫忙——或者說她在給全巷鄰居幫忙,各家差不多湊了兩擔(dān)糯米有勞慧師傅包菜根香粽子。她吩咐我和鄰居們淘米洗青粽葉,自己調(diào)餡配料裁葉扎線,一串串精巧玲瓏的青菱小粽從她手底跳蕩而出,動作熟極而流讓人眼花繚亂。我從不知道年年吃的白米粽子在她手里會變出那么多花樣,豆沙、蜜棗、冬菇、春筍、桂糖、百合……樂得四鄰眉開眼笑。
“這可是正宗的菜根香粽子,菜根香啊!”橋西沈先生托著一只粽子,激動地對我強調(diào)。他說慧師傅曾在菜根香素菜館主廚二十多年,一桌素齋讓多少蘇杭食客魂牽夢繞三月不知肉味。如今她年事已高,不再上廚,菜根香的核桃酪、炒三泥這些招牌菜已成絕響,連粽子都跑了味。
那天她忙到很晚,幾大桶糯米都變成正宗的菜根香粽子讓四鄰笑瞇瞇地瓜分一空,只有我空著手回去了。不一會她送來兩盤粽子,剛出鍋,裊裊的熱氣讓我心里驟然一暖。我從沒吃過那么好的粽子,鮮香糯滑,難以形容。她看見我狼吞虎咽,非常高興,念叨粽子沒多少滋養(yǎng),我臉上顏色不好要多吃魚羹雞湯補補肝,記住要天天吃。我有些哭笑不得,魚羹雞湯離我還相當(dāng)遙遠,只是第一次覺得聽她儂軟的嘮叨并不心煩。
從此我時常吃到她做的菜。她似乎知道我毛病不少性子很傲,往往是請我提水喂貓之后順理成章地慰勞一下。她很疼愛那只黃貓,從不讓貓餓著。每當(dāng)菜根香請她出門去指點學(xué)徒,她就把一把鑰匙和硬幣擱在我窗臺上,請我中午到菜場買點魚雜喂她的貓。那只貓大概陪她度過了多年的漫漫寒夜,好多次我都看見她獨坐燈下,寂寞地穿一串串曬干的蓮子,只有黃貓溫暖地趴在腳邊。偶爾我陪她坐坐,她就特別高興,教我怎樣用豆腐干做素雞素鵝。我問為什么要用豆腐代替,直接宰只雞或者鵝不就行了?
哦喲!她趕緊搖頭,我是吃了一輩子素齋的,哪里敢殺雞。隔了一會又對我說,其實你倒是該喝點雞湯……
她最后一次給我做菜是初冬,醫(yī)院給我發(fā)錯了藥,服過之后吐得翻江倒海,她招呼鄰居送我去醫(yī)院,顫顫的驚呼像變調(diào)的歌吟。之后又提來一保溫瓶的桂圓燉蛋羹,讓我瞪大了眼睛。在她的世界里,一個雞蛋差不多就是一只雞崽,很難想像她會把一個生命敲破。她嘆口氣說蛋羹的味道不會太好,這應(yīng)該是春天做的燉品,要添一半薺菜,燉好的蛋羹半碗碧綠半碗嫩黃,爽口養(yǎng)胃,可惜買不到薺菜。
再過四個月薺菜就長出來了,我隨口說。
我沒料到四天后她就離開了蘇州。她的貓突然失去蹤影,她出門找貓時在楓橋上跌了一跤,就再也沒有站起來。那時我還在醫(yī)院里躺著。等我出院她已經(jīng)走了,早年出嫁的女兒把她接到無錫去治病。鄰居告訴我,背她出門時她已不能講話,只是用眼光示意大妹妹幫我收晾在窗外的床單,意思是要下雨了,提醒大妹妹收起來。
我趕到楓橋邊,載著慧師傅的船已經(jīng)遠去。橋下,濃綠的河面平靜得一絲波痕也沒有。
(楊建文摘自接力出版社《彩虹飛揚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