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松
勞動者應不應該爭取私有財產權
王江松
勞動產權包括勞動者的私有產權和勞動者的公有產權,前者是指勞動者以個人身份對財產的占有,后者是指勞動者以社會成員、集體成員的身份對社會、集體財產的占有;前者是完全量化到個人的對財產的直接占有,后者是一定范圍內的社會成員對一定財產的聯合的、共同的占有,通常不能量化到個人身上,并由個人直接占有,而是由社會和集體的代表機構,按照一定的民主的法律程序行使權利。在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奴隸和農奴甚至沒有對自身勞動力的所有權,更談不上對生產資料的所有權,工人擁有了對自身勞動力的所有權,但缺乏對生產資料的所有權,倒是獨立的個體生產者如自耕農、小手工業(yè)主和小商人,比較完整地擁有對自身勞動力和少量生產資料的所有權;此外,不僅奴隸、農奴和工人,而且自耕農、小手工業(yè)主和小商人,都不能通過某種民主的法律程序間接地行使對社會公共財產的所有權。因此,在私有制社會,勞動者的私有產權和公有產權都沒有能夠得到充分實現,更談不上實現這兩種產權的統(tǒng)一。
20世紀各社會主義國家的初衷都是要充分地實現勞動者的產權要求,但人們簡單地把勞動產權片面地理解為公有產權,而取消了一切公民包括勞動者的私有產權。這種實踐的結果是:一方面勞動者的私有產權化為泡影,另一方面勞動者的公有產權也成為空中樓閣。我國自1978年開始改革開放以來,逐步放開了對私有制經濟的限制,并且在越來越大的程度上鼓勵私有制經濟的發(fā)展,同時也加大了對公民私有財產權的法律保護。終于,在2004年的憲法修正案中做出了如下明確規(guī)定:“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國家依照法律規(guī)定保護公民的私有財產權和繼承權”;“國家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以依照法律規(guī)定對公民的私有財產實行征收或者征用并給予補償?!边@是我國經濟社會和政治法律發(fā)展史上劃時代的進步。然而,相當多的人把憲法的這些規(guī)定僅僅理解為對已經擁有較多私有財產的富人的保護,而沒有意識到這一法律規(guī)定對于普通勞動者和窮人具有更為重要的意義,以及對于在中國實現勞動產權的長遠的戰(zhàn)略意義。勞動者無疑是“公民”的最大多數,他們的公有財產權無疑應該繼續(xù)得到保護,但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對他們的私有財產權的保護具有更為根本的意義。要知道,一個擁有私有財產權的窮人完全可以成為富人,而一個沒有私有財產權的窮人是永遠不可能咸魚翻身的,即使他得到了大筆意外橫財,轉瞬之間也會被人以法律的名義加以剝奪。
過去的奴隸主產權、地主產權和資本產權是一種私有產權,一些主張用勞動產權取代奴隸主產權、地主產權和資本產權的社會主義者,不假思索地認為勞動產權是對私有產權的否定,也就是說,勞動產權一定就是公有產權。如果說當年馬克思在他所處的歷史時代提出這樣的主張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話,那么在今天如果依然堅持這樣的觀點,就顯得相當缺乏理性了。
首先,在當今時代,勞動與資本正在從對抗走向合作,勞動產權與資本產權相結合的可能性已經大大提高,并且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已經變成現實。據統(tǒng)計,美國已有60%左右的人擁有一定的股權,其中一大部分就是勞動者。新加坡倡導全民持股。以撒切爾夫人為首相的英國保守黨政府就把國有企業(yè)股權大規(guī)模出售給職工和公眾。幾乎所有發(fā)達國家都在推動員工持股計劃。這種情況從一方面可以看做是勞動者獲得產權,從另一方面可以看做是資本的社會化和普遍化。其實當年馬克思就已經看到了這一點,他把股份公司當做在資本主義內部資本的一種自我揚棄。
其次,從歷史淵源來看,原始公有制解體后的私有制就是一種勞動產權制度,而且即使在后來階級對抗與階級剝削的私有制社會,也一直存在大量私有勞動產權,即以自己勞動為基礎的小私有制或者以自己財產為基礎的個體勞動。產權與勞動相分離、勞動者成為無產者乃至奴隸這種情況的出現并不能證明私有制天然地、本質上一定與勞動者相對立,或勞動者天然地、本質上一定拒絕和否定私有制,而只不過證明勞動者在當時歷史條件下,由于種種主客觀條件而沒有成為私有者或沒有保持住私有者的地位而已,一旦主客觀條件具備了,他們又可以、能夠重新成為私有者。
第三,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我們還不能預測這個時期有多長)——有人甚至還認為只要人類存在和發(fā)展——每個人都應該、應當努力使自己成為私有者,理由有二:只有私有財產才能確保每個人的基本自由;只有私有財產的普及化才能實現基本的社會公正。
斯蒂芬·芒澤在論證私有產權時,在“并入與投射”這一基本理由之后,緊接著就提出了另一重要理由:“支配、隱私和個性”:“如果所有人在私有財產制度和經濟中有排他的權力,那么他們就能確立和保護多種個人的善。它們是與自治、人格、自尊(self-respect)、自重(self-esteem)、自由、隱私和個性存在交叉的項目?!边M一步說,私有財產對于每個人擁有“社會中全面的人類生活”——一種自尊和合理自信的生活能力免受損害的生活——是必要的條件。的確,維護個人的自由和尊嚴、個性和獨立人格,一直是自由主義哲學、經濟學和政治學為私有產權辯護的主要理由之一?,F在的問題是,這種自由主義的觀點和立場也同樣適用于勞動者嗎?僅僅因為這一觀點和立場首先是由資產階級思想家們提出來的,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就應該予以否定和拋棄嗎?
本文的觀點是,對個人的自由和尊嚴、個性和獨立人格的追求,同樣也是勞動者的基本人性需求和基本人權。的確,個性的發(fā)展是一個歷史的過程,甚至是歷史的產物,而不是自古以來就有的自然事實,也不是什么自然人性或天賦人權;的確,在歷史上,首先是那些在經濟、政治、文化上擁有較多資源的個人和集團具有較多發(fā)展個性的機會,并且其個性也確實首先得到了較高的發(fā)展。但是,歷史不僅是人類作為一個整體不斷從自然界的統(tǒng)治下得到解放的過程,而且是個人不斷從社會整體的禁錮下得到解放的過程,是個人從貧乏到豐富、從弱小到強健、從片面到全面發(fā)展的過程。這樣一個縱向的歷史過程同時也就是個性的發(fā)展由社會上層(中心)擴展到社會下層(邊緣)、由少數人擴展到多數人的橫向的結構性變化,歷史的發(fā)展高度正好是由社會上有多少人的個性得到了自由發(fā)展來衡量的。的確,“個人”、“個性”是歷史發(fā)展的產物和結果,但這一產物和結果同時又作為前提,影響著社會的進一步發(fā)展。如果說,在勞動者的個性因為受到限制而相當微弱的狀態(tài)下,他們對私有產權的要求也比較微弱并且得不到滿足的話,那么經過漫長的歷史積累,當勞動者的個性意識和自由需求日益強烈的時候,建立私有勞動產權就必須提上歷史的日程。應該說,勞動者激烈地否定和仇視私有產權,僅僅是他們處于不成熟的歷史發(fā)展階段時的絕望心態(tài)。他們越是軟弱無力,就越是熱烈地向往某種絕對平等的公有制。這樣一種向往實際上是對他們實現不了的私有產權需求的一種補償或替代性滿足。然而,放棄對私有產權的要求,實際上是放棄勞動者應得的歷史權利,是讓幾千年來勞動者的犧牲付諸東流,尤其是在公有制的嘗試因為不具備基本的歷史條件而失敗的情況下,繼續(xù)否定和拋棄私有產權,對勞動者來說是極不明智和具有極大損害的。
羅馬教皇利奧十三世在1893年所發(fā)布的一則通諭中指出:“社會主義者們力圖消滅私有財產,并堅持主張個人財產應當全部變成共有財產,接受國家或者地方政府的管理。……但是,他們的這些建議對于所有的實踐目標來講是如此明顯的無益,以致如果這些建議得到實施,勞動者本人將成為第一個受害者?!鐣髁x者們在力圖將個人財產轉移給社會的過程中,打擊了每一個掙工資的人的利益,因為他們剝奪了他處置他的工資收入的自由,并因而剝奪了他增加他的股份和改善他的生活條件的所有希望和可能?!蔽艺J為,羅馬教皇對傳統(tǒng)社會主義運動的這種指責還是有一定道理的,雖然他不能理解這種形態(tài)的社會主義運動的必然性和歷史合理性;當代社會主義運動要真正取得成功,第一步的確不應該像19世紀那樣,把私有財產全部收歸國有,而應該是把自由主義的原則平民化、把私有產權普遍化,為勞動者的個性發(fā)展和自我實現創(chuàng)造必要的物質和社會的條件。
私有產權的普及程度還是平等和公正的主要指標之一。如果說,少數人壟斷產權、多數人一無所有是極端的社會不平等和社會不公正的話,那么取代這種狀況的絕不可能是一個一刀切的、一碗水端平的、高度結果平等的社會——在一個人數眾多而又無差別的社會平面上,必然高聳起一個擁有絕對權力的代表機構,結果又會出現新形式的剝削和壓迫——而只能是一個私有產權普遍化的社會,一個比較普遍的、平等的私有制社會,只有它才是通向更高社會歷史階段的必經之路。這個社會保留了階級、階層差別,鼓勵自由競爭和個人首創(chuàng)精神,同時又實現了每個人在爭取私有財產和個人自由發(fā)展的機會、權利、資格、規(guī)則和基本社會保障方面的平等。自然,在競爭的結果即財產擁有量和個人發(fā)展程度上是一定有差別的,但由于經濟、政治和文化等各個社會領域向所有人無限制地開放,由于公民權利的實現、社會民主監(jiān)督和法治的實施,就會嚴厲限制壟斷和剝削,嚴厲限制貪婪、暴力和狡智等惡性力量的作用,這樣的差距就必定不是懸殊的,并且是健康的和良性的。
強調勞動者首先要爭得私有產權,勞動產權首先是并主要是私有產權,是因為看到了在相對匱乏和相對豐裕的漫長歷史時期,私有產權具有長期的歷史合理性(經濟合理性和道德合理性),但這并不是說私有產權本身是沒有問題的。前面的文章已經指出,私有產權制度具有經濟不合理性和道德不合理性,正因為如此,公有產權就是對私有產權的必要補充和制約,在具備充分歷史條件時,還可能是對私有產權的替代。現在的問題不是要不要公有產權的問題,而是公有產權在多大的范圍內是必要的和可行的問題。
在兩極分化的私有制社會,勞動者所能構想的公有制只能是一種絕對平等的共產制。正因為在當時的私有制框架內完全沒有出路,他們便設想出一種與這種私有制絕對對立的公有制。他們?yōu)闋幦∵@種公有制而進行的斗爭是可歌可泣的,表現了人類對平等和公正的不懈追求。問題在于,由于當時勞動者的個體能力普遍低下,他們的經濟、政治、文化素質普遍偏低,即算他們通過浴血奮斗建立了公有制,也無法駕馭這個制度,結果又會不可避免地演變?yōu)槟撤N變相的私有制。19世紀中國的太平天國和20世紀蘇聯模式的社會主義就是明證。當然,不能因為社會主義遭受挫折,就像哈耶克那樣斷言社會主義根本上就是一條“通向奴役之路”,或像福山那樣宣布資本主義已經是“歷史的終結”。現在我們面臨的“真問題”是,在私有制開始走向大眾化、平民化、普遍化的時代,公有制應該采用何種可行的模式?
只能是一種與私有產權和市場經濟相融通的公有制,一種在一定范圍內“聯合起來的個人所有制”,一種在一定范圍內社會化的私有產權。這是一種私有產權向公有產權的內在揚棄和轉化,是保留了私有產權的公有產權,或者說就是一種公私混合產權和公私混合所有制,其主要企業(yè)組織形式就是股份制、股份合作制和合作制。
我們可以在兩個層面構造這種新型公有制:一是在宏觀經濟層面,對各級各類國有企業(yè)進行改造。任何一個國家都必須擁有一定數量的國有企業(yè)(包括中央企業(yè)和地方企業(yè)),以便向社會提供民營企業(yè)提供不了的公共產品和服務。這些企業(yè)的特定職能決定其產權不能完全劈分到自然人,至少必須由國家保持控股權。問題是要使這些企業(yè)在憲政、民主和法治的框架內運營,使之接受國家立法機構的控制和國家監(jiān)察機構、公眾輿論的監(jiān)督,防止官商勾結和內部人控制,從而真正成為“民有、民治、民享”的公有制企業(yè)。國有企業(yè)的管理層從企業(yè)內部員工和企業(yè)外部經理人市場,通過公開競爭產生。企業(yè)內部勞動者分享一部分股權及其利潤并參與企業(yè)管理,企業(yè)還可以向外部投資者和公眾發(fā)售股票,通過“用手投票”和“用腳投票”兩種機制加強對管理層的監(jiān)督。
在微觀經濟層面,在股份制、股份合作制、合作制企業(yè)和私營企業(yè)中,大力發(fā)展職工持股,直至普遍實現“勞者有其股”的理想。勞動者可以通過兩種方式獲得產權:一是以自有資金購買企業(yè)股權,二是以其勞動貢獻獲得一定的企業(yè)股權,從而實現勞動者與生產資料、勞動與產權的直接結合。勞動者股東由此可以進入企業(yè)股東大會、董事會和監(jiān)事會等治理機構,全過程參與企業(yè)的經營管理,獲得部分(在股份制企業(yè))或全部(在股份合作制和合作制企業(yè))剩余控制權和剩余索取權。如果我們不是把公有制設想成為一種與私有制絕對對立的、沒有個人產權的、勞動者作為一個混沌的整體,共同占有全部生產要素的那種共產制,而是把它設想為一種在其內部有明晰的產權主體和一定程度的產權與利益差別的聯合所有制,是一種繼承了私有制的合理內核(個人所有權)的“社會個人所有制”(馬克思語),如果公有制的本質不是要消滅個人所有權,而是要消滅剝削和兩極分化、實現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的直接結合,那么上述產權制度不是公有制又是什么呢?只不過這里所謂公有,不再是平均無差別的共有,而是指:(1)每個勞動者都成為產權主體,成為企業(yè)的主人;(2)由個人所有權所聯結而成的企業(yè)法人所有權對于個人的股權具有一定的獨立性,不能還原和劈分為個人所有權,為了企業(yè)的永續(xù)成長,企業(yè)當期剩余的相當一部分要轉化為公積金和公益金,用于再投資和其他企業(yè)公共事務。
只有這樣建立起來的公有產權制度,才是既公平又有效率的,因而才是真正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