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流水,鉆石情

程乃珊

“親愛的，你老了。金發(fā)中有了銀絲……

但是，親愛的，你在我眼里永遠年輕美麗……

兩顆相愛的心依然像夏日那樣灼熱，

自從我吻了你，你就是我的了，灰白的頭發(fā)，蹣跚的步履，又算得了什么？

你永遠不會變老！”

——摘自英語老歌《金發(fā)中的銀絲》（Silver Threads Among The Gold）

很喜歡這首老歌，意境恬美深遠，恰如《金色的池塘》。去年，在上?；▓@飯店，張芝老師與朱曾汶伯伯鉆石婚慶典上，看到兩位銀發(fā)老人互攜互扶，深情對望，我情不自禁想起這首老歌，全然不顧自己根本沒有音樂細胞，與先生眾目睽睽之下，獻出處女唱，將這首歌送給這對歷盡60年風雨的神仙美眷，盡管五音不全，跑音走調(diào)，這不是重要的，我只想為他們不老的愛情歌唱。

“小開”出身的翻譯家

套用今天的行話，朱曾汶先生堪屬如假包換的富二代，朱家為浙江海鹽大戶，其私宅朱家花園號稱海鹽縣城第一宅，朱曾汶父親朱耀庭是庚子賠款的留學生，美國康奈爾大學土木工程系畢業(yè)，1930年代曾任上海航政局長、杭州市公路局長，西湖一帶的公路都是他負責監(jiān)造的。母親汪紫莘出身安徽名門望族，受過高等教育。父親收入頗豐，因此早在上世紀20年代，朱家已有自備汽車、電話、電冰箱、電唱機等，這些東西在當時絕對屬于奢侈品。不過具有相當修養(yǎng)的父母，對孩子教育開明又嚴厲。富裕的生活，教會朱曾汶注重生活的品位和質(zhì)量，遵循禮儀，尊敬長輩，體恤弱勢。

在父母的培育下，曾汶先生對文學十分愛好，特別對英語興趣濃厚，很小就能讀通英文原版書，1941年曾汶先生考進了上海大同大學英國文學專業(yè)，從此決定他與英語一世不解之緣，成為一位翻譯家。他一生共譯了47本書，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為商務(wù)印書館翻譯的學術(shù)名著，還有13本為《新民晚報》和《解放日報》編譯的連載小說，正好60本，1100萬字。

電臺播音員

一口清脆的京片子，動作輕捷利落，風風火火的張芝老師，皮膚細膩白皙，眉目活潑明亮，一眼就看出曾經(jīng)是個大美女，怎么都想不到她已經(jīng)82歲了。

張芝生于北京，父親張書紳，晚清時做過縣知事，后棄政從商。張芝上面有兩個哥哥，從小她就跟著哥哥們爬屋頂放風箏，大人們都叫她“假小子”。童年生活雖然不富裕，但無憂無慮十分快樂。

10歲那年，全家從北京南遷上海，住在開納路（今武定西路）一棟獨門獨戶的新式里弄房子里。“外來妹”來到大上海，上海話講不好，但一口京片子令學校的語文老師對她刮目相待。后來張芝進了工部局女中，這是一所著名的教會學校，注重英語，張芝對語言很有天分，學得很認真，這無形中為她后來考進老上海的民營電臺并用英語主持外國音樂節(jié)目創(chuàng)造了條件。那時，南京路的新新公司六樓餐廳有個廣播電臺，是上海最早成立的一家民營電臺，因四面皆是玻璃，俗稱“玻璃電臺”，經(jīng)常播送周璇、姚莉等人唱的流行歌。只要到餐廳就餐或吃點心，就可以近距離觀賞玻璃電臺里的一舉一動，這令小張芝對這玻璃房間充滿了向往和興趣，夢想著自己有一天也能坐在玻璃房子里播音，把自己的聲音送進千家萬戶。從此她常常做著白日夢：拿張報紙獨自一人對著鏡子大聲朗讀當天的新聞，或者學播音員的樣子即興發(fā)揮過一把癮，漸漸地倒也學得像模像樣了。

1946年17歲那年，父親去世，家里經(jīng)濟頓失依靠，正在念高二的張芝不得不輟學在家。一天，忽然從電臺聽到當時的金都電臺要招聘一名會說國語并略諳英語的播音員，好勝心強的張芝第二天就去應(yīng)聘了。因為嗓子條件好，英語發(fā)音也相當準確，當然主要是那一口悅耳的京片子，當場就被錄用了。金都電臺位于福煦路（今延安中路）和同孚路（今石門一路）拐角處，每天工作從上午8點到下午4點。為了節(jié)省車資，她上下班都是步行，從武定西路走到延安中路，要一個小時。

初進電臺時，她的工作只是預告節(jié)目，播放唱片，后來有一個客戶拿來很多外國流行歌曲唱片，其中有兩張（《你永遠在我心上》）和（《你是我的陽光》）是當時最流行的，張芝本身也是個外國流行歌曲的發(fā)燒友，可謂百聽不厭。她忽然靈機一動，聽眾不少都是像她這樣的教會學校學生，酷愛西樂。為何不利用這些唱片專門辦一檔外國音樂節(jié)目？西樂節(jié)目很快就辦起來了，廣受年輕學生歡迎，不久她又推出了電話點唱，令這檔節(jié)目更是紅火。通過電波，西樂發(fā)燒友朱曾汶聽到了他喜歡的音樂，還有那甜美的京片子，很快他成了這檔節(jié)目的忠實聽眾。他有時也會遐想，這位聲音如此甜美悅耳的小姐，不知長得怎么樣?……

沒多久，張芝由于不滿金都電臺老板的作風，又轉(zhuǎn)到亞美麟記電臺。亞美麟記是上海100多家私營電臺中設(shè)備最完善、管理最嚴格、名氣最大的一家，論資排輩僅次于新新玻璃電臺，同樣的西樂節(jié)目也是其最紅火的節(jié)目。因為有了以前在金都的經(jīng)驗，張芝辦那檔節(jié)目更加得心應(yīng)手。后來美國華納電影公司也加入進來，與他們共同合作，推出了幸運號碼，即每位聽眾可申請一個號碼，每星期抽獎一次，有十個中獎名額，中獎?wù)呖色@兩張華納新片的電影票，這樣一來，聽眾就更踴躍了。同時，她和朱曾汶的緣分也悄悄來了。

一見鐘情

1945年朱曾汶剛從大同大學畢業(yè)，生性不愛受束縛的他，最討厭朝九晚五的坐班——好像把一天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給出賣了，所以什么洋行銀行的職業(yè)他都不喜歡。忽然有一天，消息傳來，美國華納影片公司上海公司要招聘一名宣傳助理。華納公司是美國八大影片公司中的佼佼者，他又最喜歡看好萊塢電影，能進華納工作正是求之不得。應(yīng)聘題目是先看一部華納的電影，然后根據(jù)影片內(nèi)容寫一份電影說明書，朱曾汶中英文都了得，這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結(jié)果當場就被錄取了。

他的工作主要是寫電影說明書，構(gòu)思宣傳計劃，布置櫥窗海報，開記者招待會……至今他回憶在華納的那段時光，是他一生最開心也最豐富多彩的時光，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當然是由此找到了他的真愛。

工作沒多久，由于獲得好萊塢上司的賞識，朱曾汶就升為華納電影公司上海公司的宣傳經(jīng)理，拿著高薪坐著高位意味著將要做出更大的努力，盡力擴大華納影片的影響。由于愛聽西樂，他是亞美麟記電臺西樂節(jié)目的粉絲，一次他意外發(fā)現(xiàn)，他所熟悉的那個甜美的京片子聲音居然轉(zhuǎn)到亞美麟記電臺來了，這令他對這檔節(jié)目更加關(guān)注。為了擴大華納影響，他決定在亞美麟記電臺的西樂節(jié)目欄目內(nèi)，做一檔每晚半小時的“幸運號碼”固定節(jié)目。就這樣他終于見到了美麗聲音的主人——張芝。

常有人問他，你和張芝當初是誰追誰？曾汶先生總回答：誰也追誰，誰也不追誰。說起來年輕漂亮的張芝在電臺工作，粉絲大把，追求她的人也大把，有一個聽眾甚至費了好大心思把100支美國愛情歌曲的歌名串聯(lián)成一份情書寄給她，但她卻不為所動；曾汶先生出身豪門，英俊倜儻，又在華納大公司供職，接觸女性的機會不少，但他卻毫無感覺。問他第一次見到張芝的感覺是什么？他回答：腦子里立刻冒出三個大字：就是她！第一眼見到她，她的美麗大方充滿青春活力的形象，深深吸引了他。什么是愛情？白發(fā)蒼蒼的已慶賀鉆石婚的朱伯伯體會太深切了：真正的愛情，就是兩個人見了一面之后還想再見第二面，說了一句話之后，還想再說第二句，不看不說，就好像心里空落落的！love（愛）這個字的分量是很重的，不能輕易放在嘴上反復講的；love（愛）這個字應(yīng)該體現(xiàn)在行動上，而不是掛在舌尖上。朱曾汶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對張芝說過“我愛你”這三個字。但他的一生，每天每時都在兌現(xiàn)這三個字。他說：“我們中國人最講究一個緣字，所謂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認”，曾汶伯伯和張芝老師兩位分別從杭州和北京來到上海，在音樂這個共同點上會合，從此就是長達60多年的不離不棄。

雖說他倆或可算得上“一見鐘情”，但雙方還是經(jīng)過慎重的交往以加深了解，不冒冒然就決定關(guān)系。他說：“我們這代人，將愛情看得很重很神圣，決不會很草率就與異性確定戀愛關(guān)系?！?/p>

那時張芝每個星期都要去華納拆閱聽眾來信，并取回中獎?wù)叩碾娪捌?，無疑也為互相了解提供了很自然的機會。他們這對堪屬俊男靚女，去哪都是很矚目的一對。那時他們常去仙樂斯舞廳跳舞，連那著名的樂隊領(lǐng)班羅平都認得他們，一見他們?nèi)雸?，就奏起他們的定情曲《翩翩起舞》（Begin the begun）……

戀愛是浪漫的幸福的，但他們雙方對婚姻絕對是認真的。如是經(jīng)過近三年的交往了解，雙方家長也見過面，然后就是一輩子的相知相守。

甜甜蜜蜜爭爭執(zhí)執(zhí)一輩子

通常形容恩愛夫妻，就用一句“一輩子沒紅過臉”，曾汶先生認為，一輩子沒紅過臉的婚姻是沒有的，即使有也是不幸福的?！霸囅雰蓚€有個性的人長期生活在一起，對事物有不同的感受和認識，怎么可能沒意見沖突呢？日常生活中引起爭執(zhí)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小到一只花瓶放的位子，大到對子女教育、夫婦各人的擇業(yè)取舍，除非一方絕對沒有主見沒有要求，否則不可能沒吵過架。特別像我們兩個人，從舊社會走到新社會，經(jīng)歷過私營改造，特別‘文革十年的生生死死，我們有分歧也有爭執(zhí)，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的愛情，我們完全同心齊力應(yīng)付生活中各種矛盾和困難，終于迎來了今天的好日子。真是‘60年一覺上海夢，輕舟已過萬重山。”

說起來，張芝和朱曾汶個性差異很大：張芝生性喜動厭靜，騎馬飛摩托游泳田徑樣樣在行；曾汶?yún)s喜歡靜，一壺咖啡幾張唱片幾本書，可以一聲不出幾個小時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但兩人互相尊重對方個性至今，他們連洗手間也是一人一個，互不干擾。不過，曾汶靜中有動，與朋友聚會，他的話比誰都多。兩人的血型都是B型——開放型的，有眾多共同點，如愛好音樂，追求生活情趣……不過嘛，張芝說：“他總歸要讓我一點?！鄙虾Ｏ壬蠖加羞@個風度，再加上曾汶如此西化洋派，好修養(yǎng)，自然更會疼惜太太了。

1951年美國電影終于全面退出中國市場，曾汶先生在1951年2月去了香港，但人生地不熟，首先是語言方面的障礙，在香港勉強待了三個月，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再加上張芝馬上要生孩子了，他下決心又回上海了。回上海后，經(jīng)過鄭重考慮，根據(jù)自己個性和特長，他決定放棄公務(wù)員的工作，選擇了一條充滿艱辛的自由職業(yè)之路。他對英文翻譯頗有心得，在華納公司的六年期間，他已積累了不少翻譯的經(jīng)驗，而且也是他的興趣，他決定朝這個方面發(fā)展。此時張芝已成為新中國第一代電臺播音員，她了解丈夫的個性，也尊重丈夫的選擇，不過畢竟是自由職業(yè)，他每個月的平均稿費收入沒有帶給他很大的收益，只是給他精神上很大的滿足。

與此同時，張芝的事業(yè)突飛猛進，上海人民廣播電臺建臺初期，普通話播音員為數(shù)不多，再加上張芝有一種強烈的翻身感，還擠時間讀了夜大學，先天的條件加上后天的努力，使她的業(yè)務(wù)水準迅速提高，令她獲得了領(lǐng)導的賞識和器重，屢屢參加直播外國元首來滬訪問，為國內(nèi)外文藝演出團體報幕，乃至每年“五一”、“國慶”在人民廣場觀禮臺上做現(xiàn)場轉(zhuǎn)播。1958年10月1日，上海電視臺成立，張芝被臨時借調(diào)，成了電視臺第一位主持人，也是上海電視臺第一條新聞的播出者。

就這樣，兩夫婦一個是事業(yè)如日中天，一個是一位低調(diào)的默默無聞的無固定收入的自由職業(yè)者，對此，張芝覺得根本不是啥問題?；氐郊依飶堉ミ€是一位體貼的妻子，孝順婆婆的好媳婦。張芝老師認為，夫婦本身就是一個共同體，誰暫時領(lǐng)先了，誰暫時停滯了，都無所謂，要緊的是兩人可以天天相守。張芝老師認為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計較？從前丈夫春風得意時，是拿周薪的，條件優(yōu)越，他也沒有什么一副養(yǎng)家的氣勢。現(xiàn)在他事業(yè)低潮，好在自己還有一份不低的工資，當然義不容辭要拿出全部力量撐起這個家，“還分什么你的我的”,她大咧咧地說，“都盡心為了一個家呀！”不過好景不長，1965年在錯誤路線的迫害下，張芝被調(diào)離電臺，去中學當語文老師，對此她也不怨不怪，她那一口漂亮的普通話起了很大的作用，學生都很認真聽課。

張芝老師作為當時的女強人，對家庭充滿責任感，50年代后期食物供應(yīng)緊張，她就動腦筋在一些容易買到的“蹩腳貨”上下功夫，盡量做出美味可口的佳肴；她用心學烹飪，別人扔掉的芹菜葉子，她放在開水里灼一下，和胡蘿卜豆腐干一起切成細末，加白醋味精糖和鹽相拌就成色香味俱全的冷盤了。她中餐西餐都拿得起，問她工作這樣忙，哪還有時間心思學這些廚房活，她嫣然一笑：因為我愛他們，我想盡力讓他們過得開心一點，過得好一點。

改革開放后，春回大地，張芝老師重回電臺，曾汶伯伯也精神百倍地埋頭翻譯學術(shù)名著。女兒朱寧不失時機，把握機會，終于成為一名有成就的實業(yè)家。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60年前，他們的一張結(jié)婚照被南京路國際照相館的店老板放在櫥窗里展示，不少路人駐足觀望，欽羨不已。但遺憾的是，“文革”中照片全部化為烏有，幸虧當年他們送給香港親戚的一張還在，親戚完璧歸趙，令他們終于還能保存一張當年的結(jié)婚照，留下了彌足珍貴的一頁，也消除了他們心中一個永遠的遺憾。

如今苦盡甘來，三代同堂。曾汶先生說：“我覺得我的一生，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力量在呵護我，助我度過種種危難險阻，逢兇化吉，化險為夷，我一直在想這股力量是什么？我想這就是我和張芝的相愛相知，我明白無論在什么困境下，張芝會與我共進退。我們永遠會一起面對?！?/p>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曾汶先生對此頗有感悟，他說：“‘恩愛兩字大家用得多了，但它的確切含義是什么呢？有詞典把恩愛解釋為‘夫妻親熱。我覺得這未免簡單化了，親熱可以是恩愛的一部分，但決不是全部。恩愛必須接受時間考驗，數(shù)十年風雨同舟、相濡以沫才是真正的恩愛。所以我把恩愛理解為：互相銘記對方的好處，真情相守直到永遠。”

曾汶先生對當今在大街上當眾單膝下跪求愛，或年輕人聚集高喊我愛你，比賽誰喊得最響這些時尚行為頗有微詞。他認為，愛決不是喊出來跪出來的，而是從內(nèi)心以實際行動表達出來的。他說：“我們的婚姻可以用‘淡如水三個字來形容，水最平常最普通，卻是生命的源泉，緩緩流淌永不停息。”

衷心祝福這對幸福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