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可,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北京 100871
適應與不適
——論布迪厄?qū)嵺`理論中的“慣習”概念與社會條件的關系
楊可,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北京 100871
布迪厄的實踐理論中的“慣習”概念與社會條件之間有著特殊的關系。當慣習處于其生成所處的歷史和社會條件下時,趨向于再生產(chǎn)出原來的結構,行動者能很好地適應其場域;但若慣習作用的社會條件與其產(chǎn)生時的社會條件不相符時,慣習的滯后性問題會引發(fā)行動者的不適,需要得到足夠的關注。
慣習;慣習的滯后性;社會條件
社會科學中的“慣習”(habitus)一詞并非布迪厄首創(chuàng),黑格爾、胡塞爾、韋伯、涂爾干和莫斯等諸多作者都曾使用過這一概念[1]12,但經(jīng)布迪厄的系統(tǒng)闡發(fā)之后,它作為實踐理論的核心概念之一,在社會科學界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在布迪厄看來,實踐的原則、圖式和特有邏輯正是慣習。國內(nèi)學界對這個重要的概念并不陌生,近十年來有相當多的引介、討論[2][3][4][5][6];理論界也就這個定義復雜、無所不包的概念可能含有的問題進行了批評①主要問題包括慣習過于結構化的傾向、慣習中的能動性如何體現(xiàn)、慣習與意識和理性的關系,等等,有關討論參見白小瑜:《超越與淪陷:布迪厄的實踐理論》,載《社科縱橫》2009年第6期。。同時,中國本土的社會學者也用慣習這個理論框架來開展經(jīng)驗研究。但縱觀國內(nèi)各種經(jīng)驗研究,在使用“慣習”概念時常常將其等同于日常語言中的“習慣”,忽視其具體情境,對慣習生成之時以及當下社會條件的關系并未多加留意;而理論討論也多是面面俱到地梳理慣習概念的特征,沒有專文討論慣習與社會條件的關系,或即使有所討論,也有過度強調(diào)其作為分類圖式的作用而忽視其創(chuàng)生性的傾向。本文擬沿著布迪厄倡導的關系論的路徑,專門就慣習與社會條件的兩種關系(適應與不適)展開分析。
布迪厄力圖克服社會學中流行的各種二元對立,他希望能夠調(diào)和結構和行動、客觀與主觀、歷史與現(xiàn)在。他構建的“場域”和“慣習”這一對辯證相關的概念“在布迪厄看來,各種教條主義的二元困境之所以妨礙我們理解實踐活動,就在于它們忽視了客觀結構與身體化的結構——也就是場域(field)與慣習——之間的辯證關系……場域和慣習都是指一束關系。一個場域由附帶一定的權力(或資本)形式的各種位置之間一系列在歷史上形成的關系所構成,而慣習則由‘積淀’在個人身體內(nèi)的一系列歷史關系所構成,其形式為知覺、評判和行動的各種身心圖式。”[2]279
在《實踐感》一書中,“慣習”也被譯作“習性”,“條件制約與特定的一類生存條件相結合,生成習性。習性是持久的、可轉(zhuǎn)換的潛在行為傾向系統(tǒng),是一些有結構的結構,傾向于作為促進結構化的結構發(fā)揮作用”[7]80??梢钥闯?,慣習概念體現(xiàn)了一種辯證的特征,一方面,慣習是在特定的條件下生成的,是被結構化的結構,它內(nèi)化于行動者的身體,反映社會行動者具有的對應于其占據(jù)的特定位置的持久的性情傾向,為潛在的行為提供行動圖式;另一方面,作為一種結構形塑的“機制”,它也是促結構的結構。布迪厄強調(diào),“在人們已經(jīng)把性情傾向理解成習得的、社會構成的傾向時,我想堅持性情傾向的生成能力(generative capacities)?!保?]13
布迪厄所說的社會現(xiàn)實是雙重存在的,既在事物中,也在心智中;既在場域中,也在慣習中;既在行動者之外,又在行動者之內(nèi)。因此,可以說慣習是連接兩重社會世界,或者說連接社會條件與心智結構的重要橋梁。但是,布魯貝克指出,布迪厄認為只有在社會結構沒有巨大變動的前提下,慣習才能作為再生原初社會結構的結構發(fā)揮作用,個人才能夠借助慣習預期到其“客觀的未來”,并再生產(chǎn)出慣習形成之初的那些社會結構,從而實現(xiàn)“可能的因果性”[8]759。有批評者認為布迪厄創(chuàng)建了一個“幾近完美的循環(huán)論”,這并不是一個公道的批評,他其實非常注意慣習發(fā)揮作用的社會條件。
最為大家所熟悉的一種情況是行動者置身在一個與其慣習形成之初沒有巨大差異的場域之中,慣習遭遇的客觀條件就是產(chǎn)生它的那些客觀條件,或者類似于那些客觀條件時,慣習總能很好地“適應”那個場域而無需自覺調(diào)適。布迪厄?qū)懙?,“當慣習遭遇了產(chǎn)生它的那個社會世界時,正像是‘如魚得水’,得心應手:它感覺不到時間的阻力與重負,理所當然地把世界看成是屬于自己的世界……正是因為這個世界創(chuàng)造了我,創(chuàng)造了我用于這個世界的思維范疇,所以它對我來說,才是不言而喻的,不證自明的。在慣習和場域的關系中,歷史遭遇了它自己:這正像海德格爾和梅洛-龐蒂所說的,在行動者和社會世界之間,形成了一種真正本體論意義上的契合……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過程,就這樣,性情傾向和位置彼此適應,‘游戲感’和游戲互相契合”[9]172-173。
慣習這一概念賦予了實踐以特殊的模糊感和難以言說的前邏輯的特性,而這種莫可名狀的實踐感事實上有它規(guī)定性的一面,且以布迪厄的演講為例:“我僅舉一例?!琴F族就得有貴族樣’,這個表面上看來晦澀的詞組,很好地說出了性情傾向的特有邏輯:貴族的習性以強制的方式支配著(雙重意義上)他的實踐和思維(‘我對此無能為力’),但是,并不是機械地強迫他”[10]206。布迪厄用“次級客觀性”、“被灌輸?shù)男郧閮A向”等陳述將慣習的形成與其客觀條件緊緊結合起來,在向我們傳達慣習與結構具有緊密對應關系的同時,布迪厄還強調(diào)這種密切聯(lián)系由于經(jīng)歷了“外在性的內(nèi)在化”,從而帶有了一種前設的、難以或者不必形諸語言的自然性(并不是機械地強迫)。這種模糊的實踐感他稱為“游戲感”。他對這種積淀在身體中的游戲感津津樂道,好幾次以橄欖球運動員的靈感做比,而他對于球星式的橄欖球運動員的完美描述,的確讓人感到他的理論帶有幾分功能論的色彩:“這種自發(fā)預見的方式與球類比賽中具有良好的‘場地大局觀’(field vision)的運動員頗為類似。這些運動員沉浸在行動的狂熱之中,憑著直覺對他的隊友和對手的活動迅速做出判斷,他們的行動和反應的方式都是‘靈感式’的,毋需事后認識和計算理性的助益。梅洛-龐蒂所舉的橄欖球運動員的例子值得在此詳細引證,因為它十分清楚地表現(xiàn)了這種‘無需概念的內(nèi)聚力’。無論何時,一旦我們的慣習適應了我們所涉入的場域,這種內(nèi)聚力就將引導我們駕輕就熟地應付這個世界”[9]22。
在我們隨著布迪厄去觀察這個被慣習完美引導的駕輕就熟的橄欖球運動員之前,先來引述一下布迪厄?qū)τ谥饔^主義者的批評會很有意思?!瓣P注‘次級客觀性’的主觀主義或建構主義)與結構主義的客觀主義正相反,它認為具有資格能力的社會行動者通過‘日常生活里有組織的、富于技巧的實踐’持續(xù)不斷地建構他們的社會世界……在這種社會現(xiàn)象學的透鏡里,個人機警自覺”[9]9。盡管布迪厄在描述精明成熟的主觀主義理論下的行動者語帶譏諷,但在他眼中的行動者也“都不是傻子”,他們做出的行動即使不是理性的,也都被看作是“合情合理”的。他所借用的梅洛-龐蒂書中的橄欖球運動很難說不是“富于技巧”和“機警自覺”的,兩者的區(qū)別僅在于布迪厄更多地強調(diào)其游戲感渾然天成①李猛指出,“布迪厄特別重視在胡塞爾理論中預存(protention)與籌劃(project)之間的區(qū)別。簡單地說,前者涉及一種實踐感,而后者則與主體意識的反思狀態(tài)有關。相比來說,布迪厄更強調(diào)前者”,見李猛:《布迪厄》,載楊善華主編《當代西方社會學理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8頁注77。布迪厄在《換句話說》一書中也曾明確指出這個積極的、創(chuàng)造性的能力不屬于理性主義傳統(tǒng)中的超驗主體,而是屬于行動中的行動者,見Pierre Bourdieu.In Other Words:Essays Towards a Reflexive Sociology,Trans.By Matthew Adamson.Stanford,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page13。。梅洛-龐蒂指出,“對活動中的球員來說,……球場遍布著各種力線(如‘邊線’,那些限定‘罰球區(qū)’的線),由眾多區(qū)域關聯(lián)而成(如競爭雙方之間的那些‘漏洞’):這些區(qū)域要求特定的活動方式,它們似乎在球員不知情的情況下推動和引導著這種活動。場地對于球員來說并不是給定的,而只是呈現(xiàn)為他的各種實踐意向的內(nèi)在界線;球員與球場融為一體,比如他感受‘目標’的方位,就如同感受他自己的身體的垂直位與水平位一樣直接……球員做出的每一動作都改變著場地的外觀,并力圖在這里建立起新的力線”[11]252。
布迪厄認為,從維持固有本質(zhì)的傾向來說,慣習具有像慣性一樣的性質(zhì),不但個體的心智結構是這樣,集體也具有這樣的潛在行為傾向:“像科層組織這樣的社會集體,具有一些內(nèi)在固有的本質(zhì)傾向,要維持他們的存在。這是一種類似記憶或忠誠的東西,就是行動者慣常行為的‘總和’。各種這些約束深刻地存在于各種力量關系之中,這些關系構成了行動者參與其中的場域,構成了使他們彼此對立的各種爭斗。在這些約束的限制下,慣習引導這些行動者體會到一種情境,而行動者則憑借著他們的實踐竅門(know-h(huán)ow,法語為métier),憑借他們的慣習,醞釀出與這種情境相適應的行動路線,因此像一個量體裁衣的裁縫一樣,再生產(chǎn)了那個產(chǎn)生他們慣習的結構?!保?]185
布迪厄一貫反對用“邏輯的事物”代替“事物的邏輯”,他排斥說實踐中的行動者是帶著反思的、前設的邏輯,在他看來,作為行動者行動圖式的慣習已然類似于一種完美的技藝(art)?!拔艺f的是慣習(habitus),而不是習慣(habit),就是說,是深刻地存在在性情傾向系統(tǒng)中的、作為一種技藝(art)存在的生成性(即使不說是創(chuàng)造性的)能力,是完完全全從實踐操持(practical mastery)的意義上來講的,尤其是把它看作某種創(chuàng)造性藝術(arts invenniendi)”[9]165。實際上,他所舉的例子無論是橄欖球運動員還是裁縫,都是理想性的、技藝臻于完美的行動者。但是,實踐的模糊感很多時候正因其非前設性而具有了貌似“非理性”,或者至少是非常規(guī)的特征,很多實踐中的行動并非總是如布迪厄所說的那樣“合情合理”。對于這種情況,布迪厄指出的實踐的緊迫性無疑具有解釋力:當突然面對一個必須處理而又無法充分認識的情境時,在緊迫的時間壓力之下,行動者在很多可選擇的行動中必然要擇一,而這個選擇并不總是那么完美。也許的確如西蒙所說的那樣,理性是有限的,人們常常要面對不可識別的未來。事實上布迪厄本人也接受有限理性的說法,但是,如果理性作為指導行為的圖式都是有限的,為什么來自于既定歷史時空、形成于一定社會條件下的慣習對于行為的指導就能百試不爽呢?無怪乎很多批評者對慣習“幾近完美的”、“循環(huán)論式的”生成性提出了質(zhì)疑。
瀏覽布迪厄的各種著述,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的確對慣習促結構化的能力做了充分的(如果不是過分的)強調(diào)(黑體為引者所加):“習性的預測是一種建立在既往經(jīng)驗上的實踐假設,對最初的經(jīng)驗特別倚重……習性是歷史的產(chǎn)物,按照歷史產(chǎn)生的圖式,產(chǎn)生個人的和集體的、因而是歷史的實踐活動;它確保既往經(jīng)驗的有效存在,這些既往經(jīng)驗以感知、思維和行為圖式的形式儲存于每個人身上,與各種形式規(guī)則和明確的規(guī)范相比,能更加可靠地保證實踐活動的一致性和它們歷時而不變的特性?!保?]82-83另一方面,從理論接受的角度來看,將慣習所賴以生成的結構再生產(chǎn)過程過度普遍化的閱讀傾向大概也與布迪厄的理論在社會分層研究中大熱有關。的確,在布迪厄的表述中,習性作為位置的產(chǎn)物是分化的,“工人吃的食物,尤其是他們吃的方式,他們進行的體育活動及其進行的方式,他們的政治見解及其表達方式,一貫與企業(yè)主相應的消費或活動截然不同”[10]9-10。當我們習慣于將慣習理解成不同群體(或者更為常見的——階級)之間的區(qū)別性的行為方式,將它作為一種實踐著的分類體系來看待的時候,潛藏著將慣習固化的趨勢。但是,我們需要注意的是,布迪厄本人就曾指出,“慣習所產(chǎn)生出來的行為方式,并不具有嚴格的推演規(guī)則性,它總是在與變動不居的各種情景的遭遇中,確定自身,遵循一種含混不清的實踐的邏輯,與日常世界關聯(lián)。這就比如游戲的參加者,既要遵從游戲規(guī)則,又總能自由發(fā)揮一樣。因而,它是創(chuàng)造性的,能體現(xiàn)想象力”[6]。
必須注意的是,盡管布迪厄沒有給予同等篇幅的論述,他還是好幾次專門提到了不能將慣習再生產(chǎn)的“準循環(huán)關聯(lián)模式”加以普遍化。我們必須關注慣習在另一種情況下——即當下的社會條件和慣習產(chǎn)生時的社會條件不相符——不合時宜的運作。在此,慣習的滯后性問題(hysteresis)需要得到足夠的關注。
布迪厄指出,“我們必須承認,在客觀結構和體現(xiàn)在身體上的結構(embodied structure)之間存在的吻合,只不過是與世界的關系(即自然關系)的一個特例”[9]107。“也存在一些情況,慣習和場域之間并不吻合。在這些情況里,除非你考慮到慣習和它特有的慣性,特有的滯后現(xiàn)象(hysteresis),否則其中的行為就不可理解。我在阿爾及利亞觀察到,那些本來渾身都是前資本主義慣習的農(nóng)民,突然被迫改變了生活方式,置身于資本主義世界之中,這種情況就可以說明上面的問題。還有一個例子,在具有革命性意義的歷史局面里,客觀結構中的變遷過于迅猛,那些還保留著被以往結構形塑成的心智結構的行動者就成了守舊落伍的家伙,所作所為也就有些不合時宜,目標宗旨也未免與潮流相悖;這么說吧,他們在虛無中徒勞地思想著,用著那些遺老的方式進行思考;對于這些人,我們可以有充分理由說他們‘不合拍’??傊?,在整個社會世界里都發(fā)揮著作用的那種主觀希望和客觀機遇間變動不居的辯證關系,會導致各種各樣的結果,從完美無缺的相互契合(此時人們所欲所求的,正是他們在客觀上被指定的),一直到強烈的脫節(jié)”[9]175-176。
從布迪厄?qū)T習既穩(wěn)定又可變的定義中不難了解,正因為慣習同時具有規(guī)則性和創(chuàng)造性,它在社會條件有所變化的時候可能帶來多種多樣的結果。惟其具有慣性,“這些性情傾向可以在生產(chǎn)他們的諸多經(jīng)濟、社會條件發(fā)生變化的情況下繼續(xù)存在,并發(fā)揮作用。而這樣一種固守、維持的傾向,既可以確保調(diào)適,也可以引發(fā)不適(malajustment),既可以積淀與世無爭的順從心態(tài),也可以激起奮起反抗的叛逆勇氣。在性情傾向和客觀條件的關系方面,我們只要舉出它的另外一些可能形式就足以看到,慣習對客觀條件的所預期的調(diào)適不過是‘所有可能情況中的一種特例’,從而避免下意識地將再生產(chǎn)近乎完美的準循環(huán)關聯(lián)模式加以普遍化。要知道,只有當慣習生產(chǎn)的各種條件與慣習作用的各種條件同一或?qū)獣r,這種模式才完全有效”[9]307-308。
在布魯貝克看來,布迪厄?qū)τ趹T習滯后的最充分的分析見于他對殖民時期的阿爾及利亞對外來的、強加的貨幣經(jīng)濟的適應過程的討論。大體來說,由于戰(zhàn)爭對農(nóng)村的大規(guī)模破壞,那些具有與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經(jīng)濟相適應的經(jīng)濟與時間的性情傾向的行動者們不得不從他們所熟悉的環(huán)境中被連根拔起,被迫馬上與城市的貨幣經(jīng)濟相遭遇。傳統(tǒng)的性情傾向不得不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明”(creative invention)被改變,以使個體能適應新經(jīng)濟的要求與機遇。但是性情傾向“并非按照經(jīng)濟結構的節(jié)奏在變化”,而且這個轉(zhuǎn)變與重新適應的過程也給人帶來了很多迷惑,“似乎這個社會并不跟他們處于同一時代”,此外,對那些性情傾向與傳統(tǒng)的經(jīng)濟秩序更親近的人來說,他們因此在適應新的貨幣經(jīng)濟的要求時準備更為不足,也面對著更多的苦難[8]。
當然,布迪厄也指出過“慣習不是宿命”,雖然滯后,它仍是可變的,但是新生成的行為傾向可能是對新的場域的適應,也可能是被這種不適所強化,在權力的作用下形成一種弱者的無力感?!跋嗤臐撛谛袨閮A向通過使在經(jīng)濟和文化上最無實力者適應生成行為傾向的特殊條件,從而使他們不大可能或不可能適應經(jīng)濟大世界的總體要求(比如計算或預測),最后促使他們接受由這種不適應即他們的不利條件造成的消極結果”[7]97-98。在這里慣習帶有了權力意味,布迪厄?qū)嵺`理論的政治意涵又一次彰顯出來。
綜上,作為特定的一類客觀規(guī)則性的產(chǎn)物,慣習在處于其生成所處的歷史和社會條件下時,通過結構在身體中的“積淀”,趨向于再生產(chǎn)出原來的結構;但如果慣習運用時的社會條件和生成時不同,行動者身處不同的場域(或者即使在共時條件下,由于場域的分化表現(xiàn)為價值觀各有千秋、規(guī)則各不相同的多個小世界),在慣習的滯后作用下,行動者脫域、失域、錯域的問題就浮現(xiàn)了出來,本來帶有幾分理想化和功能論色彩的各種“合理的”、“符合常識”的行為不再,我們可能觀察到的行為由于失去了固定的圖式而呈現(xiàn)出一種多樣性,權力問題也可能因此牽涉進來。因此,了解慣習的生成、傳遞、固化與變動,就不僅具有認知上的啟發(fā)意義,也帶有了政治意涵。
筆者同意布魯貝克等作者對布迪厄的批評,慣習的確是一個被賦予了極豐富的理論內(nèi)涵的概念,作為連接符號與物質(zhì)的橋梁,客觀結構與主體行動之間的中介,它兼及了三個方面:其生成之初的社會條件,其所要行動的當下的境況以及它所生成的實踐??梢哉f,慣習這一概念本身即存在擔負過多理論壓力的問題[8]。同時,如前所述,也許是源于布迪厄本人所身處的社會客觀環(huán)境,他就慣習如何在社會條件沒有較大變動的條件下進行自身再生產(chǎn)做出了清晰、完整的甚至是帶有功能論色彩的闡釋,而對其在與場域不相適應的情況下如何作為“開放的性情傾向系統(tǒng)”開展實踐并沒有給出令人信服的說明。但是,正如李猛所指出的,“關鍵在于如何閱讀這些(與經(jīng)驗研究緊密結合的理論)寫作,是進行唯理論、實體論的閱讀,還是采取實踐理論和關系論的閱讀方式?如果采取后一種立場……可以避免忽視這些研究所根植的那些特定的社會關系”[2]301。在此,我們所要做的不是苛責布迪厄沒有充分地闡釋概念,而是不去僵死地對概念做實體論的閱讀,并采取實踐理論的閱讀方式,以中國經(jīng)驗豐富對慣習這一概念的實際運作方式,尤其是對其在與場域不符的情況下不合時宜的運作過程的理解與認識,在實踐中觀察中國的行動者在慣習滯后效應下是何處境,又是如何應對的。
談到中國當下的社會經(jīng)驗,就社會條件而言,正如孫立平所指出的那樣,轉(zhuǎn)型時期的中國經(jīng)歷了大規(guī)模的社會變革,它“涉及到兩個相關的過程,一是體制的變革,二是社會力量構成的變化”[12]。也就是說,中國的廣大行動者,無一不需面對社會條件的巨大變動,他們不再能繼續(xù)生活在熟悉的場域中。在背井離鄉(xiāng)進入大都市的打工者、失去鐵飯碗和榮譽感被迫“從頭再來”的下崗工人,以及被剝奪了世世代代賴以為生活保障的耕地的農(nóng)民身上,我們看到的不再是如魚得水的行動者,這時候很難將他們比作所謂有“場地感”的橄欖球運動員或量體裁衣的裁縫。實際情況恰恰相反,他們進退失據(jù)、無所適從,常常在舊的慣習的作用下對新的社會條件適應不良。中國本土的學者也運用慣習理論對各種類型的適應不良的行動者開展了大量經(jīng)驗研究。黃紅東提醒我們,在研究農(nóng)村文化、從事農(nóng)村工作時應注意到傳統(tǒng)農(nóng)耕自然經(jīng)濟影響下形成的農(nóng)民慣習還在發(fā)揮重要作用,他還用不同亞場域中獨立的慣習來解釋我國東、中西各地區(qū)農(nóng)民的價值觀和行為方式的差異[13]。鐘漲寶等在調(diào)查中也發(fā)現(xiàn)在鄉(xiāng)村慣習下的農(nóng)民對于土地的認知直接影響了他們對土地承包制度的態(tài)度[14]。還有學者用慣習來解釋農(nóng)民生育行為中的性別偏好問題[15]。在農(nóng)民工的城市適應研究中,慣習滯后被視為其市民化進程中的障礙[16],新生代農(nóng)民工的城市適應研究也與慣習理論相結合[17],有研究者正確地指出了所謂適應是“行動者的慣習在新的具體場域逐步變化、調(diào)試的過程”,“應對不同(職業(yè)、地域、性別等)的農(nóng)民工在不同階段的關系與不同實踐場域之間的微妙關系予以特別關注”[18]。此外,慣習理論還被用來研究消費[19]、后單位制時代的城市新失業(yè)群體的就業(yè)適應[20]和失地農(nóng)民的社會適應[21][22]等問題。
不過,適應不良是一方面,創(chuàng)生性的發(fā)明是另一方面。中國改革和轉(zhuǎn)型的實際過程,就是人們在實踐中博弈的過程,如果我們真正遵從布迪厄的忠告,不通過固有的歷史形成的慣習將“準循環(huán)關系”的模型一般化,我們也可以看到諸多行動者更為豐富的、充滿能動性和創(chuàng)生性的實踐過程,如同孫立平所強調(diào)的,“中國社會轉(zhuǎn)型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實踐與理論有著明顯的偏離,非正式制度的作用更為突出,這樣就為普通人在行動中運用技術和策略提供了更大的空間。發(fā)現(xiàn)這個博弈的過程,理解這個過程中人們使用的技術和策略,對于更深入地理解轉(zhuǎn)型過程是非常必要的”[12]。從社會學界的實際研究情況來看,非常規(guī)行動正在形成一個社會學的新論題和獨立的概念,各種有關制度變通、非正式結構等等的研究正在涌現(xiàn)[23]。由此我們也許可以推想,正是出于對中國實踐經(jīng)驗的重視,中國社會學的任務不再是為既有的客觀社會結構尋找功能性的解釋,而在于理解和說明當下中國正在經(jīng)歷的前所未有的巨變。在變動不居的社會環(huán)境中,我們?nèi)绾卧谛袆诱叩膶嵺`經(jīng)驗中看待其慣習的運作,發(fā)現(xiàn)他們的調(diào)適與不適,理解他們“與世無爭的順從心態(tài)”或“奮起反抗的叛逆勇氣”如何影響了結構,也許這就是西方社會學家布迪厄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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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李曉玲:《布迪厄的場域和慣習:一個消費的視角》,載《社會科學論壇》2008年第11期(下)。
[20]黃蕾:《“后單位社會”城市新失業(yè)群體的就業(yè)適應研究》,吉林大學社會學系2008屆博士學位論文。
[21]張海波、童星:《中國城市化進程中失地農(nóng)民的社會適應》,載《社會科學研究》2006年第1期。
[22]李飛:《城市化進程中失地農(nóng)民的社會適應研究——基于江蘇揚州兩個失地農(nóng)民社區(qū)的調(diào)查》,華中農(nóng)業(yè)大學文法學院2009屆碩士學位論文。
[23]張兆曙:《非常規(guī)行動與社會變遷:一個社會學的新概念與新論題》,載《社會學研究》2008年第3期。
Adjustment and Malajustment——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ocial Conditions and Pierre Bourdieu's Babitus Concept in His Theory of Practice
YANG Ke
(Department of Sociology,Peking 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This paper elaborate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ocial conditions and Pierre Bourdieu's'habitus'concept in his theory of practice.Habitus tends to reproduce the original structure when the agent is under the same social and historical conditions under which the habitus developed.When the field and social conditions in which the agent is living is different from the original time when the habitus developed,with the habitus hysteresis,the agent will experience sorts of maladjustment.
habitus;habitus hysteresis;social conditions
C91-0
A
1671-7023(2011)05-0078-06
楊可(1978-),女,重慶市人,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博士生、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為城鄉(xiāng)社會學。
2010-05-04
責任編輯吳蘭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