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漢語副詞“簡直”的語義考察

吳 德 新

(延邊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吉林延吉133002)

語氣副詞“簡直”的詞匯意義和語法意義都比較空靈和抽象,實際使用中人們很難真正把握其語法意義。很多學者對“簡直”做過研究:有的撰文進行闡釋,如張明瑩(2000)、丁險峰(2002)等,主要是針對“簡直”與“幾乎”的差別,“簡直”的句法、語義、語用等方面的問題展開討論。有的在虛詞辭書里進行闡釋,如呂叔湘(1980)、《現(xiàn)代漢語虛詞例釋》(1982)、張斌(2001)、侯學超(2003)等。但據(jù)我們的初步考察,目前還沒有人專門就“簡直”的語法意義進行過詳細考察。本文將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簡直”的語法意義進行詳細考察。

本文主要討論以下三個方面的問題,一是探求“簡直”的語法意義,歸納出其基本義和派生義;二是結(jié)合“簡直”的句法環(huán)境概括出其語義背景;三是運用語義特征理論概括出“簡直”具有程度大量、主觀性和評注性的語義特征。

一、副詞“簡直”的語法意義

(一)辭書對“簡直”的釋義

目前學界對“簡直”的解釋主要見于各種辭書。呂叔湘(1980)是較早對“簡直”一詞進行詳細解釋和分析的學者,他對“簡直”的解釋是:副詞,強調(diào)完全如此或差不多如此,含夸張語氣。其他辭書對“簡直”的解釋也都大同小異,一般都認為“簡直”含有夸張或者強調(diào)用法,如《現(xiàn)代漢語虛詞例釋》(1982)、張斌(2001)、侯學超(2003),等等。

辭書的解釋其實并沒有真正揭示出“簡直”的語法意義,我們現(xiàn)在仍說不清副詞“簡直”的詞匯意義和語法意義到底是什么,即便是將“簡直”解釋成“完全如此或差不多如此”(呂叔湘1980)仍是很含糊的。什么原因?qū)е聦Α昂喼薄蹦酥琳麄€語氣副詞系統(tǒng)的解釋會如此困難,我們認為,除了這是由虛詞本身虛靈的特點決定的以外,也與研究者對語氣副詞的語義的挖掘力有關(guān)。當然,這也是整個現(xiàn)代漢語虛詞系統(tǒng)的共性,相對于實詞而言,畢竟虛詞的詞匯意義、語法意義比較虛靈,但這絕不表明虛詞的意義高不可測,虛詞的語義也是可以解釋和分析的,本文嘗試對語氣副詞“簡直”的語法意義進行全面的解釋和分析。

(二)“簡直”的基本義和派生義

副詞“簡直”主要的功能是作狀語,一般用在動詞、形容詞等謂詞性成分前,有時也與能愿動詞或四字格成語等搭配使用。其基本義是表示強調(diào)。例如:

(1)這年月,又是陽歷,又是陰歷,還裹著星期,簡直說不清哪天是哪天!(老舍《殘霧》)

(2)這是一個挺清秀的女孩子,她的眉毛又細又長,一雙眸子簡直黑極了。(禮平《晚霞消失的時候》)

以上例句中受“簡直”修飾的成分,如“說不清”、“黑極了”等,都或多或少地帶有程度的語義特征。而副詞“簡直”在句中主要起到了主觀強調(diào)的作用。張誼生(2000)把現(xiàn)代漢語中的性質(zhì)形容詞、程度形容詞、心理動詞及一部分副詞等,都看做是有量度義的詞,認為它們可以表示一定幅度的深淺、大小、高低、輕重、強弱、長短等各種不同范疇的量度義。其實,帶有結(jié)果補語或程度補語的述補結(jié)構(gòu)也含有量度義,如“說不清”、“黑極了”等,因此這些結(jié)構(gòu)也常在“簡直”句中出現(xiàn)。

然而,更多的情況下,“簡直”時常和以下兩種句子搭配:一是“是”字句,構(gòu)成“簡直+是 + ⅹ”,二是用在喻詞“象/像”等前面,構(gòu)成“簡直+象/像+ⅹ”,也是用來表示強調(diào),而且是主觀性更強。例如:

(3)今日洞庭,詩意盎然,彩筆難繪,簡直是一個用珍珠綴成的嶄新世界。(謝璞《珍珠賦》)

(4)好孩子,你,你簡直象個小老虎嘛。(老舍《全家福》)

“是”字句、由“像”等喻詞構(gòu)成的比喻句與“簡直”搭配使用的概率極高,因為二者是具有修辭效果的句法格式,比喻修辭格本身就是應表達的需要而產(chǎn)生的,包含有發(fā)話者較強的主觀性,這正符合“簡直”常常表示強調(diào)、夸張等主觀語氣限制的要求。在北京大學CCL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中,我們選取了其中4210個含有“簡直”的例句進行統(tǒng)計,統(tǒng)計出語氣副詞“簡直”常用搭配的具體情況。結(jié)果如表1所示:

表1 語氣副詞“簡直”搭配情況統(tǒng)計

從表1可見,“簡直”與“是”、“象/像”的搭配比例較高,二者占到例句總數(shù)的一半左右(49.2%),此外,“簡直”與四字格、能愿動詞的搭配比例也較高。究其原因,我們認為,雖然“是”字句、“象/像”字句是含有修辭效果的比喻句,四字格是具有習語性質(zhì)的固定格式,能愿動詞是表主觀意愿的動詞小類;但是這四種搭配格式具有一致的共性,即都含有說話人在主觀情態(tài)或主觀意愿上的強調(diào)作用,這是“簡直”最基本的語義。

“簡直”的句法功能和搭配語表明其基本義是強調(diào),但語言事實證明“簡直”也含有夸張用法,但我們認為夸張不是“簡直”的基本語義內(nèi)容,是從強調(diào)用法中派生出來的。有人對“簡直”的夸張語氣提出異議。如張明瑩(2000)認為,“簡直”表確認語氣。實際上,對于“簡直”本身含有某種特定的語氣不存在爭議,因為這是由其作為語氣副詞的屬性決定的,但它究竟表達什么樣的語氣義,至今仍無定論。我們認為,“簡直”的核心語義應該是表示主觀強調(diào),強調(diào)事態(tài)的極端化程度。例如:

(5)要不是有個大水坑在中間隔著,東王莊和西王莊簡直像一個村。(馮志《敵后武工隊》)

(6)“你們看,湖水簡直像緞子一樣!”覺民望著水面出神地贊道。(巴金《家》)

例(5)中的東王莊和西王莊不可能是一個村,如果是一個村就沒有必要分別叫做東王莊和西王莊,副詞“簡直”是用來強調(diào)東王莊和西王莊實在是太近了,只有一水之隔;例(6)中的湖水也不能是緞子,“簡直”是強調(diào)湖水太平靜、太輕柔了,湖水平靜、輕柔得像緞子一樣。因此,“簡直”的基本義是表示主觀強調(diào),夸張是其派生用法,強調(diào)與夸張之間是辯證的關(guān)系,二者相輔相成,不可分割。強調(diào)包含了夸張,夸張一定有所強調(diào),而強調(diào)卻不一定夸張,夸張不是副詞“簡直”本身所具有的語義特征,而是“簡直”所在的句法環(huán)境所賦予的。由于“簡直”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是”字句、帶有“像”等喻詞的比喻句這些具有強烈主觀色彩的句子里,這種用法時間長了就會發(fā)生凝固化,也就是所謂的語用法的語法化(沈家煊1999/2006)。這會使得“簡直”有時離開“是”字句、比喻句等語境,也仍含有說話人的主觀性。例如:

(7)盡抓來一些莫名其妙的混蛋,簡直太豈有此理!他大步走回辦公室去,皮靴憤怒地把地板踩得登登直響。(羅廣斌、楊益言《紅巖》)

(8)她一進來,滿屋子是她的脂粉香,我簡直受不了。(錢鐘書《圍城》)

上面例句沒有“是”、“像”等詞“,簡直”可以省略掉,省略后句子的語義真值并不會發(fā)生變化。但“簡直”在句中起到了強調(diào)作用,使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得到強化,實際這就是“簡直”的強調(diào)用法,表達說話人對某種情況或事態(tài)的主觀強調(diào)。但這并不表明“簡直”可以在任何上下文中出現(xiàn),它對語境有著特殊要求。例如:

(9)你這么節(jié)約,簡直太刻苦了。

(10)那年夏天,雨下得簡直少極了。

上面句子中的副詞“太”、補語“極了”等都是主觀性較強的句法成分,都含有主觀大量,強調(diào)程度之高,如“太刻苦”強調(diào)“刻苦”的程度之高,“少極了”強調(diào)“少”的程度之高?！昂喼薄背霈F(xiàn)在這樣的語境里,是強化主觀性的表達,即起到了主觀強調(diào)的作用。再如:

(11)婆媳倆簡直想大哭一場。

例(11)是強調(diào)“婆媳倆”聽的認真程度之高,以致入神;例(12)則是強調(diào)他激動的程度高,以致“想聽得入了神,不時“啊啊”地叫喚。

(12)他非常激動,簡直大哭一場”。“簡直”在句子中強調(diào)程度之高,因此,可以斷定夸張并不是“簡直”本身固有的語法意義,而是整個“簡直”句的語用意義。實際上,表強調(diào)是“簡直”的元語用法。所謂元語用法,是指一種語言不僅可以對“它物”進行描述,還可以對自身進行描述。“簡直”自身固有強調(diào)義就是其元語用法,而夸張是在特定的語用環(huán)境下派生出來的,因為孤立看“簡直”本身并不含夸張義。例如:

(13)你要走了,剩下我一個人,我簡直一點辦法也沒有!(老舍《四世同堂》)

(14)周仁愣愣地看著張全義,簡直不知道該回答些什么好。他沒有想到,張全義竟然這么看他。(陳建功,趙大年《皇城根》)

在例(13)、例(14)中看不出有任何夸張的含義。夸張和強調(diào)的背后有一個潛在的機制在起作用,即說話人對所陳述的事情在程度上的主觀評注。其實“,簡直”表示情況接近于完全一樣的程度,帶強調(diào)或夸張語氣。例如:

(15)他失神地望著河水,這條小河簡直可以一躍而過,可以捉襟而涉。(張承志《北方的河》)

(16)在社會上,青少年對毒品和槍支的濫用簡直無法控制。(《人民日報》1995年12月)

例(15)是強調(diào)“失神”的程度之高,以致認為眼前的小河可以一越而過。例(16)是強調(diào)青少年犯罪率之高,以致他們對毒品和槍支的濫用達到了無法控制的程度。因此,“簡直”是帶有程度義的副詞,表示極端化的程度。

基于以上分析,我們認為“簡直”的含義有二:一是其基本義,表示說話人對所陳述事情的主觀強調(diào),這也是其元語用法;二是其派生義,表示說話人對所陳述的事情進行主觀夸大,這是語境賦予的含義。

(三)“簡直”的高層義與低層義

目前學界的共識是認為“簡直”是語氣副詞,也有將其稱為評注副詞的,如張誼生(2000),他認為,評注副詞在句法上可以充當高層謂語,在句子里的位置比較靈活,可在句中,也可以在句首,主要表示說話者對事件、命題的主觀評價和態(tài)度。

高層謂語指的是在動態(tài)的句子層面上語氣副詞主要的句法功能不是充當句中某一成分的狀語,而是充當高謂語(或者是雙謂語中的前謂語)(黃國營1992;張誼生2000)。也就是對整個句子命題進行主觀評注,作命題句的謂語。例如:

(17)現(xiàn)在看了先生的文章,再自己深省,的確,從事教育的人至少要有這些認識。(葉圣陶《倪煥之》)

(18)現(xiàn)在大學生三十多了,三十多了。那會兒也是,夠累的慌,反正。(馬光英《1982年北京話調(diào)查資料》)

例(17)的后半句有兩層含義,低層義是“從事教育的人至少要有這些認識”,而高層義則是“從事教育的人至少要有這些認識是的確的”,即語氣副詞“的確”不僅是單純的副詞,而且要對整個句子進行“遙控”,充當高層謂語。例(18)的低層義是“那會兒的大學生夠累的”,而高層義是“不管怎么說,那會兒的大學生的確是夠累的”,特別是語氣副詞“反正”還出現(xiàn)在了句末,作狀語已經(jīng)不是“反正”的主要功能了,其主要功能是作高層謂語。

低層義和高層義相當于表層義和深語義,語表形式的用法不一定完全對應于其語里(語義)內(nèi)涵。漢語是缺乏形態(tài)的語言,一個語表形式的內(nèi)里,往往隱匿著微妙的語里意義或關(guān)系。因此,要從語法上把一個語表形式弄清楚,不能不考察它同語里意義或關(guān)系的規(guī)律性聯(lián)系(邢福義1996)。語氣副詞“簡直”也有高層義和低層義之分。例如:

(19)他又要恭維李太太,又要賣弄才情,一張嘴簡直分不出空來吃菜。(錢鐘書《貓》)

(20)坦白地說,那個吳廣文,我是偷偷見過的,那簡直就是一個家庭婦女。(李佩甫《羊的門》)

例(19)表面是說“一張嘴分不出空來吃菜”,實際這是低層義,而高層義是“主觀上認為一張嘴已經(jīng)達到了根本分不出空來吃菜的程度”,因為他太忙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又要恭維李太太,又要賣弄才情,還要吃菜,實際是強調(diào)他幾乎根本就沒吃上幾口菜。例(20)表面是說“吳文廣是一個家庭婦女”,這也是低層義,而現(xiàn)實中吳文廣不可能是家庭婦女,其高層義是說話人主觀認為吳文廣太懦弱無能了,太缺乏男子漢氣概了。因此,我們認為,“簡直”的高層義就是說話人對所述命題的傾向性的主觀評注,即“簡直”的高層義是帶有傾向性的主觀情態(tài)。相對而言,低層義就是其強調(diào)或夸張的用法。

高層義與低層義之間是包含與被包含的關(guān)系,即高層義包含了低層義的語義內(nèi)容,是對低層義的抽象概括;低層義是高層義的具體表現(xiàn),低層義可以在高層義中找到解釋?！昂喼薄钡母邔恿x是帶有傾向性的主觀情態(tài),主觀情態(tài)就包括夸張和強調(diào),是對夸張和強調(diào)的概括;“簡直”的低層義是夸張或強調(diào),夸張和強調(diào)是主觀情態(tài)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是主觀情態(tài)在具體語境中所表達出來的含義?！昂喼薄钡母邔恿x和低層義的關(guān)系可用下圖來表示:

二、副詞“簡直”的語義背景

陸儉明、馬真(1985)曾指出,要正確把握某個虛詞的意義,有時還要注意考察這個虛詞運用的語義背景。所謂虛詞運用的語義背景,就是指某個虛詞能在什么樣情況或上下文中出現(xiàn),不能在什么樣的情況或上下文中出現(xiàn);或者說,某個虛詞適宜于什么場合或在什么樣的上下文中使用,不適宜于什么場合或什么樣的上下文中使用。

從篇章的角度來看,副詞“簡直”的使用離不開上下文語境的制約,在實際運用中,“簡直”主要用于以下兩種場合。

(一)用在遞進復句中

“簡直”一般出現(xiàn)在遞進復句的偏句當中,而且上文有表示遞進關(guān)系的連詞與其相呼應,構(gòu)成“不但/不僅/非但/何止 A,簡直B”的格式。主要表示程度上的遞進關(guān)系。例如:

(21)這種事不但沒有成功的可能,不但不足以使人們佩服,簡直的連叫人一笑的價值都沒有。(老舍《二馬》)

(22)紅紅黃黃的顏色像在一張蒼老的臉上化妝,不僅是難看,簡直是猙獰。(陳世旭《將軍鎮(zhèn)》)

(23)不 ,何止是個庸常之輩,簡直就是一個無能之輩。(梁曉聲《激殺》)

在例句中,“簡直”表示在前面所述事實的基礎上推進一層,即程度上的“遞進”,上文有明顯的標記詞,如“不但”、“不僅”、“何止”等。遞進復句中的“簡直”,是在突顯其自身表程度義的語義內(nèi)涵。句法范疇里的遞進,對應的就是語義范疇里的程度,遞升也好遞降也好,都是在程度范疇內(nèi)這個連續(xù)統(tǒng)中所做的“階梯式”排列。由于副詞“簡直”本身就帶有主觀強調(diào)和程度的語義特征,出現(xiàn)在有標記的表程度遞進的復句中就是合情合理的了。

(二)用在表結(jié)論的條件復句中

結(jié)論總是由說話人概括得出的,作為主觀性較強的“簡直”時常出現(xiàn)在表結(jié)論的復句中。在該語境條件下,一般是前面的小句介紹或交代得出后面結(jié)論的前提條件,“簡直”出現(xiàn)在后續(xù)句中,是對前提條件進行總結(jié)歸納。其表現(xiàn)形式可概括為“(因為)A,B,(所以)簡直C”。例如:

(24)內(nèi)人作了日本官,你先生作了英國官,咱們的小胡同簡直就是國際聯(lián)盟。(老舍《四世同堂》)

(25)她奶大了金哥兒奶金秀,又拉扯張全義和金枝,簡直就是金府里的一頭奶羊、牛馬!老了老了,還要伺候?qū)O子輩兒的小金興兒。(陳建功,趙大年《皇城根》)

“簡直”所在語言片斷的語義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中,其后面的成分都是結(jié)論性的,可括為“因為X,所以簡直Y”(張明瑩2000)。如例(24)由“內(nèi)人作了日本官,先生作了英國官”得出“小胡同就是國際聯(lián)盟”的結(jié)論,前后是因果關(guān)系,強調(diào)了小胡同人員身份和國別的復雜程度?！昂喼薄钡淖饔檬钦f話人對所陳述事件的主觀夸大。例(25)由“她奶大了金哥兒奶金秀,又拉扯張全義和金枝,老了老了,還要伺候?qū)O子輩兒的小金興兒”,得出“她就是金府里的一頭奶羊、牛馬”的結(jié)論,現(xiàn)實中人不可能是奶羊、牛馬,副詞“簡直”強調(diào)“她”的操勞至極,勞苦功高?？梢?該用法的“簡直”句突顯的是其主觀強調(diào)的功能。

在現(xiàn)實交際中,含有“簡直”的句子一般都會帶有說話人的主觀強調(diào)作用。當“簡直”后飾成分所描述的狀況在現(xiàn)實中實際存在時,“簡直”就起到了強調(diào)的作用,是其基本義;當“簡直”后飾成分所描述的狀況在現(xiàn)實中可能不存在時,“簡直”就起到了主觀夸大的作用,即從基本義中派生出了夸張的用法。遞進復句和結(jié)論性的條件復句是“簡直”出現(xiàn)的句法環(huán)境,同時也是“簡直”的語義背景,就是說“簡直”要出現(xiàn)在含有程度義的、主觀性強的語義環(huán)境中。因此,不論“簡直”在遞進復句還是在表結(jié)論性的條件復句中,都是說話人在程度上對陳述命題的主觀強調(diào),主要強調(diào)極端化的程度。

三、副詞“簡直”的語義特征

語義特征原指某個詞語在意義上所具有的特點。但是語法研究也常用到語義特征和語義特征分析法。實詞在具體的句法格式中可以概括得出某些語義特征。我們認為,在一定的語境下,虛詞也具有自身的語義特征,也可以利用語義特征分析法進行分析。“簡直”的語義特征主要包括有:表程度大量、表主觀性和表評注。

(一)副詞“簡直”的程度大量

研究一種語言現(xiàn)象,不僅要關(guān)注其外部表達形式,更重要的是要透過表層現(xiàn)象探求其內(nèi)部潛藏的本質(zhì)特征。副詞“簡直”也具有顯性功能和隱性功能之別?！昂喼薄钡娘@性功能是在特定的句法格式里表主觀強調(diào),但學界目前還沒有關(guān)注到副詞“簡直”的隱性功能特征,我們認為,“簡直”的隱性功能就是其表程度大量的語義內(nèi)涵。程度義的具體表現(xiàn)如下:

1.在句子里有明確的標記程度義的有標成分出現(xiàn),如“程度”、“地步”、“田地”等,這恰好與“簡直”的程度義特征相吻合。例如:

(26)才旦卓瑪含著熱淚縱情高唱《在北京的金山上》,韶山人的熱情簡直達到了沸騰的程度?！?人民日報》1995年10月)

(27)感情真是件不講道理的東西,降臨的毫無來由 ,簡直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張欣《梧桐梧桐》)

2.句子里沒有明確的外顯的標記程度義的有標成分出現(xiàn),即程度義是內(nèi)顯的,形式上根本看不出來。這又可分為兩種情況:

第一,形式上沒有標記程度的有標成分,但不表明其不含有程度義,只是其程度義沒有被激活,一旦副詞“簡直”介入,就立刻會被激活。例如:

(28)他們?nèi)硕荚谡木旨墮C關(guān)工作且都是獨當一面的小頭目,平日工作簡直太忙太忙了,哪有什么八小時不八小時?(池莉《你以為你是誰》)

(29)這是一篇糟糕透頂?shù)恼n文,全課一句吸引人的話也沒有,又那樣長,簡直沒意思透了。(禮平《晚霞消失的時候》)

第二,有的句子單獨來看,根本沒有表程度的標記詞,連“太”“、極了”等也沒有,但一旦進入“簡直”所修飾成分的句法位置,就會臨時獲得程度義。例如:

(30)十個拉車的人你一眼就能看出來,什么都會,又說又唱又樂,簡直就是活寶。(舒云《老舍和他的滿族人物》)

例(30)中的“簡直”在語境中含有程度義,句子的意思是在表明這個人的能力之大,什么都會,達到了成為“活寶”的程度。被修飾成分“活寶”本身無所謂程度,但在該句中由于受到語境和“簡直”的同化作用,“活寶”也臨時獲得了程度義。

因為“簡直”的語義在于強化、突顯程度,因此“簡直”的前一分句有時可以加上副詞“確實”、“真的”,進一步突顯強調(diào)的語氣。例如:

(31)我真的不會喝酒,簡直滴酒不沾。

(32)她確實飛得太猛了,簡直是馬不停蹄地在空中飛來飛去。

(二)副詞“簡直”的主觀性

語氣副詞的共性就是表達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這也是語氣副詞分類的重要參考標準。Lyons(1995)認為,情態(tài)是說話人主觀態(tài)度的語法化,也是說話人對句子命題和情境的觀點和態(tài)度。語氣副詞都含有主觀性,這是由整個語氣系統(tǒng)的特點決定的。從某種意義上說,語氣副詞之所以能夠自成為一類,就在于其內(nèi)部的一致性——主觀性。眾所周知,語氣范疇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語氣的表達總要帶有說話人的主觀情態(tài),語氣副詞“簡直”也不例外,我們把這種語義特征稱之為“簡直”的主觀性。例如:

(33)小食堂后邊堆滿了酒瓶子……工廠死了,沒有工人的工廠簡直就是墓地。(莫言《師傅越來越幽默》)

(34)他仿佛已經(jīng)不是人了,那簡直就是一掛淌血的皮圍裙!人沒有了,人已陷在血乎乎的皮圍裙里了。(李佩甫《羊的門》)

上面例句若去掉“簡直”就只是在客觀描述“工廠就是墓地”,“他是皮圍裙”,而這不合常規(guī)事理和邏輯。雖然兩例都有比喻的修辭效果在起作用,但是關(guān)鍵還在于副詞“簡直”的作用,因為“簡直”是主觀性極強的語氣副詞,它在句中的作用就是強化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梢哉f,主觀性是“簡直”從靜態(tài)的短語層面進入動態(tài)的句子層面時必不可少的一個語義特征,任何帶有“簡直”的句子都帶有說話人的主觀情感和態(tài)度。

“簡直”的主觀性,還表現(xiàn)在其與“幾乎”的語義差別上。呂叔湘(1980)認為,“簡直”的意思是“接近完全”,“近于等于”;“幾乎”的意思是表“接近”,程度上比“簡直”稍差一些。如,嗓子簡直不行了,沒法唱下去了。嗓子幾乎不行了,可總算勉強唱完了。

除此之外,二者的差別還在于主/客觀性的不同,“簡直”帶有主觀性,而“幾乎”則只是客觀陳述。例如:

(35)a.今日洞庭,詩意盎然,彩筆難繪,簡直是一個用珍珠綴成的嶄新世界(謝璞《珍珠賦》)

b.今日洞庭,詩意盎然,彩筆難繪,幾乎是一個用珍珠綴成的嶄新世界。

從上例可看出,二者的區(qū)別主要是主觀性的不同。語義上“幾乎”的程度要弱于“簡直”,因為“簡直”是說話人主觀上把所表達的情況推向極端,而且總是有主觀情感和態(tài)度的參與;而“幾乎”具有客觀性,是一個表示接近于其后所述事實的副詞,是客觀性的副詞。

因此,“簡直”與“幾乎”的語義差別可用表2來表示:

表2 副詞“簡直”與“幾乎”的語義差別

語氣副詞能夠自成一類,關(guān)鍵在于它們都含有某種特定的語氣,當然,語氣的表達要通過某種形式來實現(xiàn),而且必定會含有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因為漢語是缺乏形態(tài)變化的語言,不能像印歐語那樣靠動詞形態(tài)變化來表達語氣,漢語的語氣要通過其他的途徑來實現(xiàn),比如借助于能愿意動詞、語氣助詞、語氣副詞等手段來表達主觀心態(tài)或情緒,因此主觀性不僅是“簡直”的語義特征,也是整個語氣副詞系統(tǒng)的特征之一。

(三)副詞“簡直”的評注性

張誼生(2000)認為,像“索性、反正、簡直”等這些語氣副詞,主要的功能并不是充當狀語和表示語氣,其基本功能在于充當高層謂語進行主觀評注?！昂喼薄钡脑u注性語義特征不同于其主觀性,雖然評注性和主觀性會有交叉,都是表明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但實際使用中“簡直”的評注功能是相當明顯的?！昂喼薄本涠紟в姓f話人對命題的評價和評判,齊滬揚(2003)曾指出,所謂評價是指說話人對說話內(nèi)容的一種態(tài)度和評判。

“簡直”的評注性較之其他語氣副詞顯得更為重要,使用“簡直”時就已經(jīng)帶有很強的主觀評注性了,加上后飾成分的語義內(nèi)涵中也含有評注義,使得其評注性更加明顯。例如:

(36)歐洲會議作出這樣的決定簡直是豈有此理?！?人民日報》1995年1月)

(37)尤其是旅游旺季一過,這里簡直毫無特點。(劉心武《多桅的帆船》)

例(36)中成語“豈有此理”本身就具有一定的評注作用,《現(xiàn)代漢語詞典》(2003)的解釋是:“豈有此理,哪有這樣的道理(對不合理的事表示憤怒)”。該解釋表明使用“豈有此理”時就已經(jīng)帶有了表示不滿的評注功能,加之副詞“簡直”的促動,這種主觀評注性就更加明顯了。例(36)“簡直”的使用突出了對“歐洲會議”所做決定的不滿和憤怒,認為“歐洲會議”的做法有失情理。例(37)也是如此,如果將“毫無特點”換成“沒有特點”,副詞“簡直”好像就不能與之搭配,因為“毫無特點”明顯帶有說話人的主觀看法,而“沒有特點”只是客觀陳述。

在現(xiàn)實交際中,人們要表達較為強烈的主觀情感時,往往會使用語氣副詞對所表達的話語內(nèi)容做出一番評注,以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和觀點,語氣副詞“簡直”入句后都會帶有一定的主觀評注性,“簡直”所在的上下文語境一般都帶有發(fā)話人強烈的主觀態(tài)度,主觀性極強的語氣副詞“簡直”體現(xiàn)了語氣副詞的這種主觀評注性。至此,我們可得出如下結(jié)論:副詞“簡直”是一個具有程度義的帶有主觀評注性的語氣副詞,其語義特征可描述為:[+程度義],[+主觀性],[+評注性]。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本文的結(jié)論可歸納如下:

1.現(xiàn)代漢語副詞“簡直”有基本義和派生義之分,“簡直”的基本義是表主觀強調(diào),夸張是其派生義。強調(diào)和夸張是“簡直”的低層義,“簡直”真正的含義是表達說話人的主觀情態(tài),這也正是“簡直”的高層義。

2.從篇章的角度來看,副詞“簡直”離不開上下文語義背景的制約,“簡直”主要出現(xiàn)在兩種語義條件里:一是用在遞進關(guān)系的復句中,一般構(gòu)成“不但/不僅A,簡直B”的格式,該用法主要突顯“簡直”的程度義特征;二是用在結(jié)論性的條件復句中,其形式一般為“(因為)A,B,(所以)簡直C”,該用法突顯其主觀強調(diào)功能?？傊?“簡直”主要用在表遞進或條件的語義背景中,表達說話人對陳述命題最大程度的主觀強調(diào)。

3.副詞“簡直”的語義特征主要表現(xiàn)在它的程度大量、主觀性和評注性上,其中程度大量是“簡直”最根本的語義特征,主觀性、評注性是“簡直”不可或缺的語義特征。

有了以上對“簡直”的分析,我們就能更清楚地弄清副詞“簡直”的語義和用法,不再被其抽象的語義所困擾。當然,語氣副詞“簡直”還有很多內(nèi)容值得挖掘,比如,“簡直”的句法功能是什么、語用功能如何等,這些都有待于進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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