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錫良《古代漢語》文選注商

盧玉亮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一、詞義語法商榷

1.“殣”——道殣相望，而女富溢尤。注：“殣（jìn）：餓死在路上的人?！保?］(P156）（《左傳·晏嬰論季世》）

按：“殣”似為“路冢（路旁的墳?zāi)梗绷x。杜預(yù)注：“餓死為殣?！标懙旅饕袅x：“殣音覲?！睹姟纷鳌畨儭?。傳云：‘墐，路冢也?！薄墩f文·歺部》：“殣，道中死人，人所覆也?！倍斡癫米ⅲ骸敖瘛缎⊙拧ば≯汀纷鲏?。傳曰：‘墐，路冢也?！?，‘墐’者假借字，‘殣’者正字也。義在‘人所覆’?！薄队衿ご醪俊罚骸皻?，路冢也?！薄秶Z·楚語下》：“四境盈壘，道殣相望，盜賊司目，民無所放?！表f昭注：“道冢曰殣”?！暗罋愊嗤奔础奥放缘膲?zāi)菇舆B不斷”，“相望”本為互相看見，這里用來形容墳?zāi)菇舆B不斷，極言其多。后代史書用得較多，如《后漢書·馬融列傳》：“會羌虜飆起，邊方擾亂，米谷踴貴，自關(guān)以西，道殣相望?！薄度龂尽菚罚骸岸袊挆l，或百里無煙，城邑空虛，道殣相望?！?/p>

2.“為”——“媼之送燕后也，持其踵而為之泣，念悲其遠(yuǎn)也，亦哀之矣?！弊ⅲ骸盀橹簽樗ㄟh(yuǎn)嫁）而掉眼淚。 ”［1］(P177）（《戰(zhàn)國策·觸龍說趙太后》）

按：這樣翻譯既有增字為訓(xùn)之嫌（增加了“（遠(yuǎn)嫁）而”），又不夠形象。介詞“為”不僅有引進(jìn)所為者的用法，還有引進(jìn)所對者的用法，可譯為“對”、“向”，如《史記·魏公子列傳》：“如姬為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jìn)如姬?！薄妒酚洝堌┫嗔袀鳌罚骸班囃戎粒瑸槲牡燮唬骸┫鄮讱⒊??！薄盀楣?文帝泣”即向公子/文帝哭泣，“為之泣”即向她哭泣。這樣既與“持其踵”（握著她的腳后跟，肯定是面對著她的）相合，又有了現(xiàn)場感，十分形象。另，教材文選《史記·汲黯》一文注“詔召見黯，黯為上泣曰：‘……’”句中之“為”為“介詞。 向，對。 ”［1］(P226），得之。

3.“發(fā)憤”——“《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弊ⅲ骸鞍l(fā)憤：決心努力?！保?］(P415）（司馬遷《報(bào)任安書》）

按：此處“發(fā)憤”似是“發(fā)泄憤懣”義，原因如下：

一是據(jù)《說文·心部》：“憤，懣也”，“憤”有“憋悶”義。如《論語·述而》：“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敝祆浼ⅲ骸皯嵳?，心求通而未得之意?！薄鞍l(fā)”有“抒發(fā)、發(fā)泄”義。因此，“發(fā)憤”有“發(fā)泄憤懣（憋悶）”義，如《后漢書·章帝紀(jì)》：“朕思遲直士，側(cè)席異聞，其先至者已發(fā)憤吐懣，略聞子大夫之志矣，皆欲置于左右，顧問省納?！薄鞍l(fā)憤”、“吐懣”連文同義。

二是據(jù)上下文意可知，前面所說的那些倜儻非常之人都是在不利的境地中著書立說以發(fā)泄他們心中的憤憤不平之氣的。即“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薄鞍l(fā)憤"即“舒其憤”也。

三是根據(jù)教材“詞義分析舉例·憤”［1］(P105），“‘憤’字在上古是憋悶的意思”，并舉了《楚辭·九章·惜誦》：“發(fā)憤以抒情?！敝?，注“發(fā)憤”為“把憋在心里的話抒發(fā)出來”。而司馬遷“發(fā)憤著書”的觀點(diǎn)與屈原“發(fā)憤抒情”是一脈相承的，后來韓愈繼之提出“不平則鳴”的文學(xué)主張，也是“發(fā)泄憤懣（抒發(fā)郁結(jié)在心中的憤憤不平之氣）”之義。

四是據(jù)劉勰《文心雕龍·情采》：“蓋風(fēng)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薄爸舅夹顟崱奔础靶闹行罘e了憤懣不平之氣”，這種“憤懣”被抒發(fā)出來（“吟詠情性”）就成了詩。亦可資證“發(fā)憤”乃“發(fā)泄憤懣”義。

4.“釁”——今晉雖無德，未有大罪，愿陛下且案兵積谷，以待其釁。注：“釁（xìn）：間隙?！保?］(P258）（《資治通鑒·淝水之戰(zhàn)》）

按：這里的“釁”似是“罪”義，原因有三：

一是前面說“未有大罪”，后面說“以待其釁”，“罪”、“釁”變文同義。

二是“釁”本有“罪”、“過失”之義，清·翟灝《通俗編·品目》：“釁本物瑕，而人行有瑕缺，亦借以言之，自春秋時至今，未更嘗別?！薄队衿れ嗖俊罚骸搬?，罪也?！薄蹲髠鳌ば辍罚骸皶動脦?，觀釁而動?！倍蓬A(yù)注：“釁，罪也?！笨追f達(dá)疏：“釁是間隙之名……既有間隙，故為得罪也。”《文選·曹植〈上責(zé)躬應(yīng)招詩表〉》：“臣自抱釁歸蕃?！眳蜗嘧ⅲ骸搬?，罪也?！?/p>

三是下文的“晉國無釁”［1］(P258）即“（今）晉（雖無德，）未有大罪”之復(fù)述。

5.“極”——“人體欲得勞動，但不當(dāng)使極爾。”注：“極：極點(diǎn)，頂點(diǎn)。用作動詞，達(dá)到極點(diǎn)。”［1］(P253）（《三國志·華佗傳》）

按：“極”本有“疲倦”義，而非由“極”的“極點(diǎn)，頂點(diǎn)”義活用為“達(dá)到極點(diǎn)”之義。清·吳善述《說文廣義校訂》：“極，又因窮極之義引申為困也，病也，疲也?！睗h·王褒《圣主得賢臣頌》：“庸人之御駑馬……胸喘膚汗，人極馬倦?！薄妒勒f新語·言語》：“丞相小極，對之疲睡。”又“疲極”連用，“極”亦“疲”也。如《三國志·魏書十八》：“時汝南葛陂賊萬馀人攻褚壁，褚眾少不敵，力戰(zhàn)疲極?！庇帧秴菚罚骸懊窳ЦF，鬻賣兒子，調(diào)賦相仍，日以疲極?！薄叭梭w欲得勞動，但不當(dāng)使極爾”即“人的身體應(yīng)該運(yùn)動，只是不應(yīng)當(dāng)使（之）疲勞罷了?！?/p>

6.“詎”——“至如一赴絕國，詎相見期？”注：“詎：豈”［1］(P840）（江淹《別賦》）

按：“詎”似是動詞“無”義，而非疑問語氣副詞“豈”義。原因有四：一是注“詎”為“豈”，“詎相見期”即“豈相見期”，直譯為“難道（哪里）相見的日期”，不通；二是通讀全文，描寫各種離別情景的其他幾個自然段的首句用的都是陳述語氣①，此句似亦不當(dāng)例外；三是此處劉良注：“詎，無也?！?，“詎相見期”即“無（沒有）相見的日期”；四是“一赴絕國，詎相見期”出自漢·桓譚《新論·琴道》：“遠(yuǎn)赴絕國，無相見期……”，亦可資證此處“詎”乃“無”義。

二、讀音商榷

（一）聲調(diào)商榷②

1.“跂”——“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注：“跂（qì）：提起腳后跟站著。”［1］(P650）（《荀子·勸學(xué)》）

按：“提起腳后跟站著”的“跂”通“企”，當(dāng)音qǐ，上聲?！都崱ぜ堩崱罚骸捌螅e踵也。或作跂。”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跂，假借為企?！薄稄V韻》：“跂，踶跂?！鼻疱羟?，上聲紙韻，溪母。折合今音讀qǐ。而讀qì的“跂”乃“垂足而坐”義，《廣韻·寘韻》：“跂，垂足坐?！比ブ乔校ヂ晫呿?，溪母。

（二）聲調(diào)+字形商榷

2.“砅”——“飛湍瀑流爭喧豗，砅崖轉(zhuǎn)石萬壑雷?！弊ⅲ骸俺P（pìng）：水擊巖石發(fā)出的聲音。 ”［1］(P974）（李白《蜀道難》）

按：首先，根據(jù)語境，“砅”當(dāng)為“砯”之誤?！墩f文》：“砅，履石渡水也。從水，從石?！薄俺P”，《廣韻》力制切，去聲祭韻，來母。折合今音讀lì，指踏著石磴渡水，不合文意。其次，“砯”當(dāng)音pīng，陰平聲?！稄V韻·蒸韻》：“砯，水擊山巖聲?！迸?，平聲蒸韻，滂母（“披”屬次清“滂”母，清陰濁陽）。

（三）聲調(diào)+意義商榷

3.“阰”——“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弊ⅲ骸瓣o（pì）：小土山?！保?］(P794）（屈原《離騷》）

按：“阰”當(dāng)音pí，陽平聲。乃古楚地山名。此處王逸注：“阰，山名?！焙榕d祖補(bǔ)注：“山在楚南?！薄队衿じ凡俊罚骸瓣o，山名。在楚。”《廣韻》房脂切，平聲脂韻，並母?！都崱奉l脂切，平聲脂韻，並母。折合今音讀pí（房、頻屬全濁“並”母，清陰濁陽）。又，此處王力《古代漢語》注為“阰（pí）：山名。 ”［1］(P556），音義皆得之。

4.“溷”——德政不能救世溷亂，賞罰豈足懲時清濁？注：“溷（hún）：通‘混’?！保?］(P830）（趙壹《刺世疾邪賦》）

按：首先，作“混亂”義講的“溷”當(dāng)音hùn，去聲。《廣韻》胡困切，去聲慁韻，匣母。折合今音讀hùn。其次，據(jù)《說文·水部》：“溷，亂也。一曰水濁貌。從水，圂聲?！奔啊颁恪钡男瘟x演變規(guī)律（水渾濁或水混亂一團(tuán)→亂或混亂），“混亂”乃“溷”的本義（至少是近引申義），作為“混亂”講的“溷”不是“混”的通假字。另，此處王逸注：“溷，亂也?！倍徽f“溷”假借為“混”，亦可證之。

（四）聲母+聲調(diào)商榷③

5.“曾”——“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弊ⅲ骸疤斓卦╟éng）不能以一瞬……曾：副詞，用在否定詞前，加強(qiáng)否定語氣?！保?］(P857）（蘇軾《赤壁賦》）

按：語氣副詞用法的“曾”似當(dāng)音zēng，陰平聲?！稄V韻》：“曾，則也”作滕切，平聲登韻，精母。折合今音讀zēng。另，教材文選《觸龍說趙太后》一文注“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中的“曾”為“曾（zēng）：副詞，起加強(qiáng)語氣的作用。 ”［1］(P174），得之。

6.“蘄”——攻大澤鄉(xiāng)，收而攻蘄。注：“蘄（qí）：在今安徽宿州市南?！保?］(P199）（《史記·陳涉起義》）

按：這里的“蘄”不當(dāng)音qí，而當(dāng)音jī。據(jù)《漢語大字典》［3］(P3326）、《漢語大詞典》（第9卷）［4］(P617），“蘄”作為地名有兩個讀音，分別代表兩個不同的地方：一個音qí（《廣韻》：“州名，漢蘄春縣也”，渠之切，平聲之韻，羣母），指古蘄州，北周始置，治所在齊昌（今湖北省蘄春縣南）；另一個音jī（《廣韻》：“縣名，在徐州”，居依切，平聲微韻，見母），指古蘄縣，本戰(zhàn)國時楚邑，秦置蘄縣，漢屬沛郡，治所在今安徽省宿縣南。所以這里的“蘄”當(dāng)音jī，陰平聲。

（五）聲母+韻母+聲調(diào)商榷④

7.“蹶”——“融乃蹶起，置酒作樂?！弊ⅲ骸磅辏╣uì）起：蹶然而起，驚跳起來。蹶：受驚而迅速動作的樣子，與下文‘蹶（jué）倒’的蹶音義不同。 ”［1］(P27）（《洛陽伽南記·王子坊》）

按：“蹶起”的“蹶”亦讀jué?！磅昶稹奔歹耆黄穑瑩?jù)《漢語大字典》［3］(P3738），此“蹶”音jué，釋為“急遽貌”。《漢語大詞典》（第10卷）［4］(P549）亦音jué，釋為“急遽，突然。參見‘蹶然’?！庇帧稘h語大詞典》（第10卷）［4］(P550）：“蹶然：亦作“蹷然”。疾起貌?！彼e例證為：《逸周書·太子晉》：“師曠蹶然起曰：‘瞑臣請歸?！笨钻俗ⅲ骸磅耆?，疾貌。”《漢書·陸賈傳》：“于是佗乃蹶然起坐?！滨辏稄V韻·月韻》釋為“速也”，居月切，入聲月韻，見母。折合今音讀jué。

（六）韻母商榷⑤

8.“聒”——“棲波之鳥，水化之蟲，智吞愚，強(qiáng)捕小，號噪驚聒，紛牣其中。”注：“聒（gu?。盒[。”［1］(P753）（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

按：“聒”似當(dāng)音guō?！稄V韻》：“聒，聲擾”古活切，入聲末韻，見母。折合今音讀guō。教材文選《北征》一文注“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之“聒”為“聒（guō）：吵鬧?！保?］(P986），得之。

三、結(jié)語

郭錫良主編《古代漢語》文選部分，無論是從編排的順序，還是注釋的準(zhǔn)確，抑或版本的選擇來看，都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其它同類教材。但在詞義、語法、讀音等的詮釋上，還有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這對于一部優(yōu)秀教材來說，無疑是一個缺憾。

注釋：

①這些句子有“至若龍馬銀鞍，朱軒繡軸，帳飲東都，送客金谷。”“乃有劍客慚恩，少年報(bào)士。”“或乃邊郡未和，負(fù)羽從軍?！薄坝秩艟幼陀?，妾家河陽，同瓊珮之晨照，共金爐之夕香?！薄皟腥A陰上士，服食還仙。”“下有芍藥之詩，佳人之歌?！?/p>

②此外，注“輒（zhé，總是）”為“zhè”（P10注2）、注“垤（dié，小土堆）為“diē”（P41注11）、注“徙（xǐ，移動）為“xí”（P57注11）、注“裒（póu，聚集）”為“pōu”（P62注6）、注“氐（dī，氐羌）”為“dǐ”（P239注26）、注“泥（nì，阻滯）”為“ní”（P446注4）、注“攘（rǎng，忍受）”為“ráng”（P799注3）、注“跖（zhí，至）”為“zhì”（P806注7）、注“抆（wěn，擦拭）”為“wèn”（P843注4）、注“槳（jiǎng）”為“jiāng”（P855注2）、注“靡（mǐ，無）”為“mí”（P916注1）、注“隰（xí，低濕的地方）”為“xī”（P917注2）、注“頡（xié，頡頏）”為“xiè”（P993注20）等等，皆可商。

③此外，注“徙（sī，古地名，在蜀）”為“xǐ”（P239注25）、注“澉（hàn，洗滌）”為“gǎn”、注“菹（zū，肉醬或剁成肉醬）”為“jǔ”（P988注2）等等，皆可商。

④也有聲韻誤而調(diào)不誤的，如注“會（kuài，會稽）”為“guì”（P158注1）、注“數(shù)（cù，細(xì)密、緊促）”為“shuò”（P473注14）。

⑤也有韻調(diào)皆誤的，如注“藉（jí，踐踏）”為“jiè”（P267注8）。

［1］郭錫良等.古代漢語（修訂本）［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

［2］王力.古代漢語（校訂重排本）［M］.北京：中華書局，1999.

［3］徐中舒.漢語大字典（1—8卷）［M］.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1988-1990.

［4］羅竹風(fēng).漢語大詞典（1—13卷）［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6-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