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秋英
(河南工業(yè)貿易職業(yè)學院,河南 鄭州 450012)
一
“五四”文學革命是中國文學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重大事件,學術界對它的研究已經相當深入。但由于這場運動自身的復雜性,在關于“五四”新文學源流的研究方面,學術界一直存在著不同的看法。周作人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和任訪秋的《中國新文學淵源》這兩本著作都對中國新文學的發(fā)生作出了界定,都指出了“五四”文學革命和晚明文學革新運動的淵源關系,都強調了中國新文學的發(fā)生與中國本土的傳統(tǒng)方面的聯(lián)系,是中國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的結果。兩人具有師承關系,他們的論證具有基本相同的思路。但兩人的文學史觀還是具有差異性的,周作人的文學史觀是輪回史觀,而任訪秋的則是唯物史觀。
二
周作人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一書,可以說是迄今為止發(fā)現的最早的把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從晚明進行追溯研究的著作。很多人都認為,“五四”是一個叛逆的時代,是一個狂熱地鞭撻傳統(tǒng)的時代。那個時期,西方的各種思潮和觀念被大量引進和傳播,而傳統(tǒng)的文化和古典藝術成為被質疑的對象。當時,陳獨秀、胡適等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猛烈的攻擊,“與其時之社會文明進化毫無關系”,[1]指出舊文學必然被新文學所取替,“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2]。“五四”文學革命被很多人看作是歐風東漸的產物,是中國傳統(tǒng)舊文學的一次分離和斷裂。而周作人卻用另一種理性的眼光審視傳統(tǒng),從中發(fā)掘中國傳統(tǒng)文學資源的價值,并賦予它們新的意義。
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周作人應沈兼士的邀請在輔仁大學作關于“中國新文學運動”的講演,后經鄧恭三記錄整理,并由周作人校閱后以《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為書名于同年9月在北平出版。此書共5講:“關于文學之諸問題”、“中國文學的變遷”、“清代文學的反動(上)——八股文”、“清代文學的反動(下)——桐城派古文”及“文學革命運動”。周作人把中國文學史分為兩種不同的潮流,即“言志派”和“載道派”,并指出歷代文學就是這兩種潮流的變遷?!爸袊奈膶W,在過去所走的并不是一條直路,而是像一道彎曲的河流,從甲處流到乙處,又從乙處流到甲處。遇到一次抵抗,其方向即起一次轉變”。[3]胡適在他的《白話文學史》中寫道,白話文學是中國文學唯一的目的地,以前的文學都是朝著這個方向走,只因為障礙物太多,直到“五四”才走入正道。和胡適的文學進化史觀不同,周作人認為:“中國文學始終是兩種互相相反的力量起伏著,過去如此,將來也總如此?!保?]他認為:“晚周時期社會紛亂,思想自由,是最先的詩言志的時期,到西漢時期,政治穩(wěn)定,儒家思想定于一尊,文學就轉向了載道的路子;魏晉六朝又重新言志,唐朝復又載道……就這樣,循環(huán)下去,明末公安‘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經過清代文學的載道重新在“五四”時期又言志。胡適之的‘八不主義’,也即是公安派的所謂‘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和‘信腕信口,皆成律度’的主張的復活。所以,今次的文學運動,和明末的一次,其根本方向是相同的。其差異點無非因為中間隔了幾百年的時光,以前公安派的思想是儒家思想,道家思想、加外來的佛教思想三者的混合物,而現在的思想則又于此三者之外,更加多一種新近輸入的科學思想罷了。”[5]并且特別指出,民國以來的文學革命運動和中晚明時期公安、竟陵派的文學,“更奇怪的是有許多作品都很相似。胡適之、冰心和徐志摩的作品,很像公安派的,清新透明而味道不甚深厚。好像一個水晶球樣,雖是晶瑩好看,但仔細看多時就覺得沒有多少意思了。和竟陵派相似的是俞平伯和廢名兩人,他們的作品有時很難懂,而這難懂卻正是他們的好處”。[6]在對清代文學的分析之后,又道:“我們可以這樣說:明末的文學,是現在這次文學運動的來源,而清朝的文學,則是這次文學運動的原因。”[7]
周作人在文中一再強調:“今次的文學運動,其根本方向和明末的文學運動完全相同?!保?]還指出:“現在的用白話的主張也只是從明末諸人的主張內生出來的。”[9]也就是說,周作人從晚明的新文學運動找到了“五四”新文學運動的淵源,認為“五四”新文學是“言志”的文學,是晚明“言志”的復活。
周作人的“五四”新文學的“晚明說”出現后,在文壇上引起了爭議。既有反對者的批判,又有支持者的贊同。陳子展對周作人的這種大談公安、竟陵的做法是很反對的。他比較注意外來文學對“五四”新文學的刺激,曾多次發(fā)表文章,認為周作人推重袁中郎是意在爭新文學的正統(tǒng)。他認為,如果說有“言志派”與“載道派”的話,則公安、竟陵派是注重性靈的“言志派”,而“五四”以來新文學運動者則是注重社會文化的“載道派”,周作人的“晚明說”是別有用心的。錢鐘書也提出了批評,不同意周作人把“晚明”革新看作是“五四”新文學革命的淵源,以及“言志”和“載道”的分法,并且說:“許多講‘載道’的文人,做起詩來,往往‘抒寫性靈’?!闭J為周的論證不夠嚴密。30年代中后期,也有一批學者支持周作人的“晚明說”,如朱維之、陳念萱和劉大杰等,也認為晚明文學是“五四”新文學的淵源。
我們站在今天的立場上來看,周作人的“晚明說”重點從傳統(tǒng)文學的根底中尋求“五四”新文學的本土因素,放到當時的背景中,具有巨大的、開創(chuàng)的理論意義。當時“五四”新文學出現后,研究者大都為了凸顯其異質性與革命性,強調新舊文學之間的“斷裂”,而忽視“新文學”和“舊文學”之間的內在的密切聯(lián)系;而“晚明說”指出了“五四”新文學是在“舊文學”的母體中孕育出來的,強調了新舊文學之間的“接續(xù)”,理論思路給人們以很大的啟發(fā)。但是周作人的研究也有一定的局限性,可以看出,他遵循的是循環(huán)史觀,認為歷史是循環(huán)的,他的論證弱化了外來影響對新文學的作用,分析論證很不全面。
三
《中國新文學淵源》是任訪秋于1982年在河南大學任教時給近現代文學研究生開的一門專業(yè)課的講義,此書于1986年9月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30年代,任訪秋曾經在北大師從周作人,他也在此書的《自序》中談到,在淵源的問題上把晚明公安派文學與“五四”新文學聯(lián)系起來是受到周作人的啟發(fā),但是他不同意周作人“幾千年來的中國文學是‘言志’與‘載道’互相消長”的看法。
任訪秋的《中國新文學淵源》比周作人的論述更詳細具體,學術體例也更為嚴謹。全書詳細論述了“五四”新文學與晚明文化革新之間的淵源流變。書中首先詳細論述了李贄在晚明思想解放及文學革新運動的作用。李贄是“左派王學”之弟子,反對封建正統(tǒng)的思想,提出不能“咸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而衡量一切,主張尊重個人。在李贄的影響下,當時文壇上出現了公安派的反對復古主義的革新運動。于是,晚明這股反對封建思想和封疆復古主義的革新的潮流,有力地沖擊到當時的文學,出現了具有主情主義,提倡婚姻自由,反對封建禮教,反對封建等級制等先進思想內容的文學作品。周作人接著論述了清代樸學家的反理學思想與先進的文學觀,指出顧炎武、戴東原、汪中、俞正燮、李汝珍、龔自珍等,他們的世界觀和文學觀與晚明的文化革命的潮流基本上是一致的,并且還強調了晚清西學輸入對中國近代文學的發(fā)展的影響。除嚴復在科學上的進化論輸入和盧梭的《民論約》的政治思想的引進,西方文學理論和創(chuàng)作的介紹也對中國文學產生了很大的沖擊力。而晚清的“排荀”“批孔”的思想革命則為“五四”文學革命做了思想上的準備。于是,“五四”文學革命是對晚清文學革新的繼承與發(fā)展,完成了晚清文學革新運動的未竟之業(yè)。
任訪秋對晚明文學和“五四”新文學的淵源關系進行了細致地梳理,得出了結論:
“到了‘五四’。一些倡導文學革命的文章,如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中所提出的‘八不主義’,從其精神實質上看,與公安派所提出的主張,實毫無二致。特別是作為文學革命綱領的陳獨秀《文學革命論》中所提出的對文學的見解與主張,可以充分看出,他們觀點的來源有二:一為中國所固有的,即繼承了晚明文化革新這一潮流;二為晚清從西方輸入的科學與民主的資產階級學術思想和新的文學論。二者匯合起來,而形成思想革命與文學革命的理論基礎與指導思想?!保?0]
可以看出,任訪秋對周作人具有很明顯的師承關系,同樣強調了“晚明”在新文學發(fā)生中的淵源作用,但是任訪秋的論證引進了馬克思主義的觀點,辯證、全面地分析了文學革命發(fā)生的原因,即既有外國文學影響的 “外在的”因素,又有本國傳統(tǒng)“內在的”因素。任訪秋所持“唯物史觀”,所以看問題比周作人更科學,更令人信服。
四
“晚明說”的新文學源流觀,即便在今天看來仍有新意和啟發(fā)性。西方學者盧卡契認為:“任何一個真正深刻重大的影響是不可能由任何一個外國文學作品所造成,除非在有關國家同時存在著一個極為類似的文學傾向——至少是一種潛在的傾向。這種潛在的傾向促成外國文學影響的成熟。因為真正的影響永遠是一種潛力的解放?!保?1]因此,要考察任何一種文學現象,無論是現代的還是當代的,不能僅從外國文學影響上尋因,而要同時將其放在整個中國文學史中來考辨,才可能辨清其源流。
[1]陳獨秀.文學革命論.新青年,1917,VOL2,第6號.
[2]胡適.歷史的文學觀念論.新青年,VOL3,第3號.
[3]-[9]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23,24,62,35,38,71.
[10]任訪秋.中國新文學淵源.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220.
[11]盧卡契文學論文集(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4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