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滿心
(西南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重慶 北碚 400715)
人本思想的困惑與超越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與《單向度的人》之比較研究
楊滿心
(西南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重慶 北碚 400715)
馬克思主義;單向度;人;馬爾庫塞
二戰(zhàn)以后,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出現新的生機,這種生機源自以電子技術為基礎的工業(yè)革命。與馬克思的預言相悖,資本主義不但沒有垂死,反而更顯活力。與斷言資本主義步入太平盛世的人相反,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剖析了其中的新問題——人的危機。單向度理論富于深刻的人道主義精神,從社會價值取向和哲學視角弘揚以人為本的思想和主體性原則。同時,它從倫理學和社會學角度反思了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方向。但是,馬爾庫塞只看到不人道的現象,而沒有找出人類解放的出路。本文通過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與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的比較研究,旨在更準確把握馬克思主義人本思想的要義。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雖然寫作于1844年——馬克思剛剛開始馬克思主義理論創(chuàng)立期間,但是,在內容上,《手稿》涉及到哲學、政治經濟學和科學社會主義等馬克思主義的三大主要組成部分,特別是包含了豐富的哲學觀點。由于包含豐富的哲學觀點,《手稿》被一些學者稱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誕生地。更為重要的是,《手稿》包含了創(chuàng)立唯物史觀和剩余價值論的一系列基本思想的萌芽。雖然許多觀點都處于萌芽狀態(tài),而且闡述思想所用的詞匯也不是十分準確,但是與此前的一些著作相比,《手稿》的內容更豐富。在此后的著作中,《手稿》中處于萌芽狀態(tài)的那些觀點不斷得到闡發(fā)和修正。因此,無論從內容的涵蓋范圍看、還是從創(chuàng)新觀點的匯集方面看,《手稿》都是整個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一個有代表性的縮影;即使在《手稿》中許多觀點還不成熟,但是并不因此削弱其思想的豐富性。
其次,《手稿》中蘊涵著豐富的人學思想?!妒指濉肪唧w揭示了在當時歷史時期的資本主義社會中無產階級的現實生活狀態(tài);分析指出工人的這種形同牛馬的生活不是人之為人的正常狀態(tài),是異化狀態(tài);探討了工人現實的生活境遇產生的根源;在對人性、人的本質等問題考察的基礎上,勾勒了人的自由而全面發(fā)展的狀態(tài)……可見,《手稿》始終立足于人,充滿了人文關懷,體現著對工人的現實關懷與對人類的終極關懷的統(tǒng)一?!妒指濉分械娜藢W思想具體體現在對工人勞動的社會作用的探討、對異化勞動的探討、對人與自然的統(tǒng)一的探討以及對共產主義的探討上??傊?《手稿》對人的產生與本質、生存與發(fā)展都進行了深刻的思考。
我們知道,貫穿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一個基本觀點是:人通過勞動實踐創(chuàng)造了人本身、創(chuàng)造了社會,社會生活本質上是實踐的。而在《手稿》中,這個觀點還沒有得到正面闡述,而是以反思異化勞動的方式從反面加以探討的。馬克思考察了當時的資本主義生產,指出“在這里,活動是受動;力量是無力;生殖是去勢;工人自己的體力和智力,他個人的生命——因為,生命如果不是活動,又是什么呢?——是不依賴于他、轉過來反對他自身的活動。這是自我異化……”[1]P271工人的勞動沒有維持住他們人之為人的尊嚴、沒有體現成就感,甚至維持生存都困難,這些都表明勞動已經異化,“物的世界的增殖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了[1]P267。
人的異化是在勞動異化的基礎上產生的?!妒指濉分旭R克思指出,正常情況下“勞動的產品是固定在某個對象中的、物化的勞動,這就是勞動的對象化。勞動的現實化就是勞動的對象化”[1]P267-268。不同于勞動的對象化、物化,異化狀態(tài)下“勞動所生產的對象,即勞動的產品,作為一種異己的存在物,作為不依賴于生產者的力量,同勞動相對立?!盵1]P267異化勞動是勞動本質的異化,勞動本來是人之為人的實現、是人的力量不斷得到實現和肯定,但是,在異化形態(tài)下:“勞動為富人生產了奇跡般的東西,但是為工人生產了赤貧。勞動生產了宮殿,但是給工人生產了棚舍。勞動生產了美,但是使工人變成畸形?!盵1]P270因此,勞動的異化導致人的本質異化、人與人的關系的異化、人與類的異化。
在《手稿》中,馬克思明確地批判了人的異化。認為只有擺脫這種異化狀態(tài),回歸到正常的狀態(tài)下,才能真正實現人與社會的發(fā)展,而共產主義運動就是一個擺脫異化狀態(tài)的運動?!肮伯a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復歸,這種復歸是完全的,自覺的和在以往發(fā)展的全部財富的范圍內生成的……”[1]P297因此,馬克思主義的“以人為本”思想是以非異化狀態(tài)的人為本,馬克思主義人本主義,以揚棄人的異化的為目的,并且馬克思為揚棄人的異化指明了道路即共產主義運動。
馬克思異化理論中的工人與產品的關系是由于生產力不夠發(fā)展,勞動產品被資本家無償占有、資本家利用占有的生產資料去剝削工人,獲得利潤,工人由于喪失了勞動產品而處于奴隸地位。馬克思強調的是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和壓迫關系。而馬爾庫塞論述的工人與產品的關系是在新的條件下形成的,是資本家利用他占有的產品,強迫工人去消費,推銷他們的產品,獲得最大的利潤,使勞動者成了產品的奴隸,他強調的是強迫工人消費的關系,這是馬克思那時所沒有的新現象,馬爾庫塞指出來是有現實意義的。這為我們重新認識資本主義提供了原始素材和認識事物的獨特方法。馬克思在《手稿》中談及的異化主要是指工人與勞動的關系即勞動異化,馬爾庫塞拓展了異化的范圍。他說,由于科技的發(fā)展,尤其是以電子技術為基礎的工業(yè)革命催生了資本主義國家的迅速工業(yè)化,使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生產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規(guī)模向前發(fā)展。隨著新形勢的出現,資本主義改變了以往的剝削方式,不再通過強占生產資料和勞動產品來迫使工人為其買力,而是通過對科學技術的軟控制來實現剝削。于是出現了新的異化形式一一技術異化。馬爾庫塞作為西方激進的社會批判家,他把以人為本的人文關懷精神融入到了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之中,形成了其獨特的現代人本主義社會批判理論體系。
肯定馬爾庫塞人本思想的價值,不是為其唱贊歌,而是探索其積極性的同時反思:為什么單向度理論能開花而結不出盛果?它的不足究竟何在?它為什么在指導六十年代歐美青年造反運動中屢屢碰壁?
馬爾庫塞寫《單向度的人》的宗旨在于進行恢復人性的革命。在《單向度的人》的最后,他開出了他的“救世良方”:“非暴力的反抗”即“總體革命”。他認為革命是總體性的、全面的;不僅搞政權、經濟革命,更重要的是搞文化上的革命和人的心理本能結構上的革命。他把這種革命方式稱為“大拒絕”,即拒絕一切苦斗和充當幫兇,拒絕對暴君或統(tǒng)治者服從,直接參加抗議和拒絕運動。但他一方面主張“大拒絕”,全面地反對現存的社會制度,另一方面卻又反對改變現存社會的基礎一一資本主義所有制。認為改變資本主義所有制無助于恢復人的本性。那么革命的出路何在?他說,由于人的愛欲遭受壓抑,所以要解放人必須首先解放人的愛欲,進行“本能結構的革命”,“克服人的本能結構的病態(tài)”,以此來推動政治經濟革命。他認為,以往的革命之所以未能實現人的真正解放,是因為人的本能結構的病態(tài)沒有得到真正改變?!皬墓糯呐`造反到社會主義革命,被壓迫者的革命總是以建立一個新的、‘較好的’統(tǒng)治制度而告終”,“每一次革命都只是歷史性的瞬間,反抗統(tǒng)治的斗爭剛走向勝利,可這一瞬間馬上過去了。”[2]所以,他認為革命應從經濟領域轉移到人的本能領域,徹底改變人的本能結構。
由于馬爾庫塞回避了改變資本主義所有制這一根本,他的“救世妙藥”不可能有效,這也是他找不到革命出路的根源。
在馬爾庫塞看來,由于資本主義的“面包”的做大,工人階級己脫貧,過著同資本家一樣的富裕生活,無人榨取他們的剩余價值,他們不愿起來推翻現有制度。他說,由于單向度的思想流行,工人階級的意識不斷受到文化商品的催眠和灌輸,已經變得麻木不仁,習慣于把人性受壓抑的生活當作幸福的生活來接受。因此,他認為,革命必須依靠他心中的“新左派”:一是指流浪漢、嬉皮士這些“跨掉的一代”,這些人社會地位低下,沒有分享到資本主義的“好處”,與資本主義社會缺少聯系,因而較少受到資本主義的控制和壓抑,最早表現為對摧殘人性的反抗;二是指以大學生為主的知識精英,這些人能自覺地意識到自己人性受壓抑的處境,他們有科學文化知識,在現代化中占有重要地位,所以能揭破“科學技術和文化統(tǒng)治的面紗”而革命。但是以這兩種人為主體的革命,如爆發(fā)在巴黎的“五月風暴”和遍及歐美的青年造反運動的失敗,使馬爾庫塞深感困惑,滿腔熱情被淹沒在受挫的冰窟中。
根據馬克思主義的學說,擔負資本主義掘墓重任的只能是無產階級,因為“在當前同資產階級對立的一切階級中,……其余的一切階級都隨著大工業(yè)的發(fā)展而日趨衰落和滅亡,無產階級卻是大工業(yè)本身的產物?!盵3]無產階級是新的生產方式的代表者,它的根本利益是和社會發(fā)展的根本趨勢完全一致的。馬克思是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部的矛盾運動作為無產階級革命的依據。無產階級革命決不僅僅因為貧困,也不是政府某些具體政策失當的產物,而是社會發(fā)展的客觀要求,所以無產階級革命不會因為統(tǒng)治階級的某些統(tǒng)治形式的改變、某些懷柔政策的實施而消失。雖然資本主義的新發(fā)展使得他們暫時沉默,但隨著生產力的進一步發(fā)展,階級意識的復蘇是歷史的必然。當統(tǒng)治階級本身也無法忍受私有制和市場經濟條件下的殘酷競爭和滅絕人性的生產方式及物質豐富、精神痛苦的生活方式時,革命的時機就真正到來了。所以,不管資本主義如何“生機盎然”,最終逃不了滅亡的命運。
馬克思指出,推翻資本主義社會是生產力發(fā)展的必然要求,因此革命主體應當是掌握并代表生產力發(fā)展方向的無產階級。[4]P44顯然,馬爾庫塞選擇的社會邊緣群體完全不符合這一歷史要求。
而馬爾庫塞之所以失望,則是由于他基于人本主義的狹隘立場,從人的抽象本質出發(fā),把技術本身當作批判對象,而不是從實踐出發(fā),把技術的“惡果”放到充滿矛盾沖突的歷史境域中來理解??茖W的批判應當是政治經濟學的、社會歷史的,馬爾庫塞的批判卻是人本主義的、思辨抽象的。應當說,馬爾庫塞對發(fā)達資本主義社會諸多病狀的描述是深刻的,但是他卻找錯了病根,并且因此開錯了藥方。
從邏輯的角度說,由于馬爾庫塞人本主義思想將人性和技術完全對立起來,以致于無法解開兩個問題死結。其一,就其批判對象而言,如果說技術本身是造成各種社會罪惡和人性異化的根本原因,那么,為消除罪惡和異化,我們是否必須徹底放棄技術,從現代文明返歸蒙昧時代,而實質上,我們又是否能夠抗拒技術進步?其二,就其批判的立足點即理想人性而言,如果說人性在高度發(fā)達的技術時代遭到了空前的扭曲,那么,這是否意味著前技術時代或技術相對落后時代的人性狀況相對更理想一些?于是,理所當然,我們同樣是否可以認為,只有回歸人類野蠻的遠古洪荒,并且絕不邁出文明的哪怕最小的一步,我們才能夠永遠守住理想的人性?人類歷史是不是一部人性的“墮落”史?把以上兩個方面結合起來,我們不禁要問:在現代技術進步愈加迅速的趨勢面前,人性是否也正在愈加迅速地“墮落”?
馬爾庫塞人本主義思想的致命缺陷就是沒有真正的未來。當代許多人本主義專家學者在展望人性的遠景時,都陷入了悲觀甚至絕望的困境?!八麄兊拇_在為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而吶喊,但他們又確實不太清楚人究竟怎樣獲得這種發(fā)展”。[5]P258其心理和邏輯紐結,就在于他們無法擺脫上述兩個問題的糾纏。
歷史早已證明,技術并不必然造“惡”,就像人性并不必然為“善”一樣。當馬爾庫塞猛烈批判現代技術的時候,哈貝馬斯也敏銳地發(fā)現:“隨著大規(guī)模的工業(yè)研究,科學、技術及其運用結成了一個體系……于是,科學技術便成了第一位的生產力”。[6]P62但是,他卻并不同意馬爾庫塞等法蘭克福學派成員對科學技術的絕對批判立場。在哈貝馬斯看來,一切科學技術都有合理的可利用價值,關鍵在于如何把它們與人性協(xié)調起來。而到了20世紀80年代,鄧小平也明確指出:“科學技術是生產力……恐怕是第一生產力”。[7]P66毫無疑問,在鄧小平心目中,科學技術是中華民族實現國家富強、民族復興不可缺少的物質力量。
因此,對于技術,尤其是高度發(fā)達、無所不在的現代技術,我們必須把它放到一定的、具體的社會歷史條件下去考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表面上是由技術造成的某種“善”或者“惡”的結果背后,真正發(fā)現促使技術造“惡”或為“善”的原因。并且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真正找到某些可以從根本上促使技術多為“善”而少造“惡”甚至不造“惡”的具體舉措,而不是像人本主義的技術批判論者那樣,一味地在技術和抽象的人性之間徘徊。
一般認為,《手稿》關于人的本質的思想是馬克思向“實踐”觀點轉變中的一個帶有人本主義殘留的過渡。而當馬克思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后,雖然他還在批判現代技術的“惡果”,但是其根本立足點和最終結論卻完全不同了。1856年,馬克思在一次演講中說:“機器具有減少人類勞動和使勞動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卻引起了饑餓和過度的疲勞?!夹g的勝利,似乎是以道德的敗壞為代價換來的。隨著人類愈益控制自然,個人卻似乎愈益成為別人的奴隸或自身的卑劣行為的奴隸。甚至科學的純潔光輝仿佛也只能在愚昧無知的黑暗背景上閃耀。我們的一切發(fā)現和進步,似乎結果是使物質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鈍的物質力量?!睆母旧险f,“現代工業(yè)、科學與現代貧困、衰頹”之間的這些對抗,是“我們時代的生產力與社會關系之間的”對抗。[8]P79與《手稿》相比,無疑,這個結論已經超越了人本主義的立場,因而才是徹底科學的。只有由此出發(fā)去觀察各種錯綜復雜的社會歷史現象,我們才能最終得到正確的理解。
至于意識形態(tài)問題,馬克思說:“人們是自己的觀念、思想等等的生產者,……他們受著自己的生產力的一定發(fā)展以及與這種發(fā)展相適應的交往(直到它的最遙遠的形式)的制約。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實際生活過程。如果在全部意識形態(tài)中人們和他們的關系就像在照相機中一樣是倒現著的,那么這種現象也是從人們生活的歷史過程中產生的……”。[4]P30“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4]P52因此,為了使人們能夠從資本主義社會虛假的意識形態(tài)中解放出來,馬克思選擇了推翻統(tǒng)治階級的社會革命,而馬爾庫塞則只能悲觀失望,沒有找到克服“單向度的人”的出路。本文對其思想的探索旨在說明: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在物質生產力高度發(fā)展的同時更應注重精神生產力的發(fā)展,以人為本,關注人的精神層面。馬克思在考察社會生產力時,曾提出從物質生產力和精神生產力兩個方面分析,認為“一切生產力即物質生產力和精神生產力”[9]。如上所述,精神危機是當今資本主義的新危機,而私有制是這種危機產生的根源,所以解放人的出路在于從根本上消除私有制。
[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2]李曉林.論馬爾庫塞的審美功能觀[J].山東大學學報(哲社版),2000(6).
[3]傅永軍.馬爾庫塞“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批判理論”評析[J].山東大學學報(哲社版),1999(l).
[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5]吳文新.科技與人性[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6]哈貝馬斯.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科學與技術[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
[7]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鄧小平關于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論述專題摘編[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
[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9]葛揚.唯物史觀與馬克思的物質概念[J].馬克思主義研究,1999(1).
(責任編輯:吳 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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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5955(2010)03-0101-04
2010-06-17
楊滿心(1985-),男,湖北利川人,西南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主要研究馬克思主義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