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英文著述初探

徐 超 張笑龍

（安徽大學歷史系 安徽 合肥 230039）

胡適是一位非常多產(chǎn)的學者，其成年后有二十余年居住在美國，他的中文著述近兩千萬字，其英文著述也有幾百萬字。與胡適同時代的北大西文系教授溫源寧曾評價“適之寫的英文，似比他的中文漂亮”[1]，對胡適的英文寫作曾給予高度的評價。胡適的英文無論是演講，還是寫作，都能做到流利、通暢，運用自如。他在美國讀書時，即已是一位受當?shù)厝耸繗g迎的演說家。早在1914年，胡適在美國參加康乃爾大學每年一次的“卜郎吟獎賞征文”大賽，其英文著作《論英詩人卜朗吟之樂觀主義》[2]獲得殊榮，此事曾被當時當?shù)氐男侣劷绱蟪催^一番，“以異國人得此，校中人詫為創(chuàng)見，報章……為評論，……其地報紙亦載此事”[3]。這些都足以使我們相信，他的英文著述，在表述他的思想方面，其價值決不在其中文著述之下。另外，由于胡適的很多中文著述在國內(nèi)直接參與了許許多多的思想爭論，有些文章更是因激而發(fā)。盡管胡適在他的同代人中，差不多被稱為是最有理性，最為心平氣和的人了，在這種特殊背景下，感情或是憤激之述就在所難免了。他的英文著述是向西方人講話，他可以做到更冷靜、更客觀，更沒有忌諱。研究胡適的異域表達所體現(xiàn)的其思想本質(zhì)，對于完整得認識胡適的思想脈絡就顯得更有意義。某種意義上說，從事胡適研究,如果置胡適的英文著述于不顧,那對胡適的了解可以說是一知半解的，不可能勾勒出一個完整的胡適。

近年來，國內(nèi)外整理出版了大量胡適的著作和有關的材料，使胡適研究有了相當?shù)奶岣吆推占啊５呛m的英文著作卻始終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胡適從1912年起，即以英文發(fā)表，在往后50年間，他的英文著作種類豐富，數(shù)量也相當龐大。這批為數(shù)可觀的材料除少數(shù)已譯成中文以外，絕大部分仍未經(jīng)學者分析研究。

關于胡適英文著述的整理，袁同禮先生和Eugene L.Delafield的美國人合編的《胡適西文著作目錄》[4]是第一份胡適西文著作目錄索引,這份索引,對于研究者按圖索驥,查找有關胡適的英文著作很有幫助。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周質(zhì)平在袁同禮目錄的基礎上，整理制作了更便于檢索使用的《胡適英文著作編年目錄》[5]?？梢哉f,這些索引目錄為我們展示了胡適的英文著作世界。

胡適英文作品收集者周質(zhì)平先生系普林斯頓大學教授，致力于研究胡適已有20載,是這一領域活躍的一員。周質(zhì)平先生收集、整理、匯編胡適英文作品,1995年5月臺北遠流出版公司出版他主編的《胡適英文文存》(三卷),收入1912—1961年間的胡適英文作品共147篇1589頁,這是第一次大規(guī)模地出版胡適英文作品。2001年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續(xù)出了周先生編的《胡適未刊英文遺稿》,收入1914～1959年間胡適英文作品共66篇672頁。另外，北京大學歐陽哲生教授在2001年對胡適的部分英文著作進行了選編，出版了《中國的文藝復興》(英漢對照）。對中國人講西方文化,對西方人講中國文化,這是胡適兼具的兩重角色。這些胡適英文作品的公布,其價值不可低估,它可以幫助我們了解胡適文化世界的另一半。

在國外，現(xiàn)有的胡適研究，有兩本英文專著，使用了較多的胡適英文著作。即賈祖麟的《胡適與中國的文藝復興(中國革命中的自由主義1917-1937)》，周明之的《胡適與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選擇》。在國內(nèi)，安徽教育出版的《胡適全集》第35－41卷，收錄了胡適的英文著述及英文信函，給國內(nèi)學者研究胡適的英文著述提供了諸多方便。國內(nèi)學者對英文著述的價值也日漸重視，如安徽大學陸發(fā)春曾在其《抗戰(zhàn)時期胡適對中日現(xiàn)代化進程的歷史反思》[6]中引用胡適的英文著述作為論證的資料。

胡適英文作品按照體裁大致可分為：專著、論文、演講、書評序跋和被譯為英文的作品。從現(xiàn)今收集到的胡適英文作品內(nèi)容來看，它主要側(cè)重于介紹中國文化歷史。胡適在中英文兩種著作中，對中國文化的態(tài)度有著一些微妙的不同。一般說來，胡適在英文著作中對中國文化少了一些批評，多了一些同情和回護。這點同情和回護正反映了胡適在《留學日記》中所說的“但論國界，不論是非”[7]的矛盾。他希望自己能超越國界來論斷是非，這種超越國界的是非，在論斷外交事務和軍事沖突時，是比較容易作到的。但在評論作為人類因事因地所形成的特有文化時，尤其是祖國的文化時，這個超然而且客觀的態(tài)度，就很不容易維持了。

胡適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扮演的是雙重角色：向中國人宣講、介紹西方文化，向西方人講中國文化。過去人們所熟知的是胡適向中國人講西方文化這一面，這主要是得自于我們接觸他的中文作品所獲得的第一印象。如果我們直接閱讀胡適的英文作品，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另一面，即他向西方人講中國文化。胡適一方面向外國人介紹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為使其能正確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數(shù)千年的歷史，花了不少筆墨和精力。這一方面的論著主要有：《先秦名學史》、《中國近一千年是停滯不進步嗎?》、《民主中國的歷史基礎》、《中國思想》、《中國歷史上的宗教與哲學》、《中國哲學的科學精神與方法》、《中國的傳統(tǒng)與將來》等。同時，他還極力向他們介紹中國的新文化，這一方面他的代表作有《中國的文藝復興》、《中國和日本的現(xiàn)代化》、《中國抗戰(zhàn)也是要保衛(wèi)一種生活方式》。他之所以不辭辛苦這樣做，不僅是出于一種愛國熱情，一種對中國人文傳統(tǒng)的自信；更重要的是為了幫助西方人正確了解中國文化，糾正他們的一些偏見。特別是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胡適任中國駐美大使，他熱情介紹中國的文化歷史，更是為了配合祖國的抗戰(zhàn)，爭取歐美政府和人民對中國抗戰(zhàn)的同情和支持。所以，在胡適參與國內(nèi)的中西文化論爭的文字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帶有濃厚西化色彩的胡適，是一個尖銳批評中國文化惰性的胡適；而在胡適發(fā)表的英文作品中，我們看到的又是他的中國情懷，一個為中國辯護的胡適。這樣一種矛盾性集于一個文化巨人身上，是一種多么有趣而又值得人們嚼味的文化現(xiàn)象！

胡適著述中始終關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尤其對中西文化的比較。中西文化問題是令中國人困惑了一百多年的老問題，自從鴉片戰(zhàn)爭打開中國的國門，如何正確對待自己的民族文化，到如今許多人仍難以擺脫這種困惑。中國文化是由于中國特有的生存環(huán)境與歷史沉淀所形成的生活方式，幾千年來人中國人都在自己的文化氛圍中生活得很自在，從沒有人懷疑過自己的文化存在什么大的毛病。但鴉片戰(zhàn)爭的隆隆炮生，西方人屢次侵擾中國，國都北京的一再淪陷，令中國喪失權力與尊嚴。一群先進的中國人從此開始意識自己的問題，意識到中國人、中國的文化有什么不如西方人、不如西方文化的地方。這種局面是尷尬的，令人不安的。面對一再侮辱、損害自己的西文，我們要俯下身段向其學習，令很多中國人失去了心里平衡，以至于很少有人能理性、從容、胸懷坦蕩、毫無顧忌地來認真研究中西文化的交流與互補問題。但是反觀整個中國近代史，也確曾有過一些有識之士，能夠很坦然對待中西文化這個問題，在其立身行事中，能夠?qū)烧吆茏匀坏卣{(diào)適起來，結(jié)合起來。胡適在這方面就給我們樹立了良好的典范。胡適在國內(nèi)，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缺點，經(jīng)常毫不回護地進行批判，例如他說中國民族“又愚又懶的民族……一分像人九分像鬼的不長進的民族”[8]。而對西方文化的優(yōu)點長處進行熱情的贊頌并希望人們虛心學習。為此，胡適受到了很多誤解，甚至謾罵，說他是“洋奴”。其實這是一種誤解，查閱一下胡適的英文著述，可以發(fā)現(xiàn)的胡適的一條原則：在國內(nèi)猛批中國的短處，力贊西方的優(yōu)點，而到了國外則反其道而行之。胡適在國內(nèi)之所以言辭激烈的批判中國文化，其實是“愛之深，責之切”。

胡適在哥倫比亞大學寫的博士論文《先秦名學史》等著述來探討中國文化，在這篇重要論著中，胡適試圖從中國哲學的演進去說明中國科學的內(nèi)生性，來論證中國文化中存在科學的基因，他認為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可望找到移植西方哲學和科學最佳成果的合適土壤”[9]。胡適在英文著作中講到中國文化，常常強調(diào)的另一個特點是民主與自由。早在1912年，他就提出民主這個概念是中國所固有的。他在《給中國一個共和國》一文中即糾正西洋人一個錯誤觀念，即民主是不合乎中國國情的，他說“雖然中國受專制統(tǒng)治了幾千年，但在專制和帝王的后面，始終有一個安靜的、平和的、東方式的民主”[10]?！睹裰髦袊臍v史基礎》一文中論述了中國傳統(tǒng)中“民主”的三個歷史因素，即“一個民主化的、無等級的社會結(jié)構，一個通過客觀的競爭性考試選拔官員的傳統(tǒng)信念，以及鼓勵對政府進行直規(guī)諫和監(jiān)察控制的悠久歷史”[11]。胡適希望為民主在中國找到一個根的情結(jié)與用心顯而易見。與民主相伴而生的自由，胡適也試圖從傳統(tǒng)文化中為其尋根，正如胡適在《在歷史上中國如何爭取思想自由》一文中所指出的，爭取自由是先秦以來，中國固有的傳統(tǒng)。

細讀胡適英文著作中論及中西文化的篇章，我們不難看出，胡適的側(cè)重由中西文化之異，轉(zhuǎn)向兩者之同。他有意地為科學、民主、自由這些自晚清以來即為中國進步的知識分子所追求的西方價值觀念找尋中國的根。胡適反復論證，這些看似外來的觀念，在固有的中國文化中，并非完全“無跡可求”，而固有的中國文化也并不排斥這些來自西方的根念。

胡適對于傳統(tǒng)文化，面對不同的聽眾，表述不盡相同，甚至完全相反。胡適這點態(tài)度和解釋上的不同，不應被理解為思想上的不一致，或前后矛盾。正因為固有的中國文化中并不缺失科學、民主、自由這些近代的價值觀，在胡適的英文著述中，“西化”或“現(xiàn)代化”工不是其主要議題。西方文明接觸到古老的東方后，兩者碰觸的一個自然結(jié)果是中國“西化”的水到渠成。

[1]溫源寧：《一知半解》，岳麓書社 1988.12，第 68頁

[2]為了便于理解，本文關于胡適英文篇目只給出中文譯文，下同

[3]胡適：《胡適日記全編（1910-1914）》，安徽教育出版社 2001.10，第271頁

[4]胡頌平：《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4.5，第4005頁

[5]周質(zhì)平：《胡適論叢》，三民書局1992.7年，第287頁

[6]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06年第3期，第47頁

[7]胡適：《胡適留學日記（上冊）》，海南出版社 1994.8，第 133頁

[8]胡適：《胡適全集》第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9，第666頁

[9]胡適：《先秦名學史》，學林出版社1983.12，第9頁

[10]胡適：《胡適全集》第35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9，第1頁

[11]歐陽哲生：《中國的文藝復興》，外語教學也研究出版社2001.2，第326頁